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象之下
——毛焰纸上水墨创作的个人解读

2021-04-06 09:09
关键词:圆环肖像绘画

徐 畅

2020年11月10日,南京金鹰美术馆年度展览项目《如同我们,所有莫名的渴望》开幕,展出了六位重要艺术家新近创作的作品。其中,毛焰的纸上水墨系列第一次相对独立而全面地展示,这组作品较之他代表性的油画肖像,直观差别很大。长期以来,作为艺术家的毛焰给人的印象是他克制内省式的工作方式和演化般的沉稳步调,那这组无论“题材”还是“材料”都不同于以往的作品,令人费解。但在我看来,这一系列是毛焰迄今为止的作品中,最能纯粹、成熟地体现其艺术理念的。

纵观毛焰迄今为止的绘画生涯,存有一条关于艺术表达的线索,可以理解为他的艺术哲学。如果进一步考虑到毛焰是一个对“个性”始终持保留态度的人,那他的艺术哲学很可能便是艺术的通用哲学。形式语言与思想内容在毛焰作品中所呈现的辩证关系,并非通常以为的必然的一致性。本文从其众所周知的肖像绘画入手,梳理这一线索。

一、杜撰具象——毛焰肖像绘画的特征

毛焰的肖像油画对形象的塑造方法十分独特——笔触细腻,色彩淡化——他在画什么?很少谈论自己作品的毛焰仅简单地用“路子正”和“人的尊严”概括自己的绘画。但在我看来,他在消解人物的具体性,同时杜撰出另一维度的物象结构和时空感。

二十几岁时,毛焰说:“我不依附任何潮流,天大的潮流都与我无关。”言下之意,他对一时之物没兴趣,或者说对一时之物只可能有一时的兴趣。同样的,毛焰对于限制时空的一些具象元素也无甚兴趣。最早的创作中,他是利用添加一些与场景无关的具体物体(如洋娃娃、怪石)的方法来打破时空局限的(图1),进而,他开始杜撰主体人物和背景的结构,从而让具体的人在他的笔下变得身份难辨。

图1 青年郭力--缅怀德拉克洛瓦 1996年 61x50cm

图2 托马斯肖像,Portrait of Thomas, No. 3, 2006 - 2007,oil on canvas, 110cm x 75 cm

三十岁,毛焰认识了年轻的卢森堡留学生托马斯,并被托马斯单纯安静的生活态度和距离所形成的心理缓和感所吸引,开始了《托马斯》肖像系列创作,由此奠定了他在当代艺术界的地位。为什么选择托马斯?直观的原因当然是托马斯的形象,但从作品来看,主要还是因为托马斯的形象能给毛焰带来天马行空的处理空间。

日常中,人物表现为非常真实具体的状态,在这个思路下,确能捕获到很多信息并引人联想。伦勃朗的自画像就是典型,画中的情感都是具体的。但毛焰反其道而行,他剔除人物所具有的社会学指向性,努力使画中的形象不承载具体生活的信息。他通过具体而微的描绘,只为让一个人“徒具表象”(图2)。作为一个充满生命激情的人,毛焰的克制使得他的作品不仅具备了复杂、神秘的气息,更拥有了令人敬畏的力量——像是一句箴言——沉默即美德。

托马斯一画十年,毛焰用尽手段:他可以根据照片联想到完全不相干的他者或情节,从而消除对象的独一性;他利用精微笔法杜撰对象的结构,制造出有违常理的滑稽或严谨;他泥沙俱下般将晦暗投放到画中,再艰难地整理出让自己满意的新秩序……可人物形象依旧固执地带有些具体的、易让人说道的信息,这让试图超越琐碎经验的毛焰无法满意,根本原因或许是:客体存在,主体就存在,而他却并不想通过作品展示自己。

图3 圆和肖像 2018,110x75cm

图4 无题(其一),Untitle,2017-2018,布面油画,55x75cm

2015年左右,毛焰的肖像绘画中出现了符号化的怪异形状,逻辑上与人物背景所共筑的整体氛围格格不入。这一无厘头的方式如果放在为了使模特进一步摆脱真实感的创作思路里解释,的确人物形象进一步虚拟化了。但作品给人的直观视感,确实有些怪异:画面中明显存在尚未完全统一而出现的元素冲突感(图3)。可这一尝试价值千金,因为稍后的系列创作他便在人物形象与抽象形状之间明确舍弃了前者——这几乎是又一次的反其道而行之。

