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小说:道德的和伦理的

2021-04-15 01:39
东方论坛 2021年4期
关键词:路遥伦理道德

李 伟

青岛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山东 青岛 266071

目前学界对于路遥文学中涉及伦理问题和道德态度的分析比较零散,没有形成整体性的深入研究,且主要集中于对《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的探讨,而路遥其他的中短篇小说并没有引起研究者的广泛关注。因此,本文试图以伦理视角为切入点,探讨路遥在不同时期小说创作中呈现的伦理书写形态、道德意识呈现、作家文学观念与创作立场的变化,进而考察作家以文学呈现道德审美的时代价值与现实意义。

关于伦理和道德的区别,有学者指出:“所谓伦理,简单来说就是人伦道德之理。”①张瑞英:《文化视域下中国现代小城小说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第229页。“伦理是就人类社会中人际关系的内在秩序而言,道德则就个人体现伦理规范的主体与精神意义而言;伦理侧重社会秩序的规范,而道德则侧重个人意志的选择。固然就具体行为及其目标着眼,两者不必有根本差异,但就个人与社会的相互关系而言,伦理与道德可视为代表社会化与个体化两个不同的过程:道德可视为社会伦理的个体化与人格化,而伦理则可视为个体道德的社会化与共识化。”②樊浩:《中国伦理精神的历史建构(序言)》,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3页。这就对伦理和道德作了两个层次的区分:一是在具体行为层面上,二者可以等同;二是在个体与社会的关系层面上,二者代表了不同的过程。因此,在本文中关于伦理与道德的运用和阐释,尽量遵循这种区分,但是文学作品中这两个层面的区分有时候并不十分显著,在这种情况下伦理和道德的概念可以相互替换使用。

一、伦理书写的形态与道德问题的呈现

路遥的文学创作起始于诗歌,1970年开始以“路遥”为笔名,发表首篇诗歌《车过南京桥》,后陆续在延安地方文学刊物发表作品,并与延川的诗友合作诗歌、歌剧等。1973年,路遥发表了第一篇小说《优胜红旗》(《陕西文艺》1973年第7期),自此开起了小说方面的创作,作品中时常涌现饱满的情感流露与抒情色彩,与作家早年的诗人经历有着不可忽视的渊源,这种艺术表现形式影响了他的整个文学发展历程。文学创作总是充满着不断成长和变化的过程,这一部分根据路遥不同时期小说中的伦理书写形态和道德问题的呈现,探讨其文学创作主题与艺术表现的不同特征。

其一,早期政治意识形态背景下的社会伦理精神呈现。路遥20世纪70年代短篇小说的创作基调与时代发展是同步的,呈现集体主义建设时期崇高的社会伦理情怀。同时,路遥小说也影射出特殊社会背景下的意识形态给予普通民众生活与人伦道德的影响,书写集体利益与个人利益之间的矛盾冲突。因此,路遥初期小说创作带有鲜明的时代主题色彩,弥漫着投身于集体建设的革命热情与抒发个体道德情感的高尚境界,以此表达对奉献集体者的仰慕和颂扬。小说《基石》《代理队长》《优胜红旗》等塑造了老一代劳动者吃苦耐劳、脚踏实地、无私奉献于集体事业的革命作风。这种宏大的社会伦理书写形态一直延续于路遥1980年代的短篇小说创作。小说《在新生活面前》中通过一个年过半百的老汉不畏惧新事物,勇于学习现代技术知识,为社会主义建设贡献力量,彰显出人们在迎接新时代中充分发挥个体价值高昂的道德情怀。《匆匆过客》中以叙述者“我”的视角反思当自我利益与他人需求发生冲突时,是选择自我还是舍己为人,在人的自私与无私的对比中义无反顾地坚持后者。作家采取先抑后扬的叙述方式,呈现出新时代青年先他人后自己,尊老爱幼的传统美德。这种宏大的伦理叙事基调,始终贯穿于路遥的文学创作历程,也是作家伦理立场的自觉表达。

与此同时,路遥也敏锐地感受到在特殊历史背景下,个人与集体、人情道德与政治立场之间的紧张状态,以及弱者的善良美德遭遇强者丑陋冷漠的尴尬境域。小说《父子俩》中父子因道德立场不同而发生矛盾冲突,儿子为保护集体利益秉公办事,而父亲小农思想贪图个人利益。当父亲自愿接受惩罚去换取儿子的政治前途,却得知儿子本无私心,在复杂的心灵震撼中开始反思自我,个体道德意识由为私转向奉公。可见,作品宣扬私利让位于公义,个体让位于集体的时代伦理精神,“虽然从理论上是要保护人民群众的正当利益,但实际上在价值观上是强调集体的利益高于一切的,在此基础上要自我牺牲,公而忘私。这一时期的道德冲突首先表现为义利冲突”①肖群忠:《伦理与传统》,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4页。。时过境迁,在肯定和认可个体利益的当下,路遥小说呈现“利他”与“利己”的道德困境仍然具有现实意义,只不过在遵守奉公的道德原则中可以兼顾个体利益。

