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及浙江桐乡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在《芳草》《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上海文学》《钟山》《大家》《山花》《江南》《清明》《芙蓉》等刊物发表作品近三百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选载,并入选多种年度选本。著有小说集《七月的河》《藿香》《雪宝顶》等。现居浙江嘉兴。
一
一缕光从门缝里透出来。她敲了敲,听到答应声后,推门,看到床上躺着一个枯槁的老人。
老人横侧着,头是歪的。他颤巍巍地抬起眼,瞄了一下。身边估计是女儿,挺瘦,胸口是平的。“你来了,是吗?怎么这么慢啊,說好三点到,你看现在几点了?都三点半多了。”女人用毛巾擦了擦老人的嘴角,她在喂牛奶,白色的汁从老人的嘴角淌下来。
福莲听着不舒服,但还是跨了进来。病房很大,空了一大半。墙角有水果篮,塑料纸没打开,上面还有些许的灰尘。桌子上有空的饭盒、挎包,水果刀和一包散开的纸巾。“公交慢,不准时,对不起啊。”福莲拎着包,犹豫着,最后她把包放到了地上。走近,闻到老人的体味了。她皱了下眉,朝女人笑了笑。
“电话里都跟你说了,就是这位,我老父亲。你二十四小时照料他,他脑梗了,心脏也有问题。你照料得仔细些。”果然是他女儿。“我叫小乔,你叫我小乔就可以了。”
她点头,环顾四周,病房里只有一个病人。这十四层都是高级护理区,这病房不是一般的高级,像宾馆一样。要么是当官的,要么家里有钱,她猜测着。这些年她照料了无数病人,但像这样高级的病房也是第一回遇到。里面有电视、冰箱,还有一台微波炉,靠窗处还有一张沙发。
“东西放到柜子里头,不要乱放。”小乔指了指墙,那里有一排橱。于是,福莲又把包拿起,打开橱,把包塞到最底层。
“喔,喔,喔——“老人突然叫了起来。眼白朝上,刚喝下的牛奶吐了,还有胃里的其他秽物,一下子都出来了,弄到了身上和床上。“快,快,快来帮忙。”小乔叫着,于是她奔了过去。拉了纸巾,为老人擦。“你扶着,我去叫医生。”福莲从小乔手里挽起老人,灰白的头发硬硬的,顶着了她的面颊。老人好像气也喘不上来了,她一阵惊恐,不要死,不要死啊。
不久,医生和护士都来了。老人的喉咙仿佛堵塞了,她想扭开头,但又没办法。她能感受到他不时地痉挛,温热的体温隔着衣服传过来。她抱着老人,一动不敢动。医生过来,撑开老人的眼皮,又用听筒听了听心脏。
“没有大事,呛住了,让他直起来,不要躺着喂。”医生说完,护士们就忙开了。
她侧坐着,整个弓着,抱着老人。她能看到老人起皱的皮肤,还有花白的胡子,那些胡子就像稻茬子一样,零乱,高低不平。“你怎么搞的?他吐成这样,你也没给他弄干净。你看看,快成什么样了?你看看,你这是照料吗?……”小乔的话一连串地扔过来,于是,她快速地找东西。看到桌上一块抹布,就拿起,开始拭擦。“这块不是,这是擦桌子的抹布。你这人怎么这样笨啊!”小乔在一旁叫着,她只好又把抹布放下。
走廊里传来乒乒乓乓的脚步,护士给他捶背和胸。小乔扔来一块干毛巾,福莲开始擦秽物。她有些恶心,但强忍着。不久,老人的气顺了,眼睛也明亮了,他被放回床上,平躺下去。
“不能这样喝奶,要用吸管。一定要用吸管。”医生站在一旁,带着命令的口气说。
大家面面相觑。小乔叹了口气,扭开了头。福莲手里还拿着一塌糊涂的毛巾。老人的眼闭上了,胸口在起伏。
她去卫生间洗毛巾。听着医生在跟小乔说着什么。小乔的脸是紧绷的,还穿了条运动裤,肥大的裤管像个扫帚一样。
当老人恢复平静后,医生和护士都走了。
“听见了吗?以后喂他,要用吸管。”女人没好声好气地说。
“刚才不是我喂的呀。”福莲强调说。
“刚才是我喂的。我这是告诉你,我告诉你可以吧。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女人的火气上来了。福莲想,还是不要说了,但心里在想,她遇上了一个难弄的人了,心里不禁涌起一阵哀伤。
