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昊(上海大学 上海美术学院,上海 200444)
器,皿也,关于“器”的解读,早在东汉时期许慎的《说文解字》中便有记载;器字本意是“器皿”“容器”之义,日用器物在以实用性为基础的前提下,其审美意识受到越来越多的重视。日常用品与陈设工艺品都离不开物质生产与美的创造这两个突出特点,它们同时也包含于工艺美术这一门类,我们所熟知包括但不仅限于染织、陶瓷、雕刻、玉器、陶瓷、玻璃等。早期文人士大夫以“器”为尊,把玩器物在当时是具有品味格调的表现;无论是炕几桌案上,还是书柜宝格中,各式各样的陈列品琳琅满目,玻璃制品也在其中,虽然较其他品种起步最晚,却深得贵族们的喜爱。
中国最早的玻璃日用器物是从西汉时期河北满城刘胜墓中挖掘出的玻璃盘和玻璃耳杯,从西周之后直到清朝的各个时代墓葬中都有玻璃制品的考古发现,特别是西汉以后的遗址,陆续出土了各式各样的玻璃器皿,其中也包含进口玻璃。美国康宁玻璃博物馆藏有一根公元前13世纪的螺旋纹玻璃棒,出土于伊朗的一家寺庙,从玻璃棒的色泽与工艺可以看出当时人们已经开始意识到装饰的重要性,并通过原始的技术来制造花纹与图案,为之后玻璃器的设计发展打下结实的基础。古埃及的玻璃制造一般认为从新王朝时期(公元前1567—1085年)就已开始,鱼型玻璃容器(图1)作为记载中第一件装饰性的日用玻璃器皿,其工艺水准被认为最能代表古埃及的玻璃,器皿采用沙芯法制作而成,整个器型透露着精致典雅的气质。古埃及玻璃将材质、造型、装饰相互融合,在展现高超技艺的同时,体现了他们特有的美学观念和审美标准,对后世影响颇深。
图1
人们不仅要关注玻璃艺术的历史和玻璃器物设计的语言,而且要关注其他文化形态的发展。挖掘玻璃器皿在当代社会中的存在价值与生长空间,这将会使人们以更加广阔的视野继续深入地探讨玻璃器皿设计创新之路。人的视觉经验往往习惯抓住美的部分,而技术的革新使得我们能够更接近理想中的美,玻璃器作为陈列品、生活用品、文房用品、供奉用品等,在某种意义上已经变成一种生活方式的象征。在历史长河中,玻璃器有着自身清晰的脉络,也是玻璃文化发展的重要组成部分,无论在雍正时期的蓝色玻璃镂空凤纹罐,还是公元前331年制造于巴亚的波普洛尼亚瓶,它们都显示出古人的匠心之气与器物的精神气韵。
在世界玻璃历史发展进程中,有一个明显的共性,即在大批量生产之前,玻璃是最为昂贵的材料之一,是豪门富室的奢侈品,普通的老百姓是无缘受用的。这个情况在中国也不例外,乾隆时期的玻璃器主要有两大用途,一是供皇家自己享用,二是供皇帝赏用。早期的玻璃器皿所有的制作几乎是委任制,由贵族委托工匠根据他们的要求来制作玻璃器,工匠的制作行为自始至终是被动的,所加工的成品也是具有既定标准的。但从19世纪下半叶在英国发生的工艺美术运动开始,设计服务的对象开始发生转变,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强调了两个基本原则:一是产品设计和建筑设计是为千千万万的人服务,而不是为少数人服务的活动;二是设计工作必须是集体的活动,而不是个人的劳动。与专为达官贵族定制相比,为大众而设计直接影响了产品原有的“设计模式”,甚至波及到其它领域设计风格的转变;器物应当在生活中得到有效的利用,只有这样,人们和工艺品才能更加接近。
