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亚比较视野中的社会冲突观及其评析 *

2021-04-14 21:47唐纳德莱文薛亚利译评
国外社会科学前沿 2021年2期
关键词:观点冲突身体

唐纳德·莱文 /文 薛亚利 / 译评

一、引 言

本文摘译自唐纳德·莱文(Donald Levine)2018年出版的著作《对话社会理论》(Dialogical Social Theory)中的一节,即“欧美和亚洲社会思想中的冲突观”(Positions on Conflict in Euro-American and Asian Social Thought),该书是他的遗作。

莱文教授系美国芝加哥大学的社会理论学家,并担任芝加哥大学出版社“社会学遗产”系列的编辑长达20多年。他先后出版5本社会学理论著作,其中两本较为著名,分别是《作为一种职业的社会理论:社会学理论工作的类型》(Social Theory as a Vocation: Genres of Theory Work in Sociology,2014)和《心灵的力量:美国人文学科学习的再创造》(Powers of the Mind: The Reinvention of Liberal Arts Learning in America,2006)。

莱文在社会学理论领域具有一定的学术地位,他被认为是众多理论学家脉络中的重要关联者,从韦伯、涂尔干、齐美尔、库利这一代的奠基人,到罗伯特·帕克、帕森斯、希尔斯、默顿等一系列重要社会学家,再贯穿到当代的理论家们。如他研究主攻齐美尔,大量翻译和搜集齐美尔的著作及著述,让齐美尔的学术思想更活跃和丰富。1Howard G. Schneiderman, Dialogical Social Theory: Coda to Donald Levine’s Career, Society, vol. 52, no. 5, 2015, pp.481-483.在社会学理论的贡献上,莱文创立了一种对话式的思考和阐释社会学理论的独特方式,这在本文中会有集中体现。具体来说,其特色就是将欧美和亚洲的不同地域文化进行对比,作者以社会冲突论为理论焦点,分别介绍了这两个区域截然不同的文化认知。

二、冲突论的观点立场

西方社会思想中的社会冲突的哲学视角,包括四个观点立场,可以通过对以下两个变量的交叉分类来论述:(1)冲突是必然的或偶然的;(2)冲突是消极的或积极的。“悲观主义者”认为冲突是消极的;“乐观主义者”认为冲突不可避免,但是积极的;“审慎的”立场认为冲突是偶然的、完全消极的;最后,一种“争议性”的观点认为冲突绝对积极,但需要改善。

这些立场与人类攻击性的生理基础假设有关。必然冲突论认为身体是利己冲动的源泉,它能激发并发起攻击性行为;偶然冲突论认为身体是战斗或恐惧的根源;审慎立场的一种论述,把身体视为可塑性能量的来源。相反,在某些亚洲传统想象中,身体既不受攻击本能的支配,也不受冲突情景的驱动,同时也不是完全缺乏自然结构。特别是印度的瑜伽传统和日本的合气道,想象将身体置于一种平和宁静的状态,与精神和灵魂融为一体。由于合气道可以中和身体对攻击的反应,而不是去反击或服从,因而侵略的结果不必是冲突。为了减少冲突,审慎的观点不受制于外部的社会安排,而是依赖于内心的平静,并促进自己和他人之间的和谐。

在关于人际冲突和群体间冲突的原因、形式、水平、动力、决心和后果方面,社会冲突理论确有一些共识。然而,尽管从经验来看对冲突现象认识一致,但关于冲突的哲学假设却存在巨大分歧。我将通过构建四个理想型的观点来澄清这些差异:悲观、乐观、审慎和争议。2Howard G. Schneiderman, Dialogical Social Theory: Coda to Donald Levine’s Career, Society, vol. 52, no. 5, 2015, pp.481-483.在讨论了每个观点的定义特征和一些杰出代表之后,我将分析这些观点立场如何与自然人体的生理假设相关。这一分析将有机会引入亚洲思想中冲突论的某些观点。

