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藏敦煌文献《月仪帖》残本与索靖书法①

2021-04-06 09:09毛秋瑾苏州大学艺术学院江苏苏州215000
关键词:章草墨迹草书

毛秋瑾(苏州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0)

在俄罗斯科学院东方文献研究所收藏的敦煌文献中,和名家书法有关的法帖临本受到书法爱好者及研究者的关注。目前已知的有王羲之《十七帖》临本《服食帖》(Дx.11204)及索靖《月仪帖》临本五件残片。蔡渊迪已发表《俄藏残本索靖〈月仪帖〉之缀合及研究》一文,主要从索靖《月仪帖》的版本、俄藏《月仪帖》残片公布及缀合的过程、对临本或摹本性质及年代的推定、墨迹本与刻帖拓本的校勘等方面进行讨论。[1]451-462笔者以为,这些临摹本残片还很值得从书法史的角度进行深入研究,特别是文字墨迹与索靖书法的关系。因而本文在图片拼合、录文及判断年代的基础上,追溯索靖的书法风格,揭示《月仪帖》临本的草书艺术特征及其在书法史上的意义。

一、图版拼合、录文及写本年代

《俄藏敦煌文献》所收Дx.4760、Дx.5748、Дx.6009、Дx.6025、Дx.6048②这五件残片分别收于《俄藏敦煌文献》第11、12册中,《俄藏敦煌文献》共17册,俄罗斯科学院东方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俄罗斯出版社东方文学部、上海古籍出版社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2001年出版。为五件草书残片,未加定名,经考为《月仪帖》临本。③西林昭一在《中国新发现の书》中首次揭示Дx.5748为索靖《月仪帖》“正月”部分,京都:柳原出版,2001年,130页。中华书局徐俊的新浪博客2008年亦曾公布这五件残片。有关这五件残片公布和缀合的详细过程,还可参阅蔡渊迪的文章。

古代朋友间殷殷问候的书信范本称为“书仪”。“月仪”属于“书仪”之一种,按月编排,每月往复各一通,列举当月尺牍用语,如问候、思念、祝福等词句,供写信时引用。这种书信文例流行于汉魏至唐五代,唐代最为兴盛。

传世的《月仪帖》有两种,一种为无名氏草书墨迹,又名《十二月朋友相闻书》,清宫旧藏,《石渠宝笈三编》有著录。黄麻纸本,存字五十三行,其中一、二、五月已佚失,留存至今的包括每月标题在内共计五百余字。书势流美,每字旁有释文,以小行书写就,正文草书如铜钱般大小,释文则小如豆子,经研究应为唐人所书。[2]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明代王肯堂(1549-1613)曾将之刻入《郁冈斋墨妙》帖第七卷,比墨迹本多出少许内容,徐邦达先生认为,两本“是一个系统,但非一物”。[3]在敦煌文献中也保存有相似的《朋友书仪》。[4]

另一种《月仪帖》传为西晋书法家索靖(239-303年)所书,是现存文献资料中最早的“书仪”,也是古代章草书法的代表作之一。原本早已佚失,仅有石刻拓本传世。俄藏敦煌文献中的墨迹本正是这种《月仪帖》的临摹本,可谓弥足珍贵,为我们更好地了解古代章草书法的面貌提供了依据。本文主要讨论这种《月仪帖》。现将五件残片拼合(图1)并录文④录文参考中央美术学院刘涛先生提供的文字,笔者在此致谢。并感谢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史睿先生的帮助。为保持原貌,录文以繁体字记录,[ ]中为原本残缺、根据石刻拓本复原的文字。如下:

Дx.5748+Дx.4760

君白:四表清[通,俊乂濯景,山无]

由皓之隐,朝有二八之盛,[斯诚明]

珠耀光之高[会],鸾皇翻[翥之]

良秋也。吾子[怀]英伟之[才,而]

