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红宇(广州美术学院 工艺美术学院, 广东 广州 510260)
恩里克·马斯特烈(Enric Mestre, 1936-),国际现代主义陶艺大师,西班牙国宝级艺术家,他被认为是西班牙造型艺术和年轻的先锋派之间重要的解放纽带,他独特的几何式创作风格和重要的学术地位持续影响了国际学界逾五十年。(图1)
图1 恩里克·马斯特烈
“恩里克·马斯特烈,总是在马背上奔腾,总是在知识与教学之间、在一个接一个的发现之间、在惊讶与反思之间奔腾。”——罗曼·德·拉·卡耶[1]14
现年84岁的马斯特烈,六十年来都独自处身于他那具有强大艺术精神力量的个人工作室日复一日地创作,他在一个鲜为人知的领域里求索一条新的道路,在探索的旅途中他找到了一种条理化的、科学的、组织缜密的工作方法。他致力于研究陶瓷工艺的各个方面:坯土、釉料、氧化物、烧成……研究釉和土遇火反应的各种可能性、不同种类粘土作品的形式表达,甚而每件作品中感性和理性,以及做与重做之间的关联……毫无疑问,他以独创性的几何表达对艺术史做出了重要的贡献。无论在材料工艺还是在形式建构上,他的作品都体现出一种前无古人的迹象,深邃、神秘、冷峻,横空出世。而由于他深居简出的生活方式,外界一直恭敬而惊讶地在远处张望。究竟是什么内在驱动力使这些作品得以产生?这点让世界充满了好奇。
图2 纪录片《马斯特烈的每一天》海报
图3 纪录片《马斯特烈的每一天》影片截图
笔者自2016年起,六赴西班牙对艺术家本人进行了连续三年的跟踪拍摄和研究,完成了影像档案《恩里克·马斯特烈工作室》的录制,其中包括对追随马斯特烈愈二十年的助手陶艺家胡安·奥提及研究者群体的深度访谈,采集了大量数据和研究材料,并完成了文献纪录片《马斯特烈的每一天》(Days and Years of Enric Mestre,95分钟,中/英/法/西字幕)的制作。[2](图2-图3)影片视角聚焦于马斯特烈的创作方法和哲学思考,包括概念生成、成型技巧、材料工艺等内容,涵盖了他近六十年的创作轨迹。这份影像档案被视为国际学界关于马斯特烈研究的非常有价值的依据,对今天的学院当代陶艺创作和教学也具有重要的启迪意义。
“迄今为止我所走过的所有造型之路均遵循自然之道,亦即将自然视为‘创作须知’……由此,从这种现实主义的视角出发,我进入了提炼与归纳的过程,这将我引向了最纯粹的形式,使我能更清晰地表达对周遭世界的个人看法。”——恩里克·马斯特烈[1]14
图4 马斯特烈手稿
马斯特烈早年曾在瓦伦西亚圣卡洛斯美术学院学习绘画,其后进入曼尼希斯陶瓷学院师从阿尔方斯·布拉特(Alfons Blat,1904-1970)学习,开始踏入陶瓷实验和创作。在这个阶段中,马斯特烈发现了一种他将终身实践的逻辑方法:思考、反省、直觉、观察、体验、学习……他把源于生活的一切创作灵感都提炼和转换到草图本中,一笔一画书写和记录着艺术与生命历程的精髓,并由此建立了一个以反思、分析和实践检验为核心的创作系统。大学毕业后,八年的图片社设计师的工作经历更帮助马斯特烈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创作思考方法——系列化的形式推演。
手稿是马斯特烈展开创作的第一步,也是他每天的“工作日记”,他围绕一个构想画出不同的变体,再从中筛选出最理想的那部分进行空间和材料的创作,努力寻找每个构想的最佳表达。马斯特烈的手稿数量惊人,记录下他一生创作发展的轨迹。那些汗牛充栋的草图本既是他强大的日常思索的证据,也是他无尽的创造性储备,体现了艺术家能持续重生的旺盛的艺术生命力。(图4)
马斯特烈的日常生活非常简单,几乎所有时间都在工作室中度过,甚至几十年来每天都把太太为他准备好的早餐带到工作室去吃,正如一个终身的修行者,工作室就是他一个人的修道院,隐逸的心灵一辈子都浸润在高浓度的精神活动中。
“我的生活就是我的创作,这是我唯一感兴趣的事情。如果你问一个和尚的生活是怎么样的,他会告诉你寺院就是他的生活。做艺术家跟做和尚是一样的,因为艺术对他是最重要的,他的一辈子都会花在这个事情上……我不需要人群,我有自己的世界,这对我来说就足够了,我非常快乐。”[3]
