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源
裴文中(1904—1982),河北丰南人,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后改称院士),我国著名的地质学家、古生物学家、史前考古学家、博物馆学家。曾任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古人类研究室主任、中国考古学会副理事长、中国古生物学会名誉理事、中国自然科学博物馆协会②理事长、北京自然博物馆馆长。
裴文中先生为世人所知,最著名的事件是他于1929年12月2日发现北京人第一头盖骨,从此蜚声世界,但其一生的成就远不止于此。他不仅是中国旧石器时代考古学、第四纪哺乳动物学和生物地层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也是中国古人类学的主要创始人之一。
裴文中在这几个领域的建树是与他一系列重要的科学发现分不开的。他主持了多个旧石器遗址的调查和发掘工作,除了亲手发掘出北京人第一头盖骨,还在周口店第1地点发现并采集了用火遗迹,辨识出了石制品。此外,裴文中还发现和主持发掘了山顶洞和周口店第13、15地点等多处地点,发掘出数以万计的石制品、丰富的动物化石和其他文化遗物。1949年之后,裴文中又先后主持了四川资阳人遗址、山西丁村遗址、广西巨猿化石遗址、内蒙古扎赉诺尔遗址、宁夏水洞沟遗址、内蒙古萨拉乌苏遗址、北京周口店、贵州观音洞遗址等多处重要遗址的调查、发掘、研究,先后在江苏泗洪、北京周口店、湖北建始等地发现古人类化石、巨猿化石和大量的文化遗物及其他哺乳动物化石,为中国古人类和旧石器时代考古学体系的建立奠定了坚实的材料基础。
裴文中在旧石器时代考古学研究方面做出了许多创新和贡献。他创新地采用制作试验和人工与非人工标本对比观察的方法,对北京猿人石制品和周口店出土的碎骨进行了研究,这种对碎石、碎骨的成因和环境研究成为后来考古埋藏学的核心内容,“故称他为埋藏学的先驱是当之无愧的”[1]335。他还是环境考古学的倡导者,多方位地研究古人类的生存环境以及考古学文化与环境的耦合关系,开创了学术的先河,不仅在中国是第一人,在当时的国际学术界也是领先的[2]7。裴文中在石器类型学方面也进行了一些有益的尝试,做出了建立中国旧石器考古类型学、开展东西方文化比较研究的初步努力。他建立了中国的旧石器考古学文化体系的雏形,形成了中国旧石器时代文化的早、中、晚三期演化模式[2]8。
裴文中对“中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和细石器考古遗存的研究也卓有成就。中国的“中石器时代”概念是裴文中首先提出来的。他进行了积极的思考和研究,并勇于自我否定,对中国的“中石器时代”做出了富有意义的探索。中国最早关注细石器研究的也是裴文中,他对中国细石器遗存源流的研究为后来诸多学者所继承。他还是中国新石器时代考古学的拓荒者之一,尤其在西北地区做了一些开拓性的工作,为建立西北地区的史前史奠定了重要的基础。
裴文中研究了各种成因类型地层中的哺乳动物化石,是我国这个领域的最权威者之一[3]17。1929—1934年间,裴文中发表了两部与周口店哺乳动物有关的专著《周口店第一地点的食肉类》《周口店第五地点的哺乳动物化石》。他和杨锺健等人一起,记述了哺乳动物的大量新属、新种,充实了中国北方第四纪哺乳动物群的内容。而且因为化石是亲自采集的,既有可靠的地点和地层层位,又有详细的地质记录,从而奠定了中国第四纪哺乳动物学以及与此密切相关的生物地层学的坚实基础。1934年之后,裴文中独自扛起了中国第四纪哺乳动物学和生物地层学这面大旗,做了大量的发掘和研究工作,发表了诸多专著和论文,终于勾画出一个中国第四纪的基本地层框架[3]18。
在古人类学方面,裴文中除了参与领导一些重要古人类地点的发掘、发现了一大批古人类化石之外,还有其他若干重要贡献。例如,他提出了中国境内存在比北京猿人更为古老的人类的观点,这是中国学者针对这个问题做出的首次阐述[4]25。他还成功接收保护了在研究中国更新世晚期人类演化及现代蒙古人种起源方面具有重要价值的扎赉诺尔人头骨化石。另外,他还推动了我国古灵长类学科的研究,这对于探讨人类起源演化的过程无疑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