[遇清升之祚,想已天]飞,奋翼紫

[闼,使亲者有迩]赖也。君白。

[二月具书君白]:侠锺应气,融

图1 俄藏《月仪帖》残片拼合图

Дx.6025+Дx.6009

[风扇物,遥愿高宇,使]时赞宜,

[山川攸远,限以成]隔。自我不见,

[俯仰数年,看]涂驰思,言存所

[亲,裁及告怀,]怅焉。不具,君白。

君白:王路熙和,皇化洋溢,博

采英儒,以恢时佐。辇无叩角

Дx.6048

之怨,门有缙绅[之盛:斯乃潜龙]

逢九五之运,宝[玉值卞氏之明;]

已委蓬室之陋,[以妥金紫之]

荣,使亲契有拂[冠之庆也。君白。]

三月具书君白:[姑洗育物,罄无]

不宜,延想吾子,[随运是康,机]

度推疏,不面逾[纪,分逼哀涂,乌]

咽良展,驰心投[情,庶能感应,]

[具书修问,罔然不具。君白。]

这五件残片残损较为严重,尺寸不详,其中Дx.5748与Дx.4760、Дx.6025与Дx.6009能够上下缀接,Дx.6048下面部分已缺失。现存索靖《月仪帖》石刻拓本缺四至六月,这五件残片所存内容为正月至三月。这些残片未有明确纪年,其中Дx.6048背面写有《佛说大乘稻芉经随听疏手镜记》,根据学者的研究,此内容流行于吐蕃统治敦煌时期以及归义军初期,至归义军后期已不再流行,因此可判断这件《月仪帖》书写的下限在晚唐五代之前。[1]455-456蔡渊迪认为,此写本的字势、行款与刻帖不差分毫而将其定为唐以前的摹本,甚至认为出于索靖本人之手,[1]456笔者以为证据不足。索靖书名早著,若有其手泽传世,则必得时人保爱,不至于被遗弃而作他用。至于是临本还是摹本,因未见原迹,难以判定,统称临摹本或直接称临本为宜。若是将此写本置于书迹发展演变的脉络中,则可发现,书迹除收笔处的重按波笔以外,已完全没有隶意,提按转折明显,不同于魏晋时期多用使转的笔法,是楷书成熟以后的章草书法。其年代定为唐代是较稳妥的。

二、索靖生平与书风的文献学考察

图2 法藏P.2625《敦煌名族志》“索氏”

图3 法藏P.4010《索崇恩和尚修功德记》“索靖”

要考察《月仪帖》的种种情形,离不开对索靖其人其书的了解。索靖(239-303年)为西晋人,是中国历史上成就卓著的书法家。根据《晋书》的记载,索靖字幼安,敦煌(今甘肃敦煌)人。他出生于累世官宦之家,早年游诣太学,声名远播海内,为“敦煌五龙”之一。中年久仕台阁,官尚书郎,与同样才艺出众又擅长草书的尚书令卫瓘(220-291)被当时人称为“一台二妙”。晚年殉职京洛。观其一生,既擅长文学艺术,又富有胆略、成于事功,可谓文武全才。

在敦煌文献中,还保存有若干种和索靖有关的资料。法藏敦煌文献P.2625《敦煌名族志》残卷存有张、阴、索三姓九十四行,“索氏”条下正好保存着关于索靖的内容:“族父靖,父堪,北地太字(守)。靖少有逸群之量,与闻不应辟召,乡人号曰腐儒。隆子苺,蜀郡太守。族父靖,字幼[安],[与]乡人张甝、索紾、氾衷、索绾等五人俱游太学,号称‘敦煌五龙’。四人早亡,唯靖得(后缺)”。[5](图2)另外,法藏敦煌文献P.4010、P.4615拼接后为《索崇恩和尚修功德记》长卷写本,也有一段提到索靖,“及晋司空索靖,惠帝时敦煌贤达,临池学书,翰墨无双,对策第一,帝佳之,拜附马都尉,酒泉太守。”[6](图3)这段记载比较简略,与《晋书·索靖传》稍有出入,晋武帝年间(265-290在位),索靖“拜驸马都尉,出为西域戊己校尉长史”,但当时并未赴西北任职,原因是“太子仆同郡张勃特表,以靖才艺绝人,宜在台阁,不宜远出边塞。”他在京城任职多年后,才“除雁门太守,迁鲁相,又拜酒泉太守”。晋惠帝(290-307在位)即位后,“赐爵关内侯”。[7]以上几种敦煌文献都是唐代写本,[5-6]这些记载充分说明索氏在敦煌的家族势力及索靖本人的影响力。

