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君
内容摘要:明初文人对刘长卿的评价颇高,直接影响了刘长卿诗歌在明中期、后期的接受。明初文人从不同诗学观念对刘长卿诗歌进行了多方面的评价,多关注刘长卿的五古和七律,认为刘长卿的五律是可供诗法的对象,同时认为他的七律温和蕴藉。在诗歌艺术风格上面,周叙认为他的诗歌“秀色清香”,李东阳认为刘诗“凄婉清切”。在追流溯源上,朱奠培认为刘诗为“屈原、宋玉”之流,宋濂则认为刘诗取法建安。其中也不乏对刘诗的质疑。这为后世刘长卿诗歌的接受提供了丰富的理论批评养料。
关键词:明初 诗话 刘长卿
刘长卿作为盛唐到中唐诗风过渡的重要人物、大历诗风的代表者之一,其在唐诗史上具有重要的地位。学界目前未见对刘长卿诗歌在明初接受的专文研究。明代诗话作品众多,周维德先生编纂的《全明诗话》搜集诗话123部,有明一代历时276年,吴文治先生在《明诗话全编》中将明代诗话分为明初、明中、明末,由于篇幅限制,本文聚焦于刘长卿诗歌在明初的接受,研究刘长卿诗歌在明初的接受对于明确刘长卿诗歌在明初的接受情况以及对明中期、后期的影响有着积极的意义。
明初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受社会政治、经济及理学、科举制度等影响,整个文坛相对来说比较沉寂,“朱元璋建立明朝,一开始就对思想领域进行严格的管制,以儒为主,兼取佛、道。而凡所取舍,均出于维护政权之明确目的。……在这样的思想环境中,重政教之用的文学观成为文学思想主流,鲜明地反映在创作和批评中。”[1]
一.宋濂、朱权的批评
宋濂(1310-1381)字景濂,号潜溪,明洪武二年(1369年)诏修《元史》。其文学观念之核心是原道宗经复古。其诗学观念主要体现在《答章秀才论诗书》中, 其主张向古人学习,特别是要传承文质彬彬、风骨刚健的风雅精神。
他将唐初至唐末重要诗人的师承关系进行了分析,并且认为风雅精神由盛转衰:
他如岑参、高达夫、刘长卿、孟浩然、元次山之属,咸以兴寄相高,取法建安。至于大历之际,钱、郎远师沈、宋,……诗道于是为最盛。韩、柳起于元和之间,韩初效建安,晚自成家,势若掀雷抉电,撑决于天地之垠。……元、白近于轻俗,王、张过于浮丽,要皆同师于古乐府。[2]
可以看出,他认为刘长卿诗同岑参、高适等盛唐名家一样,其诗“取法建安”,即具有建安诗歌风骨遒劲、慷慨悲凉的特点。从宋濂宗汉魏、尚风骨的诗学观念来看,宋濂对刘诗做了积极的评价。同时,宋濂对刘长卿诗的这种感知也是接近实际的,如刘诗《献淮宁军节度使李相公》:“建牙吹角不闻喧,三十登坛众所尊。家散万金酬士死,身留一剑答君恩。”但这并不是刘诗的主流诗风,刘诗更多的是凄婉悲凉。
朱权(1378-1448)的《西江诗法》是明初最早涉及到刘长卿的诗话。朱权将《西江诗法》分为二十五目,分别为诗体源流、诗家模范、作诗骨格等。《西江诗法》在“诗体源流”部分提出“刘长卿文房体”,此部分讲了诗经为诗体起源的问题,其以诗经“一变”为骚体,“再变”为五言,“三遍”为歌行杂体,“四变”为律诗,揭示了诗体演变的轨迹,指出各诗体是由何人开始撰写。其在以人物划分诗体中提出“以人而论之,有苏、李体,武、陵也,曹刘体子建、公干……刘文房体长卿……二杜体牧之、荀鹤也。”[3]朱权在此肯定了刘长卿诗歌的独特艺术特征。
二.周叙、朱奠培的批评
