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沙
博物馆是收藏、保护并传播人类文明成果与文化知识的殿堂,在当下的社会中发挥着越来越重要的功能。关于博物馆社会功能的研究直接关系到我们如何看待博物馆的社会角色以及相应的社会运作方式,是进一步进行博物馆学研究的基础,也是把握博物馆未来发展方向的基础,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应用价值。对博物馆功能的讨论一直受到学界关注,但目前从功能主义理论路径出发进行的探索还较少。
功能主义(structural functionlism)又称结构功能主义,是现代西方社会理论中的一个重要流派,侧重于研究社会系统的基本结构及其在维持系统运行中发挥的作用。其强调一个社会系统是由不同部分组成的,而且对于整个系统的运行而言,每一部分都有功用,各个子系统都为社会的整体运行做出贡献。美国社会学家罗伯特·金·默顿(Bobert King Merton,1910—2003)既是功能学派的坚定捍卫者,又对早期功能主义进行了修正,提出了一系列具有生命力的新概念与富有启发性的中层理论,在学界被称为“新功能主义”“经验功能主义”或“动态功能主义”。默顿对功能主义最重要的创新包含两个转向:一是从抽象的概念分析转向了更具经验性的中层理论,二是对社会的认识从静态转向了动态。第一,默顿质疑其老师帕森斯(Talcott Parsons)概念体系的过度抽象和综合性,认为“完整的社会学体系必须让步于那些并非十分宏大但范围有限的更适中的理论”[1],因此更成功地在抽象理论与经验分析之间建立起连接,使传统的功能主义从抽象宏大的理论变成了可以用来指导经验研究的实际分析范式。第二,传统功能主义被反对者抨击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其过度强调功能的稳定性和整合性,因此被认为倾向于维护现存制度,忽视社会冲突,不能合理解释社会变迁。而默顿明确否定了社会是完全整合的、现存社会制度必然是和谐联系的观点,因此把功能主义对社会的考察路径从静态转向了动态,一定程度上冲破了功能主义的保守主义框架。默顿颇具操作意义的中层理论关怀对博物馆功能的研究也有重要启发,本文就从默顿的功能主义理论出发,探讨博物馆具有的社会功能。
功能分析的对象是标准化的(即已经形成模式的、可以重复的)社会事项,如社会角色、社会规范、制度模式、群体组织等。功能主义认为所有标准化的社会事项都在社会的维持与运行中发挥了一定的作用,而对其作用的具体探索就是功能分析。但在日常使用中,“功能”一词其实表达了不同的概念,包括效用、意图、动机、目的、结果等,对这些相似术语的不严格使用导致了讨论基础的混乱,因此严谨的学术讨论需要提前对概念边界做出澄清。默顿明确界定了“功能”的含义,认为主观意向与客观结果可能是一致的,但也可能不一致,因此对客观结果与主观意向做出了清晰区分,将功能分析的对象限定为“可以被观察到的客观后果”,而排除了“当事人的主观意向”[2]113。
在我国博物馆学界对博物馆“功能”的探讨中,有时概念的使用也比较随意,“功能”与“职能”“性质”等用语混同在一起。例如20世纪50年代提出的“三性二务论”认为博物馆的三项基本性质是研究、教育和收藏,而之后的大多数论著有时又将这三点称为博物馆的功能或职能。大多数学者在讨论中也没有对“功能”与“职能”这两个词做出进一步区分,如严建强在《博物馆的理论与实践》中将“功能”与“职能”作为同义词使用,有时用“功能”,有时用“职能”[3]40-50;单霁翔在《关于新时期博物馆功能与职能的思考》一文中将“功能”与“职能”两个词并置,也就是认为其具有相似的含义[4]。但是也有一些学者做出了区分,如项隆元在《博物馆的职能与功能:博物馆学术语规范化问题之一》一文中提倡规范博物馆学讨论中的“功能”与“职能”术语使用,认为“职能”是博物馆所应有的作用,“功能”是博物馆所发挥的效能[5];王宏钧在《中国博物馆学基础》中认为博物馆的“职能”是其承担的社会责任,“功能”是其发挥的功用和效能[6];史吉祥在《博物馆在现代社会中的功能》一文中明确提出“功能”是客观的结果,“职能”是主观的目的、动机或意图[7]。这其实都是从主观和客观的角度进行区分的,可以说和默顿功能主义的思路有相通之处。笔者认为从主客观角度来区分“职能”与“功能”是有一定道理的,“职能”是博物馆主观上希望自己在社会上承担起什么样的责任,达成什么样的目标;而“功能”是博物馆客观上发挥了什么作用,实现了什么效能,造成了什么后果。