二
很快,她就了解到了真相。老人九十多了,离休干部,以前做过县委书记。她是第四个护工了,前面三个都走了。老人病情严情,身体几乎不能动,吃饭要喂,大小便更不能自理。福莲盯着这张陌生的面孔,心想,是个大官,是个县委书记啊。但眼前这人与她想象中的县委书记不一样,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听错,眼前这个是假的。
老人的妻子要小好多,只有七十来岁,脸白,身材匀称。她偶尔会来,不过,听隔壁的说,她喜欢麻将,每天都要搓。他有一双儿女,儿子难得一见。他来,也不坐,就是站在一旁,好像有洁癖一样,双手反剪。听说他儿子在做生意,不过生意不景气,去年还亏了。小乔是他的女儿,四十多了,未嫁人,至今还是独身。小乔来得多些,带些吃的或衣服来。她一来,屋子里总是她的话了,她会说这说那。“我爸要吃辣的,医生不许,但没有辣,他吃不下,我们总会偷偷地加一些辣。”“衣服要挤干,你看,你挂上去的衣服还在滴水。”“我跟你说过了,你偏不听。这是他的收音机,他每天要听,你要把它放在床头,他的手够得着的地方。”福莲看到小乔来就烦,心想,最好她不来。她不来,病房里安静,她喜欢这种静悄悄。她有些厌恶那个小乔。她做过许多护理,但内心对一个人如此厌恶,还是第一次。不过,她努力让自己把这种厌恶藏起来,她不想让对方看出来。
老人很多时候是在昏昏沉沉地睡,有时还说胡话。他说:“这里是龙……王王庙吧。我看……看……看到很多很多的水,是水,遍地都是水……水……水。”
“这里是医院。没水,开着空调呢。”福莲说。
“不,有……有水。我看到竹筏,是那种……用用……竹子绑起来的……绑的。我乘在上……上面。那竹……竹好像,是要翻了,就快要……翻翻了。”
刚开始,她还会顺他,纠正他。后来发现,这没有意义。于是,她也就让他去说了。她反正都没听进去。只是说到小便时,她会惊觉,会马上到床底掏尿壶。她把尿壶塞进被子里,有时,他半天也没拉出来,有时打开,看到的是一摊大便。每当这时,她是最忙的,她要给他擦洗,还要换床单。刚开始,老人有些不好意思,有点羞涩。时间一长,他没顾虑,她也没了。
老人也有清醒的时候。清醒时,他很正常,老是在回忆年轻时的一些事。他会跟她说张师长的事,他说张师长是他的上级,死了,他至今都觉得可惜。张师长的恩情,他一辈子也还不了。她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没当回事。有一天,他突然问福莲是哪里人?福莲说是霍山的。
“什么?你再说一……一一遍。”他急迫地说。
“霍山,安徽省霍山县。”
“就是大别……别山的那个霍霍山县吗?”
“是啊。”
他伸出手,一把捉住她的手。“你,你,你真……真的是霍山的?”他的眼里露出惊奇。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激动,像是见到了一个久别重逢的亲人。后来,她才知道,老人年轻的时候在大别山区参加过革命,在那里打过仗。但她怎么也想象不出他当年的样子,他与一个军人是无法联系起来的。她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他是个军人。
“我到现现……在还记得那里。那里的山山山,还有水。我的那些个个个革命战战友。”福莲好奇地听着。这是他这些天来最有生机的一天,眼神发亮,脸孔红彤彤,身子骨也好像灵活了,与平时完全不一样。
“我们在山里行……行军。那时真真苦啊,没东西吃,挖野菜,还捉捉蛇,和蛤……蛤蟆吃……”
“噢。”她回答着。
这些对福莲来说,一点概念也没有。她不知道她老家以前是怎样,打过什么样的仗。福莲是上世纪六十年代生的,对这些一概不知。
“你真真……真的是霍山的?你没没……骗我吧?”他又问。
“我为什么要骗你。出来打工好几年了,一年回两次家。”