(一)必然的社会冲突

悲观的社会冲突,有其基督教神学上的深刻根源。“人类本质上是罪恶的生物,有攻击他们近邻的倾向,从而造成了悲剧和苦难。”伊曼纽尔·康德(Immaunel Kant)提出了这种观点的世俗版本。康德发现涉及冲突的倾向永远存在,而且本质上是不道德的。1于海:《西方社会思想史》,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年,XX页。康德哲学人类学的宗旨是通过心理学、行为学和政治学的传统,找到通向现代社会科学的道路。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心理学的本能观经历了兴衰变化,既假定人类固有的侵略倾向导致了冲突,又假设它是用之不竭的内在冲突蓄水池,会通过外化、投射和释放进入人际冲突。弗洛伊德认为暴力冲突在人类经验中很常见,它作为解决利益冲突的一种手段,是一种本能渴求的表达,是“仇恨和毁灭的行动本能”。他哀叹现代战争的破坏性,但对通过培养厌恶战争从而克服侵略本性不抱什么希望,因为这种本性在人的生物表面之下根深蒂固。对此,他提出一种自我毁灭的“死亡本能”的理论观点,这种本能不断产生出冲突能量。大多数精神分析学家认为,破坏的本能与性本能相比,是两极对立的另一个极端,这让他们吸纳了弗洛伊德关于侵略的悲观观点,而不用承认他们的想法是一种牵强附会的超心理学建构。

生态学家尼克·丁伯根(N. Tinbergen)基于基因遗传本能,假定了种内冲突的普遍倾向性。然而,他发现与其他动物的攻击性相比,人类的攻击性是以社会破坏性为特征的:“人类是唯一一个会大屠杀的物种,是他自己的社会中唯一不合群的人。”在人类早期和其他物种的冲突中,战斗的冲动被恐惧反应所平衡。现在人类创造了文化条件,抑制从战斗中获得酬金的冲动,使用远程技术能隔着一段距离开火,这消除了在面对面的遭遇中产生的驯化效应。丁伯根对这些根深蒂固的本性感到沮丧,这种本性以毁灭性的战争震撼了现代社会。他承认人口密度的增加会影响战斗冲动,消除参与战斗的内在冲动将是困难的和几乎不可能的。半个世纪前的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曾作出了类似的判断。尽管现代战争的恐怖是公认的,现代人却继承了侵略的本性和对荣誉的热衷,而这不可避免地滋生战争。詹姆斯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夕写道:“我们的祖先已经将好斗性注入了我们的骨骼并深入骨髓,数千年来和平不会在我们当中自行繁衍。”

政治科学家们拥护“政治现实主义”,这展现了一个相对悲观的立场。长期持此立场的汉斯·摩根索(Hans Morgenthau)堪称卓越的代言人,他认为社会源于人性的本能力量,这些力量使社会成为“一个利益对立和冲突的世界”。摩根索认为这些冲突无法避免,所以无需粉饰它们,或者认为它们是良性的。他提醒社会科学家不要把政策方案与其遵循的道德视角相混淆。摩根索敦促社会科学家和决策者要明白这点:维持一套道德观念很重要,但从道德的角度来看现实的利益冲突,常常既无法解释又不可调和。

此外,有一种基于哲学的乐观看法,认为冲突人物是不可或缺的,是人类福祉的重要来源。该观点的支持者拥护赫拉克利特的格言:“战争是万物之父和万王之王。”赫拉克利特斥责梦想着消除神人争斗的那些人,他订为事物只存在于对立之间的张力中,而人性的良善只有通过斗争才产生。

“冲突是积极的且不可避免的”,民族学家康拉德·洛伦兹(Konrad Lorenz)一直是该观点的杰出倡导者。冲突提供了适应性的优势,例如:冲突可以平衡同一物种中成员们的生态分布,最合适品种的选择来自对手间的竞争,调节排名顺序则是为了满足复杂组织的需要,煽动性的各种仪式乃是为了促进社会交往。洛伦兹认为,攻击性“远不是古典精神分析学认为的是一种恶魔般的、破坏性的行为原则,而是生命保护直觉系统的一个基本组成部分”。如果不是战争,那么至少冲突应该被称为万物之父。在各个独立冲动源之间的冲突,会产生让系统稳健的紧张关系,就像桅杆的稳定是通过向相反方向的拉动一样。

乐观主义的立场,是在经典社会学中通过格奥尔格·齐美尔(Georg Simmel)的开创性著作而发展起来的。齐美尔认为冲突不仅是人类社会生活的一个必然特征,而且是一个本质上良性的过程。也就是说,齐美尔将冲突的概念化为社会结构的本质构成特征。这是因为,对抗保持了对稳定的社会结构至关重要的距离,冲突的表达保留了可能切断关系的各方之间的联系。齐美尔认为,这种相互排斥是两个小亲密群体中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在现代大都市中牵涉到许多成员之间的重要关系和大量聚集。他认为容纳矛盾的能力是亲密关系生命力的标志。

