从“考证胜于经济”到“经济胜于经史”
——《四库提要》中的顾炎武学术形象及其后世演变

2021-04-15 03:00
学术界 2021年9期
关键词:经世顾炎武四库

雷 平

(湖北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62)

乾隆时修纂《四库全书》及《四库提要》,于学术发展之影响甚大,学界前修时彦多有论述。民国时署名逸樵者在《乾隆修书与清代学术之影响》中云四库馆修书“对于清季一代文学,亦实予以绝大的影响”,并以“汉派之崛起”“文字狱影响下之经学”“考古学之提倡”分陈其观点,〔1〕所论大体成立。《四库全书》及《四库提要》以其官学地位,于乾嘉时期学术界不仅在学术风气上有宏观影响,而且在具体人物或著述的评价上亦有示范作用。本文以《四库提要》对顾炎武经世学的评价为例,就顾炎武学术定位问题探究《四库提要》对乾嘉学术界的微观影响。

一、顾炎武为学之旨趣:由“经史”而“经世”

顾炎武生逢明末清初社会大变革,其为学“与时消息”,屡有变迁。早年,他致力于科举应时之学,“崇祯己卯,秋闱被摈,退而读书。感四国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于是历览二十一史,以及天下郡县志书,一代名公文集,及章奏、文册之类。”〔2〕表明此时顾炎武开始瞩目史学。其后,遭遇明清鼎革,为学又一变。入清以后,顾炎武为学注重“六经之旨”及“当世之务者”,其言曰:“凡文不关于六经之指、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3〕又曰:“近世号为通经者,大都皆口耳之学,无得于心,既无心得,尚安敢望其致用哉?”〔4〕

顾炎武曾屡次与人言及自己的为学历程,其间亦可见顾炎武将“经史”与“经世”合一之旨趣。尝与人书称:“某自五十以后,笃志经史,其于音学深有所得。今为《五书》以续三百篇以来久绝之传,而别著《日知录》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共三十余卷。有王者起,将以见诸行事,以跻斯世于治古之隆,而未敢为今人道也。”〔5〕其与黄宗羲书函亦云:“伏念炎武自中年以前,不过从诸文士之后,注虫鱼,吟风月而已。积以岁月,穷探古今,然后知后海先河,为山覆篑。而于圣贤六经之指,国家治乱之原,生民根本之计,渐有所窥,未得就正有道。”〔6〕如上自剖心迹的话充分体现了顾炎武“笃志经史”,将“经术”与“治道”相结合的为学理念。

顾炎武著《日知录》,宗旨在“明学术,正人心,拨乱世以兴太平之事”。〔7〕内容则为“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顾氏期望“有王起者,将以见诸行事,以跻斯世于治古之隆,而未敢为今人道也”。〔8〕在与友人论及《日知录》时,顾炎武一再申明“意在拨乱涤污,法古用夏,启多闻于来学,待一治于后王”。〔9〕顾炎武著《天下郡国利病书》亦是缘起于“感四国之多虞,耻经生之寡术”,故披览经籍,“有得即录”。为解决天下之弊,顾炎武主张“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而天下治矣”。他认为:“方今郡县之弊已极,而无圣人出焉,尚一一仍其故事,此民生之所以日贫,中国之所以日弱而益趋于乱也。”即主张以封建之义补郡县之失弊:“然则尊令长之秩,而予之以生财治人之权,罢监司之任,设世官之奖,行辟属之法,所谓寓封建之意于郡县之中,而二千年以来之弊可以复振。”〔10〕

对顾炎武由“经史”而“经世”的为学,其友人多有认同者。潘耒为《日知录》作序,并举“通儒”与“俗儒”之学,谓“有通儒之学,有俗儒之学。学者,将以明体适用也。综贯百家,上下千载,详考其得失之故,而断之于心,笔之于书。其术足以匡世,其言足以救世,是谓通儒之学。若夫雕琢词章,缀辑故实,或高谈而不根,或剿说而无当,深浅不同,同为俗学而已矣”。潘序径称顾炎武“尤留心当世之故,实录奏报,手自钞节,经世要务,一一讲求。当明末年,奋欲有所自树,而迄不得试,穷约以老,然忧天悯人之志,未尝少衰,事关民生国命者,必穷源溯本,讨论其所以然”。认为“先生非一世之人,此书非一世之书也”,故“天下无贤不肖,皆知先生为通儒也”。〔11〕程先贞赞顾炎武《日知录》:“多考古论世之学,而其大旨在于明经术、扶王道,为之三叹服膺,劝其出以惠学者。”〔12〕汤斌记叙王弘撰(山史)的话:“吾郡顾先生品高学博,国家典制、郡邑掌故、天文、历象、河漕、兵农之属,无不洞悉原委,坐而言,起而可见诸行事,真当今第一有用儒者也”。〔13〕

