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建国
天津师范大学 期刊出版中心,天津 300387
鲁迅受章太炎影响至深,已属学界共识。早在1936年,就有鲁迅的回忆性文章《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细述留日期间跟从太炎先生学习《说文解字》,受其革命思想影响之事,并表露出仰慕之情,所谓“所向披靡,令人神旺”①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566页。。时人也会将他们放在一起讨论,说“章太炎和鲁迅,虽然为学的方向不同,而性格意气颇相近。太炎早年曾运用他的如椽大笔,扫荡那些叛党卖友的智识分子,诛伐那些‘宁使汉族无自立之日,而必为满洲谋其帝王万世祈天永命之计’的保皇党徒。鲁迅自执笔替《新青年》写文章,即以斗争的姿态出现,一直到临死前几小时还没有丢掉他的‘投枪’。章太炎晚年的文章渐趋平淡,鲁迅则桂姜之性,老而愈辣,似乎更胜一筹了。即以文章技术而论,能够学到章太炎那样廉利劲悍、辞无枝叶、而用辞精确、善于刻划、起止自在的,怕也只有鲁迅,虽然有文言与白话之别”②云彬:《章太炎与鲁迅》,《国民公论》1938年第1卷第2期,1938年9月21日。。 1938年,仅距章太炎与鲁迅去世两年,可见论者宋云彬先生眼光敏锐,不仅指出二人在革命姿态上的一致性,也评断出他们在文风上的传承。只不过,后来的历史走向出人意料。鲁迅被逐步建构为中国文化革命的主将,中华民族新文化的方向,③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98页。章太炎则毕竟与康有为、严复等人同属于过渡时代的人物,二者未能过多进行沟通。1980年代后,伴随着政策上的“拨乱反正”和学术上的锐意创新,章太炎研究与鲁迅研究各自取得重要收获。在章太炎研究方面,分别涉及政治学、哲学、诸子学、经学、史学等各个方面,形成了较为完备与深入的研究面貌;①具体可参阅姜义华:《章太炎思想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何成轩:《章炳麟的哲学思想》,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王汎森:《章太炎的思想(1868—1919)及其对儒学传统的冲击》,台北: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85年;汪荣祖:《康章合论》,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8年;等等。在鲁迅研究领域,一方面固然是对鲁迅思想与作品的重新理解和解读②具体可参阅王富仁:《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钱理群:《心灵的探寻》,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年;汪晖:《反抗绝望——鲁迅的精神结构与〈呐喊〉〈彷徨〉研究》,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等等。,另一方面则是将鲁迅纳入到20世纪中国文学、文化与学术思想的历程中进行考察。尤其是1990年代以来,伴随着晚清文学与学术史研究的热潮,鲁迅与章太炎的思想联系、学术传承,得以重新“浮出历史地表”,产生了一系列重要的研究成果,③具体可参阅陈平原:《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以章太炎、胡适之为中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陈方竞:《鲁迅与浙东文化》,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9年;等等。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章念驰的史料文章,为读者展现了丰富的细节。