路遥小说呈现因政治意识形态的偏激影响人民群众的正常生活,无形地挤压着人性的正常发展。小说《不会做诗的人》中,形式主义作风阻碍着人民的日常生产,真正务实为民谋利的干部被无奈的边缘化,却依然尽力维护国家的大局意识,做好本职工作。《夏》中在特殊的历史环境里,爱情、友情和亲情陷入道德与立场的困境,偏激和冷漠的政治鼓动者不惜出卖道德良知。《青松与小红花》中特殊的历史岁月里,政治苦难给予人的精神压抑与心灵伤痛,人与人之间缺失真诚和信任,只有乡村人情和社会正义能够慰藉悲伤的心灵,作品倡导回归与重建和谐的人际关系。《卖猪》中六婶子在贫穷的生活现状中,仍然坚守“拾猪交公”“人穷心正”的做人原则,却遭遇公家人强夺低价收购她的猪,失落和悲伤的老妇在回家路上弄丢了卖猪的钱,这无疑是致命一击。小说起先格调明朗,表现劳动人民一心为公、正直无私的优秀品格,在情节发展中叙事格调变得压抑沉重,卑微善良的小人物遇到冷酷无情的政策执行者,结局更是令人窒息。作家并没有流露出明确的批判意识,但发人深省的反思力度却直至人心。路遥早期小说紧密贴切于现实生活,书写宏大社会伦理的同时,也再现出政治意识形态给予人的生活压抑。

其二,社会历史背景下差异化的情爱伦理与唯美化的道德理想建构。1981年至1982年,路遥创作了大量的爱情主题小说,探讨特殊历史背景下两性关系的道德形态。具体类型表现如下:

一种为掺杂着身份差异、社会地位、家庭背景等现实因素的功利性婚恋形态。情爱叙事模式通常表现为:男女两性因特殊境遇相怜并相爱,一方以情感救助者的角色,满足受挫者失落的情感需求,但当对方脱离困境后,身份和地位发生转变,便立即划清恋爱关系,结束情感解救,因为双方不再有建立于“受难困境”的前提。显然,这类爱情局限于一定的外部因素,爱情在现实面前变得毫无意义可言,违背了情爱伦理。而真正的“情爱是男女个体之间的强烈吸引、深切依恋和积极奉献,是相互认同之后由对方激发而产生于内心深处的一种生死相依的情感,是渴望与对方全身心融合的热烈的表达。它主要表现在恋人之间的相互关心、相互体贴和长相依不相离、生死荣辱与共的强烈愿望”①张怀承:《爱情的伦理思考》,《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1995年第6期。。小说《姐姐》中姐姐不畏政治高压和社会舆论照顾受难知青高立民,由特殊情境中的情感慰藉发展为“爱情永恒”。然而,时局好转后,高立民远赴北京上大学,却无情地抛弃了姐姐,理由是农民与大学生无法共同生活,吃商品粮与吃农村粮存在现实差距,门不当户不对阻碍其发展前程。《月夜静悄悄》中乡村青年大牛默默地爱恋着村支书的女儿兰兰,但是身份和贫富差距让这种爱恋只能是“白日梦”,因为兰兰要嫁给商业局长的儿子并获取进城工作的机会。可见,路遥小说呈现的这种婚恋形态中,男女双方不是两情相愿的情感选择,而是受外在物质条件和现实环境的影响,这并不是真正的爱情。然而,作家并没有表明相应的批判态度,反而强调背叛者也充满着痛苦的自责和内疚,在现实生活的迫不得已中才选择放弃爱情,被抛弃者只能无辜地接受现状;因为农民与城市人属于不同的社会阶层,根本没有幸福可言。显然,这种充满着功利因素的婚恋观念,是畸态化的存在形态。

另一种为在两性爱情选择的困境中,不为物质利益所动,保持自我尊严和人格魅力,超越世俗的积极健康的婚恋伦理形态。美国哲学家艾里希·弗罗姆认为:“爱是一种积极的活动,并不是一种被动的情感;它是主动地‘站进去’(standing in)的活动,而不是盲目地‘沉迷上’(falling for)的情感。如果用最通常的方式来描述爱的主动特征,那么,它主要是给予(giving)并不是接纳(receiving)……给予最重要的意义并不在于物质方面,而尤其在于人性方面,如快乐、兴趣、同情心、谅解、知识等。”①[美]埃·弗罗姆:《爱的艺术》,康革尔译,北京:华夏出版社,1987年,第18—20页。显然,弗罗姆这里所说的“给予”并不是指一味地做出自我意义上的丢失或者牺牲,而是建立于“关心、责任感、尊敬和了解”②[美]埃·弗罗姆:《爱的艺术》,康革尔译,第22页。基础上的在精神和心灵层面追求爱情的积极因素。小说《风雪腊梅》中少女琴坚持自我原则,不被追求者优越的家庭条件所诱惑,当真诚地守护着纯洁的爱情换来恋人的背叛后,坚定地辞掉城里工作返回乡村。作品探讨人在面对爱情与利益选择的道德困境中,康庄以放弃爱情为代价换取进城工作,拒绝与恋人回农村,现实利益让物质极度贫困的农民,因满足低层次的物质欲望而主动接受诱惑。《痛苦》中大年不计前嫌地帮助和照顾抛弃他的女友家庭承担劳作重担,并化情感痛苦为激励自我的道德动机,一边踏实地劳动,一边发愤地复习备考,努力地证明自我。如愿地考上大学后,内心却对昔日恋人充满感激,正是这份情感挫折让自己成长起来,从而获得美好生活。由此可见,作家对道德丑陋者保持着暖色调的书写姿态,作品弥漫着浓厚的乡土气息,融入乡村劳动场景和自然风景的描写,这种温情的叙事风格消解了道德负面,形成理想化的道德建构。《医院里》中女护士冒昧地对陌生男性产生朦胧的爱慕情思略显尴尬,但是遵从自我内心情感和处理的妥帖、大方、释然,无疑都呈现出一种超越于社会外在因素,积极健康和纯真美好的情爱伦理形态。由此可见,路遥小说中的情爱伦理书写,对道德的美好与丑陋,积极与消极,正面与负面采取了中立化的叙述立场。

