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在棉花里的刺

2021-04-08 03:23季亚娅
芳草·文学杂志 2021年1期
关键词:永明傻子婚姻

季亚娅

季亞娅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十月》杂志副主编,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有评论集《文学的行间距》。

小说中的他甫一出场带着强烈的象征性气息。你以为他会是《爸爸爸》鸡头寨寓言里的文化象征物傻子丙崽,抑或是《尘埃落定》里大智若愚的傻子二少爷,结果都不是。这是一篇当代农村题材的现实主义小说,这个傻子余哈儿,这个传统社会里所说的鳏寡孤独,是个实实在在的当下乡村边缘人——不,韩永明发现他已经变成乡村生活的主要人物,他那么逼真、邋里邋遢、流着口涎、津津有味地活着,简直要挑战小资产阶级趣味的阅读洁癖。

韩永明在这样的题材里也在经营气息和色调。像是第五代导演镜头里的农村,这是一个主调黑白两色的故事,带着一种南方冬日特有的凄风苦雨的萧瑟。苦寒的背景色里,余哈儿的前途却是温暖可靠的,马上就要六十岁,他可以领取每月九百三十元的特困供养金,或者去养老院,他正为这个二选一幸福地烦恼着。韩永明却一心要让人物走第三条路。他要让这个单身了一辈子的傻子余哈儿结婚,而他要结婚的对象,是他多年前犯下强奸案的苦主李桂。

这注定不是那么轻松愉快的阅读体验。如果现实主义是一个被过度使用的词汇,现实主义写作的意义就不是重复经验与生活的舒适区,而是在日常之中寻找“痛点”,经由痛点的刺激探索和发现未知世界。这个未知的世界,包括超出现代日常经验之外的乡村生存方式,也包括超出普遍人认知的伦理接受难题。这里就有一根尖锐的刺,一个女性如何接受曾企图强奸自己的人的求婚,那个毁了自己终生的人?而且这个人还是一个智力低于常人的傻子?

伦理接受的难度,变成写作本身的难度。作者执意要让一个傻子,一个有强奸案前科蹲过七年监狱的傻子,获得受害者的谅解,获得婚姻,获得怜爱与尊重,这根本是一次叙事的冒险。韩永明让李桂的生活出现无法解决的困难,她相依为命的儿子车祸压断了腰,本就风湿缠身的她也干不了重活,这个家庭彻底丧失了劳动力,不仅原有的种香菇计划取消,甚至连冬天取暖的柴禾也无法搬运回来。村里的扶贫干部想起了余哈儿,他虽智力低下却有一把好体力,在青壮年普遍外出打工的山村,他变成了唯一的帮工人选。在替李桂上山背香菇菌筒当柴烧的过程中,事情起了微妙的变化。彼此间怨恨逐渐消解,李桂是那么的可怜,余哈儿觉得是自己害了她一生,不要工钱也要帮她;傻子不会拐弯儿的真心帮助逐渐感动了李桂,她由最初的冷眼恶语变成了主动为他提供饭食。这本是帮工者应该享受的待遇,独居的余哈儿却体会到了稀缺的家庭温暖。写到此处,作者观察生活的独到,处理生活细部曲折与微妙的能力,以及事物发生转折的特殊关节处的能力,看起来要平稳渡过这次叙事难关。

但这变故和微弱好感还不足以支撑一场婚姻。余哈儿被干部小杨一句“一家人”撩起的念头,马上在李桂那里受到了打击。对余哈儿放弃养老院要将九百三交给她一起过日子的提议,她感到的是气愤和羞耻。余哈儿却表示即使不答应结婚,他也要留在村里帮她干活、用供养金资助她。这使李桂下决心要和他划清界限,因为她不能占他便宜。作者让李桂的命运却在此刻再次跌落,跌落到比傻子、比独居的老光棍汉还不如的境地。她在种土豆时从坡地跌落,摔坏了踝关节。余哈儿从田地里救回了她,行动不便的两母子从此都受他照料。李桂觉得他人傻心好,而且的确需要有这样一个人来帮忙,让他不明不白“下苦力,伺候他们母子,对他太不公平了”。而他,也真的需要“有一口热饭吃”。到了此刻,余哈儿成了李桂的救助者和恩人,二人隐在的婚姻外在条件不均等被扯平,在扶贫工作队干部看来,这是“两全其美的事,李桂多了个帮手,老余也有了归宿”。

