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君(南京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0)
图1 美国专利局1854年8月29日颁发给霍乐迪(D.Halladay)的风车发明专利证书,编号11629
时至今日,随着现代性在全球范围不同文化语境中的多元发展,对艺术现代性“去中心化”反思成为一个重要的理论开展方向。本文希望通过美国式风车这一代表性的题材,来重新讨论艺术的现代性问题。因此,本文讨论的风车是1854年在美国发明、主要用于中西部干旱地区抽取地下水的工具(图1),这种风车在1930年代以后逐渐被汽油和电动泵替代。它在历史舞台的这几十年时间,是美国现代化历程的重要阶段,也是美国艺术构建自己身份的重要阶段。美国式的风车在外形、工艺、功能、造价、兴衰时间等几乎所有方面,与欧洲流行的、主要作为磨坊动力的风车有着较大差异②欧洲风车最迟在718年在波西米亚地区出现,主要用于碾谷,后来在荷兰广泛应用,其与美国风车的技术差别详细论述参见:Edward Charles Murphy, The Windmill: Its Efficiency and Economic Use, PartⅠ [M],pp11-12. 欧洲风车在德克萨斯的应用的历史可以参见James M. Day, Vanes in the Wind: Art and Custom in Texas Windmills[M], pp.211-212。。因此,这种风车可以视为现代艺术进程中,美国风景的一个符号。另一方面,由于其功能的针对性,它与西南部独特的自然环境与地区文化相适应;即使对于美国东海岸的大都市来说,风车也是一个相对陌生的题材。从这个角度来说,美国式风车又是个美国现代艺术进程中作为地域文化代表的一个符号。
德克萨斯(下文简称:德州)作为美国西南部的重要农业州,曾经是美国风车的主要市场之一。风车也成了这片土地上独特的风景,成了人类对这片土地的改造的象征物,因而在德州画家的画作中被广泛描绘。德州绘画中有风车的风景,也因此成为讨论西南地区现代艺术的一个重要窗口。
从19世纪末开始,随着德州地区经济的发展,地区文化意识也开始觉醒,1920至1940年代,德州地区的现代艺术运动也以达拉斯为中心广泛开展,并形成了全国范围内的影响,成为美国现代主义艺术运动重要的组成部分。本文追溯了风车作为一个现代技术的产物和工业大生产的产品,对于德州地区生活的影响,及其相关的文化记忆在绘画中的不同体现。
尽管在绘画中出现的风车形象与文学作品和回忆录等文献中相互印证,很多时候象征着人的坚毅品格、乡愁等情感。但从技术角度来看,美国式风车本身是现代技术发明和大工业生产的产品。换言之,它是美国西部现代化进程的产物,也是这一进程的推动者。
从美国式风车的发展历程来看,是一个技术进步迭代的过程,由一系列的技术发明和改良累积而成,最终也由于技术的进步而退出历史舞台。尽管风车的发明者霍乐迪(D.Halladay)在康涅狄克州建立了公司生产风车,随后在全美推广业务,但是大多数生产商直到1870年代才逐渐出现,在随后的二十年中,风车产业成长为美国农业用具的重要组成部分。[1]23-25在1928年,德州市场大约卖出了36500架风车。这一过程中,围绕更高效、抗强风、易维护等功能诉求,一系列的技术革新被发明,并且伴随着相关的产业化和激烈的商业竞争。
图2 左:1940年 “挑战”27型号风车的油槽部分及可替换的零件 右:1923年德州沃斯堡的Axtell Company公司为铁路型号风车列出的零配件表及价格
在风车产业发展的高潮阶段,金属风车部分替代木质风车的过程是一个重要的技术变革。 在前期,风车除了部分配件之外的主体都是木质的。风车的安装高峰期在1880年代到20世纪初的几十年,大尺径的木质风车占据了大部分市场。1870年代,金属风车被发明;1890年代,它的数量稳步上升。其中重要的因素是金属成本的下降,从而带动成品的价格具有竞争力。从1899到1914年是金属风车逐渐取代木质风车占据市场主流的时期。[2]33在1917年美国农业部对21个主要的风车制造商的调查显示,在过去的25年中,两种风车的总数量都在上升,但是金属风车的数量提高的更快:1889年木质风车的市场占有率为38%,1914年这一数据降至23%。