其三,新时期背景下乡土意识的伦理坚守与时代滞后者的道德异化。路遥小说中以新时代社会青年的人生选择而彰显“乡土意象”,人只有回归乡土,脚踏实地学会承受生存的艰辛和劳作的煎熬,才能真正实现和发挥人生价值。丹麦哲学家索伦·克尔凯郭尔把人的生活观分为“美学的、伦理的、宗教的”三种形态,③[丹麦]索伦·克尔凯郭尔:《或此或彼(下卷)》,朱万忠等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61—318页。后演绎为“人生的三种存在境界(或者是存在方式),即审美的存在、伦理的存在、宗教的存在”④常健、李国山:《欧美哲学通史现代哲学卷》,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50页。。其中,在伦理的存在境界中“人所关注的不再是肉体的欲望,而是理性精神的自觉;不再是放纵、昏然和好情,而是善良、正直、节制和仁爱。伦理存在的关键是存在的抉择,即道德原则的决定”⑤万俊人:《现代西方伦理学史》(下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80—481页。。而路遥小说中关于人的生存形态和价值似乎更趋向于伦理存在的意义层面,小说《你怎么也想不到》中探讨青年人在面对城市与乡村、繁华与贫穷、先进与落后、享受与奉献、自我与无私、迷茫与清醒等生活现状中,应该如何做出正确的人生选择问题。小说中呈现两种对立的生存价值观:一是乡村大学生郑小芳毕业后,义无反顾地选择回归乡土,试图依靠个体力量改变贫瘠落后的乡村面貌,到急需人才的荒漠地区施展专业特长,奉献青春和力量,展现了一种不忘本根的道德理想。与《人生》中乡村青年高加林为走向城市,迫不及待地与乡村诀别的人生选择不同,郑晓芳浓厚的故土情结让她信守初衷,奋不顾身地由城市返回乡村。但是,理想和现实却是相悖的,在工作中她成为被同事忽略的个体,她主动请缨去极其艰苦的环境中工作而数次陷入困境,而艰辛和苦难却让她清醒地认识自我存在的价值。二是薛峰试图依靠各种手段留在城市,追逐繁华时尚的现代生活,并努力寻找着与城市人平等的务实道德形态。薛峰通过结交高干子弟进入上层主流圈,极大地改变了原本的生存意识,以自身才能换取留在城市的机会,周旋于各种浮躁的社交场所,陷入虚伪、焦虑、浮躁、享受、堕落的道德困境。薛峰在迷失自我中试图回归乡土,却因被乡村人的仰慕和尊崇,虚荣心的满足让他难舍驻守城市的信念。小说结局,薛峰从城市来到荒芜的沙漠看望女友,受到精神鼓舞,却并没有做出选择和决定。从中见出,作家道德立场和创作姿态总体倾向于乡土伦理,其中又有着对城市的向往,倾慕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同时留恋传统质朴的生存美德,留守城市以获得受人尊敬的人格和尊严,却时刻反省现代伦理的病态和弊端的矛盾态度。

路遥小说还呈现出因社会制度变迁而衍生一种特殊群体畸态的生存异化形态。小说《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中五叔、《平凡的世界》中孙玉亭夫妇,他们充当着社会集体化制度的政治领导者或是生产管理者,长期传递着党的政策并亢奋地开展政治运动,在农业生产劳动中“滥竽充数”,养成不爱劳动的惰性和形式主义作风。当家庭承包责任制实施后,他们无法适应新体制,过度沉迷于个人过往的“辉煌时刻”,在人生落差和生活贫困中报怨社会不公,成为社会变革的滞后者。路遥在《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中,审视随着时代发展和社会的变迁,五叔由单纯到世俗,积极到消极,自信到迷惘,乐观到悲观的道德形态转变,从集体化时代的优秀者变成社会变革的落伍者和“绊脚石”。五叔青年时品性正直,为人善良而深得乡邻信任,实施生产单干后开始抱怨社会改革政策;因为他随着集体主义时代的衰败而变得贫穷。《平凡的世界》中乡村政治积极分子孙玉亭和贺凤英夫妇活跃于各种政治舞台,把读报纸、开会,关注国家大事视为生活的全部。即便家境贫困潦倒,也不减革命斗争热情,无心务实生产劳动,长期被强化地充当乡村政治者的社会角色。由此可见,享受集体主义生产优越性的受益者们,固执地在生存异化的道路上越陷越深,“不正常的时代造就了这样一种不正常的人,……一个悲剧性的时代结束了,但那些悲剧性的人物并没有结束自己的悲剧”①路遥:《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路遥全集 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384—385页。。外在的社会因素与内在的个体原因导致这类群体的存在,农业集体化生产方式需要他们成为国家政策的宣传者、落实者和管理者,有着存在的合理性。但是,在社会体制变革中,他们却无法适应自我身份的转变,仍然幻想回归集体化时代的辉煌时刻,病态的观念和行为造就了个体悲剧。路遥在小说中对此现象既不批判也没有同情,而是以客观夹杂着暗讽的叙述姿态,期待着农民在迎来美好生活的同时,也能够提升自我的道德意识。

随着时代的发展,路遥小说中伦理书写形态呈现不同阶段的变化,从1970年代历史背景下的宏大伦理主题,到1980年代早期社会改革背景下的情爱伦理主题书写,以及探讨社会青年的人生价值选择,再到中期呈现社会体制转型中遗留群体的生存异化问题。总体说来,路遥小说采取温情中和的叙事基调与中立化的创作姿态,以极强的抒情色彩彰显质朴的乡土人情与期待生活美好的道德审美意向。

