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建次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云南 昆明 650500)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号六一居士,庐陵(今江西吉安)人。熙宁四年(1071)以观文殿大学士、太子少师致仕,卒赠太子太师,谥文忠。《宋史》有传,其诗词文并工。有《欧阳文忠公集》,词集本名《醉翁琴趣外篇》,后世传本有《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一名《六一词》。欧阳修为“唐宋八大家”之一,他德高望重,词风雅正,但集子中也收录有部分艳词丽语,引发不少论评。其词受花间派影响,上承冯延巳,有晚唐五代遗风。历代批评家给予欧阳修丰富多样的论评,主要体现在作者人品与创作旨向、艺术特征、词人比较、词史地位之论等方面。本文对晚清民国时期词学批评视野中的欧阳修论予以考察。
晚清民国时期词学批评中欧阳修论的第一个维面,是对作者人品与创作旨向的论评。在这一维面,沈道宽、陆蓥、宋翔凤、谭莹、华长卿、林大椿、周济、王僧保、谢章铤、胡薇元、陈廷焯、况周颐等人,主要从艳词之论的角度展开了评说。
大多数批评家持论欧阳修集子中的艳词乃伪作。沈道宽在《论词绝句四十二首》中云:“草堂遗选备唐风,古调高弹六一翁。谁把肤辞充法曲,尽教筝笛混丝桐。”〔1〕沈道宽对欧阳修词甚为推扬,认为其有“古调”“唐风”的意味。他评说有人把浅俗之作混入欧阳修的词中,以致于雅俗相杂,致使作者真正的创作特征难以体现。陆蓥在《问花楼词话》中云:“欧阳公,宋代大儒,诗文外,喜为长短调。凡小词多同时人作,公手辑以存者,与公无涉。一时忌公者,藉口以兴大狱。”〔2〕陆蓥对欧阳修集中的艳俗之词予以辩说。他持论,欧阳修乃一代名宿大儒,闲暇之余确填有词作,但那些艳词乃同时期他人所为,欧阳修只不过随手辑存而已,创作权与其无涉,后人是不应该以此而攻击其人品的。宋翔凤在《论词绝句二十首》(之三)中云:“庐陵余力非游戏,小令篇篇积远思。都可诬成轻薄意,何论堂上簸钱时。”〔3〕宋翔凤对欧阳修词的创作持以论说。他认为,欧阳修虽以余力填词,但绝非游戏之作,其词讲究构造、思致悠远。欧阳修被人污名为表现轻薄之意,这是让人不能接受的。宋翔凤在《论词绝句二十首》(之十六)中又云:“说尽无憀六一词,黄昏月上是何时。断肠集里谁编入,也动人间万种疑。”〔4〕宋翔凤针对欧阳修集中有的词作,在朱淑真的《断肠集》中也有出现的现象持以疑问。他认为是有人故意编入其中,不能认为它们便是欧阳修之作。
谭莹在《论词绝句一百首》(之二十四)中云:“儒宗自命却风流,人到无名又可仇。浮艳欲删疑误入,踏莎行与少年游。”〔5〕谭莹评说到欧阳修为人处世的两个重要方面:一乃名宿大儒、国家栋梁之才;二是具有非凡的才力,这容易招来妒忌与仇恨。其集中的浮华艳俗之作疑为误入,应将这些词所表现的内容与欧阳修的人品加以界划开来。华长卿在《论词绝句三十六首》(之十一)中云:“文章六一有丰神,词意缠绵更可亲。颇恨行间多亵语,碔玞混玉是何人。”〔6〕华长卿对欧阳修集中的艳俗之作也持以否定态度。他评说其诗文创作以风致神韵见长,词作情感表现缠绵悱恻、切近人心,至于那些艳俗之词,大多是有人故意将之混入集子中以达到混淆视听的目的。