索靖既是敦煌籍大书家,现存资料也证明,他与莫高窟早期发展有一定的关联。莫高窟第156窟前室北壁有唐咸通六年(865)正月的墨书榜题《莫高窟记》(图4-1,图4-2),法藏敦煌文献P.3720卷背(图5)是其稿本,两者都记载,索靖曾于莫高窟留下过“仙岩寺”的题壁。[8]当然,“仙岩寺”题壁早已无存,索靖的墨迹也实难一见。我们只能从文献记载中考察索靖书法的流传情况,并结合刻帖中的索靖书法,窥测其书风面貌。

图4-1 莫高窟第156窟前室北壁中上《莫高窟记》(灰地石绿书28×62cm)

图4-2 莫高窟第156窟前室北壁《莫高窟记》榜题临本

图5 法藏P.3720背《莫高窟记》

唐代张彦远(815-907)《法书要录》卷二引述刘宋虞龢(生卒年不详,活动于南朝宋明帝时期)的《论书表》,记载了宋明帝泰始(465-471)年间,“秘藏所录”多位书法家的墨迹字数,其中“索靖纸书五千七百五十五字”。[9]38这是现今所知最早的有关索靖墨迹遗存的记录,离开索靖离世已有160余年。

《法书要录》卷三引述唐武则天(624-705)时期李嗣真(?-696)的《后书品》,记载了李嗣真所见过的两种索靖书法,一为其家所藏《月仪》三章,一为《毋丘兴碑》。[9]105《法书要录》卷八所收张怀瓘(生卒年不详,活动于开元(713-741)年间)的《书断中》也记载,《毋丘兴碑》是索靖的八分体遗迹。[9]285《新唐书》卷二百一十一“儒学上”记载:“(欧阳询)尝行见索靖所书碑,观之,去数步复返,及疲,乃布坐,至宿其傍,三日乃得去。”而早在唐代刘餗(生卒年不详,天宝初公元742年左右历集贤院学士,兼知史官,终右补阙)的《隋唐嘉话》中就已记载了这一典故。欧阳询(557-641)所观之碑极有可能为《毋丘兴碑》。[10]

唐代人的记录中我们只能知道以上两种索靖的书法遗存。刊刻于北宋淳化三年(992)的《淳化阁帖》中收有索靖《载妖》(又名《皋陶帖》)、《七月廿六日帖》(又称《七月帖》或《廿六日帖》)两帖。[11]及至北宋元祐五年(1090)以内府所藏名迹未刻入《淳化阁帖》者摹刻上石的《元祐秘阁续帖》(又名《太清楼续法帖》,简称《续帖》)中则收有索靖《月仪帖》。[12]北宋黄伯思(1079-1118)在《东观余论》中记载的三种是《七月二十六日帖》《月仪》《急就篇》。[13]139根据编撰于北宋宣和二年(1120)的《宣和书谱》卷十四的记载,当时御府所藏索靖章草墨迹有四种:《急就章》《月仪》《出师帖》《七月帖》。[14]清代康熙四十七年(1708)编定的《御定佩文斋书画谱》卷七十、清初学者倪涛编撰的《六艺之一录》卷一六四等仅著录《月仪帖》《急就篇》和《出师颂》。