马斯特烈的工作室位于瓦伦西亚阿博莱亚农业区,地处地中海边,终年日照强烈,艺术家的视野每天都朝向乡土的田园物象:“农民翻土耕耘,土地总在变化,阳光下每样东西的对比都很强烈,农田上的线又直又硬,灌溉渠切分着那些线,海也是直线,非常硬的边缘……我一辈子都看着这些水渠、台阶、田野,它们在我生命里是那么的重要,它们就是我创作的一部分……当我在看风景的时候,脑海里出现的是形式、色彩、肌理、组合、构成……这些东西,非常几何化,这就是我的表达。”[3]在马斯特烈这里我们看到,艺术家之眼区极大地别于常人之眼,他“看”到的并不是景物,而是经过了抽象和转化的艺术形式,艺术家自身既是一个敏锐的过滤器,同时更是一个高效的转换器。
图5 马斯特烈作品《窗之记忆》79x46.5x7cm-1996年
尽管生活于乡间,马斯特列却对世界文化有着强烈的兴趣和好奇心。作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陶艺学会(IAC)理事,展览和交流把他的足迹带向了世界各地,每次远行归来,他都会把灵感启发内化于创作,来表达对他者文化的感动。
“窗之记忆”系列就是受日本和纸门窗结构讲究、轻而不透的气息的触动所引发的表达,它糅合了瓷的坚硬和捏塑触觉的敏感,去捕捉轻灵的心像。马斯特列总是沉醉于挑战材料和工艺的极限,竟试图以最硬的材质去表达最轻盈的意象:“我没有使用纸黏土,那样做太简单了,一般人都会那样做。我直接用指尖捏塑瓷泥做肌理,它们看上去那么轻,像能飞起来一样。做完这批作品我特别开心,也许没有人能明白为什么。”[3](图 5)
求学期间近乎疯狂的材料实验经历为马斯特烈日后漫长的创作道路打下了深厚的材料基础。所有那些详尽的数据、化学研究与试验都被他记录在笔记本里,构成了数量庞大的“工作室日记”,它们既是艺术家个人赖以创作并受益终生的工具,同时对于陶瓷研究来说更是一份价值无可估量的珍贵档案。马特斯烈不仅在自己的日常创作中使用这些研究积累,也坚持在他三十二年的教学生涯中向学生推荐和传递,将它作为年轻一代陶艺家学习陶瓷工艺与创作的必备资源。
马斯特烈的一生就是由各种系列作品所组成的,在这些作品中我们看到他对于陶瓷材料和控制火的精深经验伴随着层出不穷的创作动机,被整合在一项终生的实验中。他始终全神贯注、不屈不挠地表达平面、直线、方角……那些严谨缜密的几何形式。他利用黏土富于表达的潜力,融合绘画经验,以多种能力合成的方式创造了一个充满理性光芒的几何世界,使自己在现代艺术史中的位置格外引人注目。
马斯特列使用泥板成型方式建构几何形体,这非常考验艺术家的材料工艺控制能力。为了降低变形系数,马斯特烈把大比例的熟料加入黏土中,压制出泥板进行拼接塑型。他按设计图剪裁出纸板模型,由助手用泥板组接成型,其工作方式和建筑师有异曲同工之处。
在循环往复的体面构建中,肌理是一项重要的共生内容。马斯特烈习惯用不同粗细的化妆土处理泥坯表面,来创造有控制的痕迹,以强调对于不同结构的视觉感知。这是一种看似简单却十分起效的办法,那些不同肌理的体面对光线产生不同的反射作用,于是复合的视觉层次意味深长,并总能唤起外观者强烈的触觉欲望。“每件作品都会告诉我需要什么样的肌理,它们自己会向我提出要求,没有一次是相同的。”[3]有这样一个动人的情景:一次马斯特列去看自己的展览,美术馆的工作人员告诉他,昨天有一位盲人来“参观”展览,他仔细触摸了每件作品之后说,它们都有着不同的温度,那是他从不同的肌理触觉里感受到的。
在陶瓷领域里普遍有一种热衷于标榜“窑变”的风气,与此相反,马斯特烈却认为:“我喜欢控制,我要窑炉为我服务,烧出我要的效果,而不是它自我发挥。”体现出艺术家强大的工艺自信。他对釉药和火进行精微的控制,深入研究不同矿物质自然微妙的表现力,并在使用中有意调整浓度变化,使之形成结晶或斑块的变幻效果,配合结构和空间分布达到和谐与平衡,并触发它们之间的丰富对话。他总会把想法贯彻始终,为了达到满意的效果,一件作品甚至会烧上10次8次。可见,这种完美主义态度源于艺术家天性中那份永不停歇的自我更新意识,他把材料、视觉和触觉这些感官体验与诗意的开放姿态融为一体,使理性和情感同时被激活。
1995年的作品《与环境的相互作用》系列之《墨西哥》是对墨西哥神庙的致敬,因为感动于古代建筑的强悍结构,于是创作了一个稳固的型态,并用三缕穿透主体的直线光来连接前后两个空间。一般情况下马斯特烈只给系列划定主题,而没有给某个作品命名的习惯,因为他认为每件作品的形成都综合了不同来源的信息,但这件作品对他来说很特别,指向性更强,墨西哥古典建筑的精神是那么深刻的牵动了他,所以作品就直接以“墨西哥”命名,他把源于建筑的精神力量转化成几何的形式表达。
