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 雯
“新人”问题始终内含在社会主义文学中,并与其构成同一性关系。这是因为,对于社会主义政权建设而言,“新人”一向事关重大。“新人”不仅意味着社会主义的自我更新与再生产,还意味着社会主义革命的根本目标,具有多重意义。“从社会革命和人性改造的角度来看,这两次革命的终结目标并不只是建立新社会,而且也要塑造‘新人’:一个在斗争中锤炼出来的、通过思想改造所升华的、以‘无私’为最根本特征的集体人格,并通过塑造‘新人’去创造历史。”①程映虹:《革命政权如何塑造“新人”》,《炎黄春秋》2012年第1期。历史地看,“新人”的时代内涵也随着社会的生产关系、政治体制与文化制度的变化而发生着深刻的变化。②有研究者指出,“五四”运动以来的100年,“新人”的具体表述经历了从“新青年”、“无产阶级革命新人”“共产主义新人”、“四有”新人到“时代新人”的演变,其具体内涵也经历了从立人救国、翻身抗敌、又红又专、推动精神文明建设到担当民族复兴大任的转变。参见栾淳钰:《“ 新人”的概念演变、时代意涵及其启示》,《思想教育研究》2019年第10期。在文学领域,书写“新人”,既是服务于革命斗争与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也是现代民族国家文化再造的题中之应有之义。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当整个社会思潮向“改革”与“现代化”打开时,这一时期的“新人”呈现了何种复杂的面向,显现了怎样的文化愿景?
从顶层设计的角度看,对于“新人”塑造的呼吁可以上溯到1979年邓小平《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词》中的号召。邓小平同志提出文艺的目标就在于 “描写和培养社会主义新人”,其目的是为了通过塑造文艺作品中的“新人”形象,诉诸与激发大众的情感结构,推动形成共同的情感认同与道德认同,从而鼓励人们从事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积极性。这一时期的社会主义新人,显然同社会主义在八十年代的基本任务是一致的,即“四个现代化建设的创业者”,具体而言表现为“有革命理想和科学态度、有高尚情操和创造能力、有宽阔眼界和求实精神的崭新面貌”。①邓小平:《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的祝词》,《邓小平文选( 1975-1982)》,第182页,北京: 人民出版社,1983。这意味着,主流意识形态迫切希望通过文学作品把人们在“十年浩劫”中压抑许久的情绪宣泄掉,在抚慰“伤痕”的同时把人们的注意力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发挥文学的正面积极的引导功能。在新旧意识形态的转捩点上,文学界对于“新人”的理解也各有不同。贺敬之在参加《作品与争鸣》杂志召开的“塑造社会主义新人”的讨论会上就强调要重视“新人”的社会主义属性,将“共产主义理想”视为社会主义新人的根本性特征。②贺敬之:《总结经验,塑造新人——在〈作品与争鸣〉编辑部召开的“塑造社会主义新人”讨论会上的讲话》,《作品与争鸣》1981年第6期。就这一点而言,这一时期的社会主义“新人”似乎同1950-1970年代出现的“新人”们没有什么根本性的不同。周扬则更多地赋予了社会主义“新人”以时代的面向。在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发奖大会上,他更加详细地阐释了“新人”的特征—— “他应当具有社会主义思想和现代科学知识,他敢于解放思想,破除迷信,富于实干精神、改革精神、创业精神。他们是新人,但不是‘完人’。”③周扬:《文学要给人民以力量——在一九八〇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发奖大会上的讲话》,《人民文学》1981年第4期。为了具体说明这一点,周扬还特地举出《乔厂长上任记》中的“乔厂长”作为例子,认为他是“新人”的典型代表。周扬的讲话里肯定了“新人”应该具有社会主义思想,这与贺敬之是一致的。