以上文献所记载的索靖诸种章草墨迹如今均已不可得见,只有石刻拓本传世。其中《月仪帖》最为著名,以明万历三十九年(1611)所刻《郁冈斋墨妙》法帖本流传最广。根据杨守敬的考证,郁冈斋本《月仪帖》所据底本为续帖本。[15]其他如《急就章》今已不传,《七月帖》存于《淳化阁帖》中,《出师颂》有称为“索靖书”的北宋“宣和本”和称为“隋贤书”的南宋“绍兴本”。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墨迹本《出师颂》(图6)即为南宋“绍兴本”,学界根据米友仁题跋及唐、宋诸鉴藏印和书法的时代风格,断定为隋代名家墨迹。①参看启功:《启功丛稿·艺论卷》,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43页。另可参看《故宫博物院院刊》2003年第6期发表的系列文章,如徐邦达《隋无名氏〈出师颂〉》(1-4页)、萧燕翼《古章草书与〈出师颂〉》(16-24页)、单国强《〈出师颂〉的时代和价值》(35-42页)、余辉《隋书概说——兼议〈出师颂〉卷》(57-65页)等。索靖本即“宣和本”的《出师颂》有刻帖传世,明代邢侗《来禽馆帖》、董其昌《戏鸿堂法帖》、章藻《墨池堂选帖》等均曾收入。[16]25-33

要从刻帖所收书迹来了解索靖的书法风格并非易事,因为刻帖所据底本很可能并非索靖真迹。黄伯思就曾记载,《七月廿六日帖》七纸中仅剩一纸,“摹传失真,无复意象”。[13]9北宋董逌也对刻入续帖中的《月仪》表示怀疑,因为唐代李嗣真只见到三章,北宋内府却得到十一章,他推测是唐朝人仿效索靖书迹临写而成。[17]而《出师颂》刻帖的版本较复杂,单国霖先生经过仔细研究,认为“索靖书”的“宣和本”和“隋贤书”的“绍兴本”与北宋《兰亭序帖》所刻“肖子云本”俱出自同一个更古的祖本。[16]25可见,刻帖所收索靖书迹,只能作为参考,不能作为实据。

图6 隋代《出师颂》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另外,我们还能从文献记载来考察索靖的草书可能具有的面貌。其一是索靖的书法师承。《法书要录》卷一引南齐王僧虔《论书》云索靖为“张芝姊之孙”。张芝是东汉的大书法家,敦煌人,擅长草书,有“草圣”之誉。但索靖出生的时候(公元239年),张芝已去世近半个世纪(张芝生卒年不详,约卒于汉献帝初平年间190-193)。索靖师法的是韦诞(179—253),唐代张怀瓘《书断》云:索靖“善章草书,出于韦诞,峻险过之”。韦诞师法的正是张芝,据羊欣《采古来能书人名》记载,汉末师法张芝草书者有多人,以韦诞“最优”。王僧虔《论书》评价索靖:“传芝草而形异甚”。从中可看出,从张芝到韦诞再到索靖,草书书法既一脉相承,其形态又不断在发展变化。

其二是索靖的草书形态。历代书论著述对于索靖的草书多有称颂,有的将他与其他名家并称,如王僧虔《论书》云:“张芝、索靖、韦诞、钟会、二卫,并得名前代,古今既异,无以辨其优劣,惟见笔力惊绝耳”;有的以比拟的方式形容他的草书,如梁袁昂《古今书评》云:“索靖书如飘风忽举,鸷鸟乍飞”,形容其章草富于变化,笔势中蕴含力量;有的将他与卫瓘或张芝作比较,如《晋书·索靖传》云:“靖与尚书令卫瓘俱以善草书知名,帝爱之。瓘笔胜靖,然有楷法,远不能及靖”,是说卫瓘的草书比不上索靖;①黄惇先生认为这句话形容卫瓘草书胜于索靖,而索靖则以楷书胜于卫瓘。见黄惇:《秦汉魏晋南北朝书法史》,南京:江苏美术出版社,2009年,193页。笔者认为这句既然说两人都擅长草书,应当是将两人的草书作对比,卫瓘的笔力胜过索靖,但是草书中保留着真书的形态,因而比不上索靖。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中也从上面这句话得出“始知作草如真,乃汉、晋相承草法”的观点。张怀瓘对索靖的章草特别推崇,在《书断》中将其章草列为神品,并引王隐之语:“靖草绝世,学者如云,是知趣皆自然,劝不用赏。时人云:精熟至极,索不及张;妙有余姿,张不及索”,是说索靖和张芝各有优胜之处,张芝胜在精湛纯熟,即工夫规矩,索靖胜在字形之美妙;还有的引述索靖对自己书法的评价,王僧虔在《论书》中谓索靖:“传芝草而形异,甚矜其书,名其字势曰银钩虿尾”,是说索靖对自己的草书相当自信,用“银钩虿尾”来形容字的形态。“虿”是蝎类毒虫,尾部上卷呈钩状,“银钩”和“虿尾”都是形容章草书波磔处的遒劲状态。从以上描述可以看出,索靖的草书以笔力遒劲、结字富于变化和趣味而著称。他继承的应是汉魏以来章草的规范形态,这与卫瓘向今草发展的创新式的“草稿”体是不一样的。