林大椿在《欧阳文忠公近体乐府》中评欧阳修云:“然间作小词,造境夐绝,迥非南宋诸家所能追及。兴趣神韵,言有尽而意无穷。顾世人每以涉艳之作,视为欧阳氏之小疵。宋曾慥曰:‘欧公一代儒宗,世所矜式,当时小人或作艳曲,谓为公词。’罗泌曰:‘此三卷,或甚浮艳者,殆非公之少作,疑以传疑可也。’又曰:‘其甚浅者,前辈多谓刘辉伪作,故削之。’观曾、罗二跋,似若欧阳氏者不宜有此抒情之作,是盖偏曲陋儒之肤见,于欧阳氏之词品无与焉。独《艺苑卮言》称永叔词胜于诗,真启发前人所不敢言。”〔7〕林大椿评说欧阳修词意境创造独特,其善于运用比附兴会之法,言有尽而意无穷,是南宋时期词人所难以追步的。林大椿引证曾慥、罗泌之言,认为欧阳修乃一代大儒,为世人之模范,那些艳辞俗语绝不会是其作品,这不合乎人品与词品大致相符的原则,它们与欧阳修的人品毫无干涉。林大椿并持论,王世贞在《艺苑卮言》中称扬欧阳修词胜过其诗,此真乃发前人所不敢言,道出了欧阳修词的价值所在。胡薇元在《岁寒居词话》中云:“欧阳永叔六一词,工绝。今集中多浅近之词,则公知贡举时,不取怪异之文,下第举子刘辉等忌之,作醉蓬莱、望江南词,杂刊集中以谤之。然而浅俗语、污蔑佻薄之词,固可一望而知也。他日刊公集者,吾愿为之湔洗,以还旧观。”〔8〕胡薇元极力为欧阳修辩解。他持论,《六一词》中的艳俗之作乃下第举子刘辉等人所为,他们出于诽谤之心,将《醉蓬莱》《望江南》等词杂入集子之中,以达到以假乱真的目的。胡薇元表示,他愿意努力为欧阳修洗去污名,恢复《六一词》的旧貌。
况周颐在《历代词人考略》中云:“德寿之词与《默记》所传欧阳公之作仅小异耳……窃疑后人就德寿词衍为双调以诬欧公,世昭遂录入《私志》,王铚因载之《默记》。唯钱穆父固与欧公同时,然公词既可假托,即自白之表、穆父之言亦何不可造作之有?窃意欧阳文集中未必有此表也。”〔9〕况周颐具体就欧阳修词集中杂入之作予以论说。他认为,这些词大都为污损欧阳修所为,它们先录入《私志》中,进而再载入《默记》之中。况周颐推论,钱惟演与欧阳修大致处于同一时期,欧阳修的词集中既然有混入之作,那么,钱惟演的集子中有词作混入亦乃正常之事。况周颐对欧阳修集子中艳词的创作权持否定态度,他对欧阳修词集中杂入艳词的分析,显示出相当的道理。
个别批评家持论欧阳修集子中的艳词不一定都是伪作。陈廷焯在《词坛丛话》中云:“欧阳公词,飞卿之流亚也。其香艳之作,大率皆年少时笔墨,亦非尽后人伪作也。但家数近小,未尽脱五代风气。”〔10〕陈廷焯持论《六一词》中的艳俗之作,其创作权还是应归属于欧阳修。他认为,欧阳修深受温庭筠的影响,那些作品又都填于年少之时,不一定都是伪作。其艺术表现未脱却五代风习而已,这样看是显得较为自然顺当的。
在对创作旨向的论说方面,周济在《宋四家词选》对欧阳修《蝶恋花》一词的眉批中云:“数词缠绵忠笃,其文甚明,非欧公不能作。延巳小人,纵欲,伪为君子,以惑其主,岂能有此至性语乎。”〔11〕周济评说欧阳修《蝶恋花》一词意致表现忠荩,体现出谨守中和的艺术准则。而冯延巳乃伪君子,以欲为求,身心不谐,他是创作不出这样至情至性之作的。王僧保在《论词绝句三十六首》(之九)中云:“功业文章不朽传,闲情偶尔到吟边。平山杨柳今依旧,太守风流五百年。”〔12〕王僧保对欧阳修的功业及其诗文创作甚为推扬。他对欧阳修词的创作也予以肯定,认为此乃偶尔闲吟之作,并未有伤任何“立功”“立言”之求。他评说欧阳修所作出的贡献是不朽的,其声名流芳百世。
