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孜颖
(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浙江 杭州310058)
《劝导》是简·奥斯丁的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与前五部小说相比,它显得不同。奥斯丁将主人公安妮·艾略特塑造成了一个成长中的角色:为一次过于谨慎的情感选择,安妮经历了八年的后悔悲痛,但她抓住了第二次重获爱情的机会,学会了在家庭外的更大的社会环境中表达和肯定自己的意义和情感。不同于以前的封闭式幸福结尾,《劝导》以一段居无定所、前景不明的婚姻勇敢面对充满变数的社会作为结尾。奥斯丁在书中告诫年轻人要“充满信心,展望未来,不要过分忧虑和谨慎”[1],这似乎与奥斯丁以往重理性轻感情的婚姻态度和创作信条有所违背。这引起了学术界的关注,学者们从各种角度审视了这部小说,其中对于安妮·艾略特的语言、形象、气质、身份、社会地位、情感及婚姻模式的女性主义研究最丰富[2-5]。一些比较研究也力图勾画奥斯丁婚姻和创作思想的演变[6-8]。在小说形式研究的重点主要在其叙事特征,如讽刺和心理描写手法、叙事结构其他奥斯丁风格技巧。新历史主义和后殖民主义学者也分析了蕴含在小说中的英国帝国主义历史扩张、民族身份形成及国家想象[9]。目前对《劝导》主题和形式的研究非常丰富,近几十年的情感研究和空间理论也为小说的解读提供了更多角度。
《劝导》描绘了一位以情感力量不断拓展和改善自己的生存空间的弱势女性:安妮·艾略特出生于男权贵族家庭,作为女儿,其情感需求和权利长期受到漠视。作为贵族女性,其爱情在势利的阶级传统前夭折。当她进入了更大的社会环境后渐渐学会了主张和表达自己的情感,以自己的温柔、善良的情感力量对其环境产生了良性影响。
《劝导》的故事被对称地分为两卷:第一卷在凯林奇府和上克罗斯(短暂前往莱姆),第二卷在巴斯。基于情感和空间研究,本文以主人公安妮·艾略特在四个地点的生活轨迹为线索,考察了其道德和情感选择背后的空间运作及其情感结果以及他们如何遏制、改善或扩展了她的生存空间。
凯林奇府是一个凝滞在虚荣和痛苦中的地方。奥斯丁以对沃尔特·艾略特爵士的讽刺性刻画为小说的序幕。这位男爵终日沉溺于祖先的昨日辉煌以寻求面对现实财务危机时的心理安慰。伊丽莎白·艾略特有着一样的沉溺和家族自豪,她以上层阶级的浮夸和奢侈作为生活准则,“这就是她高雅而单调、富裕而无聊的生活……她用这些感情去填补空虚”(p.9)。这对父女不自然的青春外表是一种对贵族姿态不合时宜的固执,他们的生活像块透明玻璃,单调且脆弱,将艾略特一家人似标本般凝固于凯林奇府的暮气中。对于安妮,凯林奇府里的时间漫长且痛苦。在短短的一段记载中奥斯丁展开了安妮的家庭悲剧:母亲早逝、弟弟早亡、家族衰败、未来黯淡。父亲和姐妹们虚荣又自私冷漠,安妮细腻的伤感得不到回应和安慰,使她更深地陷入丧母之痛和对悲剧爱情的后悔中。她退居于一隅花园,主动缩小了自己的生存空间,很少参加谈话,安妮在自己家里,在她唯一赖以生存的空间里,成了一个情感孤岛和失语的他者。
努斯鲍姆(Nussbaum)在《思想的剧变:情感的智慧》(Upheavals of Thought: The Intelligence of Emotions)中指出,情感“涉及对重要事物的判断,对我们自身的幸福至关重要”。看到家庭财务危机及父亲姐姐与克莱夫人的社交,安妮间接地出谋划策也做出了善意的警告,但她是出于义务而不是情感,也无意于落实这些建议,这无力改变她的处境,更在某种程度上表现出安妮消极的生活态度和对现实幸福的无欲无求。