其三是索靖的书法理论。索靖著述颇丰,留存至今的却只有《草书状》一篇,②索靖《草书状》,《墨池编》作《书势》,《书苑菁华》卷三作《索靖叙草书势》。附在《晋书·索靖传》之后,正是其书学著述。全篇在东汉草书家崔瑗(77-142)所著《草书势》的基础上,对书体演变、草书的气韵、用笔及章法等作了形象的描述,从文字的实用性和书法艺术美两个方面来论述和描绘草书的特征。全篇用比拟的笔法,将草书的动态美、静态美、豪壮的一面、飘逸的一面,静中有动的姿态以及动中有静的姿态,都作了生动的描述。草书的刚、柔、劲猛和流畅,都在作者笔下铺陈开来。[18]文中以“去繁存微,大象未乱,上理开元,下周谨案”来说明草书的实用性在于“去繁”,书法艺术之美体现在“存微”,“大象未乱”这几句指草书既遵循文字书写的规律,又开创了新的局面,在具体细节上又必须谨慎周详。“如果说崔瑗所论的草书是章草,那么索靖所赞颂的草书就包括章草和今草了。因为索靖的前辈张芝已经在章草的基础上创立了今草。索靖从发展的观点来看待由隶书到章草、由章草到今草的变化发展的过程,认为这是一种变通。”[19]虽然张芝是否创立今草是有争议的,但无论如何,《草书状》是索靖在对草书有着深刻体悟的基础上,对草书的时代意义所作的概括与总结。

三、《月仪帖》墨迹本的书法特征及其在书法史上的意义

上文从文献学的角度梳理了索靖生平、其书迹的流传情况及其书法师承、草书形态和他本人的书学著述。存世的刻帖书迹是否能真实反映索靖的书法面貌是有疑问的,而《月仪帖》墨迹本的发现无疑为我们窥测索靖书风提供了重要的线索,至少能论证《月仪帖》刻帖的可信程度。

蔡渊迪在《俄藏残本索靖〈月仪帖〉之缀合及研究》一文中已将敦煌本《月仪帖》和传世诸种帖本作比较,将异同之处分为以下五类:(一)帖本泑损,而墨本完全者;(二)帖本细笔磨损,而墨本清晰可见者;(三)墨本映带、笔势显然,帖本含混者;(四)帖本失摹,而墨本正确者;(五)墨本与帖本均不误,可两存者。[1]457-459可谓观察细致,结论精审,本文不再赘述。墨迹本为典型的章草书法,与传世刻帖有相同的源头。墨迹本体现了索靖书法法度谨严、气势峻迈的特征,从中能感受到书写者一丝不苟的态度。

若将此《月仪帖》墨迹本放在书法史的脉络中,我们能发现哪些问题呢?