二、物象的消失——毛焰的抽象油画作品

2018年11月,在南京四方美术馆举行的“毛焰、韩东”双个展中,第一次集中展出了毛焰创作的一系列抽象油画。画面中,方、圆的图形以富有关联的姿态锲入繁琐幽暗的背景中,透着质朴无华的气质(图4)。由于作品完全舍弃了画面与自然物象的关联,而成为智性的作品。这是一组具有全新体态感的油画,画中有机的几何形态仿佛一组回声,将表达欲克制到吹弹可破的程度。画面中一丝不苟甚至稚拙的笔触杜绝了灵动的巧劲,透着苍老之态,仿佛包含某种恭敬之心。从内容到语言,这组作品都会使人难以找到现成的参照来帮助完成观看。

批评家曾经在马列维奇的《黑色正方形》前感叹:我们失去了所钟爱的一切……类似的,毛焰的这组抽象作品中的“人物形象”完全消失了(这个时代的艺术家难得会在顺势之下有这般破釜沉舟的大动作,毛焰的行为便超出了时代)。较之于之前的肖像人物,毛焰舍弃的是“人”及与“人”相关的信息,保留了艰涩的绘画语言。在删减与增加之中,毛焰的用意也逐渐清楚了:让画中的内容连同艺术家一起保持沉默,同时,创造给观众一些无谓的信息。这对于抽象绘画是一个挑战,与美术史上类似蒙德里安式的结构抽象主义或康定斯基式的感情符号化抽象风格两大路数都不同,毛焰抽象画中的两极是内容和形式。传统意义上形式是承载内容的,但毛焰却清晰地把两者分开,让它们分头行动各自落单,而又同时亮相,场面庄重却有些滑稽。

毛焰始终是个矛盾体,人们乐于谈论他与生俱来的天赋,却疏漏了他对个性的克制。这种矛盾被他转交给了绘画,实现为表达与默然并存的结果。但画面呈现的方法仍然会因为油画材料与西方抽象绘画的概念而被牵扯进不必要的观看和讨论方式。为了避免麻烦,毛焰将接下来的任务指向为“画面语言”的改造——摆脱油画技法的“牢笼”,尽可能实现更为直白的一次性呈现。

三、单纯的元素——一幅令人兴奋的手稿

2019年初的一个夜晚,酒酣耳热之际,毛焰随手从饭桌旁取了张纸,用铅笔演示了“圆圈”如何被语言感觉或直觉牵引,从而演变为绘画形态。他首先在纸上画了三个相交的圆形,随后将背景部分用铅笔涂黑,保留成三个白色的圆环。接着,再画上黑色的几何形状,使白色圆环被分割成各个区块,仍保留圆的势态。这时,画面显现了圆环的几个片段化的形状(图5)。

图5 毛焰手稿

“圆”作为存在于主体头脑中的通用概念,在普遍语境下缺乏特指的含义。将这一概念交付于人的思想或意识,从而具备指代或隐喻的可能也同样缺乏意义,无法升华成“大写的思想”。唯有通过语言方式的生成,才可能让这一存在成为某种现实。毛焰通过将个体意识隐退的方式,使得“圆”这一基本概念具备了自我完善和表述的能力,也使绘画元素获得了独立性和完整性。这是一种将个人从绘画中抽离出来的行为,放弃了绘画所允许的、并被众多艺术家所追求的个人表达,转而以绘画逻辑让画面自我完善。这一方式保留了画家的“理念”“行为”的躯壳,却使得画家从作品中得以隐退。这是一段完整的绘画表述,将可说之物说得清清楚楚,又保持了某种不可言的沉默感。