[3]从1915年开始“空气动力(Aermotor)”公司发明了自动加油的金属风车以后,它的数量处于持续增长之中。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个转变过程一帆风顺。开始时由于竞争和较高的原材料成本,很多金属风车制造商采用了低于品质要求的金属,导致他们的产品有易损和难维护的坏名声。相比之下,木质风车在中低风速、轻微受损时工作效率更高,并且噪音也更小。为此,像“空气动力”这样的金属风车制造商对产品的齿轮组、轴构造作了一系列技术改进。而埃尔金公司(Elgin Wind Power and Pump Company)的“标准”牌风车1906年采用油槽技术(图2左)解决了风车齿轮润滑的工作,随后被几乎所有风车采用。[4]
在风车产业中,大部分的零部件都是标准化和可替换的,这也是工业大生产的重要标志之一。在售出整台风车的同时,生产商也为已经安装的风车提供维护所需的零部件。在插图中可以看到1930年代埃尔金公司出售的零部件列表和价格(图2右),用户可以单独购买这些配件用于修理和维护。
图3 左:多泽1938年的《德州风车》素描,在近景中描绘了一架木质风车(可能为“星牌”),中景为一架金属风车右:1932年的照片中,从左至右依次为“挑战者”27金属风车,16英尺的铁路型木质风车“日蚀”,14英尺型农场常规型木质风车“日蚀”。摄影:B.H.Burdick
在复杂的自然条件下,不同类型的风车具有互补作用。尽管金属风车的总体效率优于木质风车,但在实际的使用中,影响风车效率的因素是多方面的,爱德华·墨菲的一系列实验显示:风速,风车轮大小、转速,风车塔的高度,周围的遮挡物等因素各自的数值,以及它们之间的比例关系,对风车效率有复杂的影响。[5]所以,在复杂多变的具体环境中,很难说哪种风车完全优于另外一种。约翰·华尔特从实践的角度也证明了这一点。[6]所以在当时,很多农场主都配置两台风车:一架“日蚀”的金属风车,同时用一架“星牌”木质风车作为补充。[7]正如我们在一些艺术家的写生稿中发现的那样(图3),木质和金属的、不同型号的风车被安装在一起,不是为了美观,而是为了相互配合的功能需求。
1930年之后,经济大萧条重创了包括风车在内的很多行业,另一方面,随着汽油和电动力的不断进步,电网遍布偏远的乡村、农场。1935年开始,乡村电网开始向偏远地区提供廉价的电力,农民和农场主通过电网,与现代文明的“高速路”搭建了联系,风车的需求开始急剧萎缩,风车产业也自此衰落。[8]到1963年,在全美可查的记录中只有3000架风车售出的记录。[9]
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整个风车的兴衰历程,可以视为一系列技术革新的历史。虽然美国式风车在19世纪中叶就已经发明,但是其真正开始广泛运用,始于美国南北战争(1861-1865)结束后的经济腾飞阶段。而其用途,虽然也有为城市提供饮用水的例子,但主要用于四个方面:中西部干旱地区的生活、农业灌溉、农场畜牧业、铁路。由于风车的发明,使得原本无法居住的半干旱地区可以生存,并进行农业、畜牧业生产,也通过铁路将这些更偏远的地区纳入到全国的交通网络中啦。围绕风车的技术进步,广泛而深入地改变了这一地区的生活,也塑造了新的地区风景。
如芒福德(Lewis Mumford)所论,在10到18世纪的漫长时间内,人类尽管能够利用畜力、风能、水能代替人力,但并没有真正进入机械时代。[10]持续的机械运转代替手工劳动只代表了工业化的第一阶段。基迪翁(Siegfried Giedion)认为在工业化的第二阶段,以福特汽车生产线为模本,一个机械技术发明需要参与社会大生产链条。基迪翁运用了一个隐喻来解释这一阶段:1783至1785年间,奥利瓦·埃文斯(Oliver Evans)发明的全自动磨坊中,一个完整的生产线被分工为不同阶段、功能更具体的支线。[11]反言之,多条分工更加精专的生产线组成了更大的生产线。在基迪翁的理论中,整个机械化社会可视为最终的生产线。