谢章铤在《眠琴小筑词序》中云:“范希文、欧阳永叔非一代名德哉?乃观其所为词,与张三影、柳三变未尝不异曲同工,何哉?嗟乎!夫人必先有所不忍于其家,而后有所不忍于其国,今日之深情款款者,必异日之大节磊磊者也。”〔13〕谢章铤论说欧阳修与范仲淹都为一代名宿大儒。他们的词实际上与张先、柳永甚为相似,其创作发生机制及所表现内涵是相通的。谢章铤认为,家与国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念家才可能爱国。欧阳修与范仲淹之作所寄托的,便是其背后所隐藏的家国情怀,只不过所表现得更为间接一些罢了。谢章铤在《赌棋山庄词话》中又云:“纯写闺幨,不独词格之卑,抑亦靡薄无味,可厌之甚也。然其中却有毫厘之辨。作情语勿作绮语,绮语设为淫思,坏人心术。情语则热血所钟,缠绵悱恻,而即近知远,即微知著,其人一生大节,可于此得其端倪。‘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出自欧阳文忠。‘残灯明灭枕头攲,谙尽孤眠滋味’出自范文正。是皆一代名德,慎勿谓曲子相公皆轻薄者。”〔14〕谢章铤从词的题材书写论说到格调呈现。他认为,题材书写只是创作的一个方面,乃表面现象,其中含蕴着很大的差异。他将“情语”“绮语”加以别分,认为由情感积聚而引发出的话语,是体现为有血性、有热度的,其语意悱恻动人,从细微之中能够体现出大义,作者的人生准则与为人行径也大致可知。谢章铤主张,应将词的创作与作者真实的人生行为有所别分,以免在对作者的理解上产生偏误,欧阳修的艳词创作便属于这一类别。
创作特征之论,是晚清民国时期词学批评中欧阳修论的第二个重要维面。在这一维面,郭麐、周济、华长卿、李慈铭、王鹏运、陈廷焯、高旭、顾宪融、闻野鹤等人,主要从主体才力、所遵循艺术原则、风格呈现等角度对欧阳修词的创作特征予以了论评。
郭麐在《灵芬馆词话》中云:“词之为体,大略有四:风流华美,浑然天成,如美人临妆,却扇一顾,花间诸人是也。晏元献、欧阳永叔诸人继之。”〔15〕郭麐论说词的风格表现主要有四种类型,其中,自然天成而又华美引人、动人心魂的属于一种。它以《花间词》为代表,北宋时期的晏殊、欧阳修等人作品便承纳了这种形式之美。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云:“永叔词只如无意,而沉著在和平中见。”〔16〕周济评说欧阳修词以不经意的态度而填制,体现出一种高层次的创作境界。它于平和中体现出深致之意,将“无意”的创作态度与“有意”的艺术呈现融为一体。其又云:“自温庭筠、韦庄、欧阳修、秦观、周邦彦、周密、吴文英、王沂孙、张炎之流,莫不蕴藉深厚,而才艳思力,各骋一途,以极其致。譬如匡庐衡岳,殊体而并胜,南威西施,别态而同妍矣。”〔17〕周济称扬温庭筠、欧阳修等人在词的创作上各擅一途,呈现出丰赡的才力与别样的思致,他们的作品都含蓄蕴藉,内涵丰富深厚。周济将它们比譬为庐山与衡山、南威与西施,各有独特的体貌,各见动人的姿容,呈现出各异的风格之美。华长卿在《论词绝句三十六首》(之十一)中云:“文章六一有丰神,词意缠绵更可亲。颇恨行间多亵语,碔玞混玉是何人。”〔18〕华长卿持论欧阳修的诗文以丰采精神显现见长,其词显得情意绵绵、倍感可亲。他痛批那些对欧阳修欲行污秽之人,认为此举毁坏了欧阳修的声名,矮化了其形象。
李慈铭在《越缦堂读书记》中云:“余于词非当家,所作者真诗余耳。然于此中颇有微悟。盖必若近若远,忽去忽来,如蛱蝶穿花,深深款款;又须于无情无绪中,令人十步九回,如佛言食蜜,中边皆甜。古来得此旨者,南唐二主、六一、安陆、淮海、小山及李易安《漱玉词》耳。”〔19〕李慈铭持论,词作笔法运用与艺术表现应以开阖跌宕之法加以构思结撰,应像蜜蜂采花一样,忽而跟前忽而远处,让人在情感的曲折流转中感悟词的内在意旨与所显情趣。李慈铭认为,能够达到这一创作境界的只有李璟、李煜、欧阳修、张先、秦观、晏几道及李清照几人。他对欧阳修的笔法表现予以了高度推扬。陈廷焯在《云韶集》中云:“北宋晏、欧、王、范诸家,规模前辈,益以才思。永叔词,乐而不淫。竹垞《词综》选公词,极为纯雅。”