她这样一说,他好像放心了,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你是霍山人,真是……是……太好了。我做梦梦……梦里常回到那里,常去的。”
她茫然地看着他,不知怎么回答他。
傍晚的时候,小乔来了。她一来,老人就一把抓住她。“她是……是是霍山,是霍山山人。”他激动地说。小乔回头看她,福莲正在用热水瓶倒水。福莲对他们如此议论霍山,感到奇怪。
不久,福莲在卫生间洗衣服,小乔推门进来。她先看了一会,然后倚着门框。“你是霍山人,那更好了。我爸当年就在霍山闹革命,根据地就在那里,他对霍山有很深的情谊。作为霍山人,你更应该要好好服侍他,也算是报答他对你们家乡做出的贡献。”她一本正经地说。这是福莲有生以来,第一回被人与革命挂上钩,她浑身不舒服。
“我对每个人都是好的。”她边冲走池里的泡沫,边这样说。
“不对。你要对他更好,这也是一种报答。他对你们县是不一样的。很不一样,大别山老区是他常年挂在嘴上的。”
她不吱声,对这个女人的厌恶更增加了。好几次,面对女人的刁难,她想发作,但都忍了。给人家干活,拿人家钱,她只好忍气吞声。
三
说到大别山区,话就多了。
一有空,他就跟她讲那些事。有些她听得懂,有些听不懂,听不懂她也只好硬着头皮听。他滔滔不绝,口齿不清,口水乱飞,但他表情专注。讲他带着人马,与国民党军队周旋。她不敢打断他,她愿意听他讲。不过,有时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做起梦来。等她醒来,她发现他还在讲,讲分一个地主田地的事。他说,那地主怕极了,吓得尿了裤子。
这样说的时候,她也掀了掀他的被子,发现他也尿床了。于是,她笑了。她一笑,他也跟着笑。她发现他的脸红润了,额头上也多了亮光。
有一点,她是记住了。他说,新中国成立以后,他再也没去过大别山。他想去,但没有去成,一次也没去成。这让她疑惑。他说老婆反对他去。他没说老婆反对的原因。“哎,我真真想……想去呢?做梦梦,也想想去。”说完这句话,他长叹一声,紧闭眼。好久,才睁开。
“霍山城,现在建得挺好,建了好多高楼。我每年去都不一样。”她说。
“噢——”
他的眼盯着墙角,一直盯了许久。
有一回,他给她透露了个秘密,他说年轻时,还在大别山区谈过一次对象,但后来两人分散了。对象?她一愣。他说,后来托人找过,但没消息,直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
“她长长得……漂亮,漂亮极了。”他说的时候像是在回味。
“噢。”她说。
“她可能牺牺……牲了,也可能嫁嫁人……了。”这样说时,他的脸上露出了无奈。
“叫什么名字?”她好奇地问。
他笑了出来,摇了摇头,然后猛烈地咳嗽起来。她拍他的背,咳完,咽了口口水。他說不说了,“都都过去去……去了。”然后,就沉默了,一副落寞的样子。突然,她发现那张老脸上,皱纹纵横交叉,就像大别山的山丘。
“你说说……说说霍山山……的事。”
说什么呢?她也不知道。她就说了水库的事,她告诉他那里有个大水库,建得很高,水也美。她带家人去玩过,乘船,吃鱼头,是个好地方。老人耸起身子,眼睛睁得很大,像是在想象水库的模样。
临近中午,小乔来了。她穿了件红T恤,翻口很低,把金项链都露了出来。她一来,老人就让福莲把摇床摇下些,平躺着,还把眼睛闭上。福莲有个感觉,觉得老人见女儿有些怕,女儿眼一瞪,他就会像小孩一样,紧缩身子,不再动弹。他也不愿意多跟女儿说话,相反,女儿一走,他就急急地找福莲聊天。
小乔带来了菜,放塑料盒里,是肉圆丝瓜汤。把盒子放下时,她就东找西找,在找东西。先在桌上找,又拉开抽屉找。过了一会儿,把目光转向福莲。
“桌上的四块钱呢?昨天要去热菜的,后来没热,有四个硬币。”小乔带着责问的口气说。
“我不知道啊。”福莲说。
“怎么叫不知道呢?这四块钱,明明放在上面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真的不知道。我想想,我好像看到过,但不记得了。”
“肯定是你拿了。”扁胸部的女人突然这样说。
这令福莲意外。“我没拿。我为什么要拿这四块钱?”