齐美尔的经典分析是半个世纪后由刘易斯·科塞(Lewis Coser)恢复的。在《社会冲突的功能》(The Functions of Social Conflict)中,科塞将齐美尔的思想以独立和明确的命题形式加以提炼,并将它们与精神分析、心理学和社会心理学的相关资料进行比较,说明如何将其界定为可介入的干预变量。虽然科塞认为群体内和群体间冲突只在特定的情况下促进社会的统一,但他也认为表达冲突情绪的方式增强了群体的效益和长期稳定。

(二)偶然的社会冲突

尽管悲观和乐观的观点之间存在诸多差异,但两者共享一个假设,即认为社会冲突是普遍和不可避免的。而另一些学者却持有不同的观点,认为社会冲突可以避免或最小化。在这些学者中,其中一派认为冲突的本质和后果都是消极的,因此,他们认为社会冲突可以并且应该通过适当的社会干预来制止或阻止。这种审慎的观点有两个主要的变体:经典代表之一是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另一组经典代表是文化心理学家,如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 Mead)和艾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

霍布斯认为,追求个人利益会使所有人类行动者迟早参与社会冲突。这既源于荣誉的驱动,也来自捍卫自己财产而对抗他人的权利。不受抑制的社会冲突导致“每一个人对每一个人的战争”,这就是霍布斯的著名论断。这使人类生活长期笼罩在恐惧和痛苦中。为了克服这种始终存在战争的可能性,人类建立了主权政府。政府提供避免混乱和民事争斗的保护,作为交换,公民转交他们的自卫权。更一般地说,霍布斯认为冲突总是潜在的,但实际上是偶然发生的。通过建立适当的管理机构,冲突可以且应该被予以阻止。

还有些学者持有另一种替代观点,他们认为冲突本性并不是人们与生俱来的,而是来源于他们的成长方式和相互关系的组织方式。或许,玛格丽特·米德是第一个在多元文化中研究这个变量的文化人类学家。她发现原始社会既有高度竞争也有高度合作,并且,影响人们行为方式的究竟是竞争还是合作,主要取决于他们所经历的文化环境。弗洛姆更深入地追问该问题,从侵略性与和平性的角度审视了30个原始社会。弗洛姆发现,有一些原始社会包括阿兹特克人(Aztecs)、杜布人(Dobu)和甘达人(Ganda),在部落内外都表现出大量的人际侵略和暴力,这些社会中的生活氛围是真正的霍布斯主义,是一种持续恐惧和紧张的状态。而另一些原始社会则表现出相反的品质,例如,祖尼普韦布洛(Zuni Pueblo)印第安人、阿拉佩什山地人(Mountain Arapesh)和母布图人(Mbutu),他发现人们很少有敌意和暴力、嫉妒和剥削,也几乎没有战争、没有犯罪,普遍的态度是合作和友好。弗洛姆接着分析了倾向于产生攻击性反应的特定社会条件,包括他称为生物适应类的防御型攻击和非适应的纯粹破坏类的恶意型攻击。行为主义传统的心理学家,如沃特森和斯金纳,也认为冲突是偶然的,因为攻击性是对挫折经历的一种反应,所以可以通过适当强化非攻击性格来遏制它。无论学科取向如何,这些变相的审慎观点都认为冲突可以通过人性与非冲突方式的一致性实践来加以革除。

有一种主张与审慎观点完全相反,即主张社会干预不是为了消除冲突,而是为了刺激冲突。这种观点最极端的版本出现在那些歌颂战争美德的学者中,他们斥责同时代的人类不够军事化。尼采笔下的查拉图斯特拉问:“你说万圣节甚至战争,不是有一个好的起因吗?”他解释道:“我对你们说,正义的战争使任何事业都神圣化。”然而,尼采却认为人类是胆小的,这一说法也出现在社会思想家乔治·索雷尔(George Sorel)的《暴力的反思》(Reflections on Violence)中。尽管索雷尔从激进的社会主义观点出发,但事实上他被利用成为一个意识形态立场较宽泛的代言人。索雷尔主张战斗能凸显人高尚的一面,他认为整个古典历史都被一个个英雄的战争观所支配——赞颂军事职业是一个精英的职业,它认为伟大的战争提供了检验力量和渴求荣誉的机会,自愿参战和与战斗相关的神话为最高道德信念提供了灵感。