顾炎武虽主“经世”,却生不逢时,不得遂其大志。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表》云:“先生既负用世之略,不得一遂,而所至每小试之,垦田度地,累致千金,故随寓即饶足……王高士不庵之言曰:‘宁人身负沉痛,思大揭其亲之志于天下,奔走流离,老而无子,其幽隐莫发,数十年靡诉之宗,曾不得快然一吐’。”王氏既感慨于顾炎武经世之志不得实行,同时痛惜当世对其治学精神的误解:“后起少年,推以多闻博学,其辱已甚,安得不掉首故乡,甘于客死!噫,可痛也。”〔14〕全祖望深以为然,这表明顾炎武身后,对其学术评价已有瞩目“经世”与着意“博学”的分歧。

二、《四库提要》论顾炎武:“考证”胜于“经济”

潘耒在《日知录序》文末称:“如第以考据之精详,文辞之博辨,叹服而称述焉,则非先生所以著此书之意也。”〔15〕表明潘耒不愿世人误解顾炎武仅为“考据精详”之人。然而,官修《四库提要》之《凡例》称:“今所录者率以考证精核、辨论明确为主”。在这样的导向下,《四库提要》也将顾炎武的学术定位在“精于考证”。

《四库提要》收录的“顾炎武”名下著作计有23种,即《左传杜解补正》三卷、《九经误字》一卷、《音论》三卷、《诗本音》十卷、《易音》三卷、《唐韵正》二十卷、《古音表》二卷、《韵补正》一卷、《顾氏谱系考》一卷、《历代帝王宅京记》二十卷、《京东考古录》一卷、《谲觚》一卷、《金石文字记》六卷、《石经考》一卷、《天下郡国利病书》一百二十卷、《营平二州地名记》一卷、《昌平山水记》二卷、《求古录》一卷、《日知录》三十二卷、《菰中随笔》三卷、《救文格论》一卷、《杂录》一卷及《经世篇》十二卷。其中,收录进四库全书的为14种。列入存目的则或为托名之作,如“经世篇”,《四库提要》注为“盖应科举者抄撮类书为之,而坊贾托名于炎武也”;〔16〕或为未竟或稿本,《菰中随笔》“编次不伦,饾饤无绪,当为偶录稿本,后人以名重存之耳”,《天下郡国利病书》“杂取天下府州县志书,及历代奏疏文集并明代实录,辑录成编。其中采掇旧文,同异兼收,间有矛盾之处。编次亦绝无体例,盖未成之稿本也”;〔17〕或为虽成书,但内容已采入另外著作,如《救文格论》虽“原有此书别行于世”,但“后乃编入《日知录》中”,故仅列入存目中;〔18〕或为丛杂之书,如《顾氏谱系考》“是书于顾氏世系考据最详。然姓氏之书,最为丛杂……姑存其说可也”。〔19〕

《四库提要》在评价他人著述时,亦多引述顾炎武之说为据,如卷十二《书传会选》,引顾炎武《日知录》之言“……故所著之书虽不及先儒,而尚有功于后学”云云,然后论曰“以炎武之淹博绝伦,罕所许可,而其论如是,则是书之足贵,可略见矣”。是为借顾炎武之评论而对所论著述加以肯定。卷二十一《礼记大全》条则称:“顾炎武《日知录》曰:‘自八股行而古学弃,《大全》出而经说亡。洪武、永乐之间,亦世道升降之一会。’诚深见其陋也。”则是以顾炎武之评论对该书予以否定。由此可见,《四库提要》对顾炎武之重视。