随着工艺美术运动浪潮的发迹,1959年,哈维•立特尔顿(Harvey Littleton)在全美手工艺协会会议上提出:“玻璃应该成为个人艺术家的一种媒介”。他的探索使玻璃创作与工业分离成为可能,从而开创了玻璃艺术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的运动——玻璃艺术工作室运动(Studio Glass Art Movement),其目的是鼓励艺术家及设计师自主创作艺术作品,无关特定标准和工艺技能,亦没有规定的完成目标,是完全独立的观念表达和艺术呈现;自此玻璃器皿的设计开始走向自主独立,而非被动的机械式制造,更加坚持自身的意志与思想,这与早期的玻璃器制作加工性质有着明显的区别。
玻璃器皿设计从巧夺天工般的奢华逐渐开始转变形态,就设计而言,形态既是功能的载体,也是文化的载体,设计的内涵和价值需要通过形态来表现和传达。费利西亚•弗隆(Felicia Ferrone)所设计的纯极简式玻璃器皿套组(图2)无论从外观还是质感上都传达出一种纯粹的美,她所推崇的设计理念是没有什么设计概念是真空的,不同的概念和图形之间应该相互融合,整体的玻璃器皿组合在一起显得有序又不失前卫,此时的设计不只是一个作品意识,它是一个社会系统的意识,是在系统里面某些功能的一种实现,这种实现会确定消费者的一种生活方式和他的生活形态。
图2
除了在造型上的转变,玻璃器皿在技术与观念上也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早在石器时代,人类就意识到对于周遭环境的多种解读,通过制造工具来改变原有的生活模式,文字的出现、法典的设立、铁器的制成以及造纸术的发明都是前人为文化突破所作的基础。在中国古代不仅重视玻璃器的进口贸易,也注重外来的技术与人才,因为玻璃制作是西方的强项,中国并不具备优势,在中国的史籍文献中明确记载了中国玻璃的制作发展进程中几次出现的外来技术力量。无论是古埃及沙芯法制作的鱼形玻璃容器,还是现代传统工艺创作的极简玻璃器皿,它们之间的共性都体现在对于美的追求,器物之美离不开各种工艺技术的辅佐,同样关键的是将思想转化为视觉的真实物象,更大意义上地实现美学思考和人生设计。
在现代玻璃器皿设计中,人的主观意识往往会给设计对象带来客观的限制,在兼顾功能与美观的同时,突破观念界限成为设计思维的重要因素,智能化设计的出现为玻璃器皿设计提供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人工智能设计之所以变得越来越重要,是因为它使得产品变得更加高效和复杂,颠覆性技术同样影响着传统设计的实践流程,对于特定材质造型的设计处理也是如此。在2018年,由智能设计自主完成的《贝塞尔花瓶》(图3)问世,它采用十一阶贝塞尔曲线生成的复杂曲面造型,在玻璃的折射和“内部弥漫性反射”方面得到了精致的呈现,这是完全数学化的设计方式,在视觉维度上也是人为设计无法达到的,智能化自主设计在处理复杂的、多面的和决策的问题上显示出巨大的潜力,它将工业化的严谨与视觉艺术的审美充分糅合,意在通过人工智能化设计改变玻璃器皿造型的观念。
关于艺术与设计的内在关联世人一直争论不断,从装饰艺术运动到包豪斯,大家都在谈论着类似的问题,现今的各种设计活动也与艺术错综结合。如果一定要把艺术同设计区分开的话,那就是:艺术的设想计划更多地侧重于精神领域,而设计的设想计划则更多地侧重于物质领域。从另一方面而言,艺术也推动着设计,从而在实用功能之上力求艺术性,就像彼埃·蒙德里安(Piet Cornelies Mondrian)的《红黄蓝构图》直接影响了里特维尔德(Rietveld)的家具《红黄蓝椅》的设计。