裴文中不仅是一位名闻中外的科学家,也是一位功勋卓著的博物馆学家。他曾为中国的博物馆事业呕心沥血,是中国现代博物馆事业的开拓者。
1929年裴文中发现的震惊中外的北京人第一头盖骨曾在地质调查所展出,让裴文中第一次感到博物馆的巨大作用[5]20。1935—1937年,他在法国留学期间,除了在巴黎大学听课外,平时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法国自然历史博物馆度过的,对博物馆的性质、方针和任务有深刻的体会,也真正体会到博物馆对于科研、科普和提升国民科学素质所具有的无可比拟的力量。他说,“我每次在巴黎的自然历史博物馆观看标本,就想到中国也应该有一座自然历史博物馆。”[5]20
1940年,在燕京大学讲授史前考古学期间,为了学生的实习,裴文中征得校方同意,筹建了一个小型的自然历史博物馆,即史前陈列馆,全部展品由裴文中亲自筹集。这些展品是一批相当珍贵的资料,大部分为先生在周口店发掘所得,并且还有他在法国搜集的极为珍贵的典型旧石器遗存[6]31。这是先生从事博物馆事业的开始,为其后从事宏伟的博物馆事业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1949年12月,裴文中应文化部社会文化事业管理局局长郑振铎先生之邀,暂时放下个人的研究工作,出任博物馆处处长,投入到博物馆事业的发展中来。他制订了“改造旧有博物馆,建立新型博物馆”的方针,对接管的21个博物馆进行了整顿改造[7]9,为新中国博物馆事业的兴起与发展起到了良好的作用。
作为一位自然科学家,裴文中自然更关心在中国建立自然历史博物馆。他一方面恢复原来外国人在各地创办的自然历史博物馆,一方面建议在北京创建自然历史博物馆。1951年,裴文中受命筹建中央自然博物馆筹备处(北京自然博物馆的前身),他废寝忘食,四处奔走,解决办公地点、招收人才等问题,在标本征集上尤费苦心——除了接收各来源的标本之外,他还把自己在野外挖掘的化石也交到筹备处以充实库藏,其中包括在北京通县发现的完整麋鹿化石,这是证明麋鹿的原产地在中国的最有力的化石证据。新西兰奥克兰自然历史博物馆为了表彰裴文中在科学上的杰出贡献而赠送给他的两件完整而珍贵的恐鸟和鸸鹋化石骨架,他也转给了筹备处[5]21。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裴文中并没有担任北京自然博物馆的馆长,但不管是在担任馆长之前还是之后,裴文中一直都以高度的热情关注并投入到博物馆的工作中。裴文中从来不摆官架子,他亲自撰写展览提纲,亲自动手搬运标本、布置展品,亲自为标本写标签,还亲自到展厅里为公众讲解并回答问题。裴文中对讲解员十分关心,他亲手编写讲义,为全馆工作人员讲授古生物学甚至英语和法语。在生命的最后几年,裴文中虽已步履艰难,但仍然经常到馆,参与制定博物馆的发展规划,并解决具体问题。他邀请了周国兴加入北京自然博物馆组建古人类室,搭建起北京自然博物馆“动、植、古、人”四大支柱。
20世纪70年代,裴文中推动筹建中国第一个博物馆协会——中国自然科学博物馆协会,并在1980年中国自然科学博物馆协会第一次代表大会上当选为理事长,关心和指导全国自然科学类博物馆的建设和发展。裴文中应聘担任了柳州白莲洞洞穴科学博物馆的筹备处主任,指导北京自然博物馆与柳州博物馆的合作,对1956年裴文中等发现的柳州白莲洞洞穴遗址进行了联合发掘,逝世前还惦记着柳州洞穴博物馆,亲自观看标本,并为其题词。
裴文中对博物馆事业提出了许多真知灼见,例如“博物馆是国家的门面,是科学水平的晴雨表”[5]22,“必须自己也开展科学研究工作”[5]22,“博物馆首先要有珍贵的文物或标本”[5]20,“叫展品自己说话”[5]22,“不仅要有科学的现代化保护方法……还要有科学的管理方法”[8]25,“反对只重视历史的、考古的、美术的而不重视自然科学的”[5]23等等。
在他逝世前两年,裴文中和徐仁、郑作新、周明镇三位教授联合发表了《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势在必建》一文[5]23,遗憾的是,先生在有生之年并未得以满愿。或许在不远的将来,先生的梦想即可成真,届时终可告慰先生对中国博物馆事业的一片痴心。