二、自我认知的坚守与道德审美的重构

路遥小说中呈现的伦理书写形态和关注的道德问题,也见证了作家文学创作立场与艺术技巧探索的成长和发展的历程。

首先,路遥把从生活体悟的个体道德认识,自我认同的伦理原则融入文学创作,遵循艺术源于真实的生活体验与真诚的情感表达的现实主义文学创作原则。丰富的人生阅历促使路遥在童年时期就有着知人懂事的成熟心理。路遥曾谈到因家庭贫困,自己在七八岁时,被父亲过继给几百里外的伯父家,自己偷偷地躲在树后目送父亲远去,因为他深知留下可以获取上学的机会。①路遥:《答中央广播电视大学问》,《路遥全集 早晨从中午开始》,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199—200页。一个孩童能够坚定地克服背井离乡的悲伤,足以说明路遥自幼就有着超越于同龄人的认知和远见。对此,路遥这样谈到:“我似乎有一种感觉:我生下来就是大人。严酷的生存环境使我的童年是用成人的眼光去看待这个世界,这个社会,这片黄土地,当然这种眼光是用我自己的眼光。”②路遥:《答〈家庭教育〉记者问》,《路遥全集 早晨从中午开始》,第285页。在路遥忍饥受饿地读完高小后,伯父再也无力支持的情况下,他依靠个人能力找村干部获取帮助,继续读初中,这让少年路遥明白“‘自己的事情自己办,自己的命运自己安排’的朴素道理,勇敢地走自己的路”③厚夫:《路遥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第33页。。这种生存经历锻炼了路遥坚定的意志,形成好强的性格,时刻激励自我而不甘于平庸,铸就他主见鲜明,目标明确,善于规划自我的人生志向,正如:“一个人要做成点事,就得设计自己,先得确定目标。目标一设定,就要集中精力去努力,与此无关的都得牺牲。想样样都如意,结果一样也不能如意。”④海波:《我所认识的路遥(节选)》,《文艺争鸣》2015年第4期。在文学创作方面,路遥更是保有严格的自律性,奋不顾身、一腔热情地投身其中,并把这种生存韧性,满怀激情地实现个体理想的价值立场,演绎为“入仕情怀”呈现于文学作品中。

路遥在文学创作中,把这种“入仕情怀”演绎为有志青年要学会以“苦难煎熬”换取个体成功的人生理想。对此,有研究者提出:“他的小说从某种程度上说,不是来自艺术的结果,而是来源于其性格……困境中的坚守、奋斗与激情,严肃而迫切的道德关怀,是路遥小说无法回避而又充满光辉的亮点。”⑤王鹏程、唐明星:《路遥小说的道德空间》,《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路遥在小说创作中表现出认同人应该克服物质层面的匮乏,忍受精神层面的痛苦,学会承受和战胜苦难才能够有所作为,从而实现人生价值的道德原则。小说《人生》中的高加林、《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同样因怀揣梦想从农村而走向城市,但追求人生仕途的方式不同,人生结局也大不相同。高加林以背叛传统道德来换取人生前途,亲人的溺爱和恋人的宽容,使他选择逃避现实生活,不惜一切代价去实现“入仕情怀”。孙少平是遵循乡村的生存规则,在家做“好儿子”,在外做“好后生”,从乡村走向城市是为了实现他所认同的人生价值,即便是吃苦受累,头破血流,“这动机也许根本不是为了金钱或荣誉,而纯粹出于青春的激情……”⑥路遥:《平凡的世界》第1部,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第391页。他做社会最底层的包揽工,身体承受的劳苦胜过乡村劳动,却默默地承受并历练自我。由此可见,孙少平是超然于个人功利性目的去张扬人生意义,凭借个体坚强毅力留在城市;高加林则是不适应乡村生活的劳苦,向往城市身份并乐于享受现代生活,最终被迫地返回乡村。显然,这是作家道德立场的自觉呈现,一个为仕途违背道德良知与生存规则的人,终归不能成功;人只有学会坦然地面对人生道路上的各种坎坷并承受生活苦难,才能实现人的真正价值。

路遥小说书写人的苦难煎熬时常借助于强化“饥饿”意象,阐释人因物质贫乏无法满足温饱的“生理饥饿”带来道德尊严缺失的“精神饥饿”。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中马建强因长期食物短缺,度日如年地压制着生理饥饿的痛苦,引发陷入一种道德受歧视的精神困境。由于贫穷被诬陷偷同学的干粮,人格受辱变得道德敏感,强硬地扔掉施舍的食物,理性地克服饥饿,坚定其道德意志,发扬拾金不昧精神,拒绝一切“优惠特例”的馈赠,以此证明贫困者同样需要自尊。显然,这种道德心理与行为带有着道德强化的偏激,人在承受苦难中不免抱怨命运的不公,追求积极健康的生活态度中夹杂着自卑和胆怯,坚定自我道德认同意识中融合着狭隘的道德困境,看似积极、坚强、道德美好,其实质是消极、软弱和道德焦虑。这种模糊不清的道德认识和伦理态度或许正是路遥早年生活困境和道德心理的真实再现。

其次,路遥置于时代文学背景下受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影响,并呈现自觉的接受与追寻。路遥对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的坚守主要来源于两个方面的原因:

一是受中外现实主义文学的深刻影响。路遥曾对国外文学进行大量的阅读,包括俄罗斯文学、西方现代派和拉美文学,但是最终还是钟情并接受现实主义文学,他曾谈到:“列夫·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司汤达、曹雪芹等现实主义大师对我的影响要更深一些。”①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世界〉创作随笔》,《路遥全集 早晨从中午开始》,第12页。而且路遥曾多次在文学创作谈、答记者问和文学讲座中,谈到关于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塑造和心理冲突、故事情节、思想主题、艺术想象和虚构、人物关系、生活深度和广度、作家的生活体验与文学创作等方面,经常列举托尔斯泰和司汤达经典作品进行案例分析与文本技巧阐释。②参见路遥:《东拉西扯谈创作(二)》,《答中央广播电视大学问》,《路遥全集 早晨从中午开始》,2013年,第159—160页、第194—198页。当然,俄罗斯文学对路遥产生了重要影响,“在《平凡的世界》创作准备时期和创作中,他一直在反复研读托尔斯泰的作品。托翁宏大的史诗模式、结构作品的方法、人物的出场和塑造、人物的道德完善,都对路遥起到极其关键的影响”③王鹏程、唐明星:《路遥小说的道德空间》,《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由此可见,路遥在阅读和接受外国文学时,更倾向于受传统现实主义文学的影响。

面对中国当代文学,由于地域性文学因素的影响,同为陕西籍作家的路遥和陈忠实都对柳青充满崇拜并受到其文学影响,学界对此已达成共识。据路遥生前好友回忆,大学时代的路遥对《创业史》是百看不厌,反复细读钻研,甚至经常读到动情之处泪流满面,钟爱《创业史》中的名句“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④白正明:《路遥的大学生活》,马一夫、厚夫、宋学成主编:《路遥纪念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年,第4页。。后来还把这句话放在小说《人生》的封面上。路遥曾表示柳青是他的文学“教父”⑤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世界〉创作随笔》,《路遥全集 早晨从中午开始》》,第45页。,非常膜拜柳青的人格和文学才华,敬仰柳青的艺术贡献①路遥:《柳青的遗产》,《路遥全集 早晨从中午开始》,2013年,第136—138页。并对此有着自觉的追寻意识,文学创作上注重现实生活的真实体验,追求宽广的现实主义视野,并有着坚定的文学立场与执着的文学理想。

路遥在《延河》杂志社工作时,曾做过《创作史》第二部的责任编辑,与柳青有着文学方面的接触和交流,“每次见他,他都海阔天空给我讲许多独到的见解。我细心地研究过他的著作、他的言论和他本人的一举一动。他帮助我提升了一个作家所必备的精神素质”②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世界〉创作随笔》,《路遥全集 早晨从中午开始》,第45页。。路遥的弟弟王天乐对此也证实两人之间的文学交集,“‘路遥对柳青说,你是一个陕北人,为什么把创作放在了关中平原?柳青说,这个原因非常复杂,这辈子也许写不成陕北了,这个担子你应挑起来。对陕北要写几部大书,是前人没有写过的书。柳青说,从黄帝陵到延安,再到李自成故里和成吉思汗墓,需要一天的时间就够了,这么伟大的一块土地没有陕北自己人写出两三部陕北体裁的伟大作品,是不好给历史交待的。’路遥在信里说,他一直为这段论述而感动”③王天乐:《苦难是他永恒的伴侣》,马一夫、厚夫、宋学成主编:《路遥纪念集》,第332页。。可见,柳青对路遥寄予了文学厚望,让路遥足以有文学奋进的强大动力,去创作一部书写陕北的文学巨著,从而实现两代陕北作家的文学梦想。另外,路遥与信服现实主义的秦兆阳也有着密切的文学接触与往来,“秦兆阳等于直接甚至是手把手地教导和帮助我走入文学的队列”④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世界〉创作随笔》,《路遥全集 早晨从中午开始》,第45页。。在首个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屡次遭到退稿的情况下,路遥接到时任《当代》杂志主编秦兆阳约去北京改稿的来信,两人因共同的文学爱好而相识和相交,在秦兆阳指导下修改和发表了这篇小说,并获得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⑤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世界〉创作随笔》,《路遥全集 早晨从中午开始》,第45—46页。与两位前辈的文学结交并受之影响,更加坚定了路遥对现实主义文学的坚守与执着。

二是路遥自我意识中也有着对现实主义文学的固守和坚持。面对1980年代文坛纷杂多样的发展趋势,路遥从自身文学创作的实际因素出发,准确地把握和认清自己的文学定位:“生活和题材决定了我应采用的表现手法。我不能拿这样规模的作品和作品所表现的生活,去做某种新潮文学和手法的试验,那是不负责任的冒险。……我不是想去抗阻什么,或者反驳什么,我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也没有必要,我只是按照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和自己的实际出发的。”⑥董墨:《灿烂而短促的闪耀——痛悼路遥》,马一夫、厚夫、宋学成主编:《路遥纪念集》,第298—299页。可见,这也是路遥埋头固守现实主义文学,默默地勾勒文学蓝图的根本原因。当然,路遥需要强烈的意志力去屏蔽嘈杂的时代文学背景,克服来自外部文学发展环境的压力与内在的自我困扰进行创作。因为传统现实主义写法在当时不受文坛欢迎,路遥背负巨大压力完成了《平凡的世界》的创作,并试图寻找坚守自我文学理念的理由和动力——“干脆不面对文学界,不面对批评界,而直接面对读者。只要读者不遗弃你,就证明你能够存在。”⑦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世界〉创作随笔》,《路遥全集 早晨从中午开始》,第12页。从文学大众读者的接受视角赢得受众效果。作家重视读者的受众群体并不罕见,但是像路遥这样以文学去震撼读者并引得情感共鸣,获取社会受众似乎较为特别。

