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梅
1857年7月至1858年10月,马克思以历史唯物主义方法论为指导,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马克思常简称为“手稿”,故下文沿用这一说法)中,完成了剩余价值理论的思想实验。根据1858年11月29日马克思与恩格斯通信的内容,苏联、东欧学者将这一手稿命名为《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草稿),1857—1858年》。西方学界统称《大纲》(以下简称《大纲》)。当今世界的发展似乎也已证明,马克思在《大纲》中,对资本主义制度的经济运作方式,有着无比敏锐的洞察力,这被视为重新研究《大纲》的重要原因。无论从哪个方面看,《大纲》都是一个非常难以理解的文本。但是,它也是一个具有巨额回报的文本,因为《大纲》不仅是《资本论》的草稿,而且有马克思成熟时期方法论的独特介绍,为马克思全部著作提供了唯一指南。它的写作有一个漫长的过程,如1958年11月12日,马克思致信拉萨尔说“该手稿是历时十五年研究的成果”。〔1〕具体到“一般智力”问题,如霍布斯鲍姆指出的,《大纲》体现出远超于19世纪资本主义发展现状的洞见和分析。《大纲》也是除《德意志意识形态》之外,对未来社会作出提示的为数不多的文本之一。总之,《大纲》已经被正确地描述为体现“马克思思想最丰富的文本”。与其重要性相比,直至1939年(正卷)—1941年(补卷)才在莫斯科出版,再版时间更是晚至1953年。更令人遗憾的是,即使出版后,也未在西方学界引起足够重视。直至1968年,罗斯多尔斯基首先对这一文本作出系统研究,并出版《马克思〈资本论〉的形成》(The MakingofMarx'sCapital)一书,这才引起西方学者对《大纲》的重视。就当时的反响来看,它在意大利产生的轰动效应尤为突出。由此,面对如此重要又有如此遭遇的文本,解密马克思提出“一般智力”问题的出场语境、当代阐释和真正意涵,就显得十分重要。
在《大纲》第六、第七笔记本,即《固定资本和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一节中,马克思指出“固定资本的发展表明,一般社会知识,已经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变成了直接的生产力,从而社会生活过程的条件本身,在多么大的程度上受到‘一般智力’的控制并按照这种智力得到改造。它表明,社会生产力已经在多么大的程度上,不仅以知识的形式,而且作为社会实践的直接器官,作为实际生活过程的器官被生产出来”。〔2〕这是马克思所有著作中,唯一明确使用“一般智力”的地方,但是同样意思的表达不止此一处,如“劳动资料发展为机器体系,对资本来说并不是偶然的,而是使传统的继承下来的劳动资料适合于资本要求的历史性变革。因此,知识和技能的积累,社会智力的一般生产力的积累,就同劳动相对立而被吸收在资本当中,从而表现为资本的属性,更明确些说,表现为固定资本的属性,只要后者是作为真正的生产资料加入生产过程”〔3〕等。按常理说,从其出现的次数来看,它似乎并不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概念。然而,它却成为当下对《大纲》关注最多的地方,也是意大利自治马克思主义者创新性阐发《大纲》的奠基性文本。
在后福特主义时代背景下,生命政治问题日益凸显,“一般智力”的丰富内容及社会历史作用,逐渐提升为学术研究的焦点问题。根据《固定资本和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意大利自治马克思主义者按照自己的理解,将这一手稿命名为“机器论片断”。他们对这一部分内容兴趣浓厚,甚至有学者将这篇手稿视为“圣经”,使“机器论片断”的研究兴起,代表人物有哈特、奈格里等。他们对这一问题再度被学界所重视,起到关键的作用。为何“一般智力”问题被如此重视?有双重原因:一是《大纲》分析问题的风格及略带原创性、论战性和难以预测的开放性等特点。在这里提出问题,但未能明确说明如何更好地解决这些问题,所以给后人预留了联想及创作的空间,因而备受欢迎。二是鉴于马克思被认为是有关资本主义崩溃理论和灾难观点的拥护者,《大纲》被认为是最适合重新阐发的基础文本。在意大利,《大纲》正是以这样一种独特的方式被普遍接受。意大利自治马克思主义者希望通过“一般智力”这一新的表现形式与资本助推的生命政治的关联,推断出马克思“一般智力”的论述与当代资本主义的发展不符的结论,形成对马克思在这一问题上的时髦批评。这引来大量学者沉迷于“一般智力”问题与大机器生产,及有关资本主义发展趋势的预言性陈述。