关于博物馆的具体功能有哪些,目前学界占主流观点的是“三功能论”。1956年,全国博物馆工作会议提出著名的“三性二务论”,认为博物馆的三项基本性质是研究、教育和收藏,这三项功能至今仍然是国内学界最普遍的提法。日本博物馆学界把博物馆功能定为搜集与保管、研究及社会教育三个方面,和我国的“三功能论”的内核也很相似。国际博协博物馆学委员会主席冯·门施在20世纪80年代提出保存、研究与传播的三功能,和我国博物馆学界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一直遵循的三功能说也很接近,以致于门施在20世纪90年代和国内学者苏东海的对谈中发出了“不知是我过时了,还是中国人走在前面了”的感叹。美国学者斯蒂芬·威尔也曾对门施的观点表示了支持。可以说,在“三功能”上,国内外博物馆界已经达成了某种共识[3]41。当然,不同的学者对这三功能的提法不完全相同,而且近年来随着新博物馆学的兴起和学界对博物馆社会角色认识的变化,概念的使用上也存在一些修正。如由于受到了构建博物馆与公众更平等的新型关系理念的影响,学界近年来普遍将“教育”理念修正为“学习”,侧重点从“以博物馆为中心,供给预设好的学术结论”转向“以公众为中心,主动构建学习进程”;或者修正为“传播”或“阐释”,侧重点从“传达一个预设好的正确答案”转向“观众自己的体验与解读”[8]。但在大方向上,可以说三功能的基本内涵——收藏保管、学术研究与教育传播,是得到学界公认的。
至于这三功能的关系是不是并重的,三者中是否具有核心功能,学界一直存在不同的观点。20世纪50年代提出的“三性二务论”认为研究、教育和收藏之间是不可分割的辩证关系,三方面同样重要。随着时代的发展,中国博物馆界对“三性二务论”进行了改造,在反思中重新确认了博物馆实物特征的重要意义,将收藏作为核心功能[9]17-21。进入20世纪后,随着博物馆的教育功能得到大发展,一些学者又开始提出将博物馆的教育功能作为核心功能。
当然,以上这三项功能远远不能涵盖博物馆的所有功能。从静态路径上说,博物馆处于社会复杂网络之中,其行动会对不同的个人、亚群体以及更广泛的社会系统都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复杂影响,因此其功能也是多元且复杂的。从动态路径上说,博物馆的功能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是随着时代的演进和博物馆自身的发展而不断变化的,比如这三大功能也不是在博物馆出现之初就全部齐备的,而是逐渐出现的——早期的博物馆只是收藏珍品的机构,因此最早出现的是收藏功能;随着科学革命与工业革命的发展,博物馆进入了有目的和有系统的搜集与发掘阶段,而且由于标本和原始资料集中在博物馆中,博物馆自然就成了科学研究的中心,出现了研究功能,也开始出现对博物馆自身的研究;随着博物馆开始有限度地向公众开放,教育功能开始出现,并在20世纪之后得到大发展,越来越受到社会和从业者的高度关注和重视[9]379-403。因此根据博物馆在某一个时代的特征认识博物馆的功能是僵化的,并不恰当。尤其新博物馆学兴起后,博物馆处于公众对其社会角色的新期待中,其触角更是深入到社会的各个领域、各个行业、各个阶层,在公众的日常生活中扮演着日益重要的角色,对社会造成的客观后果与影响极其复杂和多元,其带来的功能也是纷繁复杂的。可以说“三功能”在博物馆的诸多功能中处于核心地位,但仅仅套用传统的三功能论难以勾勒出博物馆的社会地位与社会角色的完整图景,难以全面阐释和理解当代博物馆。
默顿对传统功能分析中普遍流行的几个假设——即社会功能一体假设、普遍功能主义假设、必要性假设与显功能假设进行了批判与修正。在解释了为什么拒绝这些假设后,默顿提出了自己的积极建议,确立了新功能主义的研究取向。其实这几条假设在博物馆功能的研究中也普遍被研究者默认,而在博物馆学研究中对方法论进行再检视也是有益的。
