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彦 凌继尧(东南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6)
旗袍艺术是我国传统艺术中富有特殊魅力的瑰宝,出于对它的热爱,研究它的著作层出不穷。然而,人们仍然期待这种研究有新的突破。龚建培历时8年所著、作为“十三五”国家重点图书、2019年度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的《旗袍艺术——多维文化视域下的近代旗袍及面料研究》上下篇(中国纺织出版社2020年版)的问世,在某种程度上满足了人们的期待。该书精装、印刷精美,配有大量高品质的图版,全书近千页,极其厚重、精致,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值得仔细品味和玩索。
《旗袍艺术——多维文化视域下的近代旗袍及面料研究》①著作《旗袍艺术——多维文化视域下的近代旗袍及面料研究》一书下文简称“《旗袍艺术》”。一书在旗袍研究史上的突破,首先是对旗袍面料设计发展过程和文化转型结果进行了深入的分析和研究,填补了旗袍艺术研究领域的某些空白。研究旗袍艺术为什么要研究旗袍面料呢?因为除了款式以外,旗袍的图案、色彩和纹样都与旗袍面料有关,面料是旗袍产生和嬗变的基础。面料的研究有助于深入把握旗袍艺术的发展规律。
近代是中国服装及面料设计大变革、大发展的时期,也是中国女性时装——旗袍的产生和发展时期。这一时期通过技术、设备、新型材料和管理模式的大量引进与自主开发,以及近代消费结构、社会需求、流行时尚的变迁,旗袍及面料设计在品种、消费的发展上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成为近代设计史和近代服装、面料设计史研究的重要关注点。《旗袍艺术》一书对传世旗袍、月份牌中的旗袍织物图像、近代报章杂志中的旗袍及面料图案这三种文献形态进行了综合研究,这是近代服装和面料设计史研究的一种新尝试和新探索。
图1 玫红地花卉纹丝绸印花中袖旗袍
图2 淡黄地和式花卉纹印花绸短袖旗袍
传世旗袍是一种可供测绘、工艺分析、实物复原,甚至可以触摸、穿着的真实存在。作者在旗袍面料的工艺分析、纹样的复制、比较、整理等方面花费了大量心血。作者对单位和私人收藏的95种旗袍进行图像面料复原。对每一种旗袍都标明了年代、面料工艺、收藏者、纹样特点。作者通过题材、寓意、构成和表现方式的阐释,说明了面料图像从一元到多元的文化发展进程,以及旗袍物化形态的社会学意义与面料图像文化意义的多重关联。作者对旗袍面料图像的解读显现出深厚的学术造诣和高超的鉴赏水平,读者对照作者的解读欣赏旗袍面料图像,会有豁然开朗之感。作者为每件旗袍面料撰写的纹样特点,虽说不上字字珠玑,但绝对是上乘的品鉴小品。读者看到江宁织造博物馆收藏的20世纪30年代玫红地花卉纹丝绸印花中袖旗袍(该书下篇第218页,本文图1)时,第一印象是色彩斑斓璀璨,是一款很时尚的旗袍。然而作者把读者带进更深层次的欣赏。原来这款旗袍面料纹样的布局、花卉的造型以及色彩的运用,显现出典型的西方现代设计风格。花卉的造型自由灵动,在色彩运用上吸收了点彩派的特点,非常适合时尚女性穿着。[1]218
类似的例子不胜枚举。江南大学民间服饰传习馆收藏的20世纪30年代淡黄地和式花卉纹印花绸短袖旗袍(该书下篇第236页,本文图2),纹样具有较为强烈的日本和式风格的特点,印花工艺为型版喷印。在纹样设计上,其主花与辅花运用了交叉的S型形态,枝叶穿插密集而富有变化。在喷印过程中还运用了色晕的变化,使纹样整体上显得灵动、通透,极富层次感。[1]58作者的阐释极大地提高了读者的看图兴趣和欣赏水平。