对此,青年学者杨庆祥提出,路遥小说是借助“广播电台”这一特别的传播方式,把读者、作者、作品建立于一个“想象的共同体”,“路遥和他的作品所要担当的并非是‘交流’和‘沟通’的角色,而是‘导师’和‘引路人’的角色,是‘意识形态’借助文学的传声筒试图再次整合和规范社会,树立信仰,给人生、理想、青春和奋斗提供‘合理答案’的文学行为学”①杨庆祥:《路遥的自我意识和写作姿态——兼及1985年前后“文学场”的历史分析》,《南方文坛》2008年第6期。。毋容置疑,这是一种新颖的批评视角,但是,路遥小说受众广泛是一个事实性问题,并不能完全归因于传播方式的优势,读者群体在某种意义上不是作家的“想象意识”能够决定的。虽然作家从创作意图和伦理立场出发,寻找支撑并推动他完成文学创作的信念,带有“功利性目的”倾向于普通大众群体的审美意向,但在不违背艺术审美原则的前提下是无可厚非的。我们不能完全忽视,路遥以最真诚的写实深入地抓住了大众审美心理,获得普通读者的极高认可,并依靠这种特别的受众效果,为20世纪80年代的现实主义文学开辟了新的生存空间与时代意义。

再次,路遥有意识地坚守自我文学理念,重构超越于社会背景下的道德审美意识。纵观路遥的小说创作,他始终坚持自己的文学理念:一是从深刻和熟悉的生活体验中挖掘和汲取文学创作源泉,②路遥:《答中央广播电视大学问》,《路遥全集 早晨从中午开始》,第193—194页。二是以真诚的态度善待文学艺术,③路遥:《出自内心的真诚》,《路遥全集 早晨从中午开始》,第191页。把外在的生活体验转化为内在的心理和情绪,以真情去震撼读者。④路遥:《答中央广播电视大学问》,《路遥全集 早晨从中午开始》,第193—194页。对此,路遥把其认同的文学理念深入到小说创作中,具体表现为“为谁而写”的文学立场与作家的社会责任意识。路遥曾谈到:“一个热爱人民的艺术家,有责任提高公众的审美水平。我们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变革时代,作为当代作家,反映自己所处年月的生活,这是我们当然的使命,否则,我们就有负于今天,也有愧于后人。”⑤路遥:《关注建筑中的新生活大厦》,《路遥全集 早晨从中午开始》,第281页。评论家李星认为:“路遥的几乎所有的作品,都从人民,特别是从普通劳动者的视角和立场出发,表现他们的疾苦和欢乐,反映他们的愿望和心声,把自己作为他们忠实的代言人。”⑥李星:《在现实主义的道路上——路遥论》,《文学评论》1991年第4期。诚然,路遥的农民家庭出身和成长环境,让他获取了普通大众的生活体验与心理情感,深刻地捕捉普通阶层的生活形态,准确地塑造典型人物与把握故事结构,从而决定他为普通劳动者而写作的文学立场。在路遥的自我意识中,作家的文学创作与农民的劳动本质上是一致的,⑦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世界〉创作随笔》,《路遥全集 早晨从中午开始》,第87页。作家应“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⑧路遥:《不丧失普通劳动者的感觉》,《路遥全集 早晨从中午开始》,第111—112页。,而且明确地表示“我们应该永远站在最广大劳动人民的立场上,了解他们,理解他们,学习他们,反映他们的生活和他们的意志;同时也用我们的笔丰富和提高他们的精神世界”⑨路遥:《谦虚谨慎 戒骄戒躁》,《路遥全集 早晨从中午开始》,第94页。。显然,无论是路遥的实体创作,还是质朴的文学精神,都是从普通民众的立场出发,审视社会格局动荡给予人的生存方式和生活态度的影响,为普通群体发出心声的同时,也构建着理想化的道德审美形态。

路遥坚守的文学立场让他的小说充满着温情色彩,并给予读者一种亲民情怀。路遥小说中呈现的城乡关系不是完全对立的,社会阶层划分也不明显,和蔼亲切的国家高层干部总是心系普通大众,深入乡村基层掌握实情,时刻为民着想。高干子弟可以和农村青年成为好朋友,或者谈恋爱,城市人欣赏乡村人的诚实和本分,农民进城后没有受到欺侮与排斥,而是通过个体努力获取人生价值。显然,路遥小说中“城市”意象是中立化的存在,乡村人向往城市,却保有其自身的优势,城市只是他们追求现代生活的平台。路遥小说塑造了不同类型的乡村人物群体,有不屈于现实生活的农村知识青年孙少平、高加林,他们保有做人的尊严和强化的道德自律,向往更大的外面世界。有忠厚老实,任劳任怨的传统农民高玉德、孙玉厚;有不安于生存现状向往美好生活的现代农民孙少安、金俊武;有沉迷于集体化生活的“政治化农民”田福堂、孙玉亭、五叔;有凝聚着善良美丽、温柔体贴,勤劳能干、宽容大度的传统乡村女性刘巧珍、小杏、琴、贺秀莲等等,即使是面对爱情不公或者生活困境,仍然能够保有着真善美。路遥从普通大众的立场,去阐释其生存物质与心理精神的双重变化,既有艰难焦虑,贫富落后的生存困境,又有迎难而上的韧性和毅力,从而彰显劳动者的尊严和美德。路遥曾饱含深情地谈到:“从感情上说,广大的‘农村人’就是我们的兄弟姐妹,我们也就能出自真心理解他们的处境和痛苦,而不是优越而痛快地只顾指责甚至嘲弄丑化他们。”①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世界〉创作随笔》,《路遥全集 早晨从中午开始》》,第62页。因此,路遥在坚守“为谁而写作”的立场上,以文学的道德审美去引导和启蒙普通劳动者,保有积极的生活态度与高尚的道德情操,向着更好的生存形态前行。