《四库提要》对顾炎武的学术评价有两大特征:

其一,表彰其精于“考证”,但亦有驳正。卷二十九《左传杜解补正》称:“博极群书,精于考证,国初称学有根柢者以炎武为最。”对于顾炎武是书,《四库提要》大力褒扬:“炎武甚重杜《解》,而又能弥缝其阙失,可谓扫除门户,能持是非之平矣。”惠栋作《左传补注》,纠正顾炎武书“尨凉”一条、“大司马固”一条、“文马百驷”一条、“使封人虑事”一条、“遇《艮》之八”一条、“豆区釜钟”一条。《四库提要》极力为顾炎武辩护,断论“文马之说,究以炎武为是”。惠栋又摘顾氏引古《春秋》左氏说但举《汉书·五行志》之名,又摘其“礼为邻国阙”一条用服虔之说而不著所自。《四库提要》则曰:“案征引佚书,当以所载之书为据。栋引《世本》不标《史记注》,引京相璠《土地名》不标《水经注》,正体例之疏,未可反讥炎武。”对于顾炎武在“服虔”一条“偶忘出典”,《四库提要》也辩称“固不以掠美论矣”。卷一一九《日知录》条曰:“炎武学有本原,博赡而能通贯,每一事必详其始末,参以证佐而后笔之于书。故引据浩繁,而牴牾者少,非如杨慎、焦竑诸人偶然涉猎,得一义之异同,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者。”阎若璩作《潜邱劄记》,补正《日知录》五十余条,其婿沈俨特著其事于序中,赵执信作若璩墓志,亦特书其事。《四库提要》认为“若璩博极群书,睥睨一代,虽王士祯诸人尚谓不足当抨击,独于诘难此书,沾沾自喜,则其引炎武为重可概见矣”。所举阎若璩以驳正顾炎武为得意之事,说明顾炎武学术声誉之隆。卷一二六《菰中随笔》条亦称:“炎武本精考证之学”。

但《四库提要》对顾炎武之失,亦时有驳正,如卷四《周易程朱传义折衷》条,引顾炎武《日知录》谓“割裂《本义》以入程《传》,始于胡广之修《大全》”。又评论说:“然董楷已用程子之本而附以《本义》,采又因之,则其来有渐矣。炎武专责胡广,殆未见二书欤?”卷十三《书疑》条则曰“顾炎武《日知录》称为元儒王柏。考柏以度宗咸淳十年卒,未尝入元,炎武偶误也”。卷三十三《九经误字》条指出顾炎武引石经“子朝奔郊”四字之误为“未免泥古之过”。卷七十六《昌平山水记》条称顾炎武“博极群书,足迹几遍天下,故最明于地理之学”,但同时也指出:“惟长城以外为炎武目所未经,所叙时多舛误。如称塞外有凤州,不知苏辙诗所云‘兴州东谷凤州西’者,乃回忆乡关之语。《唐书》《辽志》,塞外均无凤州之名。又如古北口之杨业祠,炎武据《宋史》辨其伪。然刘敞、苏辙皆有《过业祠诗》,在托克托修史之前几二百载。必执后代传闻以驳当年之目见,亦过泥史传之失也”。卷八十六《求古录》条,指称顾炎武之失误:“惟《曹全碑》题中平二年十月丙辰造。以《后汉书》考之,《灵帝本纪》是年十月有庚寅,距丙辰前二十六日。《天文志》是年十月有癸亥,距丙辰后七日,其间不得有丙辰,颇疑是碑之伪。据《潜研堂金石文跋尾》,以长历推之,始知是年十月丙申朔,丙辰为月之二十一日,癸亥为月之二十八日,实无庚寅。并证以《谯敏碑》称中平二年三月九日戊寅,《灵帝本纪》及《五行志》并称中平三年五月壬辰晦,干支日数,一一相符。乃本纪之误,非碑之伪。炎武犹未及详辨,是则考证之偶疏耳。”

其二,否定其“经济”之说。对于顾炎武自许为“待一治于后王”的《日知录》,《四库提要》虽对其“考证”一面加以肯定,但对其“经世”一面,则予以否定:“惟炎武生于明末,喜谈经世之务,激于时事,慨然以复古为志,其说或迂而难行,或愎而过锐。观所作《音学五书后序》,至谓圣人复起,必举今日之音而还之淳古,是岂可行之事乎?潘耒作是书序,乃盛称其经济,而以考据精详为末务,殆非笃论矣。”〔20〕

