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结婚

2021-04-08 03:23韩永明
芳草·文学杂志 2021年1期
关键词:毛子金波小杨

韩永明湖北秭归人。出版长篇小说《大河风尘》《特务》,中篇小说集《重婚》,散文集《日暮乡关》等,在《当代》《十月》《钟山》《芳草》等文学期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六十余种,多有转载。曾获《当代》杂志社文学拉力赛优秀奖、湖北文学奖、《芳草》文学女评委奖最佳抒情奖等奖项。现供职于湖北省作家协会。

有的人傻,看不出来;有的能。譬如余大世,扫一眼就知道了。因为他的嘴一直大张着,嘴角流涎水,说话结巴,走路慢腾腾,还摇晃,像失去重心的样子。

他今年五十九岁,马上就要步入花甲之年。这是他很高兴的事。还在前年,他逢人就说他要满六十岁了,他和谁谁谁是一年出生的等等,说完嘎嘎地笑。

他如此盼望到六十岁,不是因为他即将过去的六十年有多么了不起多么不平凡。他的六十年,在外人看来简直乏善可陈,甚至可以说很糟糕。他的耳朵前面长了一个小肉瘤,小指头大小,纺锤似的,上学时是不少同学的玩具(他上过小学二年级)。二十多岁时,因为犯强奸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刑满回来,父亲死了,几个聪明的兄弟外出打工的打工,上门的上门,成家的成家,过上了幸福生活,只有他和病兮兮的老妈共同生活,生计就靠他种地和在村上打短工。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十一二岁时,一个人独自干完了一斤连环酥。那是他妈买回来过年的。他们兄弟五个,除了他,其他几个都猴精猴精的,身手也像猴子一样敏捷。为防他们几兄弟偷吃,他妈费了不少心思:把连环酥包在一坨棉花里,放在大衣柜上一口装衣服的木箱里。几个猴精的兄弟没找到,竟然被他找到了。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将其干了个精光,半个环都没留下。大年初一早晨,他妈洗了脸,让一屋大小都坐在火边等着她去拿难得一见的连环酥,可箱子里只剩下一堆棉花。当然后果也很严重,他有几天没吃饭,爹一巴掌扇过来,他的耳朵嗡了好几天,什么都听不到,兄弟们还唾了他几天。

他为何那么渴望六十岁?因为到了六十岁,他就可以拿钱了,九百三十块钱,每个月都有,政府给的。这是文书小杨说的。

小杨还说,如果他想去镇上的养老院也可以。去了养老院,吃饭有人做,被子有人洗,什么都有人管,死了也由养老院负责安埋。

这两种方式都好,或者说都要比他现在的生活好。妈还在时,他是低保户,每个月有二百三十块钱,他妈有老人津贴七十块钱,加起来每个月有三百块钱。九百三,那是几个三百?何况现在,妈死了,这九百三就他一个人花呢?

九百三十块,他身上从来就没有过那么多钱,就连看到的次数也十分有限。他来钱的路子不多,种点地,打点苞谷或黄豆、红薯和土豆,只够他吃,够养一头猪,根本就没有卖的,所以来钱的路就只有一条:在村上帮工。可帮工这种事,对他来说也不那么容易。他走路不稳当,技术也没那么好,所以,请他的人并不多,活也主要是些下力氣的粗活,譬如说给人家背柴、背粪等,工价也比别人低,别人一天三十块时,他二十。别人一百五了,他才一百。而这钱,在他身上还揣不暖和,就要交给他妈了。家里要买盐啊,买药交电费啊,买鞋买衣服啊,他自己也要抽烟啊等等。所以,九百三十块钱,他自己就有些担心数不过来。

他不打牌,也不看电视,唯一的乐趣就是在村子里瞎转悠,“逛村”。从东家到西家,从一个屋场到另一个屋场。哪儿人多、热闹就往哪儿凑。遇上有聊天的、打牌的,他就“钉”那儿了。

一般没有人和他打招呼,也没有给他让座的。他来了来了,去了去了,人看见了当没看见。他也不计较,旁边有多的椅子,就坐下去;没有,就站着。看见别人笑,他也笑,遇见别人讲笑话,他笑得格外起劲,笑声比谁都响亮,也不知道他到底听懂没有。他的下唇长,像撮瓢,笑时一收缩,蓄在“撮瓢”里的口涎决堤一样挂下来,这时他会麻利地抬起手臂,在嘴上晃一下,然后甩一下手,那涎就像一缕丝,缠在手上,甩不掉,就在裤腿上擦一下。也有些输了牌,心情不佳的人,说他挡了风,挡了运气,他就往旁边挪一挪,或者干脆离开,但是笑嘻嘻的。有人调侃他,他也不恼。刑满释放回来那阵,有人说现在进过局子的人都是狠人呢,你这回变成狠人了呢,比王天麻都要狠呢,他不仅不恼,而且很高兴,笑得嘎嘎地,像鸭子叫。他也许以为别人真的是在夸他,也许是因为旁人都因为这事笑了,还笑得很开心。

现在,每个月二百三十块钱,要想天天“逛村”是不可能的。他还要适当地种点田,甚至还要适当地帮点工,那样他才有饭吃,有烟抽。

但有了九百三就不一样了。田不要种,工也不需要帮,“逛村”就要成为他的工作,成为他全部的生活了。那应该是很美的日子。

唯一的缺陷就是要自己做饭。他是不喜欢做饭的。妈在的时候,饭都是妈做。妈做什么他吃什么。妈死了,没人给他做饭了,他只能自己做了。先是斗火烧土豆和红薯吃,烧鲜玉米棒子吃,吃腻了,吃完了,开始学烧灶火,学着煮稀饭,打面汤,不会做菜,什么东西都往粥里扔。一次扶贫干部小邝走访,看锅里,黑乎乎的小半锅,以为是猪食,问他怎么吃这种东西,他说是里面放了干盐菜,别人送的。小邝给他买了一个电饭煲,教他用电饭煲做饭,可他总弄不好,水放不合适,不是干了,就是稀了。又不洗内胆,个把多月就烧坏了。

所以,他觉得去养老院也好,要是去了养老院,做饭这种麻烦就不存在了。小杨给他仔细讲过,住养老院,不仅到饭点了有饭吃,连洗澡水都烧好了,要洗澡只要自己把衣服一脱。

小杨要他考虑好,考虑好了就告诉他。村里要往镇里报,镇里好安排。可他考虑了十几天,也没考虑好。

村委会周边有上十家店子,卖的东西都差不多。虽说买主不多,但仍是村里最热闹的地方。他在这儿度过了许多美好的时光。

这天下雨,他又摇摇晃晃往这边来了,听到庆丰店里有人说话,就往庆丰店里去了。

雨不大,狗毛雨,他脏乱的头发上有一层细密的水珠。正要进门,手机响了,是小邝,要他去村委会。

他很喜欢小邝来电话。小邝打他电话总是有好事,要么是给他带了衣裳,要么是带了吃的。

村委会办公的大厅原是学校的一间教室,空间大,中间有隔断,里面的那部分摆有几张办公桌和电脑,文书、纪检委员、治调委员和工作队员都在里面办公,隔断外面有几张椅子,供办事的人坐的。

这时只有小杨和小邝在里面。他们桌上堆了一些文件和表格。他一进去,小邝就站起来,给他倒了一杯水,并叫了他一声老余。

小邝人长得好看,说话也很好听,还把他带到青云的理发店里让青云给他理过发。他很喜欢听小邝说话,尤其喜欢小邝喊他老余。

他大名余大世,户口簿、身份证上的名字,但没什么人叫,雨村的人也不喊他老余,而喊“余晃晃”或是“余哈兒”。“余哈儿”是他上小学的时候被人叫出来的,因为他十岁了才上一年级,有人就这么叫他了。小邝这样漂亮的姑娘喊他老余,他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

待他接过水,小邝又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递给他,让他把脸上的水擦擦。

“是不是,要我……去,养……老院?”他望着小邝,自作聪明地笑起来。

“不是养老院的事,是我想请你帮个忙。”

听小邝说请他做事,他很高兴,忙问小邝准备要他做什么。

“是李桂家的事。”小邝说。

他脸一下子冻住了,笑意荡然无存。李桂就是他曾经强奸的那个人。他恨李桂。他觉得就是李桂让他蹲了七年大牢的。

“马凯雄的事你应该都听说了吧?”小邝说。

马凯雄就是李桂的儿子,是李桂跟一个走村串户修电视机的男人生的,那时李桂三十岁了,没嫁人,这个姓马的男人就入赘了。可这个男人在马凯雄牙牙学语、能叫爸爸的时候又离开了。李桂背着孩子找了几年,实在找不到了才回来。