老人抬起头,但搭不上腔,只是茫然地看着。他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难道硬币会飞吗?会长脚吗?真是天大的笑话。”女人咄咄逼人。
“我真的没拿。”她低下了头,想把心头的愤怒压下去。
“这里总共就这几个人,不是你拿,会是谁拿?偷了,就要大胆承认。”
福莲几乎要哭了,悲伤与愤怒同在。“我没拿!”她大声地吼了出来。
她一吼,女人也愣住了。
老人晃动着,“不不……不要吵。”但他的声音很微弱。女人开始打电话,她先打给她哥,他哥说,昨天没来,不知道。她又打给她妈,她妈在搓麻将,电话里甚至能听到麻将的声音,哗哗哗地响。她妈说:“你说响一点,这里闹,听不清……什么?什么钱?我又没有欠钱……“
“不是欠钱。问你拿没拿桌上的钱?”
“什么钱?你爸的住院的钱都是全报,还需要什么钱?”
“是桌上的钱,桌上的四块钱。”
“什么?四块钱。哪里的四块钱?……噢,我想起来了,我拿了。昨天要去热菜,后来没热成。钱,我拿走了。”
女人与她妈通完电话后,不吱声。福莲在边上在听到了个大概。屋子里一下子变得悄无声息。
福莲站起来,开始收拾自己的衣服和包。衣服还没干透,她找了个塑料袋,把半干的衣服装进去。然后,又拐进了卫生间,把自己的牙膏和牙刷也取了出来。
“你要干什么?”小乔问。
“我不做了。你请其他人好了。”
女人呆呆地瞪着她。福莲说完,把东西都塞进包里,包一下子鼓了起来。
四
医院里有的是活。住院的人多,护工紧缺。还没走出医院,就在楼下的服务处找到了工作。她在十二层找到了活。那里是骨科,要护理的是位中年妇女。腿骨折了,打了石膏,整条腿用绷带缠着,五花大绑。
中年妇女姓程,福莲叫她程妹。她很开朗,喜欢听越剧,拿了手机,不时放一些越剧。她也乐观,好像不是个伤者,嘻嘻哈哈的,经常开玩笑。她说,“福莲姐,我真是作孽了,你看你看,你比我年纪大,反而你来照顾我,叫什么天理?”
来到这里,福莲一下子觉得神清气爽。程妹也很客气,把别人送来的东西塞给她吃。“福莲姐,吃,使劲地吃,不吃要坏掉了。坏掉就浪费了,不如填到肚子里去。你也算是做好事,消灭些,用吃来做好事。”就这样,那些饼干、西瓜、牛奶都往福莲嘴里塞。她不敢多吃,总觉得是人家的东西,吃一点点可以,吃多了,心里就会犯起内疚,像偷了东西一般。
“吃,放开肚皮吃。”程妹哈哈地笑。
福莲喜欢黄梅戏,这一来,程妹就来劲了,她说,“福莲姐,你教我黄梅戏吧,我也教你越剧。”其实,福莲只是哼哼而已,真要唱,歌词也背不出。不过,哼也没关系,程妹就跟着那个调一起哼。两人在一起很开心,病房里经常传来阵阵笑声。
想想在十四层受的气,还有现在的开心状态,福莲觉得反差很大。她一个人时经常想,怪不得这个女人嫁不出来,每天都在算计人,把人也看得像她胸部一样地扁,这样的女人谁会要呢?不过,想着想着,她又为这女人感到可惜。这些年,见过无数的病人,但像小乔这样的女人也是第一回遇到。走的时候,算工钱,小乔还克扣了她。小乔说:“今天不算的,半天也不到。这事是你提出来的,照理你自己提出来,我完全可以打折。”
有时乘电梯,她就想,会不会遇到小乔。如果遇到,怎么跟她打招呼,她都在想。幸好,她一次也没有遇到。医院里,每天都是人流,电梯总是人满为患,充满了一股怪味。电梯门一开,一拨出来,另一拨进去,比菜场还拥挤。
一天,门口出现一个护士,向福莲招手。她奇怪,想,是不是弄错了。但那个护士在点头,示意是在找她,让她出去。她觉得护士的脸很熟,肯定见过,但又想不起来,她就将信将疑地走到了门口。护士把她叫到一个角落,看了看周围,把一个信封递了过来。
“是老干部让我给你的。”护士说。
“老干部?”