具体可参阅章念驰:《论章太炎与鲁迅的早年交往》,《三馆论坛》1994年第2期;章念驰:《论章太炎与鲁迅的后期交往》,《上海鲁迅研究》2010年第1期。并在此基础上,于21世纪又有了新的重要的开掘。④具体可参阅高俊林:《现代文人与“魏晋风度”——以章太炎、周氏兄弟为个案之研究》,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陈雪虎:《“文”的再认:章太炎文论初探》,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文宗理:《“取今”、“复古”之间的文化穿越——从章太炎到鲁迅》,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5年;林少阳:《鼎革以文:清季革命与章太炎“复古”的新文化运动》,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李振声:《作为新文学思想资源的章太炎》,《书屋》2001年第Z1期;任珊:《章太炎的文学复古与鲁迅文学的发生》,《学术月刊》2007年第7期;等等。
学界就鲁迅所受章太炎影响已进行了非常宏阔的历史考察,本文思路略有不同,主要聚焦于目前学界并未给予高度重视、“尚停留在校勘正误和命名讨论”⑤宋声泉:《近二十年“学者鲁迅”构建的既有与尚无》,《文艺理论与批评》2021年第2期。阶段的《汉文学史纲要》展开重点分析,意在讨论鲁迅的文学观念、文学史写作在何种层面受到章太炎影响,并在哪些方面做了重要的调整与“创造性发挥”,从而体现出鲁迅在文学史研究上的“主体性”。
戴燕认为:“在正式讲述中国文学史之前,首先讨论‘文学’的定义,是早期写作的中国文学史的一大显要特征,之所以不避繁琐,反复论述这些看起来与文学史并不相关的文学原理,除了由于学科建立之初,人们对本学科的性质、规范怀有新鲜感,喜欢强调的原因之外,还有一个非常实际的原因,就是人们确实感到需要辨别‘文学’的内涵、外延,也就是搞清楚自己所要描述的对象究竟是什么。”⑥戴燕:《文学史的权力》,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3页。此处对于“文学”概念的讨论,不仅是立足于学科规范、辨别“文学”内涵与外延的需要,同时也是出于文学史叙述的准备。换言之,文学史家们在自家著作中做此安排,既源于文学史观及治学思路的考虑,又是出于之后顺利完成文学史叙述的需要,其中涉及的并非仅仅是一个治学问题,更是一个文学史叙述策略的安排问题。鲁迅曾在《中国小说史略》第一篇言及《史家对于小说之著录及论述》,讨论“小说”概念变迁,从而为“小说”正名,一则提高小说地位,寻找源流;二则更是在为自家小说史叙述寻找合法性地位。同样,《汉文学史纲要》第一篇言及《自文字至文章》,亦可视为鲁迅对于“文学”概念的界定。鲁迅的文学史著作即从这里开始讲述。
在讨论鲁迅对于“文学”一词的基本界定时,许寿裳的一段回忆尤为重要。许寿裳《从章先生学》一文,曾追述鲁迅在东京跟从章太炎讲学时的情形:
鲁迅听讲,极少发言,只有一次,因为章先生问及文学的定义如何,鲁迅答道:“文学和学说不同,学说所以启人思,文学所以增人感。”先生听了说:这样分法虽较胜于前人,然仍有不当。郭璞的《江赋》,木华的《海赋》,何尝能动人哀乐呢。鲁迅默然不服,退而和我说:先生诠释文学,范围过于宽泛,把有句读的和无句读的悉数归入文学。其实文字与文学固当有分别的,《江赋》、《海赋》之类,辞虽奥博,而其文学价值就很难说。①许寿裳:《从章先生学》,《许寿裳回忆鲁迅全编·亡友鲁迅印象记》,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06年,第29页。