马凯雄今年二十五岁了。因为李桂身体不好,就没出去打工。他准备种香菌,两个多月前,搭便车去邻县学技术,车翻了,腰被车厢压断了,一直在县医院治疗。到现在人都只能躺在床上,腰部以下不能动了。医生说他神经受损了,也许一辈子都只能躺在床上了。

这是他“逛村”时听来的。有一段时间,这事是雨村的热门话题,无论走到哪儿,人们谈的都是这。

“晓……得。”他声音很小,就像说着说着话钻到肚子里去了。

“你能不能帮他把菌筒背回来?”小邝说。

马凯雄出事之前,在自留山里砍了一些花栗树,准备种香菌的,还没背回来,人就出事了。现在,香菇是种不成了。小邝请他去背菌筒,是想解决李桂家取暖的柴禾问题。马凯雄出车祸后,李桂一直在县医院照顾他,家里的事没人帮忙打理。

小鲁队长昨天去医院看了马凯雄。马凯雄丧失劳动能力了,就和王天麻商量,把李桂家当作贫困户对待。听李桂说家里没有越冬的柴禾,便要小邝帮忙想想办法。马凯雄就要回来了,李桂也是个老病号,不能他们人进门后,屋里连个火都没有。

要到年底了,表格和总结特别多,小邝和小杨几个人忙得昏天黑地。小邝向小杨求助,小杨想了想说马凯雄不是砍了些菌筒晾在坡上吗,做菌筒的树一般都是花栗木,那是好柴,请个人背回来就行了。

可请人却遇到麻烦,现在村上的男劳力太少了,在家里的,也一般都是不做体力活的,譬如开店的,或是办厂的等等。问小杨,小杨张口就说:“余哈儿啊,一般农户要帮工,就找他。”可话音未落,又说,“算了算了,他不会干。”小邝问原因,小杨便说起了他强奸李桂的事。

小邝也觉得小杨的顾虑有道理,要小杨想想其他人。小杨说,还有金波啊。小邝打电话给金波,可金波说他在外面。小杨又说了几个人,小邝把电话打过去,都说有事。小邝没办法,只好请他了。

他想不到是这事。自从服完刑回来,他和李桂家的人还没说过话。路上或是别的什么场合遇到李桂和马凯雄,他脸一扭就走开了。有时候,他甚至想怎么报复李桂一次。

“马,凯雄……腰都……断了,还种个,香……菌。”他下巴一翘,把脸往旁边轻轻一扭。他拒绝别人时就这样。

“烤火的。马凯雄要回来了。他家里没柴禾。屋里两个病号,没火不行。”

“冻,冻死了……才,才好……”

“我问了,你帮一天工,工钱是一百,我给你一百五,加一包烟。”

他突然嘎嘎笑起来,“我要去……养……老院了。”

他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好托词。

小杨在汇总一些表格,把头扭过来,“去养老院还没,过年后的事,还有几个月呢。”

他急了,脸也红起来,“我……去……养老院,就不要……钱了。不去养……老院,我一个月有九百三……”

小邝听懂了。他的意思是,他不需要挣这个钱了。

小邝想不到他会这样来想问题。“你先少背点回来行不行?或者就背一天?你力气大,背一天,也就够他们烧一阵了。等我们忙过了,再想别的办法。”

他不再说什么了。一口把杯里的水喝完了,把塑料杯子捏瘪了,扔到椅子旁边的字纸篓里,转身出门了。

小邝望了外面一眼,雨变成了雪。小邝望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说,“老余,你这不是帮李桂,是帮我,小鲁队长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了。”

他站住,转过身看小邝。小邝说,“雪大了,你等等,我给你找伞。”

小邝找伞的时候,他又进屋来了,嘎嘎笑起来,“你说……是……帮,你?”

小邝说:“是啊。小鲁队长把这个任务交给我了。”

“你说……帮你,我……背。我就是不……想……给马凯雄……背……”

他没要小邝递给他的伞,走到雪地里时,只把脖子缩了一下。

雪越下越大了,地上都白了,一串黑色的脚印印在院坝里,歪歪扭扭,特别醒目。

种香菇的菌筒一般都是直径十公分左右、一米长短的圆木。背这种圆木,木背架最好,菌筒往上面一搁,稳稳当当,不会滑下来。他专程回家去取了木背架,拿了打杵。看雪还在下着,戴了草帽。怕路滑,又在双脚上扭了一道草绳。

李桂家和他家都在一面山上,相隔不到两公里,自留山却远,在河对岸,上上下下,有两公里多。

李桂家的自留山是一片很好的花栗树林,花栗树里爱长松菌,小时他去里面捡过松菌。下了河,站在河边,他望了一眼那片林子,只见天灰蒙蒙的,雪花漫不经心地在他眼前飞舞。

自从劳改回来,他脚还没踏进过李桂家,也没踏进过李桂家的田地、山林。这么多年来,村上无论谁家办红白事,他都会毫不客气地去蹭饭吃,唯独没有去过李桂家。他觉得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和李桂家发生什么联系了。想不到这次要为她背柴。

“都是小邝!我怎么能不答应小邝呢。”他想。

走过一片撂荒的水田,就是李桂家的林子了。雪落在枯索的树叶上,树林里窸窸窣窣地响,一些小鸟叽叽喳喳地叫。他有点后悔答应小邝了。

可站了一会儿,还是钻进林中去了。“我怎么能不答应小邝呢?”他又说。

马凯雄把大栗树都砍倒了,把它们锯成了一个一个菌筒,粗的细的,横七竖八地丢在树丛里。他放下背篓,转了转,这才看到菌筒满山遍野,于是感叹起来:“马,凯雄,砍了这么多!要是把这些都……种了菌子,全村的人都吃不完。也不晓得卖出好多钱!”

他感叹了一阵,又笑起来。“可是……腰,断了。腰断了,你就种不成……香菌了。”说完又笑,嘎嘎地笑,就像马凯雄腰断了是一件令他高兴的事。

他在林中转了转,找好地方架好木背架,然后去抱菌筒。上了手才知道,这些已经晾了两个月的花栗木还没干透,沉得很,一个碗粗的筒子至少也有三四十斤。

一次最多能背五筒。他想。于是放了五筒在木背架上,背起来往回走。

李桂家的房子在公路上面,离公路只有几丈远。马凯雄在房子旁边平整了一大块地方做菌场。他把背回来的菌筒就卸在菌场里。

李桂家的门锁着,他瞟了一眼,把背架卸下来。他想去茅房撒尿。可走了两步,却折身回来了,他突然觉得这泡尿应该撒在院坝边一棵核桃树上。

核桃树很大,树干比面盆都粗。树上的刀口像一张张大嘴张开着。那一年他和李桂,就是在这核桃树下。那是他帮李桂家打麦。天黑时把麦打完,往核桃树跟前垛麦草。垛着垛着,他把扬叉一丢就抱住了李桂,把李桂摔到了麦草上,然后压住了李桂,撕了李桂的裤子,可他正用一只手去扒自己的裤子时,有人来李桂家借糠筛了……想不到第二天下午就来了两个警察,把他铐走了……

他觉得自己很冤枉,自己裤子都没扒下来,却坐了七年牢,而且脸被李桂抓出了好几道血口子,手指头差点就被李桂咬断了……

他对准核桃树撒了泡尿,心里感觉像好些了。这时才又把背架捡起,甩到背上。

背了三回,肚子饿了。正想回家弄东西吃,小邝来了。

小邝端了一碗饭,递给他,满满一大碗,说早晨忘了给他说吃饭的事,她中午吃饭的时候才想起他没饭吃,就在食堂打了饭,要他趁热把饭吃了。

他把饭接过来,坐到他刚背回来的菌筒上吃起来。他不断用筷子把饭扒到嘴里,嘴胀得鼓鼓囊囊的了,还在用力往嘴里扒着,似乎要一口把碗里的饭全吃下去。

“老余你慢点啊!”小邝说。

“好……吃。”他抬了一下眼,说话的时候,有饭粒从嘴里掉出来。

小邝有点心酸。今天在食堂吃饭的人不多,崔大姐没做荤菜,就是一个炒土豆片,一个水煮萝卜片。

直到把饭吃完了,他才把碗筷递给小邝,碗里干干净净,一颗米都没剩。他用手抹了下嘴,然后笑起来,“你说我……是住,养老院,还是……拿九百三?”