这是崎岖之途上的温暖文字。韩永明给这山村里抱团取暖的老弱病残们一个光明的结局,结婚登记后不久,余哈儿六十岁生日那天,李桂的儿子突然在按摩时有了知觉,经过针灸不久后竟可以站起来了。那么到了夏天,香菌就可以重新种起来,还能找个漂亮媳妇儿。日子正慢慢好转,正像登记那天余哈儿特意燃放的烟花,这黑白色调的故事最终涂抹上油彩般的亮色,完美得近乎童话。把一个人不忍看的故事,写得那么温柔敦厚,韩永明有一颗菩萨心。

老弱病残的乡村,相依为命地活下去,作者发现了一个尖锐的现实,然后给了一个敦厚的解决方式。这个解决方式里的无奈和委屈在于,乡村找不到壮年劳动力,乡村只剩下老弱病残,因此李桂必须原谅余哈儿,因为她没有别的人可以依靠。这三十余年农民加速进城逃离农村的过程中,乡村社会里“一切坚固的都烟消云散”,包括仇恨、羞耻与尊严,包括人与人相处的界限。在生存面前,婚姻不仅是一个伦理学问题,婚姻还是一个经济学问题。人力是农村最大的财富和成本,现实生活就是充满了这样的经济学细节,农民的婚姻不是言情小说,一切都建立在经济学基础上,人要怎样理性地活下去。面对丧失劳动力还要人伺候的母子俩,余哈儿扮演的是男强女弱的拯救者角色。李桂觉得按她最后的条件,余哈儿吃亏了,她才会心生歉疚与感激。理清楚这杆和生计有关的秤,人的真心与情感的来由走向,才合情合理。从写作的层面,这像是个来自于田野调查的故事,只有对农村生活非常熟悉、对这片土地的变化十分敏感、对民间伦理生长脉络一清二楚的人才能写出,这是韩永明从早年新闻调查即锤炼出的现实主义笔力。

但它依然是个寓言,傻子几乎从不出现在都市小说里,这种空间的隔离本身就是现代的隐喻。回到韩永明的创作序列,这还是一个“日暮乡关”式的故事,中国文化讲老有所养、老有所依,垂垂老矣、作为农耕文化遗留物的乡村,在按照自己的旧文明逻辑,顽强地延续下去。无论是结尾韩永明给出的憨人有憨福,还是男强女弱、抱团取暖这些传统民间伦理逻辑,都掩盖不了一个事实,一个女子是否依然应该以婚姻的形式来报答他人的恩情?一个女子活不下去是否应该接受昔日看不上的、反抗过的强奸犯?说到底这还是个女子落难被老实人拯救、“卖油郎独占花魁”的老故事。这个故事底子里如此旧,说明一个问题,我们的农村依然还是依赖体力的农村,也正因为此,男子在农耕文明里享有高一等的主宰者地位。高度依赖体力劳动这个农耕社会的根本不改变,李桂们就没有别的出路。韩永明告诉我们,现代化进程并没有动摇体力在乡村的根本,且随着青壮年的大量进城,劳动力更显珍贵。傻子余哈儿因为体力优势变成稀缺物,相比之下智力缺陷也不那么重要,更何况因为病痛,李桂已经成为体力上的绝对弱者。在这样的生存环境里,“我们结婚”是弱者的互帮互扶,这名女性不管是幸福还是无奈地接受昔日施害者的婚姻施舍,她其实没有别的选择。事实上,李桂们当然应该有别的出路,比如应该由公共管理者提供的集中护理,当个人无法承担意外风险成本时社会有义务供养鳏寡孤独;比如无力耕种的土地是否可以经由流转来获得收益;货币在解决农村实际困难时能否起主要作用;扶贫和新农村建设如何考虑人的尊严和情感需求……人力凋零的乡村去向何处,老乡村如何分享现代文明成果,这些问题恰恰不应回到“婚姻”与家庭这样的私人领域,以个体情感感受的方式来承担。借由“我们结婚”这样看似温暖实则百感交集的情感诉求,韩永明拎出了一连串冷峭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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