鲁迅指出文学与学说不同,学说是“启人思”,文学是“增人感”。也就是说,文学的目的在于传达作者的思想与情感,使人感到情感上的愉悦与思想上的升华,这一观念接近于非功利的“纯文学”观念,大体相当于西方文学理论体系内对于“文学”一词的界定。在此可以作为补充材料的是同时期周作人、王国维的意见。在《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一书中,周作人这样定义“文学”,说“文学是用美妙的形式,将作者独特的思想和感情传达出来,使看的人能因而得到愉快的一种东西”②周作人著,止庵校订:《中国新文学的源流》,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5页。。王国维将这一定义发挥地最为透彻,他说:“学之义广矣。古之所谓‘学’,兼知行言之。今专以知言,则学有三大类:曰科学也,史学也,文学也。凡记述事物而求其原因,定其理法者,谓之科学;求事物变迁之迹,而明其因果者谓之史学;至出入二者间,而兼有玩物适情之效者,谓之文学。”③王国维:《序跋论学选萃·〈国学丛刊〉序》,见姚淦铭、王燕编:《王国维文集》第4卷,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第365页。在王国维看来,文学处于史学与科学之间,其基本性质是“兼有玩物适情之效”。同时,在《文学小言》中,他更加明确指出:“文学者,游戏的事业也。”“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写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主,后者则吾人对此种事实之精神的态度也。……要之,文学者,不外知识与情感交待之结果而已。”④王国维:《文学散论·文学小言》,见姚淦铭、王燕编:《王国维文集》第1卷,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第25页。王国维追求的正是以西方“游戏说”为代表的“纯文学”观念。鲁迅显然倾向于王国维、周作人这一思想脉络,因此,对章太炎关于“文学”的见解,认为其“过于宽泛”,并且指出文字与文学有所分别的关键因素是在于“文学性”的判定。
章太炎关于“文学”的理解,有其自身的逻辑与学术背景,朴学的治学方法决定了章太炎论“文学”首先从语言、文字入手的基本态度。从1902年《文学说例》中即指出“世有精练小学拙于文辞者矣,未有不知小学而可言文者也”,及至1922年4月至6月在上海公开讲学,谈到“什么是文学?据我看来,有文字著于竹帛叫做文”,前后可谓一脉相承。其中,又以《文学总略》开篇对于“文学”的阐释最为集中,他说:“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凡文理、文字、文辞,皆称文。言其采色发扬谓之彣;以作乐有阕,施之笔札谓之章。《说文》云:‘文,错画也,象交文。’‘章,乐竟为一章。’……夫命其形质曰文,状其华美者曰彣,指其起止曰章,道其素绚曰彰,凡彣者必皆成文;凡成文者不皆彣,是故搉论文学,以文字为准,不以彣彰为准。”①章太炎撰,陈平原导读:《国故论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第49—50页。从这段提纲挈领的话来看,章太炎所定义的“文学”仍旧停留于经史子集无所不包的层面上,大略属于中国古典的知识体系,认为凡是著于竹帛之上的文字,即为“文学”。也就是说,“文”在章太炎看来,既包括可以用句读读开的文章(其中又可分为“有韵之文”和“无韵之文”,章太炎总称之为“成句读文”),也包括不可以用句读读开的文字(如表谱、簿录、算草、地图等,章太炎称之为“无句读文”)。②陈雪虎:《“文”的再认:章太炎文论初探》,第37页。这即为章太炎所总结的:“凡云‘文’者,包络一切著于竹帛者而为言,故有成句读文,有不成句读文,兼此二事,通谓之文。”