图7 西汉成帝永始年间(公元前16-前13年)竹简《神乌赋》 江苏连云港东海尹湾汉墓出土

图8 新莽(公元9-23年)马圈湾汉简《王骏幕府档案》

其一,存世的章草书法,以传为三国吴人皇象(生卒年不详)所书的松江本《急就篇》和西晋索靖的《月仪帖》为代表,形式多为刻帖。这种章草的形制,乃隶书和草书笔法兼而有之。笔划结尾处的波笔保留隶书的写法,笔划之间简率相连是草书的特征,字与字之间则不相连。传世墨迹西晋陆机(261-303年)的《平复帖》与《急就篇》《月仪帖》年代相近,却不见隶书波磔的写法,结体纵长放任,有着今草的形态。考古发现的文字遗迹,如东汉永元五年至七年(公元93-95年)的《永元器物簿》,敦煌汉简、西晋十六国时期的楼兰文书残纸等,也看不到程式化的章草的写法。这一现象使人产生疑问:刻帖中的章草书法,是日常使用过的书体吗?丛文俊先生认为,章草不能代表严格意义上草书演进的阶段性成熟状态,不是一个必然环节,而是写入字书后的特殊样式,即当时借助字书传播承习的“标准草书”。[20]丛先生此处认为的章草,应是程式化以后的章草,亦即刻入法帖中的章草样式。笔者认为,书体的演进都有一个渐进的过程,诚如唐朝张怀瓘所言,章草为“既隶书之捷”,是由隶书的简捷写法发展演变而成的,应当属于书体发展演变中的一个环节,可分为俗体的章草和规范化、程式化以后的章草两种样式。俗体章草是日常使用的书体,譬如出土于江苏连云港东海尹湾汉墓的西汉晚期汉成帝永始年间(公元前16-前13年)的竹简《神乌傅》(图7),其书体被称为“草隶”,亦可视为早期的章草书法,结构自如,字形变化多。新莽时期(公元9-23)马圈湾汉简《王骏幕府档案》(图8)“用锋特色鲜明,有大量提顿笔和绞锋笔法,这既形成点线粗细差别,也萌发早期今草笔意。”[21]西晋永嘉年间(307-311)至十六国时期(304-439),楼兰文书的书迹也多有章草书法的面貌,如《得必安帖》(图9)具有典型的章草体势,字字独立,略带今草笔意。这些都是日常使用的未经规范的章草。而“规范化了的章草除了波折外,已经很少能见到隶书的痕迹了,用笔的提按使转渐趋成熟,字法结构也更加严谨而精美,几乎无异于行楷。”[22]这一描述正符合法帖中章草书法的特征。《月仪帖》墨迹本属于后者,是程式化的章草。

图9 西晋至十六国(公元304-439)楼兰文书《得必安帖》

其二,从俗体章草发展到程式化的章草,中间的过程和细节我们并不清楚。丛先生所说的“标准草书”,似不同于汉代熹平石经(刻于公元175-183年)、三国曹魏正始石经(建于公元241年)及唐代开成石经(刻于公元833-837年)的正书体。这些石经同时具备传播儒家经典和正字的作用,是由朝廷刊布的。而以《急就篇》《月仪帖》为代表的字书、书仪的章草书法由谁设定标准则未可知,或许是在约定俗成的情况下又得到了书法名家的支持。古代书论中将西汉元帝时期(公元前48年-前33年)的史游作为章草之祖,张怀瓘《书断》云:“案章草者,汉黄门令史游所作也。……史游即章草之祖也。”[23]如果这一记载准确,那么史游(生卒年不详,汉元帝时官黄门令)应该是章草书法的集大成者,他整理编写了《急就章》,并以草书写出,使得章草书法规范化,后世称“章草”也因《急就章》而得名,但他本人并未留下任何书迹。《急就章》作为古代儿童启蒙学习的书籍流传广泛,最早可能有隶书写本;东汉、三国及西晋草书盛行,应当有不少出于书法名家之手的草书写本,但只有三国时吴国皇象章草写本通过刻帖流传下来。《急就篇》也是索靖墨迹的名篇,上文提到《宣和书谱》曾载其名,宋人黄伯思(1079-1118)《东观余论》卷下《跋章草〈急就补亡〉后》《跋索靖章草后》和叶梦得(1077-1148)《跋索靖章草〈急就篇〉》都有记载,认为:“今世所传惟张芝、索靖二家为真,皆章草书”。[24]此外,作为章草名篇的就是索靖《月仪帖》。这两种流传至今的章草书法说明魏晋之际规范化的章草曾经流行。即使以今草、正书等“新体”书法闻名于世的书圣王羲之(303-361),也有《豹奴帖》这件章草尺牍以刻帖的形式传世。史游的章草具有何种面貌已很难知道,只能通过同时期的出土文字遗迹推想一二。我们目前所见程式化的章草,应是魏晋人的写法。华人德先生认为,汉代草书发展到魏晋有两种方向,一是摆脱隶书的影响成为今草,一是保持原来的形体,增加装饰性,变得工致而程式化。这和隶书在汉末魏晋的发展情况是一致的,要么更为简捷流便,向行、正书发展;要么夸大、固定波磔的特征而程式化起来。[25]