路遥用文学写作承担起引导社会伦理的重任,表达作家强烈的道德责任意识。作家在小说中时常通过叙述者旁白,或者人物心理感言的形式向读者宣讲人的责任意识和道德情怀。小说《平凡的世界》中这种旁白式的渲染伦理与道德感化可谓是随处可见。《基石》中以叙述者“我”的一段独白来展现社会主义建设者的时代责任意识。《父子俩》中用大段的旁白抒发人的道德境界。《在困难的日子里》中通过主人公强烈的自我道德反省,传递着人的生存价值。《痛苦》《风雪腊梅》中以人的道德选择差异,阐释人面对世俗与功利维护尊严和人格的重要。《人生》中借助德顺老汉对高加林的一番教导,来阐释人应该怎样地活着与面对现实的困境,应懂得珍惜人生中最为宝贵的生活阅历,等等。这些无不彰显作家的道德责任意识。路遥曾谈到:“归根结底,我们需要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而不是一种消极的人生态度和一种过分的自我主义。……我们不仅使自己活得很好,也应该想办法去帮助别人。”②路遥:《答陕西人民广播电台记者问》,《路遥全集 早晨从中午开始》,第210页。因此,在路遥小说中质朴真诚的美德必然战胜世俗欲望的诱惑,积极健康的伦理美德必然战胜道德虚伪,善美终将引导着丑陋,给予读者道德意识的指导。正如:“在路遥的创作美学视野里,为青年写作就是为人民写作,也是为时代进步写作,更是为国家的未来写作。”③刘鑫:《路遥小说创作的人民美学倾向》,《南方文坛》2019年第6期。虽然路遥小说表现出作家过度参与的主观意向,但其中承载和表现知识分子的道德责任感是客观和明确的,以温情化的伦理姿态表达作家应有的社会责任意识。

三、文学伦理书写的社会价值与现实意义

路遥小说中的伦理书写形态和道德问题的呈现,体现出超越于时代的社会价值与文学道德审美的现实意义。近年来,学界倾向回溯到1980年代的共时性空间,重新解读和评判路遥文学及其文学史价值。有学者从新文学的大众化和接受意义考察路遥小说的文学史价值和意义,并分析产生强大阅读影响力的原因是:“一是路遥小说对现实生活的热切关注,读者容易产生共鸣,另一是路遥小说流露出强烈的主观感情,极大地感染读者。路遥小说中表现的激情和理想主义超越于同时代的文学形态,能够激发读者从中找到精神鼓励。”①贺仲明:《一种文学与一个阶层——中国新文学与农民关系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17—218页。有学者从文学发展的多元视角,剖析路遥小说的艺术手法不合时宜致使不被研究界重视,以及与时代文学主流倾向逆向而行的积极因素,肯定了路遥文学的历史性意义。②赵学勇:《“路遥现象”与中国当代文坛》,《小说评论》2008年第6期。有学者从“文学接受群体的阅读策略和评价标准”的差异性入手,探讨“路遥现象”产生的原因。③吴进:《“路遥现象”探因》,《陕西师范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有学者从路遥小说呈现的境界、婚恋关系和心灵叙事的视角,肯定路遥小说新文学史意义。④王兆胜:《路遥小说的超越性境界及其文学史意义》,《文学评论》2018年第3期,第49—59页。有学者提倡褪去路遥研究的“仪式化”,把路遥请下“神坛”,以客观和冷静地态度去研究路遥和他的小说。⑤杨庆祥:《路遥的自我意识和写作姿态——兼及1985年前后“文学场”的历史分析》,《南方文坛》2008年第6期。无论以何种视角探讨“路遥现象”,都绕不过文学的审美性与价值性问题,不同文学受众群体的审美标准和认知体系不同,得到的审美效果也不同。是专业精英主导文学史,还是以普通读者的受众效果来考量文学的价值?目前对于这一问题还没有达成共识。在1980年代中国文学发展的大背景下,路遥小说确实难以突显它的文学史意义,然而它激发普通读者的精神共鸣意识,延续至今仍然保有高涨之势,体现出文学的社会价值;因此,路遥小说超越于时代审美的现实意义应是值得肯定的。

作家的文学立场和道德态度决定了作品的审美倾向和价值形态,从而影响到文学的审美性,路遥和他的小说创作完美地契合了这样的文学规则。路遥小说中随处都可以见到作家自我伦理观念与道德情感的表达,正如“作家对生活的态度绝对不可能‘中立’,他必须做出哲学判断(即使不准确),并要充满激情地、真诚地向读者表明自己的人生观和个性”⑥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平凡世界〉创作随笔》,《路遥全集 早晨从中午开始》》,第20页。。虽然作家过度参与的主观叙述不免影响到作品的叙事效果,但路遥正是通过这种艺术表达来呈现他的伦理立场。路遥的生前好友曹谷溪认为是家庭环境“铸造了路遥孤傲内向的性格和愤世嫉俗的奋发精神”,⑦曹谷溪:《关于路遥的谈话》,李建军编:《路遥十五年祭》,北京:新世界出版社,2007年,第8页。路遥采取隔离自我的创作方式去实现文学梦想,“他几乎脱离了家庭,脱离了社会,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创作之中。甚至连养父病逝都无法去料理”⑧曹谷溪:《关于路遥的谈话》,李建军编:《路遥十五年祭》,第9页。。这种“无情”投入写作的方式似乎让常人难以理解,却正因为这种执着与固守,让他抛开时代文学背景,继承现实主义文学传统,书写自己熟悉的文学园地,不卑不亢地把自我认知体系下的伦理观念融入文学创作。小说《人生》中高加林为脱离农村而不惜放弃一切代价。《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宁愿迎难而上去寻找人生理想,也不愿安于平凡的人生,他用行动证明揽工汉可以在嘈杂的工地读书,煤矿工人可以交漂亮的记者女朋友,既便身处底层困境,却保有着做人的尊严和优秀美德。虽然作家的认知体系带有个体主观性,但是在总体趋向上与社会价值体系是相契合的,以文学向读者传递正能量,给予人以希望和光明,激励人活得有尊严和有价值。正如研究者所言:“在道德观念上,路遥是德性论者。如何在道德上自我实现和自我完善,如何做一个道德完人,是路遥紧紧围绕的叙事中心。其小说的精神力量也由此辐射而出。”①王鹏程、唐明星:《路遥小说的道德空间》,《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5期。由此可见,路遥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塑造、故事情节、道德形态等无不融合着作家自身的伦理观念表达。