〔20〕陈廷焯评说北宋时期晏殊、欧阳修、王安石、范仲淹等人,从总体而言在创作上并未在前人的基础上有太多拓展变化,但他们的词更体现出才力与思致。其中,欧阳修的词遵循中和的艺术原则,不过度表现。因此,朱彝尊在择选其词时持纯正和雅之评。王鹏运在《半塘遗稿》中云:“北宋人词,如潘逍遥之超逸,宋子京之华贵,欧阳文忠之骚雅,柳屯田之广博,晏小山之疏俊,秦太虚之婉约,张子野之流丽,黄文节之隽上,贺方回之醇肆,皆可模拟得其仿佛。唯苏文忠之清雄,夐乎轶尘绝迹,令人无从步趋。”〔21〕王鹏运在甚为推尚苏轼词的同时,对北宋代表性词人的创作特征及艺术风格予以比较概括。他评说欧阳修词在典雅的面目呈现中,很好地继承了《国风》以来的传统,凸显出传统文人的创作特色。其与潘阆、宋祁、柳永、晏几道、秦观、张先、黄庭坚、贺铸等人一起,构筑起北宋词坛的绚丽景致。
高旭在《论词绝句三十首》(之十一)中云:“欧阳居士富风情,晚岁依然绮思横。痴绝文章老宗伯,水精枕畔听钗声。”〔22〕高旭对欧阳修的创作才情甚为称扬。他评说欧阳修才情丰赡,一直到晚年仍然显示出绮丽之思致。欧阳修于诗词文确有着痴迷的个性特点,即使在生活富足、歌台舞榭的环境中仍然能够施展才力,给人以美的享受。顾宪融在《填词百法》中云:“其词未脱南唐风会,大率皆中小令,和平宽厚,如不经意而自见沉著。”〔23〕顾宪融论说欧阳修词并未脱却南唐时期的创作风会。他以小令创作擅长,风格平和中正、宽厚相济,时而在不经意中体现出深致之意。闻野鹤在《愢簃词话》中云:“寇莱公如春日园林,蔚然深秀。苏东坡如深山剑客,不娴俗礼。秦少游如花间丽色,却扇一笑,百媚横生。黄山谷如村女媚客,简直乏致。欧阳公如豪家子弟,仪态大方。”〔24〕闻野鹤以意象性话语评说历代重要词人之作。他将欧阳修词比譬为富家子弟,其内在气质与外显风度俱佳,呈现出姿态万千的面目。闻野鹤之语道出了欧阳修词的内在之质与外在之美。
词人比较之论,是晚清民国时期词学批评中欧阳修论的第三个重要维面。在这一维面,陈溥、杨希闵、李肇增、刘熙载、谢章铤、冯煦、王鹏运、陈廷焯、王国维、吴梅、蔡嵩云、祝南等人,主要对欧阳修与唐五代及同时期词人艺术风格予以了比较考察。
杨希闵在《词轨》中云:“吾友陈广敷云:‘词中六一是金碧山水,子瞻是淡墨烟云。金碧山水非富丽之为尚,正贵其妍妙耳。’”〔25〕陈溥(陈广敷)将欧阳修词比譬为工笔山水画,将苏轼词视如泼墨烟雨图,前者以精心绘制见长,后者以自如挥洒为贵。陈溥认为,欧阳修词的妙处便在于细节之美、小巧怡人。杨希闵在《词轨序》中又云:“以温、韦为宗,二晏、贺、秦为嫡裔。欧、苏、黄则如光武崛起,别为世庙。”〔26〕杨希闵在对北宋几位代表性词人寻源溯流的同时,论评欧阳修、苏轼、黄庭坚如异军突起,别为脉络。他们与晏殊、晏几道、贺铸、秦观的创作有异,开创出北宋词新的表现空间与艺术境界。李肇增在《采香词序》中云:“尧章歌曲,隐黍离之感;同甫平生,抗中兴之疏。词工深约,义概存焉,《骚》、《雅》以还,信未可以靡靡訾矣。又况欧、范诸公,比物荃荪,非无丽语,宅心钟鼎,卓建大猷。”〔27〕李肇增在评说南宋姜夔、陈亮之词接续《风》《雅》传统的同时,认为欧阳修、范仲淹等人填词虽然也呈现出华美的特征,但他们注重比附兴会,所念念不忘的乃国事与百姓,其心志乃在国家之基业,这是难能可贵的。