索雷尔主义在20世纪为殖民扩张和反殖民暴力作辩解。本尼托·墨索里尼(Benito Muussolini)引用索雷尔主义的理论基础——蒲鲁东主义的观点,宣称战争乃“神圣起源”。“永久和平会令人沮丧并破坏人类的基本美德,而和平主义则代表在牺牲之前的懦弱。”尽管法西斯主义由于机会主义原因而一度被接受,但它拒绝一切旨在确保和平的国际体系。墨索里尼宣称,只有战争“把人类所有的能量都置于最大的紧张之中,为直接面对它的美德之人追加高贵勋章。所有其他的检验都是替代,它们从不会将人类置于其自身面前”。

弗朗兹·法农(Frantz Fanon)认为,只有经过“两方领导者之间残酷而果断的斗争”,才有可能获得解放。他批评那些避免暴力的社会形式:要么通过将斗争付诸如舞蹈、精神占有或自我毁灭病症来疏散能量,要么通过宗教、哲学等反争论的思想形态化解暴力。他指出,政治反对派的非暴力形式,如少数行业停工、大规模示威、抵制公共汽车或进口商品,只是让人们消耗精力从而构成一种“休眠疗法”;只有暴力战斗才能消灭殖民主义、地区主义和部落主义,从而将共同事业、国家命运和集体历史的观念引入社会意识。而且,在个人人格层面上,暴力是一种净化力量,它使土著人摆脱自卑情结,摆脱绝望和无所作为——它恢复他的自尊,使他无所畏惧。

然而,争议性的观点认为,冲突不必与身体暴力联结在一起。有人提倡多开展口头形式的冲突,它是能促进社会变革的手段,也是促使达到真理的首选方式。赫伯特·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从意见和谐是反解放的观点出发,劝说一代知识分子去遵循对立的道德规范。韦恩·布斯(Wayne Booth)在文学评论中描述了一个辩论家的立场——“冲突越激烈,批判本身就越健康。”这种观点也出现在那些视冲突为接近真理的最佳途径的人当中。沃尔特·沃森(Walter Watson)把这种认识论立场称为对抗方法。沃森援引马基雅维利的话说,把对抗的方法运用到政治中,保护自由需要对立政党之间的冲突。

三、攻击性和非攻击性的身体基础

如许多社会学话语,冲突理论可以高度抽象。然而,它与身体对抗的现实紧密联系,使得人们很容易将社会冲突的讨论与身体的互动联系起来。

悲观的观点倾向于认为人体是个一直沸腾的熔炉,由自私自利和侵略冲动驱动,最终外溢到争斗行为中。古典精神分析也描绘了基于这种观点的身体想象。弗洛伊德认为人类有机体是一种不断更新的本能能量来源,能量汇集且在释放之前会产生内在不适,精神和躯体症状反映了人格释放这些本能的紧张能力的失败,这些紧张最终通过间接渠道得到释放。无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人的侵略性代表一种不断流动的冲动,从人体流露出来,使人类无法逃避这种毁灭自己或他人的癖性。

虽然洛伦兹对冲突的看法更积极,但他也支持“机械—压力式”的侵略观点,认为侵略就像被泵压进容器中的气体。在洛伦兹的观念中,对于特定的行为,能量在神经中枢持续累积,导致动物和人类寻找刺激性的触点以释放这些能量。虽然齐美尔淡化了本能的攻击性能量作为冲突根源的重要性,但他认为调动这种能量对实施斗争有用。即便如此,齐美尔承认存在一种纯粹的敌对行为,它表现在战斗游戏的习俗中。

就身体是攻击和冲突的来源这一观点,那些认为冲突不可避免的人倾向于把身体看成是定期产生攻击性能量的机制,而那些视冲突为偶发的学者有不同的意见:他们认为要么身体会产生击败这种攻击性本能的其他冲动,要么攻击性行为完全不是基于本能。

霍布斯代表了前一种:如果不是激发一种更强烈的自然倾向,即避免暴力死亡的愿望,那么所有人对权力不懈追求的倾向,将不可避免地导致持续内乱。人类希望以舒适的方式生活,只有通过和平的制度手段才能达到这一目标。因此,侵略他人的冲动服从于和平共处的愿望,可以通过建立主权政治权威的方式来得以确保。霍布斯论证的逻辑可以被调整,以涵盖各种旨在防止冲突的社会安排。但是,他关于行动的身体基础的逻辑可以保持不变,即身体是包括攻击性在内的不同冲动的发源地,但是攻击性能被旨在防止冲突的机制所禁止。这种身体意象与尼采和索雷尔的主张相比,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后者把人类的天性想象为凶猛好斗,只是这种天性被恐惧和寻求舒适的欲望所淹没,从而将军事冲动导入无害的渠道。