不过,在安妮心底深处藏有突破阶级规则和传统的勇气。沃尔特爵士碍于面子不肯放弃贵族做派,恐慌外界的嘲笑讽刺。安妮却反抗贵族的虚荣排场:“安妮的建议都是以信誉为重,而不考虑排场。她主张行动果断,有一个彻底的变化,早日还清债务。她只关心事情是否合乎情理,而对其他一切都不在意。”(p.12)
此外,当沃尔特爵士鄙视贬低海军时:“出身地位的人可以因此获得过高的地位,获得他们先辈不敢梦想的荣誉”,安妮辩护道:“我觉得,海军为我们做出过很大贡献,他们至少同旁人一样有权享受任何房东可以提供的舒适条件和优待。我们大家都得承认,海军的工作很艰苦,他们完全有权享受舒适的生活”(p.14),承认其他人不欣赏的社会进步和阶级流动。伊丽莎白和沃尔特爵士似乎是房子的主人,但他们实际上是贵族价值体系的玩弄对象。在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中,空间革命(即反抗资本主义分工对人类生活的分裂异化)的关键是要发挥人的身体的力量,“作为一个充满不可抗拒的生命冲动、欲望和激情的‘空间身体’(spatial body)……拥抱不可预知效果的可能性,拒绝一切严格的机制,拒绝一切硬性的、单方面的定义(p.195)。安妮以雪莱、华兹华斯般热爱自然的浪漫主义精神,在花园、树林和草地上品味着包括苦涩在内的各种细腻情感,不甘于做虚荣的阶级机器,表现了内在生机和活力,这就是勒菲弗尔所倡导的“空间身体”的能量。
凯林奇府的凝滞面对财务危机时被打击得支离破碎,这将安妮拖离了她的舒适区。对于安妮来说,从熟悉的凯林奇府搬到上克罗斯只是她学会占据更多生存空间的第一步。玛丽家里充满了喧嚣和吵闹:幼稚的夫妻争吵不停,孩子们麻烦不断,不安和陌生让安妮渴望内心安静和身体疏离,因而她明哲保身,不介入他们的家庭闹剧。但前未婚夫温特沃斯的意外出现使得安妮更加渴望逃避。一方面出于责任和友爱,另一方面为了寻求独处,安妮自愿顶替玛丽去照顾受伤的小查尔斯,满足于独处在一个完全由自己控制的空间里:“安妮高兴地目送他们兴致勃勃地离去……至于她自己嘛,她所感到的安慰,也许同往常一样。她知道自己对孩子非常有用”(p.61)。在对凯林奇的回忆和上克罗斯的不安环境中,“安妮似乎占据了一个介于凯林奇和上克罗斯之间的空间……正是她对主体性和孤独的偏爱使这个地方得以延续”(p.84)。安妮不喜欢上克罗斯的杂乱无章,然而正是上克罗斯为她提供了一次以不同的方式看待她过去生活的机会:
“人们离开一个环境,来到另一个环境,即使两者相距只有三英里,人们的谈话、见解和思维往往根本不同……凯林奇府认为时众所周知和饶有兴味的事情,在这里却根本无人知晓或显得无足轻重。”(p.43)
安妮深刻地发觉她的渺小:“现在她应当意识到有必要接受另一个教训,即甘心承认人们脱离了自己的环境便毫无价值。”(p.43)。但安妮对小查尔斯的善意看护从策略性回避成了一种愉快的责任并赢得了墨斯格罗夫家族的友谊和感谢,在那里她的感情和思想得到了认可和重视。安妮无意中以其善良的个性和温柔的情感扩大了她可以占据的社会空间,提高了她在社交话语中的地位。凯林奇府为安妮提供了一个凝滞的安全区,上克罗斯的社交龙卷风则把她带进了人群和开放的社交空间,为其生活带来了各种可能性。她由此发现,通过成长和改变,她可以逐渐了解、占据、享受她所处的社会空间,而不再是一味逃避。
安妮必须走到比克罗斯更远的地方,才能在体验大千世界时意识到自己世界的渺小。莱姆景色多样而秀丽,人们自由而热情,她结识了本威克舰长和热情淳朴的哈维尔一家人:
“大家来到他们新结识的朋友家中。他们发现屋子很小,只有出于真心发出邀请的人才会觉得这里可以容纳这么多客人。安妮感到一阵惊奇,但是这种心情很快被更愉快的感情所冲淡,因为她看到了哈维尔上校机智的设计和巧妙的安排。他最大限度地利用现有的空间,弥补了屋中的家具不足,并加固了门窗,以抵御即将到来的冬天的暴风雪。房东为各个房间提供的一些普通必需品,都因年久失修而情况不妙。但这里也显眼地陈列着一些做工精致、通常见不到的木器以及哈维尔上校从遥远的国家带回来的稀有珍玩。安妮觉得这种多样化的布置十分有趣,因为这一切都同哈维尔上校的职业、劳动成果、往日的奔波对他习惯的影响有关。这里呈现出一片宁静的、家庭幸福的景象,使安妮或多或少感到由衷的满意。”(p.105)
在布迪厄的社会理论中,不同的阶级有不同的“惯习”,这是阶级共同社会规则和群体价值的内化,在日常生活中表现为不同的阶级品味。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The Production of Space)中也提出:“任何渴望或自称是‘真实’的‘社会存在’,如果不能生产自己的空间,那将是一个奇怪的实体,是一种非常奇特的抽象,无法摆脱意识形态甚至是‘文化’领域。”(p.53)。小说中的海军作为大英帝国新崛起的阶层,逐渐在社会空间中攻城略地。例如哈维尔家族,他们以海军特有的生活方式创造了充满生机的家庭空间,充分展示了海军的创造力、机智、勤奋、激情和他们品位和价值。克罗夫特家族与哈维尔家相似,他们对凯林奇府的奢侈和不便进行了调整,使其变得舒适宜居。两个海军家庭在很大程度上具有象征意义,即海军阶层正在用他们的智慧建立和界定自己的社会和家庭空间,并以在“日常生活”中蚕食和改造封建贵族的领地。这是安妮第一次直接感知到海军家庭欢乐新奇的生活,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往更大社会空间的窗户,安妮极大地扩大了自己的社交圈,结识了一些不属于她的阶级但值得尊敬和有趣的人。
科布海滩是安妮社会轨迹的转折点。在一片混乱、惊慌和绝望中,其他人不是晕头转向、四处乱跑,就是被吓得动弹不得的时候,安妮保持沉着冷静,查尔斯和温特沃斯在这一刻竟然都转向她寻求帮助和指导。她的价值在这一场景中得到了充分肯定,她知道自己是被欣赏甚至被爱的。因此,安妮不再恐惧自我表达,而是开始指挥其他人的行动。在莱姆,安妮充分意识到了外部世界的广阔以及自己在其中的一席之地,随着自我价值和地位认识的提升,安妮的情感力和行动力也变得更加强大。
巴斯是安妮对自己的地位、道德和情感选择更加自信的地方。当安妮来到巴斯的时候,她已经看到了艾略特家族在广阔世界中的渺小,因而惊叹于父亲和伊丽莎白的自满和狭隘。伊丽莎白“得意地从一间客厅走到另一间,夸耀房间如何宽敞……对两堵墙之间仅有三十英尺宽的房子感到自豪”(p.149)。安妮面对权贵不卑不亢,对卑微的朋友真诚谦逊,不顾家人反对与史密斯夫人和温特沃斯保持友谊。虽然希望继承家族,但安妮结合情感和理智对艾略特先生的品格做出了正确判断而拒绝嫁给他,她彻底甩掉了失语者的包袱,以其情感和理智判断贯彻着生活信条,逐渐展现自信和美丽:主动在巴斯舞会上靠近温特沃斯,展示个人魅力,表现出成熟的能力去界定和扩大生存空间,主动赢得幸福。
奥斯丁总是将她的主人公放于一方小小安稳的乡村世界里,那里的时间流动很慢,景色优美却也缺少变化,空间同质性强。而安妮是奥斯丁所有创作中唯一一个在外表、情感力量和生存空间上实现了全面提升的主人公。安妮所处的空间、情感力量和道德选择之间存在一种互动的辩证关系:凝滞沉闷空间中安妮的选择常是消极无用的,在新奇变化的空间,安妮能够发挥情感力量不断扩展她的社交空间和增强话语权。从情感研究和空间理论的角度看,安妮在《劝导》中的情感成长和生存空间扩展是惊人的,这或许为能解读奥斯丁的其他小说打开更多的潜力,因为在她其他的小说中,也不乏这样巧妙的空间-情感辩证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