周叙(1392~1452),字公叙,一作功叙,吉水(今属江西)人。永乐十六年(1418)进士,选庶吉士,授编修之职。历官侍读、直经筵,终于南京翰林院侍讲学士。《诗学梯航》全书分列:叙诗、辨格、命题、述作上——总论诸体、述作中——专论五言古诗、述作下——专论唐律、品藻、通论等目,为周叙在诗歌渊源、诗歌创作、诗歌师法路径、诗歌历史发展等方面所持观念的集中体现。《诗学梯航》最早在“命题”这一部分提到刘长卿,“作诗命题,大为要事。或有先立题后赋诗者,或有因诗成而缀题者,随其赋兴,有此二端……尝观唐人之作,一詩之意具见题中,更无缺隙。其所长者,虽文采不加而意思曲折,叙事甚备而措辞不繁。所以觉唐见周人,诗无闲句……刘长卿《送马秀才移家京洛便赴举》……如此之类,不能枚举。”[4]这里以刘长卿等人为例,说明了唐人命题的特点,即在题目中概括诗中叙事内容。除此之外,《诗学梯航》对刘长卿的五律和七律以及刘长卿诗歌的总体风格进行了评述。
首先,《诗学梯航》在《述作中》对刘长卿的五律进行了评价,他认为:
唐人律诗……唯刘长卿兴趣优游,理意充足,指事切实,命意周圆,最当枕藉,以为终南捷径,极是得力。起句先欲拆破题意,令观者即知此篇为何而作,中间一联证实,一联妆点,互相答应;结语贵有出场,贵有深意,看到尽处,使人不忍读竟。譬则一段话,初说已见心事,中间愈说愈滋味精神意思;末后敷扬,以为收合;庶可令众耸听,不然则淆乱无序,言者烦而听者厌矣。[5]
周叙用不少的篇幅对刘长卿的律诗进行了高度的评价,他认为刘长卿的律诗“兴趣优游,理意充足,指事切实,命意周圆,最当枕藉”,并且认为刘长卿的律诗是优秀的诗法对象,随即以《巡去岳阳却归鄂州使院留别郑洵侍御先曾谪居此州》为例,逐一分析各联后归纳出创作五律的范式:
假如刘长卿作《巡去岳阳却归鄂州使院留别郑洵侍御先曾谪居此州》起云:“何事长沙谪,相逢楚水秋。”衹此二句,已尽包括题意。颔联“暮帆归夏口,寒雨对巴丘。”此二句特承上句之景以实此。颈联云:“帝子椒浆奠,骚人木叶愁。此二句就鄂州事物上变换出,以模写题意,妆点此诗。”结云:“谁怜万里外,离别洞庭头。”衹就本题中拈出此二句,收合一诗之意,以为出场。[6]
即起句点题,中间一联陈诉事情,一联妆点,最后一联总收全诗,道出深意。随即又以《见秦系离婚后出山居作》为例,对刘诗进行了高度的评价:
又如《见秦系离婚后出山居作》云:“岂知惜老病,垂老绝良姻。郗氏诚难负,朱家自愧贫。绽衣留欲故,织锦罢经春。何况蘼芜绿,空山不见人。”一起便见题意。颔联只于题意内引两事,以证实之。颈联就此题模写目前之事,以为妆点。一结尤清新俊逸,而深意寓其中。凄婉之情,恻然见于词气之表,将秦系心中所蕴写尽。数百载之下读之,如身亲见秦系事。唐人中称长卿诗为“五言长城”,信不诬也。[7]
周叙在此承认了刘长卿自号“五言长城”的称号,对其五言,特别是律诗表示欣赏。其次周叙在《述作下》对刘长卿及其他唐人的七言律诗进行了评价:“七言律诗至难作,在唐人中亦历历可数……若刘长卿温和而蕴藉,钱起清新而葩藻。”[8]认为刘长卿的七律诗温和蕴藉,这一评价中肯。最后,周叙在《品藻》中对刘长卿诗歌的整体艺术风格进行了评价,他认为“刘随州如湘江芳草,楚畹滋兰,秀色清香,出人意表”[9],对刘长卿的诗歌风格进行了形象化的描写,描绘出了刘长卿诗歌语言的清丽之感。
朱奠培(1418-1491),明宁献王朱权之孙,史称宁靖王,他的《松石轩诗评》对刘长卿诗歌的艺术效果做了很形象的描写:
刘文房之作,如湘川日夕,风烟渺然,碧草寒波,极望天际,可以浩然而长太息矣。辞微而婉,声浑以厚,其哀不伤,其怨不乱,其屈平、宋玉之流欤?[10]
他运用形象地比喻对刘长卿诗歌进行了很高的评价,甚至认为他的诗“哀不伤,怨不乱,是屈平、宋玉之流”。
三.单宇、李东阳的批评
单宇,正统四年(1439)进士,字时泰,号菊坡,江西临川人。其著有《菊坡丛话》26卷,分为天文、地理、时令、花木、鸟兽、宫室、器用、人物、诗人、风怀、婚姻、致政耆寿、释梵、仙逸、哀谥、科举、兵戎、送赠、戏谑、身体、服饰、饮食、文史、诗法、四六、乐府类,分类引述诗人诗作,或辑录古今诗话笔记之类,分类引述诗人诗作,或辑录古今诗话笔记之语语。其中于婚嗣、仙逸、诗法类下列刘长卿诗以“有益初学”。其最早在“婚嗣”类列刘长卿的诗:
“刘长卿《赠二小男》诗云:‘异乡流落频生子,几许悲欢并在身。欲识老客羞白发,每看儿戏忆青春。未知门户堪谁主,见免琴书与别人。何幸暮年方有后,举家相对却沾巾。此诗全似白乐天。”[11]认为此诗跟白居易的诗相似。“相使君第七男生日,刘长卿以诗庆之云:‘娶妻生子复生男,独有君家众所谈。荀氏八龙惟欠一,桓生四凤已过三。他时干蛊声名著,今日悬弧宴乐酣。谁道众贤能继体,须知个个出于蓝。此赋第七男,用事造语巧缀,然昌黎五男儿亦如此形状,不可弃也。”[12]单宇认为此诗虽“用事造语巧缀”,与韩愈有相似之处,仍不可弃。单宇在“仙逸”类云:
刘长卿《寻洪尊师不遇》诗云:“古木无人地,来寻羽客家。道书堆玉案,仙帔叠青霞。鹤老难知岁,梅寒未作花。山中不相见,何处觅丹砂。”史称,刘长卿自号‘五言长城,秦系以偏师攻之,似以系为高者。[13]
他对刘长卿“五言长城”的称号进行了讨论,刘长卿自号“五言长城”,单宇似乎并不是很肯定,并且认为秦系更高一筹。单宇在“诗法”类列:“诚斋评为诗隐蓄发露之异:太史公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左氏传》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诲,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此《诗》与《春秋》记事之妙也。近世词人,闲情之靡,如伯有谓好色而不淫矣。唐人有《长门怨》云:‘珊瑚枕上千行雨,不是思君是恨君。是得为怨诽而不乱乎?惟刘长卿云:‘月来深殿早,春到后宫迟。可谓怨诽而不乱矣。”[14]在这里单宇对刘长卿的评论颇高,认为刘长卿“怨诽而不乱”。
李东阳(1447-1516)的《怀麓堂诗话》对刘长卿诗也进行了完整的评价,李东阳是茶陵派的核心,其诗话专著《怀麓堂诗话》在明代诗话史上占据了重要地位,王铎在《序》中云:“其间立论,皆先生所独得,实有发前人所未发者……故其评论,如老吏断律,无不曲当。”[15]、鲍廷博《识》云:“所著《怀麓堂集》,至今为大雅所归,诗话一编,折衷议论,俱从简历甘苦中来,非徒游掠光影娱弄笔墨而已。”[16]同时许学夷《诗源辩体》也评这部诗话“首正古、律之体……而独宗严氏,可谓卓识”[17]。