刘熙载在《词概》中云:“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28〕刘熙载从词的承纳与衍化角度,评说欧阳修词深受冯延巳的影响。但其艺术表现更见深致,进一步对词的艺术表现予以了挖掘。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云:“晏欧词,雅近正中,然貌合神离,所失甚远。盖正中意余于词,体用兼备,不当作艳词读。若晏欧,不过极力为艳词耳,尚安足重!”“文忠思路甚隽,而元献较婉雅。后人为艳词,好作纤巧语者,是又晏欧之罪人也。”〔29〕陈廷焯将晏殊、欧阳修与冯延巳的艳词创作相比。他认为,其面目相似而神致相离。冯延巳的艳词讲究艺术表现,在“体”“用”两方面兼融,不能把其绝粹当作艳俗之作来加以赏读;相对地,欧阳修与晏殊的艳词仅留于特定题材本身,现实内涵较为薄弱,这是它们的缺点所在。欧阳修的艳词体现出清隽咏长的风格,晏殊的艳词呈现出婉曲闲雅的特点,它们与后世一些人的纤巧之语还是有着很大不同的。其又云:“晏元献、欧阳文忠皆工词。而皆出小山下;专精之诣,固应让渠独步。”〔30〕陈廷焯评说欧阳修与晏殊的词史地位在晏几道之下。因晏几道于词业之事用心专注、精于学习,他在词的创作上达到很高的造诣。陈廷焯还云:“温、韦创古者也。晏、欧继温、韦之后,面目未改,神理全非,异乎温、韦者也。”〔31〕陈廷焯从词史流变的角度,论评晏殊、欧阳修与温庭筠、韦庄之词的关系。他认为,欧阳修与晏殊的词承纳与衍化温庭筠、韦庄之作而来,它们在面貌上显得甚为相似,但内在的思理神致已发生根本性变化,这是应该观照把握到的。
冯煦在《蒿庵论词》中云:“宋初大臣之为词者:寇莱公、晏元献、宋景文、范蜀公与欧阳文忠并有声艺林……独文忠与元献学之既至,为之亦勤,翔双鹄于交衢,驭二龙于天路……其词与元献同出南唐,而深致则过之。宋至文忠,文始复古,天下翕然师尊之,风尚为之一变。即以词言,亦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32〕冯煦评说北宋前期官宦词人甚多,如寇准、晏殊、宋祁、范仲淹、欧阳修等。但他们之中,只有晏殊与欧阳修在词的创作上孜孜以求、勤勉不辍。他们都是江西人,由此有人概括出“西江一派”之称,正式拈出了江西词派的存在。他们的创作路径都出于南唐词人,但欧阳修在表现生活的深刻性上更显示出善于挖掘的价值意义。冯煦并评说在词的创作方面,欧阳修导引了苏轼与秦观,融疏宕隽永与婉曲深致为一体,他对词的发展创新作出了重要的贡献。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云:“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33〕王国维认为,词的雅俗是体现在内在神致而不是外在面貌之中的。他评说虽然从表面上看,欧阳修、秦观填制的是艳俗之词,但其内在显示出不一样的人品与格调,与周邦彦之作相比,犹如良家女子与娼妇一样,其相互间是有巨大差别的。(托名)樊志厚(王国维)在《人间词序》中云:“珠玉所以逊六一,小山所以愧淮海者,意境异也。”〔34〕王国维评说晏殊的《珠玉词》比不上欧阳修的《六一词》,其本质与关键便在于所创造的意境不同。显然,《六一词》的意境更见内涵,更显示出艺术性。
吴梅在《词学通论》中云:“宋初大臣之为词者,寇莱公、宋景文、范蜀公与欧阳公,并有声艺苑。然数公或一时兴到之作,未为专诣。独元献与文忠,学之既至,为之亦勤,翔双鹄于交衢,驭二龙于天路。且文忠家庐陵,元献家临川,词之有西江派,转在诗先,亦云奇矣。”〔35〕吴梅对冯煦之言稍加改造,以显示其对欧阳修与晏殊词甚为推扬之意。他认为,寇准、宋祁、范仲淹等人,虽然在词的创作上也有着显著的成就,在当时声名很大。但他们填词往往一时兴致所到,并不专一;而欧阳修与晏殊不仅留意学习,而且勤勉填制,他们就像翔鸟同飞、飞龙在天,两人都为江西人,故而,词史上应该早有“江西派”的存在,这实际上是很让人惊讶的事情。蔡嵩云在《柯亭词论》中云:“宋初小令,如欧秦二晏之流,所作以精到胜,与唐五代稍异,盖人工甚于自然矣。”〔36〕蔡嵩云论评欧阳修与秦观、晏殊、晏几道等人一样,小令的创作以小巧精致见长,他们的作品与唐代代表性词人是显示出差异的。其在人工上更见用力,故而更体现出工巧之美。祝南在《无庵说词》中云:“欧、晏并称,欧词清深,晏词和美,小晏运以巧思,尤多丽句,故较易学。”〔37〕祝南评说欧阳修与晏殊、晏几道词各有鲜明的风格特色。其中,欧阳修词清丽深约,晏殊词谐和相济,而晏几道词则多精巧之思与华丽之语。