“社会功能一体假设”默认所有社会事项对社会中的全体成员都履行同样的功能,具有同样的作用。而默顿指出,这条假设只能适用于高度同质和整合的系统,比如在社会分工未得到大发展的原始族群。但绝大多数社会系统都是拥有各种不同关系维度的分层网络,因此同一社会事项对不同的个人、不同的亚群体以及对更广泛的社会结构都可能造成不同的后果。比如某宗教可能在某一群体中发挥了促进群体整合的功能,但却可能在更广泛的群体中引起冲突与分裂,因此功能分析首先要确定边界,明确其所依托的社会单位。
博物馆面对的公众也不是高度同质和整合的,而是具有不同性别、年龄、教育、地域、职业、阶层等不同关系维度的复杂群体,因此在讨论博物馆的功能时,也应该注意每种具体功能的实现都是通过社会系统中结构化的不同组成部分来完成的。举例来说,就博物馆的教育功能而言,虽然表面看来博物馆的大门向所有人敞开,但是参观博物馆的经济门槛低并不意味着每个走进博物馆的公众都能从博物馆获得同样的学习资源。拥有较多文化资本的文化优势阶层由于拥有更多的信息获取渠道、对展品意义有更多的解码能力,因此更易于在博物馆体会到感知的满足与审美的愉悦,从而得到更多收获,保持其文化优势;而拥有较少文化资本的文化弱势阶层在博物馆的收获远远低于文化优势阶层。同理,对于位于中心城市与边缘地区的公众、经济条件较好和较差的公众、老年人与青少年、健全人与残障人士,博物馆体现的教育功能都不是一致的,必须考虑对于不同个人、亚群体以及更广泛的社会结构的不同功能结果。
“普遍功能主义假设”默认所有标准化的社会事项都有助于社会系统的良性运行和协调发展。针对此条假设,默顿提出了“正功能”与“负功能”概念的区分——即“正功能”有助于社会的良性运行和凝聚整合,“负功能”则对社会的良性运行和凝聚整合造成削弱作用。默顿强调社会事项有多重功能,有些是正功能,有些是负功能,并提出了“总后果之净差额”概念,认为社会学家需要衡量社会事项的正功能与负功能两方面的总和,才能确定这个事项在整体上是肯定的还是否定的;而当这种“净差额”为“负功能”时,就会产生紧张、压力和张力,从而可能引起社会结构的变迁。因此功能论的关注范围就不仅包括研究社会结构的静态均衡,也包括社会冲突、社会压力以及动态的社会变迁。
因此,在讨论博物馆的功能时,既要包括该事项有助于社会系统调节适应的“正功能”,也包括削弱社会系统调节适应的“负功能”,最后计算其产生后果的净差额。比如,由于博物馆在一般公众心目中具有真实、中立、公正及权威的形象,因此客观上具有“社会地位赋予”功能——即当博物馆对某现象、观点、人物、物品或社会活动进行关注,就有助于使其提高知名度与社会地位,有助于社会承认后者的合法性。因此,很多个人收藏家经常通过使其收藏品进入博物馆展览的方式来抬高身价;很多现代艺术家会争取在大型博物馆举办展览来提升自己的知名度;很多大企业也会通过赞助博物馆举办展览来提升自身的公众形象。“社会地位赋予”就是一个典型的同时具备“正功能”与“负功能”特征的功能,当其功能得到正确实现,可以达成“双赢”局面,在维护博物馆的公信力的同时提升知名度,加强地区凝聚力,促进社会整合;但如果博物馆不慎重对待这一功能,它就可能会成为社会的“负功能”,比如个别博物馆在举办展览时没有慎重把关,让真实性存在争议的馆外文物进入展览清单,就严重损害了博物馆的公信力,削弱了社会系统的良性运作。
“必要性假设”认为每种标准化的社会事项都实现了某种社会功能,因此都是必须存在的,换句话说就是“存在即必不可少”。默顿剖析并批判了“必要性假设”的两层含义:第一,“必要性假设”没有分清是“功能”还是“事项”不可或缺。有时某事项所执行的社会功能确实是必不可少的,但能执行此功能的社会事项不一定是不可替代的。举例来说,一些人错误地认为宗教只是迷信,没有看到其为信众提供心理安全感、增加群体凝聚力等功能,但一些早期功能论者又走向了极端,看到了宗教具有的正功能,就强调宗教是不可或缺的,完全否认其功能被科学与理性替代的可能性。第二,“必要性假设”默认了某事项已经达成了系统达到最佳运行状态所必需的条件,而排除了人类社会在制度、生活方式、习俗、价值观、行为规范等多个层面上的多样性和可变性。简言之,实现某功能需求的具体社会事项不仅可以被替代,而且其实现方式也有多种可能性。这就是默顿提出的“功能替代”概念——同样的功能可以由不同的社会事项以各种方式来实现,而一个社会结构中相互联系的各种因素制约了功能替代事项与实现方式可能的变异范围[2]114-130。