在章太炎的论述与学术体系中,我们可以发现,文字成为衡量“文学”的根本标准。鲁迅对这种“以从传统小学发展而来的‘语言文字之学’为基础,以逻辑的方法,把‘文’界说为以文字为中心的‘文字’文化”③陈雪虎:《“文”的再认:章太炎文论初探》,第14页。观念,显然有不同意见。这不仅见于许寿裳的回忆,在《汉文学史纲要》第一篇《自文字至文章》这样严谨的学术著作中,鲁迅也有所表示。他说:“然汉时已并称凡箸于竹帛者为文章(《汉书》《艺文志》),后或更拓其封域,举一切可以图写,接于目睛者皆属之。梁之刘勰,至谓‘人文之元,肇自太极’(《文心雕龙》《原道》),三才所显,并由道妙,‘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故凡虎斑霞绮,林籁泉韵,俱为文章。其说汗漫,不可审理。”④鲁迅:《汉文学史纲要·自文字至文章》,《鲁迅全集》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355页。鲁迅在梳理“文”这一概念的基础上,间接反驳了章太炎关于“文学”的见解,认为章氏关于“文学”的界定过于宽泛汗漫。因此,以这一角度而言,鲁迅与章太炎关于“文学”的见解确实存在差别,且大异其趣。
相对于其师章太炎,同时代人刘师培关于“文学”的观点,可能更容易为鲁迅所接受。在《广阮氏文言说》一文中,刘师培对“文学”的范围做出界定,他说:“故三代之时,凡可观可象,秩然有章者,咸谓之文。就事物言,则典籍为文,礼法为文,文字亦为文;就物象言,则光融者为文,华丽者亦为文;就应对言,则直言为言,论难为语,修词者始为文。文也者,别乎鄙词俚语者也。……故魏、晋、六朝,悉以有韵偶行者为文,而《昭明文选》,亦以沉思翰藻为文也。”⑤刘师培:《广阮氏文言说》,见陈引驰编校:《刘师培中古文学论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183页。刘师培与章太炎一样的是,他们在讨论“文学”的定义时,都根植于语言文字,认同“文”包括多种选择。但从根本上来说,刘师培所认为的“文学”是讲究藻饰、韵律和对偶的骈体文,虽说承接的是清代阮元的“文言”说,但相对于阮元,刘师培的独创性更在于“有意识地建立了一个相生的垂直系统,在这一体系中,‘文’包括‘礼乐法制、威仪言辞、古籍所载’的天地间一切‘英华发外秩然有章’的事物,以语言文字为载体的‘文’则是其中的一个子目,因而只有符合‘英华发外秩然有章’的‘偶语韵词’才可称‘文’,‘文笔’之间性质上的差异由此也就显得异常突出。刘师培把阮元的‘文言’纳入到他所分析的‘文’的统一性中,为骈文乃‘文章之正宗’提供更有力的支持”①王风:《刘师培文学观的学术资源与论争背景》,见夏晓虹、王风编:《文学语言与文章体式——从晚清到“五四”》,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237页。。因此,刘师培对于“文”中的骈文非常重视,并将之视为“文章之正宗”,对于“偶词韵语”的把握,也使其将“文学”的性质界定在讲究藻饰、韵律和对偶等方面。这与章太炎仅仅依据文字来判断“文学”显然不同。也正是因为刘师培对于“文”这一概念中“文学性”因素的重视,以及文学价值的看重,才使得他在关于“文学”的观点上,更容易让鲁迅接近。
尽管如此,无论是在个人学识、气质与治学思路上,鲁迅与刘师培之间还是表现出了区别性的特点,就像研究者指出的:“周氏兄弟的文学观念开始以全面现代的理论形态出现,其理论资源也主要来自于引进的西方文学观念,而且是当时英美语系国家中最为系统完善的浪漫主义文学思想。这一文学思想在当时西方社会最突出的现代特征就是,以‘精神’、‘情感’、‘思理’和‘神明’等为文学的本体,批判资产阶级的启蒙主义与功利主义,确立文学自身的规范和特殊的价值意义。这一思想在文学理论上,以所谓‘文学性’为号召,力图把‘文学’从经学、史学、哲学、科学和其他实用科学中分离出来,形成自己的文学理论。”②陈雪虎:《“文”的再认:章太炎文论初探》,第304页。因此,从理论资源上来说,鲁迅所依据的主要还是西方文学理论体系,并在此基础上对“文学”观念进行建构;而刘师培则是源于中国传统学术中的“文笔论争”。鲁迅事实上是从西方文学观念的视点出发,以西方的文学观念来裁断中国传统学术体系中对于“文学”的划分,以及文学观念的建构,从而实现中国文艺的现代复兴。这也导致了鲁迅、章太炎、刘师培三者关于“文学”的界定,事实上又呈现出很难沟通的一面,不仅在于所论“文学”范围不同,也在于学术来源和治学思路上的不一致。鲁迅定义“文学”,首要在于文学价值和作品的文学性,文学性成为鲁迅判断作家作品在文学史上地位的主要依据。