词史地位之论,是晚清民国时期词学批评中欧阳修论的第四个重要维面。在这一维面,陈廷焯、王国维、陈匪石、林丁等人,主要对欧阳修词作成就及词史地位予以了评说。
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云:“词有表里俱佳,文质适中者,温飞卿、秦少游、周美成、黄公度、姜白石、史梅溪、吴梦窗、陈西麓、王碧山、张玉田、庄中白是也。词中之上乘也。有质过于文者,韦端己、冯正中、张子野、苏东坡、贺方回、辛稼轩、张皋文是也。亦词中之上乘也。有文过于质者,李后主、牛松卿、晏元献、欧阳永叔、晏小山、柳耆卿、陈子高、高竹屋、周草窗、汪叔耕、李易安、张仲举、曹珂雪、陈其年、朱竹垞、厉太鸿、过湘云、史位存、赵璞函、蒋鹿潭是也。词中之次乘也。”〔38〕陈廷焯以文质相兼相融为创作的最高层次,以文过于质为创作的次要层境。他认为,欧阳修与李煜、牛峤、晏殊、晏几道、柳永、陈克、高观国、周密、汪莘、李清照等人之词,便属于这一创作层境。陈廷焯还是给予了欧阳修以较高的词史地位。
王国维在《清真先生遗事·尚论三》中云:“以宋词比唐诗,则东坡似太白,欧、秦似摩诘,耆卿似乐天,方回、叔原则大历十子之流。”〔39〕王国维以唐代诗人比譬宋代词人。他评说欧阳修、秦观就像王维一样,他们在词史上有着独特而显著的地位,代表着词的创作的一个重要脉络流别。陈匪石在《声执》中云:“至于北宋小令,近承五季。慢词蕃衍,其风始微。晏殊、欧阳修、张先,固雅负盛名。而砥柱中流,断非几道莫属。”〔40〕陈匪石对晏几道的慢词创作十分推尚。他将欧阳修、晏殊、张先与之相比,认为后三者的创作还尚未达到火候,仅呈现出表面繁盛之状,然而真正结出累累硕果的要数晏几道。陈匪石对欧阳修的慢词创作给予了相当的地位。陈匪石又云:“北宋初期,关于令曲,已开宋人之风气,略变五代之面目者,则为欧阳修。且欧阳公近体乐府,慢词不少。其时慢词虽未成熟,而其端亦由欧阳发之。”〔41〕陈匪石从词的变化发展角度评说欧阳修的创作。他认为,欧阳修在由小令之体向慢词之体衍化发展的过程中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于唐五代小令而言,他有变化推进;于北宋以来的慢词而言,他有探索创新。其《近体乐府》一集便是明证,体现出对慢词长调的开启之功。林丁在《蕉窗词话》中云:“胡怀琛先生以屈、陶、李、杜、白、苏、陆、王为中国八大诗人,吾以李后主、冯延巳、晏殊、欧阳修、苏东坡、李清照、辛弃疾、纳兰容若为中国八大词人。”〔42〕林丁在胡怀琛推尚屈原、陶渊明、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陆游、王士禛为中国八大诗人的基础上,标树李煜、冯延巳、晏殊、欧阳修、苏轼、李清照、辛弃疾、纳兰性德为中国八大词人。他给予了欧阳修以很高的词史地位。