“就是十四层的那个。他让我带的。”
福莲觉得奇怪,想这信封里是什么呢?打开一看,呆住了,里面是一叠钱,很厚的一叠钱。“这是……是什么?”她竟然口吃了。
“老干部这几天一直在烦,他说,对不起你,他女儿不好,太难弄了。他们还吵架了。这点钱是他的一点小意思,五千块,是补偿你的。”护士说。直到这时,她才想起,眼前这位是樓上的护士,怪不得如此面熟。
“这怎么行呢?我拿过工钱了。这不行,肯定不行。”她把那信封往护士手里塞,护士躲让着,两个人纠缠在一起。
“要还,你自己去还。我也觉得不合适。不过,说实话,老干部挺想念你的,一直在念你的好。他们已经走了四个护工了,前几天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护工。其实也不是,主要是难弄,传来传去都知道了,护工都不愿意来。”
“现在还没有护工吗?”
“昨天来了一个,据说加了好些钱,别人是看在钱的面上来的。是个男的,男护工。”护士说完,再次把钱塞到福莲手里。“这是他给我的任务,我给你了,算是完成任务。我们院长有交代,人家是老革命,要我们特殊照顾。如果你觉得不合适,你自己还回去。我觉得这样比较好。”
手里拿着这莫名其妙的钱,心里既温暖,又胆怯。她想,也好,自己还回去,同时也顺便去看看他。
“他的病怎么样?”她又问。
“住了两个月了,没有起色。还是挺严重的。你去看看他吧,他每天都说起你,他在叫福莲,福莲。”
五
推门时,先看到的是男护工的背。他侧在那里看报纸,估计是老花了,报纸推得很远。她担心遇到小乔。遇到小乔会尴尬,她也想好了对付的办法。推开门后,她发现里面只有老人和男护工。
听到声响,老人吃力地抬起头。他平躺着,在输液。看到她了,有些激动,想爬起来。
“你躺着,躺着不要动。”男护工说。
老人显然不听劝告,他竟然坐了起来。这是第一回福莲看到他自己坐起来,以前都需要搀扶,才能挺起身来。
“福莲……莲,你你你……来来了啦!”老人说。
当她靠近时,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很有力,与以前的软弱无力判若两人。两双手紧紧地握着。
“对对对……对不起起……起啊。”他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涌了出来,于是,她急忙用手去擦。泪弄湿了她的手。第一次她见到他时,会觉得他老,还有股味,但那么多天相处后,原先存在的那份排斥竟消失了。现在,她一点也不觉得他有多脏,多恶心,相反,她对眼前这个病人充满了同情。
“没事。没事的,我都不记得了。”她只能这样说。
男护工仿佛看出了什么,觉得站在一边不合适,就知趣地退到了门外。他到走廊后的一个楼梯间,那里有个窗,可以看城市的景色
“你在在……在这里,是吗?没没……没离开医院院吧?”
“我在,就在楼下,你的下面两层。在照料一个腿受伤的。”
“没没走……走,就好好好……没走就就好!”老人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手是温的,有点潮。“想听听……听你说霍山山的事,想听那里里的事……”
她愣在那,直眨眼。她想了想说:“有空,我过来。我会跟你再讲些霍山的事。”
老人使劲地点头,模样仿佛是个孩子。这是很奇怪的感觉,她第一回觉得老人有些天真,有着像儿童一样单纯的目光。她有些不信,再继续看,还是如此,于是她就更坚信了。
她掏出了衣服里藏着的那叠钱。他也看到了,用手来挡,但她比他更有力。她毫不犹豫地把那叠钱塞到了老人的枕头下,老人的手要动,她一把按住了。
“你的好心,我领了。这钱,我不能拿,一定不能拿。有空,我会过来,我一定会过来的。”
说完,她就奔出了病房。把钱还回去后,她觉得压在心头的石头落下了。走出来时,还看到了男护工,那人正从楼梯间出来,还点了点头。
这以后,福莲时不时会牵挂老人。她也跟程妹说起老人,说了他的一些事。程妹说:“没事,你去好了,我这里没事的话,你就过去,去看看他也好。老人蛮可怜的。”福莲说:“我也是这样想,这老人也不容易,想听霍山的事,好像听得再多也不厌。真是奇怪。”程妹说:“不奇怪,年轻时种下的情结,完全可以理解。你多去好了,我不会埋怨你的。”
有程妹这么一席话,福莲就放心了。她经常会过去一阵,有时陪老人聊一会,有时帮他洗一洗衣服。男护工做事不利索,她看着就忍不住了,干脆又做起了护工的活。擦身、换洗,端尿壶等等,她又做上了。
“福莲莲好,你你……最好好!”