关于身体的第三个观点,是有些学者反对任何本能决定之类的说法。其理论模型认为,一个有机体的遗传结构是如此之小,因而只扩展到一般的反应能力。如果没有文化模式去形塑人类生活,“人类的行为将几乎是不可控的,只是一些无目标的混乱行为……人的经验几乎无法定型。”玛格丽特·米德首先将文化人类学的这一信条,用作冲突与合作的变量。好战的身体反映了符号内化及由斗争文化培养的该习惯,但是和谐文化同样可以成功地创造出非侵略性的习性。

四、亚洲的一些关于身体、侵略和冲突的观点

虽然有关身体康复的学科最近已经开始研究“非西方”艺术的可能贡献,但欧美社会科学很少有机会借鉴其他传统的见解和理解。亚洲传统可能提供了思考冲突的某些方式,而这些方式在现有的欧美范式中很难被涵盖,因此介绍这些传统的最直接的切入口,来自观察亚洲人对身体和侵略性的独特看法。下面,我将讨论印度的瑜伽传统和日本的合气道,当然在中国的道教和韩国的花郎道中也可以找到类似的观点。

总而论之,这些传统想象的是不受攻击本能支配的身体和不受冲突驱动的景象。相反,被欲望所困扰的状态,无论是有形的还是混乱的,都代表着人类在不成熟状态下的本性。成熟的人类展现出一个内在统一、与心灵统一的身体,也就是说,一个内在和谐的个体,几乎不会有侵犯他人的倾向。

两千年前,梵语经典《博伽梵歌》代表了一种人类喜悦和满足的状态,它通过一种平静心灵的练习来实现。瑜伽练习将身体与灵魂、个体自我统一起来,涉及一套复杂的方法,它不仅是道德的和冥想的,而且也是身体上的。它们包括体位法(对姿势的精心训练)和呼吸法(对呼吸节奏进行控制的练习)。这些并不是什么超常的练习,或者专属个别精英或超人,对任何愿意努力践行的人都是可行的。体位法锻炼身体中的每一处肌肉、神经和腺体,让人充满活力、柔韧、强壮而不受肌肉束缚。瑜伽动作旨在培养极好的健康状态,即身体、心智和精神完全平衡的状态。

在瑜伽之外,亚洲另一个文化——合气道,也阐释了一种相似的观念,即人具有身心和谐的潜力。合气道的艺术,于20世纪30—40年代由武术家/宗教家植芝盛平(Morihei Ueshiba)研发,结合了亚洲的其他文化,包括新儒学、神道教和武道(Budo)武术。这种艺术的基础是通过适当姿势来统一整个身体系统,以及通过将注意力集中来统一身体和心灵。能手们不仅学习应对身体攻击的动作,还在提升身心和谐上专设了特定练习。合气道创始人植芝盛平说,合气道“是统一思想、身体和精神的方式”。

瑜伽和合气道所传达的身体意象是否暗示了社会冲突?学习这些文化的学生要在练习中以放松或集中的姿态,体验一种平静的状态。由此,他们得出一个信条,即不存在驱使所有人互相侵略的固有的不可避免的力量;而且,与他们所经历的平静状态相比,侵略性是不愉快的,即使一个人是为了自卫而采取侵略性行为。当他们意识到有一种主动的或被动的侵犯冲动时,便把它与原始的反应联系起来而加以克服。瑜伽或合气道的身体状态实际支持了一种信念,即冲突既不是不可避免的,也不是受欢迎的。这使其与审慎冲突论的支持者达成一致,然而却与霍布斯学派的观点相反。身体在放松和统一的状态下能体验到自身的非侵略性,这是任何文化模式都可以规训的。

瑜伽和合气道以成年人的正常行为模式的教义来促进身体的和谐,并把它与人际冲突的教导联系起来。它们认为冲突是内在不和谐的副产品,对人类美好生活来说,人际冲突并非不可避免。瑜伽用各种戒律或道德纪律来改善人与人的关系,包括“不杀生”或“非暴力”。“不杀生”是一种禁令,显示了对所有生物的敬意。正如一位著名的当代瑜伽师伊纳尔所说:“暴力源于恐惧、软弱、无知或不安。要抑制它,最需要的是免于恐惧。”这一印度教的经典思想基础,绝不是不可避免的侵略性和人性本能的恐惧假设,而且发展出一种健康的人类功能的观念,在这种观念中,恐惧和好战性都可以避免。