这个问题,他其实已经问过小邝几次了。小邝每次都跟给他说去住养老院。这一是因为他不会做饭,他没能力打理好自己的生活,二是村里和工作队也可以少操心,像他这种人,钱能解决的问题其实不多了,更多的是钱解决不了的问题。

“去养老院啊!”小邝说。

他又嘎嘎笑。样子似乎并不是要听小邝的意见,只是想要和小邝说句话而已,或者只是要把这事拿出来炫耀一下。

“小鲁……队长,哪天……回,回来?”他突然跳到别的事情上。

“可能明天吧,和马凯雄一起回来。给马凯雄订的床还没到,等床到了,人才能搬动。”

他似乎没懂。小邝说,“马凯雄只能放到床上才能弄上车,以后也只能睡在床上了。所以小鲁队长便给他订了一张家庭护理床。”

小邝准备走,这几天太忙了,她没时间和他聊,只让他晚上去村委會食堂吃饭,她会让崔大姐给他把饭留着。

他把木背架甩到背上,又把打杵挂到臂弯上,“那我……要多……背,几回。少了,小鲁……队长,要扣你,工资的。”说着又嘎嘎笑起来。

天黑了好久,他才去村委会食堂。小邝把崔大姐给他留的饭放到微波炉里热了端给他。他告诉小邝,他下午背了五回。

“谢谢你啊老余!你给我解决了个大问题。今天一定累了吧?累了明天就不背了。”小邝说。

他又嘎嘎笑起来,“给你背的,不累……我明天……还背,背……三天。”

他想过明天不背了。可现在小邝谢了他,他觉得背一天有点对不起小邝。

出了村委会就回家。要在往常,这个时间他是不会回家的,他会像要完成功课一样去村里逛一逛,反正回家也没什么事情,又是一个人。可今天他不想逛了,他想起了一件事,要洗个头,还要把小邝送给他的那件新棉袄换上。

他不想让李桂看到他太邋遢了。

马凯雄和李桂是第二天中午到家的,和他们一起回来的还有小鲁队长和王天麻。

村里有不少人来看病人,有的看过后就出来了,站在院坝里。他背着菌筒经过时,往屋里瞟了一眼,看有人望着他,就说,“我是帮……小邝。”就像他很害怕别人认为他是在帮李桂。

金波在那儿劈柴——就是他背回来的那些菌筒,太粗了,塞不进灶膛和炉膛里去,必须用斧头劈开,劈成小块。金波已经劈了一阵了,柴块整整齐齐架在阶沿上。

他把菌筒卸下,转身就走。刚才小邝打他电话了,要他到食堂吃饭。

可金波却叫住了他,“晃晃,还算有点良心啊,晓得帮忙背点柴禾”。

“我……是帮,帮小邝,小邝……”他笑起来,觉得这是荣耀的事。

“我还以为你良心发现了呢!”

这话没听懂,他轮了金波一眼,用手抹一把脸上的汗。

“没懂?我问你晓不晓得愧疚。”金波手里没停下,他把斧子高高举起,嗨了一声,对准菌筒中间劈下来,菌筒“嗞”的一声裂开了,“细说起来,人家这一辈子可是让你给害了。”

他有点知道金波是说什么了,把头一扭,“我坐……牢了。”

“你坐牢了就扯平了?”金波朝手里吐了一口唾沫。斧柄太光滑,唾沫可以让他把斧柄抓得更紧,很多雨村人都这样,但金波这口唾沫里却分明有“呸”的意味。“人家可怜成这样,你就心安理得?”

“车……翻了,怪……我?”

“翻车就与你无关吗?有关啊,有关得很。如果不是你坏了人家的名声,人家不会三十岁了还没成家吧,也不会让一个不靠谱的男人上门吧,也不会去找那男人吧。不去找那男人,不睡桥洞草坪,就不会得风湿病吧。不得风湿病,她儿子能外出打工,就不会在家种香菌吧,不种香菌就不会遇到车祸吧。我看你,嗨,就是他们家的灾星。”

“我……坐牢了。”

小邝又打电话来,他才去村委会。

吃过饭又继续背。到天黑,把菌筒卸了,准备回家。经过李桂门口时,他站住了。他想进去看看马凯雄,看看他到底被压成个什么样子了。

李桂住的还是老房子,两间土瓦房,一间做堂屋,一间做厨房。去年,扶贫工作队扶持她家粉刷了里外的墙面,堂屋还吊了顶。两间房子都有楼,母子俩的卧房都放在楼上。

此时,堂屋的灯亮着,门口有一个亮框。他现在就站在亮框里,地面上印着一个庞大的影子,像一只超级大黑熊。

他把木背架卸下来,往门口一甩,脚跨进了门槛。

马凯雄的病床就放在堂屋角落里,旁边是烤火的炉子。这种炉子雨村人称作卫生炉,炉上接了铁皮烟囱,烟囱在房里拐几个弯,钻到屋外,可以把烟子排到屋外去。一张中间带孔的桌面套在炉口上,可以放锅做饭、煮菜,也可以摆菜盘。为图简便,也为了省柴,雨村人一到冬天,就在炉子上做饭,也围着炉子吃饭。

马凯雄半躺在床上,李桂这时正站在床边给马凯雄擦身子。马凯雄个子太大了,李桂瘦小,掀不动他,把一只手塞到他身子下面,把身子顶开一点缝,然后,另一只手把毛巾塞进去。他感觉李桂很吃力。

“回来……了啊……”他走过去,脚步声也像他说话,拖泥带水。

李桂知道是他,却没理他,自顾自在热水盆里搓毛巾。李桂的头发白了大半,绾在后头,脸看起来更小了。

他望了马凯雄一眼。马凯雄剃了个光头,脸白生生的,眼睛闭着,样子完全变了,像个死人。他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

“他腰……断了?治……不好了?”

李桂轮了他一眼。要是别人,她就骂人了。这不是在骂人吗?可对他,她不想说什么,什么都不想。她望了他落在地上的影子一眼,又去擦马凯雄了。她很无奈。她没想到小邝会请他来帮她背柴。有好几次,她都想叫他回去。她不想和他有什么瓜葛。可现在,要是没柴的话,她和儿子怎么办呢?

“哎……”李桂长叹一声,像是应答,又像是叹气。

他没有听出李桂这声叹息的无奈。

“真……可怜……”

“你回去吧。你给我背了柴,我会给你钱。”

“我……要去……养,养老院了。”

李桂轮了他一眼。

“去了……养老院,就……不要钱了……”

李桂这才懂了,他的意思是不要她的钱。“我不想占你便宜。”李桂把手抽出来了,给儿子把被子掖好。她觉得应该倒一杯水给他。无论怎么说,他给她背了两天菌筒了。

炉子上水壶的水早开了,热气蹿得老高。一次性的塑料杯子放在方桌上,她拿了杯子走了几步,又转身回去,拿起桌上的茶叶袋,撮了几根茶叶放进杯子里。

李桂走路慢腾腾地,走不动的样子。而且她的手指也不能并拢,指节又粗又大,好几个指头最上面的一节都拐在一旁,比鸡爪子都难看。

他听说过李桂患了风湿的事,可想不到有这么厉害。她这个样子还照顾马凯雄!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声。

李桂把茶放在火炉子的台面上,他坐了过去,端起茶杯就喝。茶很开,可他喝得呼呼响,就像他不知道烫似的。

他瞟了李桂一眼,感觉她的脸小得很,像只有拳头大,眼睛窝了进去,脸也黑些了,比两个月前老了不少。

李桂又坐到马凯雄床上去了。侧着身子,双手伸到马凯雄的被窝里。他只看到被子一拱一拱地,就像里面藏了一只小猫,小猫在里面打滚儿。

“你在……按……摩?”