路遥小说中涉及父子、兄弟、夫妻、朋友、邻里等多种伦理关系书写,以不同的道德形态展现人的存在价值,坚持文学给读者传递顽强的生存信念,积极健康的情感态度,乐观向上的奋进精神,从而体现出文学伦理书写的社会价值。在路遥小说中不论困惑还是艰难,不论幸福还是痛苦,不论贫穷还是富有,不论善良还是丑陋,不论功利还是正义,等等,路遥小说都能给予很好的解答,即便是表现道德负面,也能够借助人性高尚视角去试图理解。如小说《人生》中农村姑娘刘巧珍不求回报地爱着高加林,甚至到了屈尊的程度,即便被恋人抛弃了,仍然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问题,因为这就是爱情。《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进城投奔远房亲戚,遭遇令人心寒的冷漠,而毫无血缘关系的曹书记却热情地善待孙少平,路遥以此阐释内心对“亲戚”关系的理解,从而消解了道德评判。《黄叶在秋风中飘落》中忠实老实的丈夫最终接纳和原谅背叛家庭的刘丽英。《在困难的日子里》中物质贫困的马建强多次受到同学的人格侮辱和嘲笑,结局却化解仇恨,言归于好。可见,路遥小说的道德价值体现带有一定的预设性,苦难和挫折可以成就理想,社会格局总体趋向美好和光明,凸显文学的道德审美意图,却缺少相应的批判力度。正如研究者所言:“路遥的作品,绝非无可挑剔的完美之作,还没有达到经典作品的高度。从不足的方面看,他的写作,是道德叙事大于历史叙事的写作,是激情多于思想的写作,是宽容的同情多于无情的批判的写作,是有稳定的道德基础但缺乏成熟的信仰支撑的写作,……但是,并不影响路遥作品以朴实的诗性意味和积极的道德力量打动读者,并不影响我们喜爱他的作品,记住他的名字,感念他的劳作。”②李建军:《文学写作的诸问题——为纪念路遥逝世十周年而作》,《南方文坛》2002年第6期。

路遥小说中的伦理形态书写给予读者相应的道德启蒙意识,对于底层生存者有着极大的精神鼓舞与励志情怀,在某种程度上发挥了文学的道德审美意义。“读者在阅读作品时,不仅感受到文学审美的熏陶,而更多地受到思想价值、道德评判、情感共鸣等精神形态的影响,形成道德感化效应。”③李伟:《伦理视域下贾平凹文学创作的转型解读——以中短篇小说为例》,《文艺争鸣》2019年第10期。路遥小说至今在普通大众读者群体中保有着极大的影响力,邵燕君认为:“《平凡的世界》在读者中深受欢迎最主要的原因是这部作品对农村生活的真实描写和主人公(如孙少安、孙少平)艰难奋进的个人经历在读者中引起极大的情感共鸣,那些如梦魔般的生活经历通过一个个精雕细镂的细节描写(如‘吃饭’的细节、‘揽工’的细节、种种‘活人’的细节,等等)钩起有相似经历者刻骨铭心的记忆。”①邵燕君:《〈平凡的世界〉不平凡——“现实主义常销书”的生产模式分析》,《小说评论》2003年第1期。李建军指出:“路遥的小说之所以受到读者的喜爱,从某种程度上讲,就是因为他的小说内蕴着这种令人愉悦的美好的道德情感。”②李建军:《文学写作的诸问题——为纪念路遥逝世十周年而作》,《南方文坛》2002年第6期。赵学勇谈到:“路遥是以他方法上的不逐新和以其真诚的人道主义关怀赢得了大众。”③赵学勇:《“路遥现象”与中国当代文坛》,《小说评论》2008年第6期。可见,普通大众对于路遥小说的喜爱,侧面地反映出当前社会需要这样的文学作品。当代文学中书写农民和劳动者的小说很多,宣扬正面伦理精神的作品也不计其数,但是路遥小说能够超越时代而突显它的特别,或许这正是路遥文学的现实价值所在。

路遥小说书写纯洁质朴的伦理关系,宏大理性的道德原则,表达沉重的道德情怀,积极健康的道德导向,或许正是当前文学所需求的道德语境。面对当前社会经济物欲的膨胀,生存竞争的压力,精神困境的缺失等等,路遥小说把读者引入一个拥有理想和信念的人生境界,从而体现出文学道德审美的现实意义。正如:“这是一种像泥土一样朴实的文学,像春天一样温暖的文学,像陕北高原的野百合一样美丽的文学。它以真诚的态度、朴素的文字叙写着底层人的苦难,叙写着中国社会深隐的疼痛和忧伤。它直面人生的苦难和不幸,却哀而不伤,态度积极,始终表现出丰富的道德诗意,始终充满对生活的挚爱,始终充满坚强的生活意志和奋斗激情。所以,它是直面苦难的文学,也是高扬爱的精神的文学。它固然还没有达到无可挑剔的完美程度,但它在伦理精神上是高尚的,在文学品质上是纯粹的。”④李建军:《路遥在2015年“三月”》,《文学自由谈》,2015年第3期。这或许是对路遥小说最为中肯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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