圣雄甘地的作品,堪称瑜伽理念在当代关于冲突的社会思想中的卓越应用。甘地信奉传统瑜伽的某些著名概念,包括“阿希玛”(Ahimsa,不杀生)和“萨提亚”(satya,真理)。1文桂芳:《〈道德经〉的“和”思想探究》,《大众文艺》2018年第2期。在拒绝以暴力方式对抗侵略的基础上,他把瑜伽重新改造成了一种应对冲突的方式。根据瑜伽哲学,甘地坚持认为,反对犯罪者的邪恶而不反对犯罪者是有可能的,而且更有效。合气道创始人植芝盛平也阐述了类似观念。尽管植芝盛平采用武道或武术形式创立了他的学说,他却坚持“没有敌人”的特殊武道形式,认为唯一的敌人是源于不成熟自我的自私和攻击性;唯一值得追求的胜利,就是战胜不成熟的自我。植芝盛平把他的武道目标描述为一种“不杀生”,一种保护所有生物的精神,这是一种以合气道艺术促进整个世界和平和谐的理想。

这意味着,合气道并没有假定一个完全无侵略性的世界,而承认有些人会故意或无意地以身体或语言攻击其他人,或侵入他人场所。但是,合气道认为,在回应侵犯的选择上,并不局限于反击、逃跑或奉承(而因此播下怨恨和事后冲突的种子)。合气道提出了一个选择,即通过弱化攻击者的攻击性来避免冲突。被攻击的人或团体,可以用合气道的方式来作出反应,通过利用攻击者的力量,保持中心位置,并以一种受害者自我保护但又尊重攻击者的方式重新引导力量。

在构建冲突论的社会思想中,瑜伽、“非暴力、不合作”和合气道引入了一个新的视角。与其他审慎的观点一样,它们也认为冲突是不好的,因为人类生活不能靠不和谐来实现。攻击他人表明了不成熟的自我和对每个人所代表事实的不尊重——更不用说21世纪战争所带来的恐怖。支持冲突的人所拥护的勇气、自尊和真理的美德,可以通过不侵犯他人的自信模式来获得。

与审慎观点的另外两种变体不同,这里讨论的亚洲方法不指望通过外部机制来遏制冲突。可以肯定的是,亚洲方法不会像过去支持霍布斯和其他人那样,否定正式的政治安排;也不会像文化人类学家所讨论的那样,否定良性文化条件的影响。亚洲方法主要强调的是通过内心修炼,使心灵平静,达到身体和精神的相统一。这种做法促进了一种自然的和谐,这种和谐激发了非亲密的互动,并通过尊重人际关系的学说得到强化。在当代,关于社会整合的工程,对亚洲这些社会思想的深度思考,或许会让我们受益。

五、亚洲冲突观的中国贡献及对莱文冲突论的评析

在前文中,莱文教授就冲突论展开的欧亚比较非常新颖,因为他引入了亚洲各国传统文化对冲突的不同认知范畴。然而,遗憾的是,他的分析过于倚重日本和印度,而忽略了其他国家的思想贡献,尤其是传统文化深厚的中国。

尽管作者开篇就提到亚洲的冲突观中,除了印度的瑜伽传统和日本的合气道之外,还有中国的道教和韩国的花郎道,但作者仅仅认为后两者与前两者观点类似。这种认为亚洲各国冲突观相类似的印象式判断,让作者忽略了对其他重要国家(如中国和韩国)在冲突观上更为多样的解释。

在社会学理论中,冲突论可谓是一个经典流派,它代表了一种重要的社会学分析法范式,它是对现代结构功能主义的修正和完善。1于海:《西方社会思想史》,复旦大学出版社,1993年,XX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对各种不同的思想资源的吸纳,有助于冲突论的发展。为此,我们需要简要提及中国传统文化对冲突观的不同思考。