“按摩”这个词是他在青云理发店里听来的。就是小邝带他去理发那次,青云问他要不要来个头部按摩。他于是记住了。

他说完这话就嘎嘎笑起来。为自己用了一个时髦的词。

李桂扭过头,瞪了他一眼,手却没从被子下面抽出来,本来想解释一句,却没有。

“明天,你别再来背柴了。”她说。

“我……背,背三天。小邝……说的。”他喝完杯里的茶,把杯子捏瘪了,扔到门角里,站起来走了。

第二天早晨,他把菌筒背到李桂家时,李桂出来又跟他說别背了。他没理李桂,把菌筒卸下又去了。

又背了整整一天,天黑后才回去,走时也没再进李桂屋里。

李桂第二天在灶房做早饭时,听到外面有卸菌筒的声音,出来看,见仍是他,便问他怎么今天又去了。

“我……想都……背,背回来。”他说。

“都背回来做什么?”李桂说话时眼泪下来了,声音有点哽噎。“凯雄,也许这一辈子,都不能站起来了。那些菌筒,只能当柴烧了,我们烧不了那么多柴。”

见李桂流泪,他心里更加难受起来。之所以要把那些菌筒都背回来,是他觉得李桂太可怜了。

昨晚上睡觉,他不知怎么还想起了李桂年轻的时候。那时候她是蛮好看的。虽然个子又矮又小,可脸白白净净的,还喜欢笑,做事也很机灵。他还记得,在他强奸她之前,开店子的庆丰就追求过她。

他隐隐约约觉得,金波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他觉得应该为李桂做点什么。做什么?把那些菌筒都背回来,让她什么时候都有火烤。

“我想要……你,有火……烤。”他说着嘎嘎笑起来。

“我没钱给你,也没工夫做饭你吃。”李桂真的不想他再背了。

“我不要……钱。养老院……什么都……有人管。”

李桂没有再说什么。她想,也许他背两天就不会再背了吧。想不到他连着背了四五天,仍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这天做晚饭,她多舀了两盅米。她想,晚上叫他吃顿饭吧。把饭煮着了,又去割了一截腊肉。她想应该做一个好菜。他帮她背了这么多柴,她应该做顿饭他吃。这顿饭既是她的谢意,也可以趁这个机会把话说明白,坚决不让他再背了。

天黑了他才回来,卸了菌筒,又把散在地上的菌筒码到一起,码整齐了才走。他摇摇晃晃从门口经过时,李桂叫住了他,要他吃了饭再走。

李桂把做好的菜都放在炉子台面上。一盘炒土豆片,一盘炒辣椒,一盘豆豉炒腊肉,锅里是猪油煮的萝卜片。

他坐到炉子跟前时,李桂正在侍候马凯雄吃饭。马凯雄半躺着,李桂把饭和菜都放在护栏上的一块板子上。

“你先吃吧!”她把脸扭过来对他说。

饭盛好了放在炉子台面上。他抓起筷子就吃起来。真香!他已经很长时间都没吃过这么香的饭菜了。特别是豆豉炒腊肉,还是过年时在老三家里吃过。他特别喜欢那种又香又辣,油往喉咙里漫的感觉。

李桂一直坐在床头看着马凯雄吃饭,等马凯雄吃完饭,才自己去盛了饭,坐到炉子跟前来。这时他已经吃饱了,打着饱嗝。李桂说:“吃饱了?

他嘴唇油光放亮,见李桂看他,用手背擦一下嘴,嘎嘎地笑。“你做的……饭真……好吃。”

李桂放下碗,站起来,泡了一杯茶放到他面前。“明天你就别再背了。柴都够了。我今天弄顿饭你吃,是感谢你的意思。”

“不背……就要……烂了,可……惜。”

可惜当然是可惜。不说做菌筒,就说做柴吧,栗木火力硬还耐烧,是一等的好柴。雨村就有个说法:除了栗木无好火,除了郎舅无好亲。可她实在不想他再背了。

“我以后请人背。”

“请别人……要钱。我……不要钱。”

“不要钱,别人会说我欺负老实人。我不想别人这么说我。再说,你年纪也大了,这活也重,而且路也不好,你要出个什么事情怎么办?我还真不好向人交代。”李桂没把内心的话都说出来。

他没想到李桂说的这个问题。他就是觉得自己要帮一下李桂。

他瞪着李桂,嘴唇动了几回,却只有涎水挂下来。

李桂吃完饭,拾掇碗筷时,他喝完茶,站起来走了。

李桂满以为他不会再来了。可第二天他又来了。李桂想了想,打了小邝的电话。要小邝给他说说。

可小邝的话他也不听。

李桂阻止不了他,只好由着他。李桂想,他一定要背,就让他背吧。柴总是需要的。等上面的钱发下来了,给他钱就行了。

这天他过来时,带了一个小编织袋,装着红薯和土豆。他把袋子丢到李桂屋里,要李桂做饭时,就丢些在火炉子里烤熟,做他的中饭。他觉得李桂不让他背菌筒,是不想他在她家吃饭。

李桂突然感到有些不自在,觉得自己太过分了。无论怎么说,他现在都是在为她下苦力。她应该供他一日三餐。

“以后,你饭就在我家吃。”李桂说。

“每次,少背一筒。每天少背两次。”李桂又说。

“嗯……我喜欢背。”他高兴起来。

他确实是喜欢。也不知怎么了,他给李桂背菌筒时,感觉不到自己有多么吃亏。而且,他连逛村的兴致也没有了。他觉得背菌筒是一件快乐的事。

从这天开始,他的一日三餐就在李桂家吃了。李桂菜也做得简单,无非就是炒土豆片或土豆丝,或炕土豆块,再是冬瓜汤、南瓜汤,炒萝卜菜等等。可他每顿都吃两大碗饭,吃得津津有味。

李桂每天都要给马凯雄擦一次身子。他碰见了,就去搭把手,帮忙搬搬马凯雄的肩头。马凯雄始终把眼睛闭着,不说话。他不想说。他听说了他和他妈的事——上小学时他为此和同学们打过架。

一晃过去了半个月,他背回来的菌筒已经很多了。菌场堆得满地都是,他把它们都一根一根挨墙垛起来,整整齐齐地,有一间房子那么大,有一层楼那么高。他对自己很满意,觉得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这天他刚背了菌筒回来,小杨打他电话,要他去一趟村里。

小邝也在办事大厅里。看见他,便问他是不是还在给李桂背菌筒,他说背呀,他要把马凯雄砍的那些菌筒统统都背回来。小邝问他为什么要都背回来,他说,那样村里谁家的柴都没有李桂多了,说完嘎嘎笑起来。

小杨说:“厉害呀老余!我觉得你们现在蛮像一家人呢。”

他愣愣地望着小杨,望了一会儿,急了起来说,“你……说,什么?”

小杨见他脸红了,忙说,“开个玩笑啊。今天要你来,是要你确定一件事情。究竟是去养老院还在家里拿补贴。你确定下来后,我们帮你填表,然后你在上面簽字按指印。”

“你刚才……是……瞎说。”他还在小杨说的那句话上。

小杨笑起来,“不是说了是开玩笑吗?”

“这能开……玩,玩笑?”

小杨这才说,好了好了,给你道歉还不行吗?又说要他赶快确定是去养老院还是拿补贴的事。

“我……确定了,要九百三。”他不加犹豫地说。

“你不是一直想去养老院的?这事可不能开玩笑。”小杨说。

小邝说:“老余,我建议你还是去养老院。你不会做饭,不知道怎么照顾自己,去养老院是最合适的。”

小杨又说:“老万和向婆婆都是选的养老院,你有熟人。在那里天天都可以看别人打牌,一天看到黑。”

他说:“我……没,没开……玩笑。”

让他下决心不去养老院的原因就是李桂。他想帮李桂。譬如帮她掀一掀马凯雄的身子,譬如帮她做点粗活。要是他去了养老院,就帮不上她了。

小杨说:“你真的考虑好了?你一签字一摁指印,再不能更改了哦。”

“考……虑好了……”他嘎嘎笑起来。

小杨又说:“要不你再想想,明天来签字?”

“我……想好……了。我现在,就……签。”他笑嘿嘿地。

小杨把一张表递给他,又给一支笔他,指着表上的一个位置要他签字。他接了笔,一笔一画写着,写好了,小杨把印泥递了过来。

李桂正在炉子上煮猪食。看到李桂,他把蘸了印泥的红指头伸出来给李桂看,笑嘿嘿地说,“我签……字了。”

“签什么字?”

“我不去……养老院了。我要拿……九百三。”

“你不是一直都说要去养老院吗?”

“我改……主,主意了。嘿嘿。”

他说完背起木背架走了。

李桂没有多想他为何不去养老院了。晚上吃完饭,李桂拾掇好碗筷,和他一起给马凯雄擦了背,李桂侧身坐在床边给马凯雄揉腿的时候,他便望着李桂说:“我……不,去……养,养老院了。”

李桂把脸扭过来,“你中午说过了。”

“我……我们结婚。”他说。

他和李桂结婚的想法,还真是受了小杨那话的启发。小杨说他和李桂像一家人,仔细一想,还真的像呢。他还想,李桂对他是很不错的。前几天,看到他身上的袄子脏了,就把马凯雄的袄子给他换,把他的袄子洗了,掉了的扣子也缝上了。李桂一定是忘记了过去的事了,都有几十年了呢。再说,他也坐过牢了。

更重要的是,他们坐在炉边吃饭、烤火、说话时,真有一种一家人的感觉。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李桂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我们结婚!”说完他嘎嘎笑起来。

李桂的手停下了。她听明白了,很惊愕。她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有这种想法。

她还很气愤。难道他忘了自己对她做过什么了?难道他背柴是为了这?