裴文中先生非常关心人才的培养,在这方面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裴文中在1927年从北大地质系毕业前,经常在北京的一些中小学授课,从青年时代起就与教育结下不解之缘[5]20。1940年,裴文中应邀到燕园讲授史前考古学,这是他留法归来后的首次开课,是国内大学开设考古课程的首例。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燕京大学的教学工作被迫停止,裴文中又到北平师范大学地质系任教,为地质事业培养专业人才。1945年抗战胜利后,裴文中回到燕京大学历史系讲授史前考古学,并于1947年在北京大学历史系讲授考古学。1948—1949年,他兼任中法大学教师,讲授考古学[9]40。
1952—1955年期间,文化部社会文化事业管理局、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和北京大学联合举办了四次考古人员培训班,都是由裴文中担任班主任。裴文中亲自编写讲义、授课、指导学员田野实习,并承担教学的组织工作,广泛邀请当时中国文物考古界和史学界名流为学员讲课。四期训练班共培训346人,为中国的考古学和博物馆事业培养了一批中坚力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2]12。
1956年起,裴文中和贾兰坡多次组织在周口店举办“古人类—旧石器考古田野培训班”,培训内容包括旧石器时代考古学、新石器时代考古学、古人类学和地质学、古脊椎动物学以及田野发掘,学员来自全国各地,中国旧石器时代考古学和古脊椎动物学的第二代研究力量开始成长[2]12。张森水在1994年的《裴文中传略与浅析》中说,“目前从事旧石器时代考古和第四纪哺乳动物研究、年龄在50岁以上者都得到过他的指导或从他那里收到教益。”[7]11-12
裴文中在工作中对后学悉心指导,言传身教。许多学者都曾描述过自己如何接受裴先生的教导和帮助。著名考古学家、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院务委员兼考古系主任的安志敏先生说:“先生安排我到中法大学旁听史前考古学的课程,还允许我随时在标本室内阅读图书和观察事物标本,为我创造了极为优越的进修条件。先生还亲自带我去周口店龙骨山、琉璃河和八宝山汉代城址做过考古调查。”[6]31周国兴说:“裴老鼓励我勇挑此担,还亲任顾问做我后盾,并亲自带我去周口店第一地点发现第一头盖骨的现场,进行详细考察。”[10]20考古学家、中科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研究员邱中郎先生说:“他(裴文中)要求我们学习地质学、古生物学、古人类学和旧石器考古学,他把这四门学科比作四条腿,勉励我们学会‘四条腿走路’……他言传身教,使我们获益匪浅。”[11]37考古学家、曾任北京大学考古系副系主任的吕遵谔先生说:“先师……对培养学生很有一套办法,也很有经验,协助我制定了三年的学习计划,每一学期都很具体而又灵活……关于学习方法,先生认为因人而异,总的来说是要‘四勤’和‘四条腿走路’。‘四勤’即‘脑勤’‘手勤’‘眼勤’‘嘴勤’。……得益于当年先生对我学习的安排,至今感激不尽。”[9]41-43著名考古学家贾兰坡说,“我永远不能忘记的另外两位前辈是裴文中和杨锺健。他们对我的培养和帮助是我工作上、学习上不断取得进步的重要因素。”[12]35
裴文中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令人瞩目的成就,和他不懈奋斗的精神以及高洁纯粹的品格是分不开的。
他简单纯净。裴文中在《周口店洞穴层采掘记》中自述,“我本来是一个很随便而遇事无可无不可的人,凡事多不欲认真,读书亦多不求甚解:自觉很不适宜于担任科学上的工作和科学上的研究;但是不知为什么而入了北京大学的理科,又不知为什么而入了地质系……”“欲教书无人聘请,欲作事又无门路可走……有兴趣的事业都走不通,不得已又回归地质本行。”[13]25从这段描述可以看出裴文中对自己过往的一些怠惰习性没有任何避讳,我们能够感受到先生像儿童一样纯净的心灵。然而,从裴文中后来在工作学习中的实际表现可以得知,他并不像自己所说的那样不认真、不求甚解,而是恰恰相反,他勤奋好学、热情执着、探索创新,成就斐然。