总结晚清民国时期词学批评中的欧阳修论,可以看出,其主要体现在四个维面:一是主体人品与创作旨向之论;二是创作特征之论;三是词人比较之论;四是词史地位之论。其中,在第一个维面,批评家主要从艳词之论的角度展开了论评,他们努力为欧阳修辩诬。在第二个维面,批评家主要从主体才力、所遵循艺术原则、风格呈现等角度对欧阳修词创作特征予以了论评。他们评说欧阳修词自然天成而又华美引人,以开阖跌宕之法构思结撰,呈现出丰赡的才力与别样的思致,很好地继承了《国风》以来的传统,遵循中和艺术原则,风格平和中正、宽厚相济,内在气质与外显风度俱佳。在第三个维面,批评家主要对欧阳修与唐五代及同时期词人艺术风格予以了比较考察。他们评说欧阳修词如工笔山水画,注重比附兴会,艺术表现更见深致,体现出清隽咏长、清丽深约的风格,内在显示出不一样的人品与格调,其以小巧精致见长,意境创造更见内涵,开创出北宋词新的表现空间与艺术境界。在第四个维面,批评家主要对欧阳修词作成就及词史地位予以了论评。他们评说欧阳修在由小令向慢词之体衍化发展的过程中起到了承前启后的作用,代表着词的创作的一个重要脉络流别,有着较高的词史地位。晚清民国时期对欧阳修的论评,是在探源溯流与追求新变的取向中鼓荡前行的,为全面深入地把握其人其作提供了多维的空间与更为坚实的平台。
注释:
〔1〕〔3〕〔4〕〔5〕〔6〕〔12〕〔18〕〔22〕孙克强、裴喆编著:《论词绝句二千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76、294、296、452、494、413、494、727页。
〔2〕〔8〕〔10〕〔11〕〔14〕〔15〕〔16〕〔17〕〔28〕〔36〕〔40〕〔41〕唐圭璋编:《词话丛编》,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546、4028、3721、1650-1651、3366-3367、1503、1631、1637、3689、4902、4969、4969页。
〔7〕〔13〕〔19〕〔20〕〔21〕〔23〕〔24〕〔25〕〔26〕〔27〕〔34〕〔35〕〔37〕〔39〕〔42〕孙克强编著:《唐宋人词话(增订本)》,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63、259、292-293、260-261、260、265、265、258、258、259、263、264、266、263、265-266页。
〔9〕〔清〕况周颐:《蕙风词话 广蕙风词话》,孙克强辑考,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232页。
〔29〕〔30〕〔31〕〔38〕〔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杜维沫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0、196、208、212页。
〔32〕郭绍虞、罗根泽主编:《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专著选辑》(〔清〕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谭献:《复堂词话》,冯煦著、顾学颉校点:《蒿庵论词》),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59页。
〔33〕郭绍虞、罗根泽主编:《中国古典文学理论批评专著选辑》(〔清〕况周颐著、王幼安校订:《蕙风词话》,王国维著、徐调孚注、王幼安校订:《人间词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第20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