不仅如此,《四库全书》虽收入《日知录》,但却予以抽毁。先是,潘耒在《日知录》三十二卷刻本中已有删改,“于原文多有改窜”。〔21〕20世纪50年代,河南省图书馆由民间搜集到42页文渊阁本《日知录》抽毁散页,其中不少地方有文字的删改,如将“华人”“非我族类、其心必诛”“鞑靼”用墨笔删涂,文渊阁本则改为“土著”“虽示怀徕、终虑淆混”“来降人”。周新凤在为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2000年影印出版的《〈日知录〉文渊阁本抽毁余稿》所撰序言中称:《四库全书》在收录《日知录》时,对顾炎武所主张的“法古用夏”“用夏变夷”等经世主张进行了否定,认为“其说或迂而难行,或愎而过锐”。〔22〕张京华先生比对《〈日知录〉文渊阁本抽毁余稿》与文渊阁四库本《日知录》,认为《抽毁余稿》最严重的是完全删除了“左衽”“徙戎”“三韩”“胡咙”“胡”五条。〔23〕

《四库提要》以御命修纂、官方颁布的形式在学术界产生巨大影响力。乾隆四十年十一月十六日上谕称:“纂辑《四库全书》……如宋《穆修集》,有《掺帐记》,语多称颂,谬于是非大义,在所必删除……该总裁等务须详慎抉择,使群言归于雅正,副朕鉴古斥邪之意”。〔24〕可见,《四库提要》的修纂对乾隆帝及清廷统治者而言,除了图书搜集整理的意义之外,更重要的是在引导学术风气、整治社会风俗。乾隆帝以帝王之身份而又时刻关注《四库提要》,在修纂中时时加以指导。周积明先生与其弟子朱仁天所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前世与今生》把握住乾隆帝深度介入《四库提要》修撰过程的事实,以“倡导者”“保障者”“指导者”“监督者”“思想掌控者”五大角色来解析乾隆帝与《四库提要》的关系,足见乾隆帝对《四库提要》的关注度极高。〔25〕乾隆帝如此作为,《四库提要》的相关评论自然会对学术界产生深刻影响。《四库提要》对顾炎武的学术定位及其对《日知录》的抽毁,在学术界亦有呼应。

阮元编《皇清经解》列顾炎武《左传杜解补正》为全书之首,其所作《顾亭林先生肇域志跋》云:“明末诸儒多留心经世之务,顾亭林先生所著有《天下郡国利病书》及《肇域志》,故世之推亭林者,以为经济胜于经史。然天下政治随时措宜,史在县志可变通而不可拘泥,观《日知录》所论,已或有矫枉过中之处,若其见于设施,果百利无一弊欤?《四库书提要》论亭林之学,经史为长,此至论,未可为腐儒道。”〔26〕阮元撰《国史儒林传》,不以顾炎武经世主张为重,仅称:“国朝称学者有根柢者,以炎武为最。”〔27〕实则是将顾炎武定位为考证型学者。

与阮元的论点相呼应,焦循对顾炎武的经世学甚不以为然,对“尊之者,以为亭林非文章之士,而王佐之才也”深感“惑焉”。他的批评矛头指向顾炎武《郡县论》中关于“寓封建于郡县之中”,主张县令世袭制的论说:

余家塾有其所著《日知录》,少时阅之,其摘录古书,足以备掌故考核,固犹是文章之习焉尔。今偶于浙人所选文集中,见其所为《郡县议》九篇,自诩之词曰:后之君,苟欲厚民生、强国势,则必用吾言。细揆之,其谬戾不可胜言。幸而亭林以文士老死,万一有用于世而得行其说,其害有甚于王安石之新法。新法之弊已著,无不随声以詈,而亭林之说,则惜其不仕于世而大展其学。吾为亭林幸,又为尊亭林者太息焉。〔28〕