为更好地理解“一般智力”问题,我们先对《大纲》在马克思思想中的位置问题做一研究。总体上,学界有两种观点:有学者认为《大纲》仅是过渡文本,有其局限性。亦有学者认为《大纲》虽然未公开出版,但已有完整的思想,所以是一部独立的著作。具体到《大纲》与《资本论》之间的关系问题,又形成三种不同的认识:一是罗斯多尔斯基,作为比较早地认识到《大纲》重要性的作者,在其代表作《马克思〈资本论〉的形成》一书中,将《大纲》理解为《资本论》的准备材料。二是从工人运动中脱颖而出的奈格里,在其特别专著《超越马克思的马克思》(MarxBeyondMarx:Lessonson theGrundrisse)中对罗斯多尔斯基的观点进行了严厉批评。他不同意罗斯多尔斯基将《大纲》理解为《资本论》的预备材料,认为这两部著作在一定意义上是相互对立的,对立的焦点在于:《资本论》是“主体性”消亡的文本,而《大纲》则强调了“主体性”。从这一视角出发,奈格里认为《大纲》的方法就是“对立”。三是戴维·麦克莱伦(David Mclellan),作为《大纲》英文译本的作者(晚于1971年),使读者相信《大纲》已不限于作为《资本论》的草稿而存在,因为其综合多种线索的分析,使《大纲》相比于马克思的其他著作,成为马克思著作中最完整的一部。〔4〕这也印证了1865年7月31日,马克思写信给恩格斯时强调的,无论其著作有何种优缺点,都不影响其作为“艺术的整体”。〔5〕这是符合马克思本意的,不能因为《大纲》作为一部未出版的著作,就忽略这一文本理论研究的重要性。但是,麦克莱伦认为《大纲》是马克思思想中最完整的著作,本文认为有待商榷,应该在更本质的意义上,完整把握从《大纲》到《资本论》的发展,准确定位《大纲》和《资本论》在马克思思想发展史上的地位。同时,应该运用历史辩证法,揭示出资本主义发展的“客观”性逻辑和“主观”性逻辑,为马克思有关社会历史变迁问题提供有益借鉴。这就是“一般智力”问题出场的语境。
马克思关于“一般智力”问题的论述,引发西方学界持久关注,这与20世纪“技术决定论”的影响密不可分。这一观点认为技术革命是影响资本主义的内源性因素,是经济增长的决定性力量。但对作为对资本主义作出最深刻批判的思想家马克思来说,学界有两种观点:一种是指责马克思在这方面的论述太少。另一种用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经常引来描述科学技术与社会历史关系问题的经典表述“手工磨产生的是封建主为首的社会,蒸汽磨产生的是工业资本家为首的社会”予以反驳。但部分观点却导向另一极端,将马克思视为“技术决定论”者。除此之外,还有待于我们在马克思的学术语境中进一步阐发的是“一般智力”问题。马克思关于“一般智力”与资本主义发展趋势的问题,在当代西方学界引发了思想风暴。
一种观点是20世纪60年代,哈贝马斯继承马克思对黑格尔理论的批判性继承,认为人的认识不是绝对精神自我运动的产物,而是斗争实践的产物,主体是能从事实践活动的人。他认为,“在马克思的阐述中,尽管包含着构成彻底认识批判的一切要素,但马克思并没有把它们综合在一起,构成唯物主义的认识论”。哈贝马斯认识到了“一般智力”问题在资本主义发展问题上的独特性。从自然科学领域获取技术作为对自然规律的认识,作为一种社会力量形成对自然发展规律的认识,这都是类自我产生的客观关系。人们对自然界的认识,同时反过来又对社会劳动体系起到反作用,并推动这一体系不断发展。这一认识决定了社会主体之自我意识产生的过程,决定了社会主体在生产力发展的过程中不断形成,并开始控制整个生产过程。为加强对这一社会主体产生过程的论证,哈贝马斯引用马克思“一般智力”出场的原句作为例证,强调“一般智力”对于生产力发展所起的推动作用。哈贝马斯还引用《大纲》中,被称为“一段不足凭信的论述”〔6〕:“……随着大工业的发展,现实财富的创造较少地取决于劳动时间和已消耗的劳动量,较多地取决于在劳动时间内所运用的动因的力量……在这个转变中,表现为生产和财富的宏大基石的,既不是人本身完成的直接劳动,也不是人从事劳动的时间,而是对人本身的一般生产力的占有,是人对自然界的了解和通过人作为社会体的存在来对自然界的统治。