但是,他的侧重点在于在社会主义“新人”的“改革精神”。与“十七年文学”根本不同的是,他不再将“高大全”作为新人的标准,而是转而强调新人不是完人,也就是允许作家写出新人身上属于普通人的人性与人情,而不是无限拔高,将新人神圣化。《乔厂长上任记》中对乔光朴与童贞的爱情描写,就突破了“十七年文学”中对于爱情描写的禁区,赋予了新人冲破种种障碍,获得个人幸福的决心与勇气。事实上,1980年初期,在不同的刊物上掀起了关于社会主义新人的讨论。在诸多讨论中,新人的复杂性问题、现实与理想的关系问题、新人与普通人的关系问题都一度成为争论的焦点④参见武新军:《“ 社会主义新人”大讨论与新时期文学》,《河南大学学报》2015年第3期。,而这些争论也或多或少地影响了作家对于新人形象的塑造,“新人”也因此呈现出丰富的面向。
如果说1950-1970年代的文学中将“阶级”作为“新人”的标志性因素,那么,到了1980年,“现代”成为“新人”最为突出的时代印记。如何理解“现代”,成为这一时期尚无多少“现代经验”的人们的难题。小说家们敏锐地抓住了“时间”这一因素。
铁凝的《哦,香雪》凸显了“一分钟”的现代性意义。在这篇小说里,“现代”的形象是火车的样子——“然而,两根纤细、闪亮的铁轨延伸过来了。它勇敢地盘旋在山腰,又悄悄地试探着前进,弯弯曲曲,曲曲弯弯,终于绕到了台儿沟脚下,然后钻进幽暗的隧道,冲向又一道山梁,朝着神秘的远方奔去。”⑤铁凝:《哦,香雪》,《青年文学》1982年第5期。似乎没有什么“物”比火车更能象征“现代”了:它钢铁化的躯壳,是工业文明的发明;它对于速度的强调,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前现代”近乎凝固的时空结构;更重要的是,它将“远方”的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插入到“此在”的环境中,在对峙中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后者。小说的叙述者并不平行于小说的主人公香雪、凤娇们,而是同火车这个庞然大物一起,俯视台儿沟和年轻的姑娘们。叙述者的视角隐隐透露出作者对“现代”的认同之情,也只有在现代的眼光中,时间才不再是“前现代”式的日复一日和一成不变,她才会着力书写“由首都方向开往山西的这列火车在这里停留一分钟” 。和作家同时代的批评家显然心领神会了这“一分钟”的现代意义。只有“现代”的一分钟,才具有“丰富的内涵”,而“前现代”的“一分钟”则是扁平的,“压榨”不出太多的意义。《哦,香雪》承担了主流意识形态所要求的对现代性想象进行合法性论证与广泛动员的职能,生动地表现了处于“新时期”意识下的作家对“现代”的乐观主义渴盼与想象。
如果说,在《哦,香雪》中时间是潜在的因子,那么,到了“改革文学”中,时间就成为最为鲜明的因素。正是具备了现代的时间意识,那些在改革领域一展身手的“改革英雄”才毫无例外地将速度和效率作为改革的价值依据。在柯云路的《新星》中,改革的出发点也正是对于效率的认识与重视。李向南的改革一开始,将信访作为突破口。他开宗明义地将“效率优先”原则作为改革的根本性原则。小说就以具体的事例证明了李向南对于效率的重视。当吴嫂听到李向南说她的事情“要稍微等一等”的时候,依据之前的经验,她将时间理解为“让我再等半年、一年?”,出乎意料的是,在李向南这里,时间被压缩成了“一上午”。这确实是迥异于前现代的速度。在古陵县这个尚处于“前现代”的人们眼里,李向南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是一个传奇。他把时间精确到每一个小时,召集相关人等,集中多方面力量,在一天内解决了十四个群众上访案件。这一解决办法是否符合法律程序暂且不论,但效率优先的原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上,“效率”作为关键词屡屡在小说中出现。小说特地安排李向南在大会上向人们宣讲他的施政纲领。李向南谈到改革的方方面面,这一切都与提高效率密不可分。有意思的是,李向南并没有将“效率”与“现代”勾连起来,而是将“效率”指向了“社会主义”话语。
“……我想对同志们先提个问题:我们要干的事情这么多,靠什么呢?”