焦循将顾炎武“郡县论”与王安石新法相比,认为“其害有甚于王安石之新法”,故为顾炎武因未仕进而无法将其主张加以实施而深感“幸焉”。他对顾炎武提出的“县令者,不得迁,又不得归”尤其不满,认为“戾于古而不当于事情,可无烦言而自诎”。故有感慨:“不谓宁人素有经济王佐之名,而立论乃若此其悖也。其说固必不能行于世。然学者诎于其名,或不察其言也。议之,以为听言者例。”

江藩撰写《国朝汉学师承记》以阎若璩置于卷首,最初忽略顾炎武、黄宗羲不言。后来在友人的劝说下,在卷末补充了关于黄宗羲、顾炎武学术思想的内容。《国朝汉学师承记》保存了江藩与“客”的这次讨论。客曰“(黄、顾)二君以瑰异之质,负经世之才,思见用于当世,垂勋名于来叶,读书论道,重在大端,疏于末节,岂若抱残守缺之俗儒,寻章摘句之世士也哉”。江藩如此回答:

甲申、乙酉之变,二君策名于波浪砺滩之上,窜身于榛莽穷谷之中,不顺天命,强挽人心,发蛙黾之怒,奋螳螂之臂,以乌合之众当王者之师,未有不败者矣。逮夫故土焦原,横流毒浪之后,尚自负东林之党人,犹效西台之恸哭,虽前朝之遗老,实周室之顽民,当名编薰胥之条,岂能入儒林之传哉?〔29〕

江藩之著作,旨在为“本朝诸儒为汉学者”立传,其论黄、顾二人,却从抗清事迹着眼,而不是主要从学术来加以谈论,可见其坚持政治标准的潜在心理。

三、《四库提要》之后:“经济胜于经史”的顾炎武学术形象

学术的评价从来都不只一种声音,而且会随时代风气转变而变化。

先是,终身充任县学教谕的徽州学者程瑶田在论顾炎武《肇域志》时,表现出与阮元别样的态度。程瑶田高度赞誉顾炎武的“经世”学,其论顾炎武《肇域志》时称:“亭林之学,有体有用。观其集中论生员郡县诸篇,洞悉时务,盖通经足用之才也。惜乎以胜国诸生、皤皤遗老,隐居没世已耳。使其大用佐王者以致太平,绰乎其有余裕,即出而旬宣四国,以经术饰吏事,安知今之必异于古所云也。”〔30〕

乾嘉后期,社会危机日渐暴露,学术风气亦进入转折时期,康熙后期逐步沉寂的经世学风再度复兴。在此风潮影响之下,学术界的相关评论也在相应的变化。余嘉锡先生尝论《四库提要》对乾嘉学者的影响云:“乾、嘉诸儒于《四库总目》不敢置一词,间有不满,微文讥刺而已。道、咸以来,信之者奉为三尺法,毁之者又颇过当。”〔31〕在这样一种语境中,《四库提要》所建构的顾炎武学术形象也在发生变化。

道光五年,魏源协助贺长龄编纂成《皇朝经世文编》。该书编纂秉承“足备经济,关于实用”的宗旨,“聚本朝以来硕公庞儒,俊士畸民之言,都若干篇。”〔32〕是书选录顾炎武著述达97篇,其中,选自《亭林文集》的22篇,选自《日知录》的74篇,选自《菰中随笔》的1篇。该书姓名提要也以顾炎武居首。〔33〕此后,顾炎武“经世”学者的身份日益凸显。

道光十四年,黄汝成纂辑完成《日知录集释》。黄氏在与友人书中称“自少及今,尤好顾氏《日知录》一书”,评价说:“其书于经术文史、渊微治忽,以及兵刑、赋税、田亩、职官、选举、钱币、盐铁、权量、河渠、漕运,与他事物繁赜者,皆具体要”。〔34〕

道光十七年,姚椿在《肇域志跋》中提出:“或谓亭林经济之学不如经史,其说发自纪河间。经济诚不可以空言议,然天下容有能言而行之未尽善者,未有不能言而所行乃与古合,且谓经济不出于经史,则正昔人所谓歧而二之者,向者之言,得无有可思者乎?”〔35〕姚椿将批评矛头指向《四库提要》的总撰官纪昀,且提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即“经济”与“经史”不能分开,言“经济”必出“经史”,此评论正好契合顾炎武由“经术”而“经世”的主张。