总之,是社会个人的发展……于是,以交换价值为基础的生产便会崩溃,直接的物质生产过程本身也就摆脱了贫困和对抗性的形式。”〔7〕这段论述在《资本论》中同类问题的研究中再也未曾出现。作为研究相关问题时的一个必引的段落,哈贝马斯在此强调劳动过程转变为科学过程,再转化为大机器应用的过程,借助社会劳动概念分析社会形式变迁的趋势。哈贝马斯将马克思这里的论述解读为技术史观,是不全面的。但是,他用科技和阶级斗争的双重维度来理解类自我产生的社会理论,指出只有在这些阶级意识显现的框架内,才能进一步分析生产的自然史,也只有在同阶级对抗的客观联系中才能发展社会劳动系统,生产力同革命历史相互影响的观点是正确的。他看到了阶级斗争最终的结果是新的社会形式的形成的观点,看到了生产力、生产关系等不同作用在资本主义起源、发展直至灭亡过程中的作用。尤其是看到了阶级斗争在资本主义社会形式发展趋势中的作用。哈贝马斯的这一解释是符合马克思的观点的,但更多是对马克思理论的强调,并无太多创意。
另一种观点,以意大利自治马克思主义者哈特、奈格里等为代表。他们对“一般智力”与主体之间的关系进行了重新阐发,指出《大纲》的重要性在于揭示资本主义导致利润率降低、生产的关键环节由普遍智能主导的趋势。这是一种不受任何物质束缚的知识,具有瓦解资本主义社会的可能性。在这里,奈格里或许显得过于积极。研究《大纲》的真实语境发现,马克思论述机器、劳动以及资本关系时,认为机器是一种固定资本,重点依然是劳资关系。不同于马克思从固定资本角度研究,奈格里认为它只是一种与活劳动相对立的对象化劳动。简言之,马克思基于客观事实,研究机器与资本之间的关系。通过这一关系揭示出如何超越资本的逻辑。相反,奈格里从主体性视角出发,将机器置于劳动理论之中,以求得解放的渠道。这是二者相区别的关键之点。奈格里提出的所谓新革命主体,依然未能摆脱马克思所揭示的资本主义机器大体系下劳资对抗的逻辑,因为新主体也只是跟随劳动形态而作出重新调适,依然在资本逻辑的主导之中。概言之,革命主体的生产逻辑和革命主体的重新界定不可分割。当然,如果抛却革命主体的自我意识,则势必会走向另一极端,如高兹“告别无产阶级”的观点就是典型。因此,奈格里从政治视角作出的创新性阐发,使马克思“一般智力”问题,在当代再度被激活。奈格里试图“超越马克思”的尝试,其实并没有简单抛弃马克思。相反,是建立在对马克思手稿的解读(准确地说,是对手稿的重构)之上的。所以,最终仍然是“超越马克思的马克思”。
由上述两种阐发可知,虽然“机器论片断”写于19世纪50年代,却是当代西方思想界关注的热点问题。二者都从马克思关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主体生存状况的揭示出发,看到技术与资本主义活力之间存在的联系,是正确的。哈贝马斯从认识论角度出发,得出资本主义社会中,主体、客体都依赖社会历史的结论。指出马克思在这里要做的是用自然科学的研究来论证社会发展规律的必然性。而意大利自治马克思主义者通过“一般智力”范畴,重新激活马克思劳资关系问题的研究。在资本主义发展趋势问题上,体现出未能完全理解马克思理论的局限性。他们将“一般智力”扩大为“普遍智能”,劳动者已不再只是受命运驱使的生产者,更是一种与资本权力相抗衡的革命主体。对劳动者的这种双重定位,不同于马克思基于历史事实,揭示劳动主体如何解放的可能性问题。在方法论上,与马克思遵循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原则相悖。在《超越马克思的马克思》“导言”中,奈格里将《大纲》视为对资本主义发展趋势有着非凡预言的文本。实质上,他们已脱离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视角,仅将《大纲》解读为政治文本。这一解读的根源在于对“General Intellect”的翻译。马克思的“一般智力”是作为一种历史性存在,而不是西方学者所指的普遍性存在的“普遍智力”。这促使我们回归马克思,重思“一般智力”问题。