自从那年夏天之后,他一直就是她心里的一块阴影。什么时候想起他,她心里都会涌起绵延不绝的恐惧和痛恨。她觉得这一生就是被他给毁了。如果不是他,她这一生可能会是另一个样子。

现在,她心里的恨和恐惧并没有消,只不过淡了。

她想挖苦他,甚至骂他,可扫了一眼他的傻相,就把话咽了下去。

“你不……同意?”他说。

李桂的喘息粗重起来,瘦小的身子一鼓一缩。可一会儿,喘息又平和起来,身子的收缩也没那么明显了。她藏在被窝里的手又动起来。“你真是个傻子!”

“你才……傻……”

李桂把手抽出来了,瞪着他说,“这话你不要再提了。我不会同意的。你听我的,过了年就去养老院。你走吧,回去,明天也別再来了。”

他走了好久,李桂心里的气都没消。她怨自己太迟钝,竟然没想到他哼哧哼哧给自己背菌筒居然是抱着想法的,而且是这么荒唐的想法。

气了一阵,又想,她拒绝了他,明天他就不会再来了。只要他不再来了,事情也就结束了。到时候给他些钱就两清了。

没想第二天早晨做饭时,李桂又听到了倒菌筒的声音。出去看,正是他。问他为什么又去了,他说,他说了要背完的,就要背完,反正他是不去养老院了。

“你别傻了。我怎么都不会答应你的。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说出来别人会笑死。”

他又把指头伸了出来给李桂看,食指上的印泥颜色还没褪尽,还有点浅红,就像女人脸上涂了薄胭脂。“你不答应……我也……不去养老院了……我都……签字了。”

“签了字可以改啊。”

“我不改……只,只要在,在村上,我就……能帮你做……事,还有……九百三……我也给……你……”

“我平白无故要你的钱,平白无故地要你做事,那别人会怎么看我?还不把我骂死?”

他瞪着李桂:“是……我的……钱……”

他说了这一句,转身又去背菌筒了。

李桂想了想,去找小杨。要小杨把他弄到养老院去,无论如何要把他弄到养老院去。

小杨说:“我也想他去养老院啊,可他不去啊。这事我们只能听他的。”

小杨说时,意识到了什么,“是不是他……又想……搞什么坏事?”

“那倒没有。”李桂忙说,“我就是觉得……他去养老院好。他脑子不灵醒,做不了这个主。”

李桂原本是想把他要和她结婚的事说出来的,可这话出不了口。

小杨答应李桂,他会再找老余做工作。

中午,李桂做饭时,又多舀了两盅米。

他中午背着菌筒回来后,李桂叫他吃饭了。他甩了木背架进屋,见到炉台上摆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一坐下就风卷残云般吃起来。

马凯雄的饭李桂今天已喂过了。她也坐在炉边吃饭。看他狼吞吐虎咽,吃得那么香,她喉咙有些发哽,眼也一下子湿了。

他早晨的话,在她心里闹腾了一上午。她是真的没想到他会想着要帮她。她一直以为他就是那种只知道干活和吃饭,没有脑子也没有心的人。

更让她有些惭愧的是:她和村里许多人一样,只在嘲笑他的傻,甚至去利用他的傻,却从来没有把他当作一个需要照顾的人。

根本就看不到他的难和苦,对他没有一点同情,似乎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的,尤其是她自己,这几十年来,心里对他除了恨还是恨……

他怎么想到要跟自己一起过?!

她真的接受不了。她可以不再恨他,可以同情他,但和他在一起生活,她真的做不到。虽然现在,马凯雄瘫在病床上,她连给马凯雄擦身子都感到吃力,她的风湿病越来越厉害,田里的活基本都干不了了,很需要他这么一个人来帮帮她,可是她却不想答应。她不想面对他,也不想面对过去。她感到恐惧,也感到羞耻。

而像他所说,接受他的帮助,甚至接济,更不妥。

她叹了一口气,夹了一箸土豆片到他碗里,“你慢点吃,吃饱。吃完了我有话给你说。”

他手没停,嘴也没停,碗口还靠在唇上,只眼皮往上跳了一下。继而,筷子在碗里旋转起来,他把碗里的饭都擀进嘴里,然后把碗和筷子丢在了炉台上。

“我们不可能在一起过,凯雄是个废人,我也算个废人,”李桂把碗放下,把自己的手伸出来给他看,又把裤腿提起来,把袜子褪下去,让他看她红肿的踝关节,“我的风湿病很严重,一遇变天腿脚都肿,有时连走路都难。你和我们一起过,会拖累你。”

他把嘴里的饭咽下去,“我……晓得。”

“我们不在一起过,你帮我做事,把供养金给我,这也不行。你也老了,有些重活你也做不了了,而且供养金本来就是政府给你养老的。你给了我,你呢?而且旁人都会指责我。你这不是帮我,是在害我。所以,你最好的选择还是去养老院。你早点去村里给小杨说,让他帮你改过来。”

他用手背擦了一下嘴,然后把右手的食指伸出来给李桂看,“改……不了……嘎嘎……”

李桂一直想种点土豆。土豆是个好东西,既可当菜,又可当饭。她和马凯雄都喜欢吃。每年的这个时节,她和马凯雄就会在桥河边一块承包地种些土豆。可今年,马凯雄帮不上忙了,她也因为天气冷,风湿病又犯了,手脚都肿了,所以一直拖着。现在,放在家里的土豆种都发了芽,再不下地,季节就过了。

种土豆,猪栏的粪做底肥最好,过去都是马凯雄掏,马凯雄背。她掏不了也背不了。她想过请余哈儿帮忙,可这念头只在脑中闪了一下,就飘走了。她不能让他帮忙,不然,他把菌筒背完后也会没个完。于是就决定用复合肥。她把土豆种切好装进竹篮里,然后把半包复合肥搁在背篓上,提了挖锄就到田里去了。

虽说也在河边,但下河的路和余哈儿背菌筒走的却不是同一条。余哈儿知道她去种土豆还是马凯雄告诉他的。那时已经下午三点多了。他进屋找水喝,马凯雄便和他说他妈栽土豆去了。马凯雄之所以要和他说这事,是因为他饿了,而他打他妈电话,他妈也没接,他想请老余帮忙去看看。

余哈儿喝足了水,就背着木背架慢腾腾地往桥河那条路去了。

李桂家的这块田是个坡地,最下面有一道石碚,石碚下面是乱石窖。他找过去时,只看到李桂的背篓和竹筐在地里,往下面找,才看到李桂坐在石堆上。

石碚也就一人高的样子,没有下去的路,他把背架一卸,一闭眼跳了下去。跳下去时摔倒了,一只手在石块上割破了。

血漫出来,他甩了甩手,在石碚的石块上抓了一把土堵在血口子上,就去拉李桂。

河边风大,李桂冻得瑟瑟发抖,嘴都乌了。李桂站不起来,他往下一蹲,一把把李桂扯到背上,背起李桂就走。

一口气背到村卫生室才把李桂放下来。屈幺子看见他手上还滴着血,先用酒精给他洗了两遍,再包扎,然后才给李桂检查。屈幺子说李桂可能是踝关节摔坏了,要去镇卫生院看,并给小邝打了电话。

小邝来了,找人陪李桂去镇卫生院。他要去,小邝没让,要他在家照护马凯雄。因为他是男人,照顾马凯雄,女人不方便。他说不会做饭,小邝答应给他们找一个做饭的,他这才答应了。

帮他家做饭的是陈婆婆,距离李桂家不到一百米。每天的饭做得很准时,早餐八点,中餐十二点,晚餐六点,饭点和村委会食堂一样。

照顾马凯雄,事并不多,就是每天给马凯雄擦背,照护他大小便。他想起李桂的土豆还没栽完,第二天吃过早饭就去帮李桂栽土豆。毕竟是个男人,又好脚好手,那田块也不大,他两天就栽好了。

就又去背菌筒。

这天吃过晚饭,侍候马凯雄大小便了,给马凯雄擦了背了,就瞪着马凯雄说:“我给你……按……摩?”问完便嘎嘎地笑。

马凯雄过去是很討厌他的。这种讨厌,一半是因为他害了他妈,还有一半是他的傻。所以,即使他帮他背了那么多菌筒,他对他也没有好感,他甚至认为,那是他该做的,是他应该付出的代价。

这几天他的想法有点变了,“算了,你休息。其实……你也蛮辛苦的。”