明显的证据,比如他时时将“文采与意想”引入文学史的叙述之中,并成为影响文学史叙述的主要因素。在《汉文学史纲要》中,鲁迅之所以为李斯专设一篇,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即在于“法家大抵少文采,惟李斯奏议,尚有华辞”③鲁迅:《汉文学史纲要·李斯》,《鲁迅全集》第9卷,第394页。,对老庄大加赞赏,也是因为“然文辞之美富者,实惟道家”④鲁迅:《汉文学史纲要·老庄》,《鲁迅全集》第9卷,第375页。,直到晚年,鲁迅仍旧坚持“文采”是评判作家在文学史上地位的重要条件,指出“屈原宋玉,在文学史上还是重要的作家。为什么呢?——就因为他究竟有文采”⑤鲁迅:《且介亭杂文二集·从帮忙到扯淡》,《鲁迅全集》第6卷,第356页。。其间前后相承,鲁迅可谓坚持不移。因此,陈平原就指出,在鲁迅看来,“唐传奇好就好在‘叙述宛转,文辞华艳’,多‘幻设’与‘藻绘’;而宋人喜‘参以舆地志语’,‘篇末垂诫’时又‘增其严冷’,不免枯燥无味”⑥陈平原:《作为文学史家的鲁迅》,《陈平原小说史论集》(下),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754页。,甚至有些深恶痛绝。鲁迅在自家文学史著作中,之所以态度分明,而又论断精准,一方面固然是由于在文学史撰述中,鲁迅“重在自家研究思路与方法的展示,以及个人学术创见的充分发挥”①鲍国华:《小说教育与中国小说史学的兴起——以北京大学为中心》,《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4期。;但另一方面也说明,正是因为鲁迅明确的关于“文学”概念的界定,廓清了“文学史”涵括的范围,解决了“文学史”从何讲起与讲些什么的问题,从而使得文学史的叙述较为顺畅、成功。
依上所述,鲁迅在文学观上,无论是从治学思路,或是概念界定上看,都和章太炎具有本质区别。但其间的问题与勾连,似乎要复杂一些。依据鲁迅文学史著作《汉文学史纲要》看来,鲁迅撰述“文学史”从文字开始,章太炎是其借鉴的重要思想资源之一。换言之,鲁迅虽不赞成章太炎关于“文学”概念之界定,但二者渊源自在,且关系并不一般。鲁迅关于文字之观点,以及汉文字与汉文学的内在关联,处处可见章太炎“文字文化论”的潜在影响,并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鲁迅的文学史叙述与学术研究。我们可以以《汉文学史纲要》第一篇《自文字至文章》为例,进行分析。
在《自文字至文章》一篇中,鲁迅首先对传统的文字起源问题进行清理,并指出,“要之文字成就,所当绵历岁时,且由众手,全群共喻,乃得流行,谁为作者,殊难确指,归功一圣,亦凭臆之说也”②鲁迅:《汉文学史纲要·自文字至文章》,《鲁迅全集》第9卷,第354页。,从而破除了圣人创造文字的观点。在论及文字发展历史时,进而指出许慎《说文解字序》中对于汉字“六书”的分类。这在叙述上都没有任何疑问。但之后的补充显得有些突兀,他说:“今之文字,形声转多,而察其缔构,什九以形象为本柢,诵习一字,当识形音义三:口诵耳闻其音,目察其形,心通其义,三识并用,一字之功乃全。其在文章,则写山曰崚嶒嵯峨,状水曰汪洋澎湃,蔽芾葱茏,恍逢丰木,鳟鲂鳗鲤,如见多鱼。故其所函,遂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③鲁迅:《汉文学史纲要·自文字至文章》,《鲁迅全集》第9卷,第354页。
鲁迅既然论及文字,为何会过多地涉及到文章?其中,又为何专门提到文字置于文章中后,遂具“三美”呢?吴俊认为:“鲁迅在文字起源问题的探讨上,与其他学者的不同正在于,他强调了文字产生并具有的心理动因,即审美的或美感的动因。这种注重文字(汉字)的审美或美感的品质的观点,在现在看来,也有助于我们全面认识中国文字的独特性。”④吴俊:《形似断代短制 实为专史长编——关于鲁迅的〈汉文学史纲要〉》,《学术研究》1992年第5期。这当然是一个有力的解释。但笔者认为,其间所涉及的内容要稍微复杂一些。鲁迅论述文字的美感,也并非仅仅出于对文字的研究和考虑,而是服务于文章的美感叙述。在鲁迅看来,将中国文字的“三美”运用在文学作品中,才使得文学作品具有特殊的美感,做到“有藻韵,以便传诵”,并有别于其他艺术门类。对于文学作品中文字美感的重视,最明显体现在鲁迅《屈原及宋玉》一篇中对《离骚》与《诗》的分析上。