“一般智力”(General Intellect)是《大纲》中一个独特的范畴。依据文本主题,我们从四个维度展开词源学考察。马克思“一般智力”问题的研究,哲学维度上,受卢梭、亚里士多德的影响;政治经济学维度上,受霍吉斯金的影响;工艺学、工艺学史维度上,受拜比吉、尤尔、波佩、贝克曼的影响;理论形成的时代维度上,受马克思本人现实生活的影响。不同维度的思想资源,凸显马克思“一般智力”问题的复杂性和深刻性。具体阐述如下:
哲学维度上,意大利哲学家维尔诺(Virno)认为“一般智力”这个不明来源的英文(《大纲》原文写作用的是德文)表达,可能是对卢梭“公意”(Volonté Générale)的回应(Rejoinder),或者是主动努斯(Nous Poinsettias)的唯物主义重复(Echo),这是亚里士多德在《论灵魂》中讨论的非个人和独立的“主动理智”。〔8〕因为马克思未能解释其具体出处,维尔诺称其为“来源不明”是可以理解的。但维尔诺将马克思对这一问题域与西蒙栋有关这一问题的研究结合起来,创新性地提出“诸众理论(Theory of Multitude)”范畴。通过资本主义由“形式吸纳”(Formal Subsunmtion)到“实质吸纳”(Real Subsumption)的发展历程,提出“非物质劳动”理论。显然是窄化了马克思的“一般智力”在不同社会条件下的作用方式。从政治经济学维度看,韦塞隆(Carlo Vercellone)发现马克思在《剩余价值学说》中,认为霍吉斯金言及了“一般智力”的最初形态,指出霍吉斯金关于技能、知识等主观性因素相比于客观性因素有其重要性的认识,是马克思形成“一般智力”问题研究的重要理论资源。〔9〕霍吉斯金在《通俗政治经济学》(1827年)中确实认识到知识发展等主观因素对生产力发展的重要影响,并对政治经济学家忽略脑力劳动等主观因素的理论进行批判,指出“以往有关政治经济学体系的书及其理论和基础,未能对有关知识等主观因素对生产力的影响进行完整论述”。〔10〕他以社会与个人关系的角度展开对“一般智力”问题的研究,使马克思认识到社会个人发展的两个不同方面: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仅仅作为资本的手段,是炸毁这一基础的物质条件的本质。这是马克思研究“一般智力”问题的直接来源。同时,马克思还进行了工艺学维度的实证考察。从《评李斯特》到《大纲》直至《资本论》中,都可以读出马克思深受拜比吉和尤尔观点的影响,这是马克思研究资本主义机器化大生产的重要来源。就“机器论片断”而言,马克思更是在开篇就引用拜比吉的《论机器和工厂的节约》(1832年)和尤尔的《工厂哲学》,他们从工艺学视角揭示出科学知识在工厂运用的原理,为马克思从工艺学研究“一般智力”在机器化大生产中所起的作用提供了启发。尤尔指出,“工场手工业以劳动分工为原则,即使每个人有着不同的才能,但在现代工厂制下,资本和科技合谋,使工人所能发挥的作用限于某一生产过程”。〔11〕由此,尤尔将现代工厂视为“由诸多机械的及附带自我意识的器官构成的巨型自动机”。〔12〕其中“由诸多机械的及附带自我意识的器官”,尤尔用“Mechanical and Intelectual Organs”表示。在马克思研究“一般智力”问题时,直接转引“这种自动机是由许多机械器官和智能器官组成的”〔13〕的表述。除拜比吉、尤尔的观点外,马克思还摘录波佩、贝克曼等的著作,他们对工艺学和技术等具体概念的区分,使我们窥探到工艺学和工艺学史对马克思思想的影响。这一影响也可从马克思的相关信件中看到。如马克思写信告诉恩格斯(1851年10月13日)“近来,我继续上图书馆,主要钻研工艺学及其历史和农学”〔14〕等等。遗憾的是,尤尔和拜比吉也只是站在维护资产阶级的立场上作出对资本利益的辩护。马克思与他们有着根本性区别。当然,也就不能把马克思将研究视角拓展至不同研究的领域、各个具体知识的研究,混为研究方向上的根本转变。否则,马克思研究方向的“转向”未免太多。另外,每一个理论的形成,都不可能脱离其生活的时代背景。如马克思1851年参观伦敦第一次世界博览会之后,受这一经历的影响开始研究工艺学。上述分析只是基于思想史所进行的一种可能探索,如果停留于哲学维度,就很难理解“一般智力”范畴的深刻意涵。虽然政治经济学维度提供了直接的思想资源,但是“政治经济学不是工艺学”。〔15〕所以,基于工艺学维度研究“一般智力”问题,是为多维度研究提供实证的依据,深化了马克思对“一般智力”问题的考察。