月份牌中的旗袍织物图像表现的是时尚的典型性、审美的世俗性以及大众的商业意识,是一种近代都市欲望、消费观念以及“服装生态环境”的表述。与传世旗袍相比,月份牌图像中所表现的旗袍和面料的最大区别在于,前者是实物,可供测绘、工艺分析、甚至穿着的真实存在,而后者是艺术家所创作的视觉化存在,它出现在民国时尚环境、商业氛围和生活方式中。传世旗袍作为单品存在,没有背景,而月份牌旗袍出现在一定的生活环境中,提供了比较完整的“服装生态”。画家通过演绎,揭示了旗袍与女性、旗袍与商品、旗袍与时代环境和生活空间的关系。求洋是月份牌旗袍女子形象的特点,20世纪40年代,金梅生创作的月份牌《嫣艳如花》(该书上篇第319页图5-18,本文图3)就以美国电影明星玛丽莲·梦露为原型。
近代报章杂志中的旗袍及面料图像具体、明确地标示了不同阶层女性消费者的时尚意识和消费特征。作者从《良友》《玲珑》《美术生活》《永安月刊》《北洋画报》等民国杂志中选取了大量的女性身着旗袍的图像。这些图像人物身份确定,大都标注了人物的真实姓名和职业,图像信息丰富,许多图像是女性日常生活中的摄影照片,是对女性衣着及形象最新、最直接和最真实的反映。这些图像保留了近代旗袍时尚的原始形态。它们与传世旗袍和月份牌旗袍一起,构成了旗袍及面料图像的全景图。
图3 嫣艳如花(金梅生,20世纪40年代)
运用叙事学研究方法,把近代旗袍及面料图像的发生、发展、确立,看作为一种时尚图像系统嬗变的整体叙事体系,这是《旗袍艺术》一书又一亮点。罗兰·巴特指出,“叙事承载物可以是口头或书面的有声语言、是固定的或活动的画面,是手势,以及所有这些材料的有机混合:叙事遍布于神话、传说、寓言、民间故事、小说、史诗、历史、悲剧、喜剧、哑剧、绘画、彩绘玻璃窗、电影、连环画、社会杂闻、会话等。而且,以这些几乎无限的形式出现的叙事遍存于一切时代、一切地方、一切社会。叙事是人类历史本身共同产生的。”[2]传世旗袍及面料、月份牌旗袍及面料、近代报章杂志中的旗袍及面料尽管繁复、丰富,令人眼花缭乱,可是它们形成清晰的叙事脉络,从一个侧面叙述20世纪20-40年代上海在经济-技术层面、社会-文化层面、设计-时尚层面发展变化的完整故事。
根据叙事学研究,叙事有三个基本要素:受到消费者认可的典型人物,体现核心价值的主题,结构完整的故事情节。旗袍及面料图像叙述也不例外。《旗袍艺术》虽然没有指明这三个要素,然而在具体阐述过程中对它们都有所涉及。第一,受消费者认可的典型人物。这种典型人物包括旗袍的创业者、代言人、著名消费者或者虚拟的人物和动物形象。“这就需要描述一下故事中的人物做了些什么、试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在某件事上有什么样的感觉等诸如此类的事。”[3]
《旗袍艺术》上篇第六章第二节就阐述了民国名媛中最负盛名的“南唐北陆”,即上海的唐瑛和北京的陆小曼。唐瑛毕业于教会学校,多才多艺,秀外慧中,擅长昆曲,英文流利,16岁开始进入交际圈。她穿的旗袍时髦又前卫。陆小曼是老北京当之无愧的头牌交际花。她接受了那个年代最好的教育,懂英语、法语,会弹钢琴,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绘画、朗诵、唱戏无一不通。她的服饰成为大众视觉的焦点。《北洋画报》在1926年10月和11月先后在头版刊登陆小曼的照片,标题为:“徐志摩先生新夫人,交际大家陆小曼女士”。《上海画报》1927年6月6日刊登题为:“陆小曼女士(徐志摩君之夫人)”的照片。一个月后,她的照片又出现在头版,1927年8月6日,还刊登了她穿新装的照片。唐瑛和陆小曼成为时装潮流的引领者,她们的穿着打扮为很多女性所仿效。
第二,体现核心价值的主题。体现了旗袍及面料图像叙述的核心价值的主题是时尚。追求时尚的趋势从不同时期的月份牌画中就可以看到:周慕桥时代传统古典仕女的羞花闭月,郑曼陀时代执卷女生的清新淡雅,杭稺英时代旗袍佳丽的时尚艳俗。从晚清女性不露肌肤的穿着,到20世纪30年代以后,追求薄、露、透的衣着,对这种追求时尚的趋势,很多研究者从服饰的款式和形态上加以研究。而《旗袍艺术》则关注了被忽视的面料的发展轨迹。作者收集和拍摄的月份牌图像表明,民国女性旗袍面料从中国传统的丝绸、染色布到西方进口的时尚面料;从厚实凝重的毛呢到轻薄如羽的“玻璃纱”,应有尽有,构成了近代服饰面料追求时尚的发展史。从马甲旗袍到倒大袖旗袍再到经典旗袍的衍变过程中,旗袍面料从中式传统风格到西洋风格的转化轨迹清晰可见,从倒大袖旗袍伊始,旗袍的款式以及面料的纹样、色彩都出现了明显的西化倾向。