论及艺术创造,韩东说:元素这一层次要单纯,尽可能地单纯,由此构造宇宙之繁复。毛焰原创(也许是发现)了这样单纯的元素,便可以构造宏大的“迷宫”了。

四、表象之下——毛焰纸上水墨创作的个人解读

上述手稿中“圆环”的逻辑,相当于为毛焰的抽象创作提供了公设,作为新介入的前提,引导接下来的工作。

图6 除此之外……No.5,Besides... No.5,69X 139cm,宣纸、水彩颜料、水墨,2020年

前文所说,毛焰的肖像人物画就包含很多杜撰的结构,这使得其形式上的具体含有某种假象。这一幽默的方式会使人在专注观看画面到某种程度时,不由地会心一笑。在毛焰的纸本水墨中,这种具体的假象得到了更彻底的表达:无数的圆环就像一个个细胞单位,煞有介事地编织成一幅丰富有机而密实的画面(图6)。远观,黑色背景衬托下的立幅画面沉朴雄浑,大气摄人;贴近看,密密麻麻的细节引人入胜。但这都是表象——不同距离下的迷人表象。毛焰利用这种密不透风的诉说方式,给了我们一个虚构世界,世界中住着两类居民——负责言说的话痨和微笑不语的智者,前者利用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繁琐冗长的表述技巧,煞有介事地编制一个宏大壮观的场景,后者指明前者的伪装,逻辑上便完整了:大量的言说被收归于静默之道中。

作为构成元素的“圆环”的逻辑性成分,使其可信,但却要像模像样地去完成诉说一个如此大篇幅的故事的任务,构成一个环环相扣的复杂世界,就可以理解为是一种设计。当难以计数的“圆环”的相互串联、遮挡达到一定“量”时,作品的脉络就会成为形式上的实体,在当代绘画体系中,这可以用来作为判断作品是否完成的标准之一。在美术史上,形式和内容都是强调统一的,这种一致性在毛焰的水墨系列中看上去同样无懈可击,可作品却不是在说某个具象事物,甚至也没有表达某个抽象概念,而是呈现矛盾——严密的实体形式与虚无的非实体本质的矛盾。当观众用尽眼力看清绘画手法后,依然会空落落的不知所云。传统的观看方式仍然适用于毛焰的作品,但任何一种传统的理解绘画的方式都难以有效地概括这组作品的理念。

毛焰水墨作品的创作缓慢而艰难,繁复的表达没法一蹴而就。圆环组织成画面的漫长工作周期离不开自娱的精神,而这恰巧是毛焰的强项。他会从圆环构成的虚实图案中进行逗趣式的联想,联系到完全无关的软体动物、小骷髅之类,而尽力避免成为有明确山水或花鸟传统先例的可能性,操之过急则会表述不当,引发质变。这是一个自我约束与想象力自由驰骋并存的过程。当然,对于任何人而言,这种联想仅仅看作自娱自乐就好,没必要去发现,否则会是一场徒劳无功的努力、一次歪曲的艺术解读。

绘画生涯进展到一定程度,艺术创作自然会成为个人的哲学问题,反之,人生中的一切也会影响他的艺术哲学。对于“好艺术”的标准,毛焰从绘画之初就已清楚,甚至早早掌握了上乘的绘画技法与艺术见解,接连创造出好的绘画作品。“好的敌人是更好”,毛焰的艺术历程却仍可以用“越来越好”形容。较之原来,他更敏感、精准、兼容,也更困顿、淡定、虚无。 现在,他几乎在利用绘画进行一项史无前例的事:把艺术家连同他令人生厌的个性和微不足道的喜好从作品中赶出去,让形式和内容对话,共筑画面。

结 语

毛焰如今工作室的西墙都由玻璃构成。白天,光线铺洒进来,为工作空间提供稳定的亮度与丰富的色度。每当太阳西沉,日光渐渐隐退,幽暗的黄昏从宽敞的玻璃窗涌入,毛焰会放下手中的画笔,静心坐一会儿,看看书,或者什么也不想,仅仅承受又享受着暮色将至的时刻。夜色笼罩好似自然之烛的熄灭,会带走现实中一切清晰可辨的现象,只留下个人私密的内容。直至入夜,他才再次点亮画室……

日复一日地面对西西弗斯式的命运寓言,毛焰从未试图出走。他本无虚妄,而命运极度的束缚给毛焰带来了某种妙感——每当凝视巨石反复滚落所致的深渊时,就会感受到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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