既然功能的表现形式在各个历史时期、各个不同地区之间可能有相当大的差别,而功能的具体实现是与其他制度、文化、行动或观念关联在一起的,这就启示了博物馆研究者注意规避自我解释的主观局部性风险,不应只是从规范性的层面去研究功能,而是侧重于研究功能的多元化具体实现形式。例如,当讨论博物馆的教育功能时,仅仅从社会教育需求出发讨论研究者设想中博物馆的教育功能应该怎样是远远不够的,应尽量将研究区域中的各种社会事项进行并置思考,如博物馆组织模式、社会政治制度、经济运行机制、馆校合作传统等,并通过历时性比较和共时性比较来深入考察博物馆功能实现的不同方式。
“显功能假设”假定人们能够普遍意识到某社会事项的功能,这条假设的错误性是基于前面提到的对主观动机和客观后果之间的混淆。实际上,主观意向与客观结果可能一致,也可能不一致。举例来说,婚姻的主观动机可能包括相爱、传宗接代、经济压力等,而“儿童的社会化”属于婚姻的一个重要的社会功能,但却不为绝大多数处于婚姻关系的夫妻所意识到,不能假定人们采取行动的主观原因与行为的客观结果是等同的。因此,默顿提出了“显功能”与“潜功能”的区分——“显功能”是被系统参与者所意识到,并被其期望与认可的后果;“潜功能”是未被系统参与者预期和认可,甚至有时没有被参与者意识到的后果[2]153。默顿呼吁功能分析不仅应包括“显功能”,也应包括“潜功能”,而且研究者应更多地关注潜功能,因为一来只有对非预期后果进行探讨,才能真正对社会结构与社会行为的深层原因做出解释;二来对潜功能的考察有助于我们发掘出某社会事项造成的与一般道德评价不相符的后果,可以避免道德判断与社会学分析的混同。
在博物馆领域出现深刻变革、博物馆类型不断丰富、博物馆多学科性日益凸显、博物馆与公众互动日益深入的今天,仅仅讨论博物馆的显功能显然难以全面阐释和理解当代博物馆,需要对博物馆的社会潜功能做出更深入、更细致的探索。在具体讨论博物馆的“潜功能”时,我们首先会遇到操作上的问题——在博物馆具有的多元功能中,哪些是显功能,哪些是潜功能?也就是说,哪些功能受到了参与者主观期待与认可,又是哪些功能没有受到参与者主观期待与认可?从静态路径上说,博物馆系统不是铁板一块,其内部也存在着多元声音与意见,比如博物馆的休闲娱乐功能就已经引起了一些争议,某些从业者热烈欢迎博物馆的娱乐化,认为其增加了博物馆的吸引力;另一些从业者则担心这种变化消解了博物馆的专业性和严肃性,有削弱其主要功能的危险。在这些多元声音中强行归纳出一个行业的“共识”是有争议的,而且也是危险的。从动态路径上说,博物馆的功能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功能变化的总趋势是在不断扩展和延伸,越来越多元化,而博物馆功能的扩展过程正是从业者及公众对博物馆的某些潜功能转化为显功能的认识的变化过程。
博物馆的功能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处于持续流变的过程中。纵观博物馆的发展史,可以看到博物馆的功能随着时代的演进和博物馆自身的发展而不断变化,总趋势是在不断扩展和延伸。今天的博物馆成为推动社会变革的积极参与者和推动者,越来越深入参与公众的日常生活,越来越涉及到多元领域和多元人群,其功能也呈现出多元化的发展趋势。可以想见,伴随时代变迁,博物馆还将担负起更多的新功能,秉持“为社会和社会发展服务”的宗旨不断前行。而博物馆社会功能的不断完善,不仅需要研究者努力建构博物馆在社会中的作用与影响,而且需要参与主体有意识地参与到社会变革中,推动博物馆与社会系统的良性互动与有序运行,真正使博物馆成为公众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角色,成为推动社会持续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