老人颤巍巍地在枕头下掏,她明白他要做什么,总会按住他的手制止。“不行,這事就到此为止。”她说。
有时,她会坐在他身边跟他说霍山的事。
“霍霍山茶,还还有有吗?”他问。
“有,那茶叫霍山黄芽,我们家里也种,在山上。春天的时候采摘,是高山云雾茶。许多人都喜欢。”
“好味味道,我我也……爱爱……”
“等有新茶,我就带些送给你。等明年的新茶。”她贴着他耳朵说。老人露出了笑容,像是尝到了新茶一样。
六
她去过多次,但一次也没遇到小乔。她想问,又觉得不妥。男护工无精打采,做事拖拉,磨蹭,有时就干脆在一旁的椅子上睡着了。
那天晚上,天气闷热,外面刚下了一场雨,灰蒙蒙的。她照料好程妹,又过去了。她推开门,里面静静的。她看到老人闭着眼,在昏睡,一脸的疲倦。男护工在看手机,搬了条凳子,泡一杯茶,正看得有味。
“他好吗?”她问。
男护工从凳子上起来。“挺好,一直在睡。晚上问他要吃吗?他说不要吃,就没吃。”
她看了看,觉得不对劲。她摇了摇他,摇了好一会,他才醒来。眼睛一睁又闭了,好像没认出她来。这让她警觉,她提议叫一下医生。“不用叫,他总是这样的,每天都是这样。这几天都是这个样,你叫也没用。”男护工有些不耐烦地说。
她拿了条凳子,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你来正好,我走一下,去小卖部买点东西。”她点头,男护工就走了。
男护工刚走,老人的眼好像开了条缝。他睁开眼,好像又认出她了,眼神里有一丝的安慰。他的一只手伸在被子外,在不停地抖。手上的青筋暴露着。
老人的嘴在动,仿佛要说着什么。她靠近些,依然听不清。但他的嘴唇明显在动,在说着什么。于是,她只能俯下身去,把耳朵贴在他的嘴边。不要有情况,千万不要有情况,她祈求着。
“她她……叫叫吴……吴芳。叫……吴芳……吴……”
她不知他在说什么,心中充满了疑问,心想,他又在说胡话了。然后,没几秒钟,她突然反应过来。他是在说一个人,他肯定是在说一个人,她想起来了,必定是这样的。
还没等她有更多的反应,老人的痉挛开始了。这是完全陌生的一个瞬间,她仿佛预感到正在发生什么。老人在扭动,眼仿佛在努力地睁开,但又睁不了。眼皮一直在朝上翻,一直在朝上翻。
她的心在怦怦地跳,她想难道真到这个时刻了吗?恐慌向她涌来,像巨浪一样,迅速把她湮没。一时半会,她甚至不知该怎么办了。她的眼前显现出一片巨大的黑色来。
等那片黑色悄然退去后,她迅速地作出了反应。她按响了报警的灯。
她听到灯后面发出电磁的吱吱声,然后是护士们正往这边奔来的脚步声。
七
她守在门口。
推车在动,一点点地移出来。现在,他就直挺挺地躺着,一动不动,等待着家人把他送进火葬场,送到最后归宿。她听到他儿子的声音了,喉咙有点沙哑,在跟医生说着什么。
走廊上静静的。当推车转出来时,她看到了小乔。两人的眼神相撞到了一起。小乔的眼圈是红的,肯定刚才大哭过。但这哭过的眼睛,比以前更深邃了,那里像个大水潭,福莲害怕与这目光相遇。
车上罩着一条床单,看不到脸和人,只能看到一个轮廓。老人就在里面,她想。
就在这时,小乔过来,拉了拉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车子是她哥在推,她哥穿黑衣。小乔把她拉到一边。
“他有没有给你什么东西?你给我说清楚。”语调里充满了责问。
“没有。”她想到了老人塞给她的钱,好在她都退回去了。她不要这钱,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这个钱。
“肯定给了。不然不会这样。我就知道他会这样。回头要再跟你算账。”说完,她跟着推车走了。留给她的是一串零乱的脚步声。
一行人正在远去,影子斑驳。里面的病床已经空了。
“没——有——”
突然,福莲对着那远去的车子和人影叫了出来。她觉得委屈,委屈极了。推车停了,小乔和她哥都回过头来。现在,她怒目而视,看着他们。
她真想冲上来,撩起那床单,去问死去的人。但这只是她的想象,其实,这会儿,她的目光又缩回来。她低头看自己的脚,紧贴着墙。只有那墙壁,才让她感到踏实。
(责任编辑:郭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