在上述多重维度的影响下,马克思深入资本主义生产的本质,使“一般智力”的真正意涵逐渐明晰。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对这一问题的解答,已不局限于物质形式,还需要深入社会形式。只有兼具物质形式和社会形式,才能揭示机器大工业生产体系作为固定资本所具有的历史变革意义。哈贝马斯作为论据的必引段落,也正是强调“一般智力”对于社会历史发展的重要作用,貌似与马克思所揭示的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相异。但事实上,马克思的分析正是在此基础上提出的。从叙述方法看,马克思是基于机器体系来揭示资本主义发展趋势的,其论证思路貌似为:机器体系使得财富的源泉不再仅仅依赖直接劳动,所以商品价值的决定就不仅是生产商品所花费的劳动时间。使用价值的评价尺度,也就不仅是交换价值,由此推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交换价值的崩溃趋势。这是当代西方学者的故意误读。从研究方法看,马克思的研究有着完整的论证体系,论证的关键是明确机器体系不是自一开始就作为固定资本而存在的,所以对其社会历史意义的认识,不限于技术史观的理解。马克思要揭示的是“由资本的总过程决定的特殊的资本存在方式——固定资本”,〔16〕而不是自动机器体系仅仅作为劳动资料而存在的过程。所以,他不仅是研究作为劳动资料的机器体系,他的重点是作为固定资本形式的存在。正如后来在《资本论》第一卷序言中强调的,他的研究对象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他要揭示的是这一生产方式下作为固定资本的机器体系与劳动者之间的对立关系,这才是在这一节中,理解“一般智力”问题的关键所在。
马克思之所以关注“一般智力”问题,除了看到资本主义带来的生产力发展的伟大历史功绩外,更看到了机器大工业和自然科学在生产领域的应用,是解放社会的前提。但是,马克思并不是知识或技术决定论者,而是探讨“一般智力”对社会生产力的影响,并力图依据不同的生产力形式推进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批判。马克思的“一般智力”问题应放置于资本主义社会构建的整体语境中。当意大利自治主义将“固定资本和社会生产力的发展”这一节命名为“机器论片断”时恰恰忽视了其中蕴含的社会关系温度,是不完整的。一方面,技术确实改变了我们的生活,带给我们的影响已远远超过历史上的任何时代;另一方面,在被技术、资本裹挟时,贯穿马克思理论始终的任务是超越资本,实现真正的解放,这在当代依然有效。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我们绝不能因为机器体系是固定资本的使用价值最适合的形式,就认为资本主义社会关系就是最适合机器发展的社会关系。相反,我们必须从马克思的历史辩证法出发,考察机器和资本逻辑的发展趋势。马克思认识的深刻之处正在于:认识到资本主义恰恰会阻碍机器化大生产和科学技术的发展,导致经济危机,造成生产力浪费。同时,在资本逻辑内部蕴含着自由的逻辑,蕴含着摧毁异化物和物化社会关系、使无产阶级和全人类获得解放的力量。
2008年,新自由主义主导之下的资本主义发生金融危机时,民众运动并未沿奈格里的路线进行。反思重新建构的革命主体路线的同时,哈特、奈格里再度联手出版新书《集会》(Assembly)(2017年)。囿于他们去组织化、去领导化的路线未能得到充分论证,所以他们对“机器论片断”的阐发虽有其逻辑,但未能真正触及资本关系的实质,使其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逻辑不能自洽。而且因过于强调主体性力量,在一定程度上忽视了资本主义可能灭亡的客观历史基础,令其理论势必走向虚空。马克思深入资本主义的本质,从固定资本与劳动关系出发,解释社会形式的变迁,依然在历史唯物主义的解释框架中。他认为,“一般智力”所带来的生产力变化,引起生产关系的变更的矛盾,才是最终导致资本主义消亡的逻辑。哈贝马斯的认识基本符合马克思的论述,马克思也正是在主客体相统一的基础上展开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研究的,这是我们重思马克思“一般智力”问题得出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