他扫视着会场。会场很静,等着他往下讲。
“靠一条,提高我们的效率。”李向南继续说道,“我们各级领导干部,一定要提高解决问题的工作效率。大家这次提的许多意见都是针对这一点的。”李向南停顿了一下,严肃地说道:“但是,为人民干事的效率,是和我们是不是实事求是,深入实际,是不是联系群众,克服官僚主义,是不是秉公无私,讲究原则,是不是廉洁正派,遵守法纪想联系的。所以,领导干部的工作效率问题,在很大意义上就是党风问题。群众提的许多意见,恰恰是指向不正之风这个问题的。”①柯云路:《新星》,第93、9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
“效率”问题不仅关系到现代化的实现,同时关系到社会主义实践的若干问题。在八十年代的小说家看来,要让一个百废待兴的社会重新运转起来,提高社会的组织化活力,首先要解决的是效率问题。因此,这一时期的“新人”大多是雷厉风行地在极短时间内解决各种问题的典型人物。比如,蒋子龙的《机电局长的一天》中的霍大道就是“一分一秒不能等,要抢”的形象。在这些“新人”身上,无疑存在双重性:他们既是现代化的建设者,是惰性政治的破冰者,领时代风气之先,同时他们又是我们党多年培养起来的政治干部, 是“十七年文学”中社会主义“新人”的继承者。在这样的文学构想中,既包含着小说家们对八十年代社会现实的体认,也借用了“十七年文学”的资源。于是,不同时代的文化想象以此种方式重叠起来,在“新人”的身上映照出彼此。
“新人”身上的另外一个普遍特征是对知识的尊重。如果说,在此之前,“新人”主要由“工农兵”担任,①当然,并不是一切底层民众都可以成为“新人”,有研究认为,历史主体、反抗意识和被压迫者的自我认识,构成了 1950— 1970年代文学“新人叙事学”在故事策略层面的要求,实际上也传达了社会之于“新人”的角色期待。参见张均:《1950—1970年代文学中的“新人”问题》,《文艺争鸣》2020年第6期。到了八十年代,知识分子开始成为“新人”的主体。
谌容的《人到中年》一发表,就引起了极大的关注。如果说,同时代人对于“新人”的体认往往着眼于陆文婷的革命经验,着眼于她与“马列主义老太太”秦波的对比,今天的读者则更容易被她的日常经验所吸引。作者细腻地叙述陆文婷是如何争分夺秒地学习医学知识,这为她成长为一名优秀的大夫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即使是在人心荒芜的年代,陆文婷和她的丈夫都没有放弃学习。在简陋的环境里,他们如饥似渴地追求知识,成为一代知识分子的生动写照,也成为今天的人们对于八十年代的高光式怀想。对知识的重视在这一时期的小说中处处可见。张承志的《北方的河》中的主人公“他”也是如此。有意味的是,这一时期小说中的知识分子,无不将西方的科学知识作为学习的内容。陆文婷阅读的是国外眼科医学文献,而《北方的河》中的“他”刚刚借到手的是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的名著《中国》日文版第一卷。②张承志:《北方的河》,《十月》1984年第1期。这不禁让人想起了八十年代在知识分子中形成广泛影响的“走向未来丛书”与“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显然,这一时期的知识分子需要通过西方思想资源,特别是西方知识分子对于中国的研究才能认清自己的位置。
事实上,对于知识的渴求不仅局限在知识分子中,几乎所有人都视知识为一个全新时代的基石。多少读者在读到《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读书的情景时深受感动。“孙少平正背对着他们,趴在麦秸秆上的一堆破烂被褥里,在一粒豆大的烛光下聚精会神地看书。那件肮脏的红线衣一直卷到肩头,暴露出了令人触目惊心的脊背——青紫黑癜,伤痕累累!”③路遥:《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第754页,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7。即使不是知识本身,知识的替代物也依然为小说中的人物所看重。在《哦,香雪》中,对于香雪来说,“现代”不是凤娇们眼中的发卡、纱巾和金圈圈,而是铅笔盒。为了这只铅笔盒,香雪可以拿四十个鸡蛋去换,甚至胆小的她即使在黑夜走上三十里路也觉得是值得的。在“新时期”热切盼望“现代”的意识形态框架内,作家和批评家很容易将“铅笔盒”升华到现代、文明的“美丽新世界”。这里面蕴含了对知识的尊重以及知识分子重新回到历史舞台。这一想象毫无疑问是对延安文艺座谈会以来的共和国文学最有力的改写,“新启蒙”正是从这一历史起点上蓬勃兴起。