图6 公共艺术作品《诗意的空间-1999》700x2000x650cm
“恩里克·马斯特烈以苦修般的内化来想象和营建空间,形式和内容皆来自神秘的深处,在充满建筑感的作品中,他回到了几何学和构造学的神奇根源,他把历史和乌托邦、严谨性和直觉结合起来,以适度的规模展现了安静宏大和肃穆庄严的诗意。”——弗兰克·尼瑟加特[4]
在经历了许多克制阶段之后,中年时期的马斯特烈把更整体的造型带进了公共艺术领域。在1970年代至2000年的三十多年中,他完成了大量室内外陶瓷壁画和公共雕塑,很多超大体量的纪念性作品都呈现出空间组合的建筑性表征,对欧洲乃至世界范围内的公共艺术影响至深。
他70年代的室外作品总是对称性的纪念碑形式,平行垂直;到了80年代,那些专注于造型表面构造和轮廓控制的单体形式开始进化成空间围合,发展成建筑性的面貌。例如,位于瓦伦西亚卡思特龙高速公路旁的地标性公共作品《诗意的空间》(图6)。我们看到马斯特烈的很多作品都和建筑有着紧密的联系,但他创造的是一个超越居住的建筑世界,一种非功能的、空间中的绝对形式,更超然简约。他并不满足于仅仅遵循纯粹的理性原则和枯燥的几何分析,相反,他的目标是赋予简约的建筑符号以联想和诗意。因此,建筑师群体对他的作品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他甚至获得“建筑师的灵魂伴侣”这样的称誉。[5]
在马斯特列创造的那些结构性图像中,空间是一个必然存在的载体,同时也是哲学思考的对象。
除了他想象中的建筑所表现的形式和造型世界之外,我们必须指出,还有另一个充满神秘和寂静的表达的世界存在,它与空间相互作用并紧密相连,在那里,我们找到了门洞、通道、楼梯、转角和墙体,仿佛它们一直在守候着我们,永恒不变。—— 罗曼·德·拉·卡耶[6]
图7 《结构外观-1997》40x92x22cm
马斯特烈的绘画和陶艺创作之间存在着平行性和互补性,它们之间一直在进行着对话,同时结构、几何、肌理和颜色之间也在无止境地对话。他在严格的建构主义中创造了一个遗世独立的形而上的世界,这个世界的核心是孔洞、梯级、斜坡、角落……一种总是以几何学为标志的克制的形式。也许人们从来没有完全习惯它们,但却总是被它们的存在所吸引,被那股静默而神秘的力量深深吸引。马斯特烈创造了一种新的空间造型学,来探索那些在这个世界中隐藏未知的结构,他试图通过几何布局来认识和揭示这个世界的本质,那些被创造出来的纯粹而极致的形式使它们自身从泥土语言的本质中纯然跳脱出来。[7](图7-图8)
马斯特烈所展现的几何系统并不是冰冷的,而是有着跳动的精神指向,甚至穿透了东西方哲学的界限,呈现出某种接近禅宗思想的轻盈透彻。“很多人问我:‘泥是软的,你为什么要把它做成这么强烈的转角?’我说,泥是软的,砖是硬的,我喜欢砖,砖比泥巴更接近我的内心。砖的形式直接,几何化,非常完美,我把情感放入这些强烈的形式里,我的作品必须具备精神。”[3]所有这些都证明这样的几何表达并不只是理性,而是哲学和真正的艺术。
从恩里克·马斯特烈的身上我们同时看到了一种集艺术家、设计师和学者三而为一的浑然气质。纵观他的艺术人生,我们不难感受到那股含蓄而旷日持久的创作激情,他似乎与生俱来地被一种同时处于视觉和精神的虚空吸引,并为此充满热情地付出长达一生的修行。
马斯特列以全然的奉献精神和严谨的态度来挖掘材料和形式表达的丰富性,通过与材料的交流,技术的精进,新形式的发展和美学冒险,无止境地测试着自己的潜力。他从来没有试图进行任何一次短暂和临时性的冒险,或者做出妥协的作品。即使在八十岁之后,体能大不如前的情况下仍然饱含激情,持续大量的产出,似乎他的一生都在为能奔腾创作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做储备。正如他在自己的纪录片《马斯特烈的每一天》的结尾中说的:“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是新的一天,每一天对于我都意味着新的可能性。”
图8 《神秘的结构-2007》78x42.6x47.2cm
这一切都是恩里克·马斯特烈的创造力和艺术成就的体现,也是今天我们对他的这项研究的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