“我晓得怎么……揉……”他又嘎嘎笑起来。

笑时就把手伸到了马凯雄被窝里。

拾掇完碗筷,准备回家的陈婆婆便笑他:“没看出来你还蛮会侍候病人呢,晓得给人捏腿。”

“我要……把他的腿……捏好……”他笑得更起劲了,一道白涎从嘴上挂下来。陈婆婆说,“快点把嘴上擦干净,别掉到铺盖上去了。”

李桂在镇卫生院住了半个月就回来了。她的踝关节未折断,只是脱位了。本来这种病手术复位后至少要休养三至四周才能下地活动,可她强烈要求回家,医生觉得她家的情况太特殊,让她出了院。

李桂还不能走路,只能撑着双拐在屋里跳一跳。她之所以要回来,最主要的原因是她不想拖累陈婆婆和在卫生院照护她的刘艳,学校要放寒假了,她们家里都有孩子上中学,现在孩子要回家了。

还有就是他。她不想他一直在她家里做这做那。

他又背菌筒去了,天黑回家,看李桂夹着双拐在屋里跳去跳来,嘎嘎笑起来。

陈婆婆瞪了他一眼。

“她像……只……断了一只……腿的鸡……扑腾、扑腾……”说完他又笑起来。

陈婆婆说道,“又犯傻!什么不好比。”

李桂笑了一下,对陈婆婆说,“这次多亏他,不是他把我背回来,我差点就冻死了。算他救了我一命。”

“要是……要我去栽……洋芋,就不得……伤。”

李桂坐到火炉边,双手抱着那只打了石膏的腿前伸,放平。“也是啊,真应该请你去帮忙。”

陈婆婆把饭做好了,先给马凯雄盛,李桂抓起双拐站了起来,要去给马凯雄送饭。可这时才发现,她双手要抓双拐,根本就办法端碗。

泪刷地从李桂眼里滚下来了。她本想着,侍候马凯雄,做饭这些事,自己拄着拐棍是能做的,想不到却做不了。

他走过来,把陈婆婆手里的碗接了过去,给马凯雄送过去。

吃过饭,陈婆婆把碗筷拾掇好就回家了。李桂便要他也走,并要他明天不要来了。

“我……不来,哪个……给马凯雄喂饭?”

“我行。今天可能是坐了车,明天就好了。”

“好个屁。我看到了,你流……眼睛水。”

“万一不行,就打电话喊陈婆婆,她说了,有什么事就喊她。”

“那他……要……撒尿呢?”

“我叫别人啊,这点小事,哪个都可以来帮忙的。”

他却不走。炉子上的水开了,他站起来,去桌上拿了塑料杯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我给你……把洋芋……栽完了……把菌筒……都背回来了……你晓不……晓得?”说着嘎嘎笑起来。

“凯雄都打电话给我说了。凯雄还说你把他照顾得蛮好,还给他按腿,真感谢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现在,你的事也都做完了,我们家的事就不要你再管了。你回家去,好好把自家的房子收一收……”

“没……完。我要……种香菌……我晓得……怎么种。要是把菌子……种成功了,你就……有好多好多……钱……那就可以,把你的……病治……好了。”他说完站起来,背了背架回了家。

第二天一早,李桂打开门时,见他蹲在门边,问他一大早有什么事情,他说:“你找到……帮马凯雄……撒尿的人了?”

李桂想不到他会惦着马凯雄撒尿的事。

这确实是个问题。昨晚他走后,她就试过,她没法蹲下去摆弄面盆,想给马凯雄擦背和按腿也根本不可能。她打金波电话,请金波帮忙找人,金波要她就让余哈儿干。“那是他该干的。”金波说。

“没呢。正准备打你电话的。”她觉得再有一周她的腿就完全好了。

“我……说嘛。”他嘎嘎笑起来,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先见之明,还是因为他可以来帮忙了。

炉子里火还没生,李桂生火时,他抱了些柴块进来。火生起来了,他就提了壶去打水。水热了,他倒了水给马凯雄擦脸。

李桂做饭,一只脚跳去跳来拿钢筋锅,坐在椅子上淘米、炒菜,他帮忙去倒淘米水,帮忙去拿碗碟。饭做熟了,盛了饭他去喂马凯雄。

他一边侍候马凯雄吃喝拉撒,给他擦背、揉腿,一边在那些菌筒上打眼——是马凯雄教他的,马凯雄的意思是让他有个事,好拴住他。

他每天晚上侍候马凯雄大小便后就回去。他走后,李桂会跳到马凯雄床边,和儿子说说话。

这天,李桂问儿子:“他想跟我们一起过,你看呢?”

这几天,这个问题在李桂脑子里活跃起来了。她觉得她把他想得太坏了。她一直以为他要和她结婚是因为他孤单,因为他一辈子还没碰过女人。可现在,她不这么想了。她觉得他虽然人傻,却心好。他真是为了帮她。而且,她家现在这个状况,真的需要有这么一个人来帮忙。可是却又顾虑重重。他担心旁人笑话她,甚至在人前人后戳她脊梁骨。还觉得他年纪大了,来她家下苦力,侍候他们母子,对他太不公平了。

马凯雄不吱声。他知道妈的难和苦。

李桂叹了一声。

“你是还记着过去的事?”马凯雄问。

李桂摇头,“他该受的惩罚也受了。”

马凯雄说:“你是怕旁人说他那么害你,你现在还和他成一家人?”

李桂又摇头,“我是觉得……这样,我们心太硬了,太不仗义。他是个傻子。我们现在这样了,需要他了,就让他来给我们下苦力,我自己心里过不了这一关。”

马凯雄说:“他不是说,不在一起过,他也要帮我们做事,而且还要给一些供养金我们的吗?他是老实人,说什么就会做什么。要是那样,我们不是更对不起人家?他和我们一起过,至少有一口热饭吃。”

李桂想起他每次吃飯的情景来:无论她做的什么饭,有菜没菜,他总是狼吞虎咽,就像那是他从未吃过的山珍海味。这时眼睛就湿了。

“那我明天就给他说吧。”

可第二天晚上他走的时候,李桂却没有给他说。

一晃一周过去了。这天晚上,李桂下定了决心。因为李桂的拐杖还甩不了,而侍候马凯雄的事仍然做不了。

“这阵子,我和凯雄幸亏有你帮忙。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

他嘎嘎笑起来,“我……喜欢……”

“你真的想和我们一起过?”

“我不……想了。”

李桂想不到他会改变主意,但听他这么说,叹了一声,“好吧。你帮我家做事了,照顾马凯雄了,这些事,我都记着,待村里把贫困户的补贴发下来,我就给钱你。”

“你们……有我……钱多?再过个把月,我就可以拿九百三了,”他说着嘎嘎笑起来,“我拿了,就给……你。”

“那绝对不行。我不会要。我要了是犯法的。”

他脸色一下子变了,“犯……法……会……坐……牢?”

李桂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吓着他了,解释说,“只有一家人才行。”

他瞪着李桂,就像没懂李桂的话。

李桂说:“我是说,如果我们成了一家人,那就合理合法了。”

“你说……不行啊?”

“我改变主意了。你要是不怕我们拖累你,我们就一起成个家……”

“你是说……我们……结婚?”

“是啊。”

“你没……哄我?”

“嗯。”

“那我们……去……领证?”

李桂说:“嗯。等我甩了拐棍就去。”

他笑得浑身都抖了起来。他很高兴。他想不到李桂又同意了!

李桂要他从现在起就在她家睡觉,免得每天抹黑回去。可他摇头,“没领……证呢……”

第二天吃了早饭他就去村委会找小杨,问办证的事。小杨问他办什么证,他说:“结婚证。我要……结婚。”小杨愣了一下,“结婚?和谁结婚?”