为什么对于知识的强烈渴望成为八十年代文学中新人的重要特征?今天的人们大概还记得,支撑八十年代现代化想象的一句最有力的话是“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显然,在当时人们的共识中,知识可以成为生产力,成为财富与价值的核心来源。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知识都具备这一性质。不妨看一看,在上面所提到的小说中,究竟是哪些知识为新人所看重。在《北方的河》中,尽管教语音学的秦老师最后一次对“他”苦口婆心了一番,却依然不能说服“他”选择语音学作为自己的研究方向。这一选择意味深长。埋首于书斋、坐冷板凳的学问是“他”所不取的,而像地理科学这样需要行动的知识显然更合“他”的心意。在这里,知识倘若不能直接和行动划等号,至少也是指导行动的价值体系。对于《平凡的世界》中的兰香来说,她的选择也十分奇妙。在经历了一天让人筋疲力尽的体力劳动之后,她走在回学校的路上,看到了暗蓝而幽深的天空、皓月、星斗,她突然想要乘宇宙飞船到太空去,并萌生了不知中国有没有与此有关的大学,如果有,她一定去报考的想法。她果然以天体物理学作为自己学习、研究的对象。地理学、天体物理学……这些在小说中出现的知识,并不是某种实用主义的知识,而是为小说人物建构了一个远远超越了人的日常生活世界的更为广阔的外部世界。
如果说,现代意识以及对于知识的重视都是八十年代文学中的新人的观念范畴,强烈的进取精神与强者思维则构成了这一时期新人的情感结构。在《新星》中,柯云路特地设计了一组人物进行比照。到了小说的结尾,当李向南雷厉风行的改革遭到反对派的“围攻”,他将要离开古陵县的传闻甚嚣尘上的时候,作家特意安排李向南一个人回到了陈村,与他昔日的恋人林虹有了一番自剖心志的对话。当林虹问到他的哲学是什么的时候,李向南回答说,“我主张人应该抓紧干些有价值的事,抓紧有价值的生活,是因为我现在能干事,能追求有价值的生活。历史给了我这个条件。”①柯云路《:新星》,第49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林虹进一步追问说,“如果历史剥夺了你这个条件,你也一样沉沦垮掉?”林虹的这一问题与其说包含了她个人的惨痛经验,不如说是包含了刚刚从“十年浩劫”中走出来的人们的累累伤痕。李向南是这样回答的,“同样的境遇,有人垮了,有人没垮,这就是性格强弱的差别了。所以,我鼓励人都能强一些,战胜境遇。”“你还是那八个字,百折不挠,愈挫愈奋?”她轻声说道。“这或许是我的人生格言。”李向南在黑暗中说道,“我感谢历史给了我强者的性格,我绝不有负于历史。”②柯云路《:新星》,第49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在这里,“新人”不再是一个普通人,而是具有了英雄的人格气质。
英雄的精神气质同样弥散在张承志的《北方的河》中。张承志塑造的是有勇气、有阅历、有见识的英雄形象。对英雄形象的塑造除了通过“他”横渡黄河的行为,通过“他”不断活跃着的充满感染力的情感、思想,通过“他”排除一切困难争取考上人文地理学的研究生来体现出来以外,小说还不断通过强调“他”与其他人的差别来凸显其英雄本色。小说中除了“他”之外着墨最多的那个崇拜“他”默默喜欢着“他”的姑娘,她似乎更像是英雄的追随者,然而她缺乏力量,“像被抽空了一样精疲力竭,心境苍凉”,她需要的是一个依靠,而他则是一条奔腾的大河。当然,英雄永远是跟更为广阔的自然和历史象征物联系在一起的。作家似乎要说,“他”(或者一代人)正充满力量地融入茫茫历史,迎接未来的挑战。可以说,张承志的英雄,不但象征了一代人,还试图对这一代人所经历的历史和绵延千百年的民族心灵史做出自己的阐述。
由此可见,八十年代文学中的“新人”中,包含了多重因素。他们是革命的子弟,承袭了红色的基因,具有天然的政治合法性。同时,他们又是改革开放时代的建设者乃至于领导者,占据了历史主体的位置。他们身上充满着对于历史的洞察与对于未来的豪情。当大多数人陷入过去寻找不到历史的方向时,他们有着对于理想的热烈憧憬与追求,以及舍我其谁的豪迈气概。从这个意义上说,“新人”的意义在于重塑人们的精神。
八十年代文学中出现的“新人”,与改革开放的政策有着不可分割的密切联系,更与这一时期的时代氛围与集体意识息息相关。汪晖曾经把作为资本主义政治、经济过程的现代性概念描述为“对于进步的时间观念的信仰,对于科学技术的信心,对于理性力量的崇拜,对于主体的自由的承诺,对于市场和行政体制的信任等世俗的资产阶级价值观”③汪晖:《韦伯与中国的现代性问题》,《去政治化的政治:短20世纪的终结与90年代》,第369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对照这一时期文学中的新人的形象,依稀都能找到“现代”的影子。彼时,“现代性”初露端倪,尚能在“四个现代化”的大局下与“社会主义品质”达成微妙的平衡。随着先锋文学和现代派的兴起,对于社会主义新人的重视与强调逐渐回落。有研究者将“新人”这一叙事成规的瓦解归因于缺乏政策的支持。我以为,主流意识形态的支持还是外部原因,归根结底是因为“现代性”兴起以后对于个人的欲望、情感、意志等的强调逐渐压过了“社会主义品质”的要求,社会主义意义上的“新人”逐渐淡化。但这并不意味着“新人”的消失,相反,在一定的时代契机下,“新人”将重新回到文学的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