其三,魏晋以后,章草式微,书法史上一般认为到元代章草才得以复兴。然而20世纪以来的新发现说明,隋唐时期的章草也有重要书迹保存至今。上文提到故宫博物院藏隋代名家所书《出师颂》,即属于隋代章草书法。在敦煌吐鲁番文献中,除本文讨论的《月仪帖》残本以外,另有一件墨迹本与《月仪帖》相类似,这就是《佛遗教经》残本。这件写本的书法无疑也是章草,而且是楷书成熟以后、极其规整的章草书法,“人”“来”“及”等字捺笔程式化的波磔非常明显。相比之下,《月仪帖》牵连处多,笔锋更为锐利,《佛遗教经》则节奏更为舒缓。这两件都属于唐代章草书法。另外,辽宁省博物馆藏《恪法师第一抄》为罗振玉旧藏,学者们根据白麻纸性质及十九张纸整体使用的方式将书写年代定为唐垂拱(685-688)至开元(713-741)年间的盛唐时期。[26]这件章草书法应出于僧人或写经生之手,与《月仪帖》及《佛遗教经》写本的章草书体不同,并无燕尾和波磔,但字字独立,省略笔画,重新约定偏旁部首的写法,和今草的特征不同,属于较为特殊的章草书。而在敦煌文献中,这一性质的写本有多件,如法藏P.2037《瑜伽论手记》、P.2176《妙法莲华经玄赞卷第六》、P.2063《因明入正理论后疏》等写卷的书法都属于这一类章草。吐鲁番吐峪沟出土的《俱舍论颂释》一组残卷也以章草写就。史睿引用王家葵的观点指出,唯识宗的章疏多用章草书体,而以上提及的两组写本正有此特征。唯识宗的创始者为玄奘,史睿还根据《宋高僧传》等文献补充,玄奘在译场中口授大小乘佛典经义,再由窥基、普光等人笔录为经论注疏,乃是普遍情形。经过十余年译场的记录,唯识宗诸弟子及再传弟子逐渐形成了利用章草书写本宗经论注疏的传统,并传之后世,播之四裔。抄写唯识宗章疏的写经生,同样需要具有识读和书写章草的能力。史睿还在日本正仓院保留的经师书样中看到一组经师练习或考试的写本,各类特殊书体均备,其中就有一段连续书写的章草字体,并且旁注楷书。为东大寺和日本皇室写经的经师的地位大致与长安慈恩寺、西明寺等大寺的写经生相似,故可推测,长安大寺写经生也需要具备识读和书写章草的技能。[27]敦煌吐鲁番发现的这些章草佛典注疏,即来源于长安玄奘的译场,应为译场笔录的写本,或是再次传抄后传播到西北地区的写本。章草在唐初僧人和写经生中曾经传承,这是书法史上没有记载的重要内容。

回到上面的问题。如将《月仪帖》写本放置在书法史发展的脉络中,我们可以证实,索靖的章草书法所具有的重要地位,他在章草书的发展过程中是承上启下的人物。收入刻帖中的索靖《月仪帖》在唐代有墨迹本流传,有据可依,保留了魏晋以来程式化章草的面貌,因而是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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