他说:“实则《离骚》之异于《诗》者,特在形式藻采之间耳。时与俗异,故声调不同;地异,故山川神灵动植皆不同;惟欲婚简狄,留二姚,或为北方人民所不敢道,若其怨愤责数之言,则三百篇中之甚于此者多矣。”⑤鲁迅:《汉文学史纲要·屈原及宋玉》,《鲁迅全集》第9卷,第384页。鲁迅所谓形式藻采,即为“形美以感目”,声调不同即为“音美以感心”,以此来分析《离骚》,确实更为独特。类似的例子,还可以见于鲁迅对《古诗十九首》的分析。他认为《古诗十九首》的独特性,正是“随语成韵,随韵成趣”,直接将其艺术特色归结于古典诗词中的韵律和声调,而这些形式、声调和韵律,本身便是汉文字特殊美感效果的最好体现。郜元宝在分析这一问题时,特别指出“汉文学成立的直接前提是汉字,而非宽泛的‘汉语言’,汉字特有的形式藻采是汉文学的美感来源,这是鲁迅重视炼字的学理根据”①郜元宝:《鲁迅六讲》,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0年,第82页。。郜元宝从鲁迅对于汉文字美感的关注引申到鲁迅的文学创作,可谓独具慧眼。但其实,不仅是鲁迅的文学创作,按照笔者以上论述,鲁迅在文学史研究中同样重视文字,重视对文字美感的把握,并将之运用到对文学作品的评价和一些重要的文学史论断中。
鲁迅对于汉字的重视与敏感的把握,原因有二。一则在于自家的学术兴趣,二则源于其师章太炎的影响。鲁迅从幼年即开始接触古文字、碑帖和金石古物,并产生了搜集和摹拓的兴趣。日本留学回国后,在绍兴继续搜集、摹拓碑帖拓片,集资刻印《小学答问》,编著《俟堂专文杂集》,其间不仅时时搜集墓志、碑帖、石刻造像、金石古物等,还意图完成一部《中国字体变迁史》。研究表明,鲁迅“从1915年至1918年,抄录古碑790种,多达一、二千张。碑文中,甲骨文、金文、真、隶、篆、草各种字体,书写得非常逼真。与此同时,他又抄录了不少汉字研究的专著,1915年3月19日,他从教育部钱稻荪处借来《秦汉瓦当文字》1卷1册,精心进行影写。此外,还抄有陶斋所藏《秦汉瓦当文字目录》一份。同年4月28日,鲁迅从北京图书馆借到《小蓬莱金石文字》,影写自藏本中的缺页。1918年9月22日至10月14日,又抄成罗振玉的《唐风楼金石文字跋尾》”②赵英:《籍海探珍——鲁迅整理祖国文化遗产撷华》,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1年,第106页。。除此之外,仅在“1915年之内,鲁迅就买有关书籍20多种”③赵英:《籍海探珍——鲁迅整理祖国文化遗产撷华》,第107—108页。。如果再联系1930年代鲁迅写作《中国语文的新生》 《关于新文字》 《汉字和拉丁化》《论新文字》《门外文谈》等文章,并时有洞见,足可以说明鲁迅对汉字抱有的持续热情,可谓念兹在兹,时时挂心。鲁迅将自家对于汉字的研究心得、治学思路运用于文学史研究,当属情理之中。
再者,鲁迅对于汉文字的敏感把握,其渊源更加可以追溯至章太炎。这不仅是指鲁迅1908年在东京民报社跟从章太炎学习《说文解字》,主要还在于鲁迅探讨汉字与汉文学的原初关系,明显得益于章太炎的观点与启发。1906年,章太炎在《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之演讲》中明确表达过这样的意见,说“文辞的本根,全在文字,唐代以前,文人都通小学,所以文章优美。两宋以后,小学渐衰,……文辞也不成个样子”④章太炎:《在东京留学生欢迎会上之演讲》,见章念驰编订:《章太炎全集·演讲集(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9—10页。。在章太炎看来,决定文章的优美全在汉字,汉字成为决定文辞的关键因素。也就是说,文字成为衡量“文学”的根本标准,这和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对于汉字美感的重视,表现出相当程度的一致性。在《自文字至文章》一篇中,可以见出,鲁迅并非仅仅论述汉字起源,抑或是文学起源,而是将两者有机结合在一起。以文学的起源论述文字的发展,以文字的发展论证文学的起源,从而使文字和文学成为无法分割的“整体”。