归安陆心源于清初诸大儒中“独于亭林有深契焉”,因以“仪顾”命其堂,名其集。俞樾为《仪顾堂集》作序,有云:“有明一代,学术衰息,不如唐宋远甚。及其季也,亭林先生崛起,原本经术,而发为经世之学,遂卓然为一大儒。近世学者,徒见其《杜解》《补正》诸书,为阮文达采列《皇清经解》之首,遂奉亭林为我朝治汉学之先河,而不知此未足以尽亭林也。”〔36〕

包世臣于嘉庆壬戌至常州,于李申耆(兆洛)家“尽读《日知录》三十卷,叹为经国硕猷,足以起江河日下之人心风俗,而大为之防”。后读亭林诗文,“按其岁月核其行检,辨进修之日,深信立言之有本,使励志之士得以倚而自坚”,“信乎其近世学者之首也”。〔37〕

朱一新指出:“亭林敦尚风节,论学颇重事功,略与永嘉相近”,“生平史学深于经学”,“其书沾溉艺林,为功甚大”,“后来汉学家重其书,但取其能考订耳。此则叶公之好龙,郑人之买椟。”〔38〕

李慈铭评论顾炎武《日知录》时说:“顾氏此书自谓平生之志与业尽在其中,则其意不在区区考订”,“世人谓其经济胜于经史,盖非虚言”。他批评阮元以《四库提要》为据而对顾炎武生发的批评:“阮文达据《四库提要》所论,以为矫枉过中,未可为腐儒道,则余甘受腐儒之讥矣”。〔39〕

在学术界关于顾炎武评价变化的同时,关于顾炎武入祀乡贤祠、孔庙的呼吁持续出现。道光二十一年(1841),昆山乡贤祠“奉旨”准顾炎武入祠。〔40〕经部在批文中称:“已故江苏昆山县先儒顾炎武,植躬清峻,砥行端方,讲求经世之学”,这是官方对顾炎武“经世”之学的肯定。二十三年,张穆与何绍基等倡议修建顾祠,与此同时,张穆开始以车守谦、徐松所撰顾炎武年谱为底本编撰《顾亭林先生年谱》。二十四年二月二十四日举行首次公祭,此后,历经道光、咸丰、同治三朝,顾祠祭祀前后延续三十年之久。〔41〕光绪十年,江西学政陈宝琛奏请将顾炎武、黄宗羲从祀孔庙。其后,屡经波折,终至光绪三十四年,朝廷下旨顾、黄、王三大儒同时入祀。〔42〕顾谱编撰、顾祠倡修及从祀呼声的出现既是对嘉道年间经世思潮的呼应,也是顾炎武学术形象变化的显现。

颇为吊诡的是,当朝廷决定顾炎武入祀孔庙的同时,革命派也正反复借顾炎武张扬革命。1906年,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中,章太炎称:“当初顾亭林要想排斥满洲,却无兵力,就到各处去访那古碑古碣传示后人,也是此意。”〔43〕其后二年,章太炎又在《答梦庵》中说:“顾宁人欲以礼教改易天下,势有不能。”他认为顾炎武“用在兴起幽情,感怀前德”,“吾辈言民族主义者犹食其赐。”〔44〕在章太炎笔下,顾炎武俨然是一革命者形象。与此同时,梁启超在《经世之学术》中,已将顾炎武与黄宗羲、王夫之、颜元、朱舜水同列为“五先生”,称“五先生皆抱经世之志,怀不世之才,深不愿以学著;而为时势所驱迫、所限制,使不得不以学著”。〔45〕

1919年,王国维在为沈曾植七十寿所作颂序中给顾炎武、戴震、钱大昕等学者学术定位云:

亭林之学,经世之学也,以经世为体,以经史为用。东原、竹汀之学,经史之学也,以经史为体,而其所得往往裨于经世。盖一为开国时之学,一为全盛之学,且涂术不同,亦时势使之然也。〔46〕

王国维先生认为顾炎武是以经世为体、经史为用,戴震、钱大昕则是以经史为体,但“所得往往有裨益于经世”。他以“经史”和“经世”为线索思量清代学术,并注意把握“时势”,从影响学术发展的时代因缘来认识学术的流转,可谓已把握到学术“与时消息”的真谛。