当我们在谈论一款优秀的设计时,是无法抽离服务对象并单独界定的,设计的终极目标永远是功能性与审美性,在设计行为过程中,观念的传达与美的呈现方式是全程贯穿于设计师、材料媒介和服务对象之间的,具有精神气质的作品往往与美有关,与思维方式有关,与颠覆性态度和工艺技术有关。玻璃器皿可以被当做盛水的容器,但容器本身并不具备与水的唯一关联,它可以用来盛放任何液体;但当玻璃器皿需要盛放某款酒时,对待设计对象时也会转化另一种思维模式;以威士忌蒸馏酒为例,酿制威士忌酒有三个重要的因素:大麦、酒桶和水;在通过研究收集对象多维度的信息后,相互整合并运用到实践设计之中,《冰纹威士忌酒杯》(图4)在原有设计的基础上更加体现了艺术的感性思维特征和科学的理性思维特征。
图3
图4
“设计”往往与人的衣食住行相关,从设计存在的性质来看,其本质应该就是“创造生活”。通情,使我们的设计人性化;达理,使得设计合乎实用的原理,设计此时已不再是仅仅通过造型、色彩、功能来传达最终的设计目的,随着时代的进程其概念已经超出原有的涉及范畴,其中包含了系统设计、智能设计、战略设计等。智能化设计是将玻璃器的自主设计,造型技术及艺术审美推至一个全新的高度,运用智能化的设计方法将精神性的艺术审美更具象化,其设计内核丰富而饱满,同时也为现代生活方式提供了新的思考和方向:视觉向触觉的延伸,感官向思辨的转变。
设计师或艺术家们一直在试图突破常规的感官认知,无论是先辈试图在平面画作中展开维度,还是在现代艺术中结合综合媒介进行创作,探索多维空间一直是艺术家心驰向往之地。在贝塞尔花瓶的设计中,遗传算法和机器学习是贯彻整个生产设计过程的核心原理,正因如此,它才能呈现出逼真、自然、生动的波纹图样。但似乎对于观念与美的理解远不止于此,人脑对于“连续”的理解能力非常有限,同时审美的快感是对某种介于乏味和杂乱之间的图案的观赏。人开始不断地提问并寻求答案,在信息流通发达的当下,找到答案很容易,但是同时,提问变得越来越重要,因为问题本身可以开发一个新领域,像引擎一般推动人的思维不断地去创造,人工智能在这方面具有惊人的成效。
随着颠覆性技术的介入,现代玻璃器皿中人工智能设计处在阶段性的尝试过程中,它将设计对象的呈现方式提升至多元的维度,带给大众超出传统经验范畴的视觉体验。一串数字、一段音频、一首歌曲,甚至一个提问都可作为灵感的素材,人工智能设计在造型上的可能性让大众感受到了独特的生活体验感,这是一种新现代的生活方式。
综上所述,从玻璃器皿设计的进程来看,经历了使用对象的转变、设计风格的传承和变化,以及颠覆性技术介入后设计风格的嬗变,诸多因素成就了玻璃器皿设计的发展脉络,同时也影响着社会、居住状况和生活方式相关联的价值属性。设计的目的是为了人,玻璃器皿是为人而设计,随处可见的日用物件影响着大众审美体验的同时,其精神内核及社会属性也影响着大众的消费模式和文化产业的拓展。人工智能为现代玻璃器皿注入全新的设计观念,所产生的美学思想为设计对象思维的更新和审美的提升起到了积极作用;它是包豪斯理论体系的一种延伸,颠覆传统设计玻璃日用器的概念和方式,智能化设计将打开现代玻璃器皿颠覆性创新的突破口,同时它所蕴含的能量也将改变大众对于日用品的新认识。但值得注意的是,在运用智能化自主设计时仍需要综合考虑人、环境、资源的平衡和协同,计算机运算之下的设计无法达到人性中美、善、真的综合展现;在设计伦理的问题上,坚持以人为本的人文精神是至关重要的。如今,日常玻璃器皿相较于从前,设计需求的高度不断地在突破极限,设计观念的边界也变得更加宽广,正是这种传承与嬗变的过程值得我们进一步的研究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