在鲁迅的理解中,文字是文章的基础,文章的美感直接来源于文字。这就是说,鲁迅虽然不赞成章太炎关于“文学”的界定,认为其概念过于宽泛,但从其文学史著作本身以及部分论断来看,我们依然可以觉察出鲁迅的观点与章太炎“文字文化论”之间的内在一致性。当然,其间的区别亦需要说明。相对于章太炎极端地将文字作为文学,毫无分科观念地认为“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鲁迅则是以西方文艺理论视野下的“文学”观念,做了极为重要的调适与“创造性发挥”:在重视汉字美感的同时,更加注重文学作品的“文学性”因素,并将之作为判定作家作品文学史地位的主要标准与批评尺度。
骆玉明在分析《自文字至文章》一篇时认为:
《汉文学史纲要》第一章《自文字至文章》论文学的起源,由“原始之民”以姿态声音传情说到言辞歌咏的产生,继而由巫觋的歌舞赞颂说到文字的发明与运用,继而从初始之文说到“文章”的概念,一直到晋宋“文”、“笔”之分辨,极简赅地描述了中国文学生成的历史。在这里作者运用了源于西方的艺术起源理论和文化人类学理论,却几乎不显痕迹,因为用以描述和论证的材料,完全出于中国古籍。这种中国文献与西方理论的结合,在当时是值得钦佩的尝试。①骆玉明:《前言》,见鲁迅:《插图本汉文学史纲要》(外一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3—4页。
此番分析大致是正确的。鲁迅在《自文字至文章》一篇中,确实以文学的起源为开端,并且将文学起因归于“心志郁于内,则任情而歌呼”,文学的功用在于“自达其情意而已”,其间更是谈及西方文学理论中文学起源于“巫术”一说。无论是从文学的起源,还是文学的功用,都可以见出鲁迅是站在西方文学理论体系下来探讨“文学”的概念,并以此观照中国文学史的发展进程。但问题在于,鲁迅在描述与论证的过程中,为何均采用中国文学文献?相关的另一个问题是,鲁迅在文学史开篇之中,为何称“文章”,而不是直接称为“文学”?不仅如此,“文章”这一概念还时时出现于《汉文学史纲要》的后续篇目及《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文章”其实已成为鲁迅用以概括中国文学的一个中心概念。
很显然的一个原因是,鲁迅可能已经注意到中西文学的区别,当然需要以不同的文学史术语加以叙述。中国的文学起源毕竟有其自身的特征,中国的文学发展亦有其自身的脉络,而处于中国语境下的学者,应当有自己的批评术语与概念系统,就像戴燕指出的:“中国文学史的写作从一开始遵从的就是西方模式,学习或说模仿西方‘文学史’的叙述语言,应该毋庸置疑,只不过写作者一旦兼及中国文学所谓本来的实情,似乎就再不能够把中国文学史,也写得跟西洋文学史一模一样,因为文学史跟文学史不同。做中国文学史的早期的中国学者,除了有感于中西双方文学分类上的分歧,觉得还是沿用自己原有的学术概念,能够比较有效地表述过去的文学历史以外,同样认为中国文学史也不能完全取西方文学史的套式,演绎身世、叙述谱系,中国文学有不同于欧洲的发展道理和发展历史。”①戴燕:《文学史的权力》,第30页。
另一层更深的原因可能是,鲁迅之所以采用中国文献,并采用“文章”一词,是源于乃师章太炎的深厚影响。1908年,鲁迅发表《摩罗诗力说》一文,其中谈及“文章”一词,指出:“由纯文学上言之,则以一切美术之本质,皆在使观听之人,为之兴感怡悦。文章为美术之一,质当亦然,与个人暨邦国之存,无所系属,实利离尽,究理弗存。”②鲁迅:《坟·摩罗诗力说》,《鲁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73页。鲁迅早年将文章归于“美术”一部,表明他已经意识到以西方现代学科体制来划分文学与中国传统学术分类——经史子集的区别所在。因此,他试图将“文章”从其他学科门类中剥离出来,这是其一。其二,鲁迅在此虽然是在表述西方文学理论语境下的“文学”概念,但沿用的依然是中国传统学术中的“文章”一词。可与之参照的是,作为同时接受章太炎文学思想的周作人,在当年探讨文论的论文《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因及中国近时论文之失》中,情况亦然。