“李桂啊。我……要和李桂结……婚。”

“老余,你没开玩笑吧?这种事可不能开玩笑。小心李桂骂你。”

“你才开……玩笑……”他嘎嘎地笑起来。

小杨猜想可能是李桂哄他,想把他支走,“办证你一个人来不行,要和李桂两个人来。先到村里开证明,然后去镇政府办。”

“她腿……没好,腿好了就去办。”

小邝来上班,小杨把余哈儿要和李桂结婚的事当笑话讲给小邝,小邝说:“老余不会开这种玩笑吧?他本来就是个老实人,而且这阵子他一直帮李桂家做事,说不定帮着帮着,就帮出感情来了,帮出想法来了。”

小杨说:“我打赌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小邝不想和小杨争论,处理了手头上的事,就去李桂家了。

李桂还不知道余哈儿和小杨说了他们要结婚的事,听小邝说了,就笑起来,“看把他急得,都给他说清楚了,等我腿好了。”小邝听李桂这么说,知道这事不假了,连忙恭喜李桂,说这是件两全其美的事,李桂多了个帮手,老余也有了归宿。又说想见见老余,李桂便说他在菌场那边给菌筒打眼。小邝问:“他要种香菌?”李桂说:“他说凯雄会好的,他要先帮他把菌筒打好。”

他已经打了不少菌筒了。他钉了好几个木架,木架上搁了横杆,将打好的菌筒一根一根靠在横杆上,看起来已经有了一些规模。看到小邝,他停下手里的活,“你来……看我打……菌筒?”小邝说:“是啊。你很能干啊。”他嘎嘎笑起来,走到小邝身边,“我……要结……婚了。”小邝装作不知道似的,“真的吗?那恭喜你啊!”他笑得浑身直抽,“我结……婚……请你……吃……喜糖……”

小鄺回来,跟小杨说去了李桂家的事,小杨便说,“那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啊!”小杨笑了一阵说,“那有点不好办啊。余晃晃差一个多月就满六十岁了,可以领取特困供养金了。发放特困供养金的对象,原则上是孤寡老人,要是他和李桂结了婚,他就不是孤寡老人了。李桂那边也是,李桂比他小几岁,因为马凯雄丧失劳动能力,她满六十岁也可以享受特困政策,可要是和余晃晃结了婚,她就只能按一般贫困户对待了。还有一个问题是脱贫问题,像余哈儿这样的人,脱贫只能靠年纪,到了年纪就自然脱贫了。现在他有了家庭了,不能拿供养金,就仍是贫困人口。”

小邝说:“你是说他们不能结婚?”

小杨说:“要结婚就不能拿供养金,要拿供养金就不能结婚。”

小邝说:“就没有别的办法?”

小杨说:“有啊。不办结婚证。他们要在一起生活就一起生活。户头还是两个户头。反正他们年纪也都大了,不会有孩子了。这两个户都是你包扶的,你有时间转下去,给他们说说政策。”

小邝觉得这有点棒打鸳鸯的意思。“他们都这么可怜了。这话我不说。”

小杨说:“你不说不要紧。等他们来办证时,我来给他们说。”

这事没落实,搁在心上不舒服,吃了晚饭,小邝又去了李桂那儿。她想听听老余和李桂的想法。

李桂还在做饭,人坐在椅子上,佝着身子在炉子上炒菜,那只伤腿直直地伸在前面。余哈儿坐在床上给马凯雄揉腿。看见小邝去了,李桂便喊余哈儿洗手给小邝泡茶。

小邝顿时有了他们就是一家人的感觉,越是不忍心说小杨说的那些话了,就像是要拆散他们似的。想不到余哈儿问她话了,办结婚证要多少钱。

小邝脑子转了一下说,“你们不是都生活在一起了吗?一定要办证吗?”

李桂笑了一下,动了一下嘴,却没说出话来,望着余哈儿。

“那……当然……要办……管教说了,要……和女人一起……睡觉,要有证,没有证……就坐牢。”

小邝想不到是这样。

隔天早晨上班,小邝把这事说给小杨。小杨说,“这事麻烦了,必须找天麻同志,或小鲁队长了。”

王天麻和小鲁队长慰问贫困户去了,晚饭前才回来。吃晚饭时,小邝就说了老余要和李桂结婚的事。王天麻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听小邝说了几遍,才相信了,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筷子在碗上敲出当的一声:“枯树开花了啊!这不是缘分,还是什么?”

小鲁队长说,“好事啊。老余有点智残,但身体好,能干体力活。李桂脑子好使,可身体差。他们两人结合正好可以互补。李桂和马凯雄有个人照料,老余也有个归宿。这就是现在说的抱团取暖。”

小邝说:“就是有个政策问题不好处理。他们结婚了,老余就不能拿供养金了,他们的生活不会有改善,而且又成贫困户了。”

王天麻这时也想起来了,给小鲁队长说他们结了婚余哈儿就不能拿供养金的事,最好的办法是他们不办结婚证。小邝转述了余哈儿的话,王天麻又敲了一下碗,“对对对。我把他坐牢的事忘了。”

小鲁队长说,“实事求是吧。老余想拿结婚证,合理合法地和李桂结婚,原因可能还不止他记着改造时管教干部的话。他马上就步入花甲之年了,可这却是他第一次结婚。我们应该理解他的心情。所以,我们要想办法让他实现他的愿望。这里的矛盾就是供养金的问题,他们的情况太特殊了。我们专门写个请示,帮他争取。我相信政府会灵活处理这个问题。万一政府处理不了,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王天麻说:“好!”

小邝高兴起来,“其实老余和李桂要是一起生活了,马凯雄的香菌还可以继续种下去。种香菌最费力的事就是弄菌筒,现在老余已经把菌筒弄回来了,而且给不少菌筒都打眼了。剩下就是接种、浇水、采摘、晾晒这些了,除了接种这事老余可能干不了以外,其他的老余都可以干。接种的问题,其实也好解决,我们可以帮他请个技术员。”

小鲁队长说:“可以啊。”

王天麻说:“真的可以。余晃晃傻,可傻有傻的长处,做事丁是丁,卯是卯,不偷奸耍滑。只要有人给他搞技术指导,说不定他还真能把香菌种成了。”

他又扭过头对小邝竖了个大拇指,“小邝,你行,你这点子蛮有含金量。”

小杨笑起来,“论起来,她还是红娘呢。要是她不让余晃晃给李桂背柴,余晃晃和李桂哪里会有在一起生活的想法?”

小邝也笑起来:“还真是啊。我要找老余要喜糖。”

太阳出来了,大地明晃晃的。尤其是李桂刚粉刷了的白墙,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余哈儿打菌筒时,感到身上暖洋洋的,就回屋去,要李桂出来晒晒太阳。

李桂想不到他还会想到这些,有点感动,“好啊,你帮我搬一把椅子出去。”

他拎了一把椅子到外面,回来弄李桂,他担心李桂拄着双拐跳不过门槛。李桂拄着双拐站起时望了马凯雄一眼,“凯雄,我出去晒晒太阳,要喝水就叫我。”

“把他也……弄出……去啊。”他嘿嘿笑起来,“那个床……可以滚……我晓得。”

李桂说:“你会弄?”

他走到床边,蹲下来,李桂也跳过来,用一只拐指着轮子上方的卡子,教他。教了一阵,床就可以推动了。

他把床推到门口,自己先出门,抬起床的一端,让床的一头先过去,再进屋抬起另一头,很利索地就把马凯雄弄到了院坝里。马凯雄这时教他怎么把床固定好。他弄了一阵,推着试了试,觉得稳当了,才转身进屋。

李桂这时也撑着双拐跳出来了。

李桂这房子是南北向的,太阳稳稳当当地晒在院坝里。核桃树叶子落光了,枝枝丫丫的影子从地上一直印到墙上,就像是谁用淡墨画上去的。

他见李桂坐好,就又往菌场那边走。李桂喊他,要他歇会儿。

他这就一屁股坐到阶沿上。

“老余,我们把证办了吧?”

李桂这两天一直在想这事。她想他早点住到她家来。天冷,路上结冰,他每天晚上回家去住,跑上跑下,她有点担心他摔了。

“你……没……好。”他嘎嘎笑起来。

李桂說:“这拐棍可能一时半会儿甩不掉了。办了证,你就可以在我们家睡觉了,免得你天天晚上跑去跑来。”

他高兴起来,“明……天?”

李桂要他先去问问小杨,看看镇上是不是天天可以办,她记得过去不是随时都能办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他就去村委会找小杨。小杨说:“李桂腿好了?”他嘿嘿笑起来:“没……可她说……要办……”

小鲁队长交代过小杨,说老余和李桂来办手续时,要多帮助。他们家里有个病人,不能花太多时间,老余认字不多,找个地方就难。所以,最好先跟镇民政联系一下,帮他们找个车,让他们去了就办。

“你们是不是决定今天就去?”

“嗯。”

小杨让他回家去等,把身份证和户口簿都准备好,他一会儿叫毛子去接他们,村里的手续他交给毛子。

他往外走时,小邝进来了。小邝叫住他,要他明天去,今天在家理个发,刮个胡子,这样看起来人年轻、精神一些。

他望着小杨,小杨说,“小邝说得对啊,要照相的,要收拾收拾,像个新郎官啊!”