四、结 语

胡适言“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47〕道出了文学随时代变化的事实。若以学术论,则可谓一时代有一时代之学术。在时代流转中,学者的“本相”及其自评会定格于历史的时空,然而,后世论说却往往会因时、因势而变化。从顾炎武学术的自我表述到《四库提要》的评价及反响,我们可以得出如下认识:

其一,时代风气在学者为学及他人评说中具有关键影响。顾炎武恰逢明末清初的社会大变革,其学术经历了“制艺”—“经史”—“经世”的转折,每一次转折均有时代及个人的因素在其间发生作用。满清入主中原之初,政局尚未稳定,统治者将主要精力放在巩固政权和消弥汉族反抗力量上,尚无力对学术界施加较大的影响。故此一时期思想活跃,学术繁荣。有鉴于理学的空疏,学术界出现了一股回归经学的思潮。顾炎武由批判空疏学风而转向崇实、追求致用,最终走向由“经史”而“经世”,既是基于时代风气递变,也是对自明后期以来逐渐兴起的经学与经世学风的接续与发展。由康雍入乾嘉,政治环境与社会风气均发生较大变化。清朝统治者在政治稳定之后也逐渐将文化建设提上议事日程,一面以文字狱为手段整肃异见,消弥对满族的民族对抗心理;一面又大力褒扬经学风气。博学鸿儒的设置与四库馆开馆修书,表明清廷已经直接介入到学术的实践发展中。从这一背景着眼,也就不难理解《四库提要》一面肯定顾炎武的“考证”,一面又否定其“喜谈经济”,认为其“迂而难行”。嘉道之际,社会危机日益凸显,学术界风气也再次转变。关注现实、救治社会弊端成为时代呼声,故顾炎武的经史主张被张大,此风气一直影响至晚清。

其二,学者为学自有“本相”,然而评论却不会如一,其间反映的是评论者的不同身份和立场。《四库提要》因其官方身份,有其意识形态的立场,其影响不容小觑。洪亮吉尝论在上位者对学术风气的影响云:“达而在上,其单词只义,即足以歆动一世之士。”〔48〕《四库提要》对顾炎武的评价直接影响了阮元的观点,而江藩作为阮元的幕僚抑或受其影响,故二人对顾炎武的“经世”或评价不高,或从政治立场上加以否定。嘉道以后,姚椿、陆心源、包世臣、李慈铭等人,或在野,或仅任某小官,多基于个人经历和社会风气的流转而对顾炎武的经世学加以肯定,表现出与以《四库提要》为代表的官方不一样的价值判断。

其三,经世作为一种精神,具有超越时代的意义。然而,具体到经世策略,则必须植根于时代之中。顾炎武主张“寓封建于郡县”之中,焦循则斥其“谬戾不可胜言”,其间虽有出于立场不同的分歧,但也反映出“经世”必须和时代相结合的深刻道理。

其四,以后见之明来看,学者治学通常有多种面相,后世论者亦不必拘泥于某一面而加以放大。顾炎武之学,既有经史之学为其根柢而不失之于“空”,又有经世之学为其宗旨而未落入“琐”。“经史”与“经世”的合一方使顾炎武成为今天我们论清初学术时绕不开的一座高峰。

注释:

〔1〕逸樵:《乾隆修书与清代学术之影响》,《再建旬刊》第一卷第十六期。

〔2〕〔清〕顾炎武:《天下郡国利病书序》,《亭林文集》卷六,《顾亭林诗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31页。

〔3〕〔清〕顾炎武:《与人书三》,《亭林文集》卷四,《顾亭林诗文集》,第91页。

〔4〕〔清〕顾炎武:《与任均衡》,《亭林余集》,《顾亭林诗文集》,第169页。

〔5〕〔8〕〔清〕顾炎武:《与人书二十五》,《亭林文集》卷四,《顾亭林诗文集》,第98页。

〔6〕〔清〕顾炎武:《与黄太冲书》,《亭林佚文辑补》,《顾亭林诗文集》,第238页。

〔7〕〔清〕顾炎武:《初刻日知录自序》,《亭林文集》卷二,《顾亭林诗文集》,第27页。

〔9〕〔清〕顾炎武:《与杨雪臣》,《亭林文集》卷六,《顾亭林诗文集》,第139页。

〔10〕〔清〕顾炎武:《郡县论一》,《亭林文集》卷一,《顾亭林诗文集》,第12页。

〔11〕〔15〕潘耒:《日知录序》,《日知录集释》(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2页。