日本汉学家木山英雄注意到一个特殊现象,“比周氏兄弟更早一步接受了西欧文学观的王国维,经常自觉使用日本造译语‘文学’,而周氏兄弟共同的译语,却既与厌恶此种‘新名词’的《国粹学报》和章炳麟同道,同时又有意识地区别于章氏‘过于宽泛’的定义”③孙歌译:《“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见[日]木山英雄:《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木山英雄中国现代文学思想论集》,赵京华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224页。。不仅如此,木山英雄还将章太炎与周氏兄弟的师承关系扩展到文学概念、诗与诗人、神话、小说等各个方面,尤其指出在鲁迅早期翻译活动方面,二者在文学语言上的联系更加紧密,认为“章炳麟有关把文学不作为传统的文饰技巧,而是以文字基本单位加以定义的独特想法及其实践,为周氏兄弟的翻译活动暗示了行之有效的方法:他们在阅读原文时,把自己前所未有的文学体验忠实不贰地转换为母语,创造了独特的翻译文体”④孙歌译:《“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见[日]木山英雄:《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木山英雄中国现代文学思想论集》,赵京华编译,第231页。。
应该来说,七年的留日生涯(1902—1909年),章太炎对于鲁迅的影响重大而深远,不仅见于早期的翻译实践,在同时期的五篇文言论文中,同样有着章太炎“文学复古”思路的影子。⑤关于鲁迅留日时期的复古倾向,具体分析可参见袁盛勇:《鲁迅:从复古走向启蒙》,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日]木山英雄:《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木山英雄中国现代文学思想论集》,赵京华编译;陈雪虎:《“文”的再认:章太炎文论初探》。前者主要侧重于鲁迅思想研究,后两者侧重于鲁迅受章太炎“文学复古”思想影响,形成二者在文学与文化思想上的一致性,但均少论及这种一致性对于鲁迅文学史研究的影响及意义。这些方面的前后联系、深层渊源,都可以反映出周氏兄弟在文学观念等方面上“前卫性的西欧理解与章炳麟复古主义思想之间的关联”⑥孙歌译:《“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见[日]木山英雄:《文学复古与文学革命——木山英雄中国现代文学思想论集》,赵京华编译,第209页。。也正是因为这一点,相对于王国维完全站在西方文学理论的视野下来定义“文学”,并采用西方的术语和批评概念,鲁迅和周作人在章太炎的影响下却表现出了较为保守的“厌恶感”。这一深远而潜在的影响,反映在鲁迅的文学史写作实践中,即是撰述文学史从文字开始,采用“文章”这一概念而不是“文学”一词,依据中国古籍文献,而并非外国文学材料。甚至,在写作《中国小说史略》与《汉文学史纲要》两部文学史著作时,一律采用文言文,并试图“借鉴中国古代文艺理论批评话语,重建中国现代文艺批评话语系统”①徐鹏绪:《汉语改革与鲁迅文艺批评的文言话语》,《东方论坛》2020年第5期。。
由上述分析,我们也可以见出,《自文字至文章》一篇以及后续的篇目中,无论在鲁迅关于“文学”的理解上,还是在“文学”的定义、起源与功用等诸多论题上,一方面固然表现出鲁迅西方化的理论视野与现代性的文学理解方式,崇尚西方的文学观念;另一方面,却可以见出鲁迅“取今复古,别立新宗”的文学思路与一贯的思维方式。这不仅说明鲁迅的文学思想与章太炎存在极为明显的差异,也说明二者之间存在一定的互动关系与深层影响。这种学术思想上的“互动关系与深层影响”,以及鲁迅作为一名文学史家的学术“主体性”,不仅见于鲁迅早期的文学思想,直到写作《汉文学史纲要》时,依旧在在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