他笑得浑身抽了起来。

小邝这时就把他往理发店带,又给李桂打电话,说一会儿让青云也去给李桂弄弄头发。

第二天一早,毛子把车开到了李桂家门口接他们。小邝也来了,小邝给李桂说,照顾马凯雄的事,她给金波说了。马凯雄要喝水要吃饭什么的,打金波电话就可以了。

因为是专车,小杨事先跟镇民政办又联系过了,又有毛子带着他们办,手续办起来很快,下午三点钟不到,结婚手续就办好了。

李桂这时便跟他商量,要去买点糖买点烟。他嘿嘿地笑,笑了一阵说还要买几个花炮,一炸,砰,冲到天上,满天都是星星。

毛子知道他的意思是想买烟花,带着他们买了糖后,又把车开到卖烟花爆竹的店子,帮他们挑了两个烟花。

下午五点,他们就回家了。

金波正在那里。他给马凯雄送午饭,马凯雄要和他说说话,就没走。听见车响,他从屋里出来,正看见余哈儿背着李桂进屋,便去车上拿了李桂的两根拐杖。

金波进屋时,余哈儿刚把李桂在椅子上放好。金波把拐杖放到李桂身边,坐下来,还没说话,余哈儿便把一直拿在手里的结婚证给金波看,“你看,结婚……证。”

金波接过去,打开,“漂亮!”余哈儿生怕金波认不出照片上的人,指着照片说,“看到了……没?这个,我,这个,她。”金波说,“不错啊,蛮像那么回事的。”余哈儿嘎嘎地笑,“都说……比我……真人好看,年……轻”。金波说,“你要请我吃喜糖。不吃喜糖不算。”他说,“好。”

毛子这时把喜糖和烟花都拎进屋了,放在桌子上。余哈儿走过去,把袋子撕开,抓了一把喜糖给金波,并把金波手里的结婚证拿了过来。

金波问李桂:“你们还准备办?又买糖又买烟花?”

李桂笑笑说,“办什么啊,都这么大年纪了。村里说了,我们领了证回来,他们要来坐一坐。”

又说烟花是老余要买,他觉得烟花很好玩儿。

金波这时就望着余哈儿说,“老余你厉害啊。我今天仔细看了你打的那些菌筒,眼打得正,蛮深。小邝让我来教你种香菌,我答应了。等过了年,天气暖和了,我就来帮你搭菌棚,接种。”

吃过饭,李桂拾掇碗筷,他去给马凯雄按腿,突然想起没把结婚证拿给马凯雄看,就把结婚证拿过去,递给马凯雄,“你要……快……点好……呢,好了……找个媳妇,拿个证。”马凯雄把结婚证还给他,叹了一声。他把证放到桌子上又坐回来,见马凯雄眼里来了泪,说,“你……哭了?”马凯雄拿手把泪抹了,“我——高兴。”

正在这时候,小鲁队长、王天麻带着工作队和村委会的干部进门了。小邝和小杨一人手里提了一包东西,放到桌子上。

小鲁队长说:“老余,李桂,我们工作队和村委会祝贺你们来了。大家凑钱买了点糖、被套,祝你们家庭幸福!”

余哈儿站着,憨憨地笑。李桂说,“你请客人吃糖啊,抽烟啊。”说了几次,他这才拎着袋子,走到他们面前,抓了糖往客人手里塞。又拿了一包烟来开,可这烟跟他平时抽的不同,外面封了一层塑料纸,他怎么都撕不开,急得他送到嘴里咬起来。

咬也没咬开,还是小杨接过去,才帮他打开了。

李桂撑着双拐站起来,要跳到桌边拿杯子泡茶,被小邝按下来了。

小鲁队长刚坐下来,余哈儿便拿出了结婚证,要小鲁队长看。“我……有证了……我可以……和李桂……睡了……”

大家哄地笑起来。

小鲁队长把结婚证还给他,“老余,你和李桂现在是夫妻了,是一家人了,你要好好照顾李桂,照顾马凯雄。有什么困难,就找小邝,或者找我,找老王、小杨。”

他嘿嘿地笑,“我……晓得……”

“争取把香菌种成功,脱贫致富。”小鲁队长说。

“菌筒……我……都打得……差不多了。”他说。

小鲁队长他们坐了一阵儿,就站起来看马凯雄。

这时他才想起烟花还没放,于是抱起两个烟花跑到外面,放到核桃树下点了。砰的一声,一团火光冲上去,爆出五颜六色的光焰来,天空刷地亮了,屋里、人的脸上像泼了油彩……

过完年,李桂才把拐棍甩了。李桂记得正月十六是他生日,十五晚上,便说要给他庆生。他高兴得像个孩子。他这一生,还没人给他庆过生。他只记得很小的时候,他妈在他生日那天,给他煎过一个鸡蛋,因为他妈听人说小孩生日吃个鸡蛋后少生病,可他妈把那个鸡蛋铲到他碗里后,眼疾手快的兄弟们都把筷子伸过来了,他只听到一阵筷子打架的声音,鸡蛋便像一块块飞毯一样飞到兄弟们的嘴里去了,只在他饭碗里留了一股煎鸡蛋的香味。

更何况六十岁对他来说是一个特别不一般的年纪。

李桂问他想不想请几个朋友来,他说请金波和毛子,金波和毛子是他最好的朋友。李桂又问要不要把他老三请来,他说好。

可他老三却不来。

李桂做了不少菜,炉子的台面上都放满了。又让他去买了白酒、啤酒和烟。金波和毛子来后,他给他们敬烟、泡茶,说今天他要喝酒,李桂说了。又说,酒很好喝,过年时李桂让他喝过了。他喝了半杯,就是头有点晃。金波说,他和毛子今天就是专门来陪他喝酒的,六十岁是大生,他和毛子今天要敬他的酒,还要祝贺他新婚大喜。说得他笑得浑身抽筋一样抖起来。

李桂先给马凯雄盛好饭,夹了菜,端过去后,他拿了一个塑料杯,突突倒了半杯白酒,给马凯雄端了过去,要马凯雄今天喝点酒,因为今天他就六十岁了。

吃完饭,毛子和金波就走了。想起今天还没给马凯雄揉腿,他就坐在马凯雄的床边,把手伸进了被子里。

“我今天很……高兴。你呢?”

马凯雄啊地叫了一声。

李桂正在抹桌子,听到马凯雄叫,赶紧过来了。“刚才是凯雄在叫?”

马凯雄说,“我感到疼了。”

李桂眼里来了泪,“凯雄,你有救了。医生说,你腿有感觉了,就有希望了。”

她又把被子撂开,扭头问他,“你刚才按了哪儿?你再按按?”

他不记得刚才按了哪儿,胡乱在马凯雄膝腿上按了一气,马凯雄又叫了一声。

李桂这时抱住了马凯雄的头,哭了起来,“儿啊,你总算有希望了……”

见李桂哭,他也抹起泪来,又拉李桂起来,用手帮李桂抹眼泪。

李桂这时让他去请屈幺子来。屈幺子过来看了后说可以给马凯雄扎扎针灸试试。屈幺子给马凯雄扎了一个多月针灸,马凯雄的腿就能活动了。又扎了半个月,他居然能拄着拐棍慢慢走几步了。金波来教余哈儿给菌筒接种时,马凯雄居然能拄着拐棍慢慢腾腾挪到菌场看他们接菌种了。

一晃到了秋天,菌筒出菌了。先是一個个棕色的小圆点从菌筒上拱出来,接着便长到了豆子大,密密麻麻的。金波带了毛子过来帮他们疏菌、排架。不几天,香菌就长大了,像一个个钢盔,盔上有乌龟背一样的花纹。

这天金波来教他们采摘,毛子也跟过来看。毛子绕着菌场转了一圈,嘴里啧了一路,见到余哈儿便竖大拇指,“老余,你厉害啊。我真没想到你会把香菌种成功。”

“都是金……波。”他嘎嘎笑起来。

他又问毛子,“你说……把这些……香菌……收了,可不可以……给马……凯雄……说个……媳妇儿?”

毛子说:“那当然能。给雄子找个漂亮媳妇儿。”

马凯雄的腰夏天就好了,菌场的事,基本能做了。给马凯雄说媳妇的事,他还没给马凯雄说过。

马凯雄听他这样说,感觉有点好笑,也有点感动。

“还可以……给李桂,治病,建……砖房子?”他问毛子。

毛子说:“像这样种几年就行了。”

他笑得浑身抽了起来。

歇息的时候,余哈儿和马凯雄进屋里去了。毛子和金波说,“憨人有憨福不是?想不到他到最后有了家,还捡了个儿子。”

金波说:“世上,好些都是聪明人办糊涂事,也有糊涂人办聪明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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