李东阳在《麓堂诗话》中论:“《刘长卿集》凄婉清切,尽羁人怨士之思,盖其性情固然,非但以迁谪故,譬之琴有商调,自成一格。若柳子厚永州以前,亦自有和平富丽之作,岂非有幸不幸耶?”[18]首先,他认为刘长卿诗歌“凄婉清切,尽羁人怨士之思”,这一概论不是很准确,这可以说是刘长卿诗歌的主流风格,其在开元、天宝年间不乏慷慨悲怆的作品如《从军行六首》、《疲兵行》。其次,他认为刘长卿诗呈现出这一面貌诗由刘长卿性情导致的,而不是贬谪的缘故,并以柳宗元为例再次论证了此观点,并且认为此自成一格。除此之外,李东阳在《怀麓堂诗话》还有一处对刘长卿诗进行了评论:“又一日忽曰:刘长卿‘白马翩翩春草细,邵陵四去猎平原非但人不能道,抑恐不能识。”[19]对刘诗进行了质疑。
从明初的诗话来看,对刘长卿诗歌品评的数量并不算多,且大多数较为简略,但简明扼要。明初文人从不同的诗学观念出发,对刘长卿诗歌进行了多方面的评价。在体裁上面,周叙高度肯定了刘长卿的五古和七律,他认为刘长卿的五律是很好的可以诗法的对象,同时认为他的七律温和蕴藉。在诗歌艺术风格上面,周叙认为他的诗歌“秀色清香”,李东阳认为刘诗“凄婉清切”。在追流溯源上,朱奠培认为刘诗为“屈原、宋玉”之流,宋濂则认为刘诗取法建安。总的来说,明初文人对刘长卿诗的评价颇高,特别是对其五古和七律,欣赏其诗歌中温和蕴藉的风格,为刘长卿诗歌在明中期的接受奠定基础。
注 释
[1]罗宗强:《明代文学思想史》,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页。
[2](明)宋濂:《答章秀才论诗书》,自吴文治主编:《明诗话全编》第1册,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76页。
[3](明)朱权:《西江诗法》,自周维德集校《全明诗话》,济南:齐鲁书社2005年版,第65页。
[4](明)周叙:《诗学梯航》,自周维德集校《全明诗话》,第94页。
[5](明)周叙:《诗学梯航》,自周维德集校《全明诗话》,第101页。
[6](明)周叙:《诗学梯航》,自周维德集校《全明诗话》,第101页。
[7](明)周叙:《诗学梯航》,自周维德集校《全明诗话》,第101页
[8](明)周叙:《诗学梯航》,自周维德集校《全明诗话》,第101页。
[9](明)周叙:《诗学梯航》,自周维德集校《全明诗话》,第104页。
[10](明)朱奠培:《松石轩诗评》,自周维德集校《全明诗话》,第464页。
[11](明)单宇:《菊坡丛话》,自周维德集校《全明诗话》,第315页。
[12](明)单宇:《菊坡丛话》,自周维德集校《全明诗话》,第315页。
[13](明)单宇:《菊坡丛话》,自周维德集校《全明诗话》,第336页。
[14](明)单宇:《菊坡丛话》,自周维德集校《全明诗话》,第435页。
[15](明)李东阳著,李庆立校释:《怀麓堂诗话校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346页。
[16](明)李东阳著,李庆立校释:《怀麓堂诗话校释》,第346页。
[17](明)许学夷著,杜维沫点校:《诗源辩体》,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43页。
[18](明)李东阳著,李庆立校释:《怀麓堂诗话校释》,第143页。
[19](明)李东阳著,李庆立校释:《怀麓堂诗话校释》,第18页。
(作者單位: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