第三,结构完整的故事情节。这些情节包括服饰公司的创业,公司的业绩和辉煌历史,有关旗袍及面料的花絮和趣事,利用艺术手段虚构的生动感人的故事。当然,有的叙事不需要完整的故事情节,只需要一个故事梗概,而留给消费者想象的空间。《旗袍艺术》一书收录了大量生动的有关旗袍的故事情节。1927年8月,在上海成立的云裳公司号称:“中国第一家专为女性开办的新式服装公司”,创办者就是唐瑛和陆小曼。公司的开业和经营获得极大的成功,对上海成为20世纪30年代远东地区、甚至整个亚洲的时装之都具有重要影响。公司的宗旨在“新”而不在“贵”。唐瑛聘请在法国和日本学习美术的归国人员担任公司的设计师,将云裳定位为“中国唯一之妇女服装公司”。
唐瑛在穿着上也有很多花絮。无论婚前还是婚后,她的穿着一直是老上海时尚潮流的风向标。她通常每天更换三次衣服,早上是短袖的羊毛衫,中午出门穿旗袍,晚上家里有客人来,则穿西式长裙。她有一件旗袍,滚边上面有上百只金银线绣的蝴蝶,上面的纽扣都是红宝石的。她到著名的百货公司看到新款的衣服,都会默默记下样式,回家后吩咐自家的裁缝根据她的记忆进行改良。所以,她穿的衣饰、旗袍等既有最新的样式,又有自己的独特创造。
运用图像学方法,对旗袍及面料图像作多层次解读,这是《旗袍艺术》一书的又一研究特色。在运用图像学方法从事研究时,作者秉持的理念是“图像即史”,而不是很多人所秉承的“图像证史”。因为旗袍图像含有独立意蕴。月份牌中的图像是与人并置的图像,它不仅展示了旗袍本身,而且传达了穿着者的消费观念和生活方式。
图像学方法已经在我国的汉画图像、佛教图像研究中得到应用,但是在设计图像研究中这种应用还很稀有。《旗袍艺术》一书试图阐述旗袍及面料的图像与时尚变迁、经济发展、中西文化交流等方面的关系,具有开拓性的意义。
作者对旗袍及面料图像第一层次的解读,是对这些图像作基本陈述。作者除了对单位和私人收藏的95种旗袍进行图像面料复原外,还对单位和私人收藏的68种旗袍进行图像面料进行实录。实录介绍了旗袍面料(八枚缎、平纹纱、斜纹等),里料(平纹、蕾丝等),工艺(提花、漆印、手工缝制等),这让读者对旗袍及面料在不同历史条件下的真实存在有一个较为全面的了解。作者力图通过20世纪20-40年代传世旗袍的照片图像、款式尺寸图像、面料单位纹图像、旗袍局部图像,以及相关工艺分析、参数说明,清晰完整地引导读者领略近代旗袍图像在廓型、面料、里料及工艺等方面的特征和变迁。这个层次解释的对象是自然题材,在图像学研究中被称为前图像志描述,任务是认识图像与物件。这个过程是一种陈述,并不关乎事物间的联系。
对旗袍及面料图像第二层次的解读,是对旗袍及面料图像形成的社会文化原因进行基本的阐释,探讨不同图像与历史文化语境的关系。在旗袍及面料图像真实存在的基础上,对旗袍面料纹样的历史、文化特征进行梳理。在图像学研究中这个层次被称为图像学分析,任务是确认图像含义。在这个阶段,应该尽量去发现旗袍及面料图像受到哪些艺术思潮的影响。例如,江南大学民间服饰传习馆收藏的20世纪30年代的黑地几何纹丝绸印花裘皮长袖旗袍(该书下篇第194页图)的几何纹是近代传入的西方几何纹,它与中国传统的几何纹不同,中国传统的几何纹以连珠纹、回纹、锦纹等为主要母体,具有相应的象征意义。西方几何纹属于抽象几何纹,没有确切的象征性指意,它通过色块、方向、疏密的变化获得一种时尚的装饰意味。
对旗袍及面料图像第三层次的解读,必须在个案图像的整体动态发展中,阐述图像本身隐藏着的某种观念和意识形态因素。在图像学研究中,这个层次的解读被称为图像志阐释,或者图像学分析,它解释图像文化的根源。《旗袍艺术》一书的副标题:“多维文化视域下的近代旗袍及面料研究”,实际上就是指这个层次对旗袍及面料图像的解读。多维文化包括政治文化、技术文化、传统文化、海派文化、西方文化、消费文化、设计文化、时尚文化等,它们的合力促使了旗袍及面料图像的变迁。仅就旗袍廓型来说,从倒大袖的A字身型逐渐转换为短袖S曲线身型的过程,就是多维文化影响的结果。旗袍的款式、图像、色彩、纹样的变迁也莫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