美式风车是现代技术发明与革新的组成,也是工业化大生产的构成部分。从风车参与社会大生产链条的位置来看,我们可以从生产、销售、使用三个方面来进行分析。风车生产过程展示了生产线的组织形态,19世纪很多工厂只有一个木作为主的车间,金属和铁匠活儿也在其中,重型的铸造和金属工艺都承包给其它专门的公司完成,生产商负责组装。这种组织形式不仅小型制造商采用,像“日蚀”这样的重要生产商也采用。[12]典型的风车工厂有模型车间、翻砂车间、机械车间、木作车间、金属叶生产车间、组装车间、外销车间。[1]32在金属风车出现后,木作车间就与销售部合并了。不论生产线如何分配,一种大生产的分工协作方式都是其内核。
在配件的生产中,流水线也是必要组成部分。1890年之前的木质风车上,对于暴露在外的木质部件的唯一保护措施就是涂保护漆。风车制造商的销售宣传材料上通常说这个程序是手工完成,但实际上,批量生产过程中不可能花费太多时间来手工涂漆,风车轮叶和尾翼基本是挂在传送带的钩子上,在油漆槽中沾一两次,然后挂着风干。1890年代,镀锌工艺在风车制造中运用后,加速了这一程序的大工业化进程。[2]40这些简易的流水线生产虽然无法达到福特汽车生产线那样的完备程度,但是它与传统手工作坊的差别已经显而易见。
图4 上:1918年德州沃斯堡的Axtell Company公司的信笺抬头印花为公司在铁路旁的厂房 下:1870年美国风泵公司(U.S.Wind and Pump Company)在芝加哥铁路旁的厂房
在生产完成之后,风车被运出工厂,进行销售。最初所有的风车都是通过铁路运出工厂,所以工厂也都靠近铁路线建造。1865年南北战争结束后,铁路网络扩展了许多,轨道也变得标准化,轨距宽度固定在4英尺。这样,一个公司就可以将他们的产品转运到铁路网连接的任何一个其他公司去(插图4)。最开始生产商直接将产品卖给客户,但是很快制造商就开始将他们的产品整销给主要的代理商或自己在各地的分部。[13]风车的代理销售主要有两种类型:一种是代理商的长期整销,例如德州沃斯堡(Fort Worth)的阿科斯托公司(Axtell Company)在1890至1950年代,在德州和俄克拉荷马有代理贝克公司(Baker Manufacturing Company)的叶轮和风车塔的全套产品的独家代理权。在跨德州地区,艾尔帕索(EL Paso)的布迪克公司(Ship Burdick and Burdick)很多年代理“挑战”公司的风车产品。丹普斯特(Dempster Mill Manufacturing Company)风车公司的德州阿马里洛(Amarillo)分部。第二种类型是贴牌销售,很多销售商自己不直接生产,跟其他制造商订制自己的品牌,然后销售。[1]45
另外,很多小型公司直接将风车产品销售给50英里以内的顾客,因为距离够近,他们可以直接用拖车或汽车自运。因为不用支付高额的运输费用,地方上的小公司有可能在与全国范围内的大公司的竞争中取得优势。[2]64-74
通过上文的分析可以发现,风车的生产者和制造者由一个运输网络相连接:
工厂-(火车)-顾客
工厂-(火车/卡车)-各地代理商-(货车wagon) - 顾客
工厂-(火车/卡车)-分销商-(卡车)-零售商-顾客
这个网络将风车产业纳入到整个社会大生产的链条中。如果采用基迪翁的理论,铁路和公路就像传送链一样,将生产商完成的产品传送到下一个社会大生产的环节。风车产业成为了整个机械大生产中的一个环节。
从负面的消息来看,现代工业造成的问题也在风车产业中得以体现。19世纪下半叶,福克斯河谷区的巴塔维亚、伊利诺伊成为了美国最重要的风车制造中心。1863年,霍乐迪的公司叶从康涅狄克迁到了巴塔维亚,其它的主要生产商,如:“挑战”“哺育”“阿普灵顿”随后也迁到了这里。1901年,福克斯河谷区的数千名风车制造厂的工人参加了罢工游行。随后,奥罗拉(Aurora)、巴塔维亚(Batavia)、圣查理斯(St.Charles)、基勒瓦(Geneva)、德州的(Plano)和埃尔金(Elgin)等多地的风车厂工人也举行了罢工活动,要求降低劳动强度。[15]
图5 上:约1935年左右,德州艾尔帕索地区的Burdick&Burdick Company公司在往新墨西哥(New Mexico)运送风车下:约1941年左右,德州沃斯堡地区的Axtell Company公司运载风车的卡车
使用环节上,在美国中西部地区,风车的用途主要有生活、农业、畜牧业、铁路四种。农民是风车产业的主要消费者之一,在美国,尤其是中西部地区,几乎每个没有地面自流河的农田都至少有一架风车,农民使用风车抽取地下水来提供生活用水。