他勤奋好学。裴文中在去周口店之前,连脊椎动物是什么都不知道。当到了周口店,发现连一位工人都能熟练地识别化石时,他感到由衷地钦佩,同时心里也升起了紧迫感,“工人都如此程度,我可怎么办?”[13]25他制订了雄心勃勃的自修计划,手不释卷地阅读古生物学的各种书刊。有一回他去修鞋,一边走路一边看书,结果到了修鞋铺发现鞋不见了[14]23!为了阅读关于哺乳动物化石的英文书,他起早贪黑、废寝忘食,查着字典硬抠,几乎花了一整年的时间,终于把这本英文大部头啃完了[14]24。他又征得杨锺健的同意,开始参与实际挖掘,在过程中认真观察,虚心请教,就这样一步步努力前行。后来发掘出石器,为了研究石器,裴文中又开始学习考古学,真可谓需要什么学什么,学无止境说的就是裴先生这样的状态吧!1935—1937年,裴文中在法国攻读旧石器时代考古学,仅仅两年的时间,在答辩时竟能做到操一口流利的法语侃侃而谈,使主考学者大为惊奇并夸赞其论文“令人信服,很有创见”[14]51。
他不惧权威。裴文中在周口店初发现石器时,选了一些带回北平地质调查所,请大家观看。然而包括当时的学术权威在内,没有一个人承认这些是石器,甚至对他出言不逊、冷嘲热讽[10]20。但裴文中没有被压力打倒,而是尝试多种方法对这些石头进行研究,来佐证自己的判断。最终,经法国史前考古学权威步日耶(Abbe Breuil,1877—1961)教授鉴定,这些石头被确认为石器。正是这种不惧权威的科学精神,让裴文中在多个领域都有独创性的建树。
他锐意创新。“我们周口店开掘化石的工作,有如此大的规模,至如此长的时间,在中国还算是创举,因为是创举就无成法可遵。”[13]11周口店的工作就是在不断地探索尝试新的方法。当裴文中发现用筐抬之法运送土石费时费力时,提出了“机器化”的口号。初始他计划用“土法制造”,经过若干尝试,发现不可行,于是迅速调整思路,打破自己先前的想法,而不固守己见,最终成功实现了机器化。这样的创新精神使运送土石的工作效率提升了33倍[13]14-16!更为难得的是,在原本有了一定的方法可以操作时,裴文中仍然能够看到更深层的问题,而不辍创新改进,对遗址挖掘方法的改革即是一例。原来的挖法,虽能挖出化石,但无法做到很好地记录化石的具体出土地点。改革后,采用“探方”法,实现了数据的完整精细记录,保留了化石原始层位信息,大大提升了其研究价值。
他热情执着。周口店遗址挖掘的工作是辛苦的,累了怎么办?裴文中不像常人那样休息,而是看看“宝贝”来解乏。那时他把几件非常重要的标本收藏在柜子里,包括骨针、带孔的鹿犬齿和两块燧石制的石器。晚上倦了,就拿出来看看“过一次瘾”[13]35。这种在常人看来奇葩的过瘾方式展现了裴文中对自己事业的极度热爱和全身心的投入。20世纪60年代后期至70年代前期那段特殊的岁月里,裴文中被扣上了“反动权威”的帽子,冷落在家,但他始终满怀希望。散步时偶然遇见垃圾堆,他总会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用手杖拨弄,似乎那就是发掘现场的堆积物。遇见墙有裂缝,他也要走过去用手杖捅一捅探个深浅,似乎那是地层的裂隙[14]70。
他不掩己过。在《周口店洞穴层采掘记》中,裴文中描述了挖掘北京人第一头盖骨的情景,“我……决定取出来,用撬棍撬出。结果呢,头骨一部被震动而破碎了;这样结果,又使我很后悔,然已悔之不及。”[13]29字里行间能体会到他的内疚和自责,丝毫没有推卸责任和粉饰自己。他还讲到自己“很抱愧的一件事”,有一个头骨,在遗址现场他没有识别出来,后来技工修理时方才发现。别人说这件标本因为有泥土包裹着所以他才没看出,但裴文中却并不顺势为自己开脱,他坦诚地说,“他们为我维护短处,掩盖我失察的罪名。但无论如何,不能不承认我的疏忽。”[13]29-30关于遗址挖掘的方法,裴文中写道,“我现在回想起来,我们三年前的工作,真是太无‘方法’了!”“回想从前的工作,真觉太草率了!”[13]18其实,在一项工作发展之初,不规范不成熟是正常的,别人也不会怪罪,但裴文中却真诚地进行反思和自我批评。裴文中这种彻底的坦荡不仅没有给他增加“污点”,反而使他品质更为纯净,更加赢得人们的崇敬。
裴文中先生一生在科学领域学术硕果累累,在博物馆事业上功勋卓著,他的教育情怀让中国在旧石器时代考古学、地质学、古人类学、博物馆学等领域的人才开枝散叶,他留下的精神财富更是珍贵无比。先生因为发现北京人第一头盖骨而被每个人熟知,但他更应该因其闪亮的精神和崇高的品格而被铭记。
谨以此文纪念北京人头盖骨发现92周年,纪念北京自然博物馆第二任裴文中馆长诞辰117周年。
特别感谢裴文中之子裴申先生,对文稿进行审阅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