〔12〕〔清〕程先贞:《赠顾征君亭林序》,载钱钟联、张兵编:《顾炎武文选》,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304页。

〔13〕《顾炎武年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92页。

〔14〕〔清〕全祖望:《亭林先生神道表》,《鲒埼亭集》卷十二,《全祖望集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32页。

〔16〕《四库提要》卷一三九。

〔17〕《四库提要》卷一二六、七二。

〔18〕《四库提要》卷一二六。

〔19〕《四库提要》卷六三。

〔20〕《日知录》,《四库提要》卷一一九。

〔21〕潘承弼:《日知录校补》,转引自周新凤:《〈日知录〉文渊阁本抽毁稿解析》,《图书馆工作与研究》2005年第6期。

〔22〕周新凤:《〈日知录〉文渊阁本抽毁稿解析》,《图书馆工作与研究》2005年第6期。张京华先生认为“迂而难行,或愎而过锐”乃专指《音学五书》而言,恐有误解,馆臣实以《音学五书后序》为例,而非专指之意。参张京华:《酒樽诗卷欲何依——〈日知录〉的版本流传与语境变迁》,《中国图书评论》2011年第5期。

〔23〕张京华:《酒樽诗卷欲何依——〈日知录〉的版本流传与语境变迁》,《中国图书评论》2011年第5期。

〔24〕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474页。

〔25〕周积明、朱仁天:《〈四库全书总目〉:前世与今生》第三章,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

〔26〕〔清〕阮元:《揅经室集》,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673页。

〔27〕〔清〕阮元:《顾炎武》,《国史儒林传》卷一,光绪乙酉《榕园丛书本》。

〔28〕《〈郡县〉议》,《雕菰楼集》卷十二,《焦循诗文集》上册,扬州:广陵书社,2009年,第222页。

〔29〕〔清〕江藩:《国朝汉学师承记》卷八,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158、159页。

〔30〕〔清〕顾炎武:《肇域志·程瑶田题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4页。

〔31〕余嘉锡:《四库提要辨正·序录》,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48页。

〔32〕〔清〕贺长龄、魏源等编:《清经世文编》卷首《序》,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1页。

〔33〕许苏民:《顾炎武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777页。

〔34〕〔清〕黄汝成:《答李先生申耆书》,《袖海楼文录》卷四,道光十八年嘉定西溪草庐刻。

〔35〕〔清〕顾炎武:《肇域志·姚椿跋》,第7页。

〔36〕〔清〕陆心源:《仪顾堂集·俞樾序》,光绪戊戌刊本。

〔37〕〔清〕包世臣:《艺舟双辑》,北京:中国书店,1983年,第12、13页。

〔38〕〔清〕朱一新:《无邪堂答问》卷五,续修四库全书本。

〔39〕〔清〕李慈铭:《越缦堂读书记》,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774页。

〔40〕〔清〕张穆:《顾炎武年谱》道光二十一年条,第86页。

〔41〕魏泉:《“顾祠修禊”与“道咸以降之学新”》,《士林交游与风气变迁——19世纪宣南的文人群体研究》第六章,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

〔42〕学界关于此问题研究成果众多,如,秦燕春:《晚明三大家从祀两庑始末考》,《中国文化》2007年第1期;段志强:《顾祠——顾炎武与晚清士人政治人格的重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等。

〔43〕章太炎:《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280页。

〔44〕章太炎:《答梦庵》,汤志钧编:《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第397、398页。

〔45〕梁启超:《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04页。

〔46〕王国维:《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观堂集林》卷二十三,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574页。

〔47〕胡适:《文学改良刍议》,《胡适文集》第2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7页。

〔48〕〔清〕洪亮吉:《邵学士传》,《卷施阁文甲集》卷九,《洪亮吉集》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9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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