论及中国传统文化对于冲突观的认识和解释,首提儒道两家的思想体系。儒道两家乃中国本土所生,两者对冲突观有与西方不同的文化解释。如儒家,把对客观世界的认知、个人内心修养、家庭关系处理、职业生涯管理与国家治理视作有机统一的整体,儒家经典《大学》有云:“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这种观念的前提,乃是否定了个人、家庭、职业与统治体制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冲突和矛盾,它不但提供了一个可供追求的方向和行为标准,而且可以通过对“我”的不断修养调适来达到。个人从而在进阶式的环境中不断进步,这个过程就是不断消除张力和冲突的过程。此外,中国的道家同样强调对冲突的消解,以道家经典《道德经》为例,它强调“道”为万物之源,冲气以为和,“道”化生万物。所以“和”是“道”的基本特性,故而主张以“道”为本。因此,无论是处理天人关系,还是个人修身养性以及治国平天下,都要以和为本,这种贵“道”思想对后世具有深远影响。

其实,儒道两家皆以实现社会的和谐稳定为前提,两家皆在各自“天人合一”思维模式的引导下,强调通过主体修养以提升人的德性,实现内在的精神超越,最终达到和谐的理想境界。不过,儒道两家致和路径有所不同:前者是基于社会秩序的和谐观,后者是基于自然的和谐观;前者强调有为秩序下的和谐,后者强调无为顺势的自然和谐。但无论如何,两者殊途同归,都注重对冲突的化解和消除,追求天人关系、人际关系和身心关系的和谐贯通。1文桂芳:《〈道德经〉的“和”思想探究》,《大众文艺》2018年第2期。

总之,中国源远流长的传统文化对冲突观的解释无法一言带过。2中国不同的文化脉络对冲突论都有所思想贡献,甚至中医都包含修身养性、追求和谐之内涵,有研究认为“儒修身、释修心、道养生、医宝命”,都是从不同的方面来追求自身与周遭世界的和谐相处。参见魏聪、常丽萍、李红蓉、常成成、吴以岭:《儒、释、道、医养生思想撷要》(上),《中国实验方剂学杂志》2020年第1期;魏聪、李红蓉、常丽萍:《儒、释、道、医养生思想撷要》(下),《中国实验方剂学杂志》2020年第2期。莱文教授在亚洲冲突观上主要关注日本,可能源于个人原因,如机缘巧合让作者接触到合气道,并成为精修的高阶练习者,3Howard G. Schneiderman, Dialogical Social Theory: Coda to Donald Levine’s Career, Society, vol. 52, no. 5, 2015, pp.481-483.使他对合气道的体会更加深入,但这并不能论断这种武术练习就能代表亚洲的武术。正如作者所言,合气道吸收了中国的新儒学思想,因此,论及合气道这种武术,就不能回避对中国武术的探讨。

论及中国,功夫成为大多国外人士对中国的一个基本印象,但这只是一种表面认识,武术背后的丰富思想及强调化解冲突的一面却鲜为人知。在中国,“武”作为一个象形字,有特定的意蕴:“武”的字形由“止”“戈”二字组成,在古代,能止戈才称得上“武”。“武”一般有两种分类,无论哪类都强调追求和谐及反对冲突。武,最常见的一类,多被称为“武术”和“功夫”等,主要是对单个个体的身体规训,讲究刚柔并济、内外兼修,既追求刚健的外形训练,又注重沉稳的内涵修养。如长盛不衰的太极拳,这种身体运动形式讲究矛盾的对立与统一,也讲究动作、意念的配合与和谐。武,还有一类,乃指“武力”和“战争”。中国的传统军事思想强调对和谐关系的管理,以最大程度地避免战争的破坏。如经典军事范本《孙子兵法》开篇就强调战争的首要法则是“道”,即统治者的决策与老百姓的意志保持一致,即使在战争冲突中也强调非冲突的处理,“上兵伐谋”乃是强调以智慧和计谋来化解冲突危机。武有七德,即禁止强暴、消除战争、保持强大、巩固基业、安定百姓、团结民众和增加财富, 从中我们可以看出这种思想对当今中国在国际关系中长期坚持和平外交的影响。

至于莱文教授对印度的关注,可能是英语的语言优势所致。英语是印度官方语言之一,很多印度文化典籍都有英语译作,这无疑是作者了解印度瑜伽传统文化的便利条件。对西方学者而言,发掘中国传统文化体系中关于冲突观的不同解释,语言无疑是最大的障碍之一。这也昭示了一个使命要求,应为中国学人心之所系,即对我们身在其中的传统文化,我们不但要有自觉意识,还要有与西方文化理论进行对话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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