德州地区的农民也使用风车来帮助农业生产,值得注意的是,与阿肯色或者圣贾奎因(San Joaquin)的村子的情况不同,德州的很多风车不是用来灌溉经济作物,更多时候是耕地边缘干旱地的补充性扩展,或者用以预备抗击旱灾。[16]这一特征使得风车在农田种植中具有某种田园牧歌式的氛围,而较少具有机械大生产的特征。另一方面,风车的使用导致地下水的过度抽取又加重了环境问题。在堪萨斯、内布拉斯加、德州潘汉德农场、中西部的其它部分,适宜耕种的大平原充斥了牲畜群,牲口生意繁荣;随之其中一些地方就成了安居之所,但过度开发也加速了土地的沙化。[17]
尽管风车在德州更早出现,但是直到1860年之后,休斯顿Tap and Brazoria铁路利用风车给蒸汽机车补给水源,风车才真正开始在这一地区产生重大影响。当时的蒸汽机车每20英里左右需要更换一次水才能保持运转,而且为了防止积碳,补给的水源必须是清洁的,铁路则利用风车为蒸汽机车提供清洁、可靠的水源。至1874年,四通八达的铁路网为沿线的农田、农场和市镇带来了人流,铁路沿线的风车供水系统组成了美国的一道风景。[1]26-28
1882年开始,很多农场也用它们抽取更深或更大量的水来饲养牲畜,农场开始成为风车最大的市场。[2]53同时风车的使用也一举结束了德州地区农场缺水的局面,大大提高了生产力。[18]一头牛平均一天大约需要消耗14加仑(约53升)的水。一般的农场都会拥有20头以上的牲口群,一年需要消耗3000桶的水。按每桶120-159升计算,共计360,000-477,000升水,如果考虑到很多农场的牲口数量远远多于20头,这是一个不小的水源需求。[18]起初牲畜交易是按头计算,所以农场主在他们广袤的草原上每5英里树立一架风车,满足牲口的基本饮水需求;但是后来牲畜交易改为按重量结算,如果牲畜需要走很长的路去饮水就会掉膘,所以农场主树了更多的风车来尽可能地减少牲口的饮水距离。1880年代早期,德州的ⅪT农场大约有325架风车,这让他们闻名远近。[1]78
而随着农场风车数量的提升,以及更适合农场需求的风车的发明,牲口繁殖数量也得到了显著提升,很多农场第一次制定了控制牲畜繁殖次数的措施。[19]而到1929年,全美20%的羊毛、97%的马海毛都产自德州。[20]
由于风车在西南部现代化进程中的广泛使用,它的形象也成了现代生活的标志之一。德州鲁布克地区(Lubbock, TX)的西部风车公司(Western Windmill Company)在1911年的独立日游行庆典中制作了一辆花车:由两只骡子拉着,上面陈列着汽油发动机、“日蚀”风车和麦康米克(McCormick)收割机、炊灶等他们销售的产品。在花车中央,放着他们代理的“森松(Samson)”风车的模型。[21]这种广告性质的游行,在另一个侧面也展示了为当时的大众生活带来巨大变化的元素(图6)。
通过本节考察不难发现,风车本身不仅包含了一系列技术革新,其产业也是以社会大生产的为标志的现代进程中的一个重要环节。如果将整个20世纪初的美国视为一个生产流水线,那么风车的生产、销售和使用无疑将相关的环节纳入到整个社会的流水线中去。这个过程不仅是生产的革新,也为社会生活提供了新的经历,并凝结为新的文化记忆。
图6 1911年独立日西部风车公司的游行花车
上文两节论述了美式风车的发明和技术改进,产业化的完善,使得这项技术成为美国西南干旱地区现代化进程的一个重要部分,也将原本偏远分散的农业纳入到整个国家的大生产网络中。对于艺术家来说,风车也由此成为了生活中习见和重要的风景,画作中的重要题材。本文对于收集到的德克萨斯风车相关的绘画作了多种类型的区分:在一类画作中,除了作为习作的画稿之外,在另一些作品中风车单独出现或作为画面中的主要形象出现。另一类画作中的风车处于一种全景式的图像中,很多作品是系列壁画中的一幅,表达了对于“家园”的印象。本节集中于第一类图像的分析,后一种类型下节详论。
在图1的这一组作品中,风车的形象无一例外地被描绘在画面的中心位置,在平滑的地平线上高高耸立,因此具有了某种纪念碑的特征。这种表现方式与我们在文献中看到的文化记忆相吻合。林德赛·贝克(T. Lindsay Baker)在他30多年的研究生涯中研究了几千张以风车为主要题材的照片,在这些材料中,风车的高度、体量和外形,使他们特立于木桩、栅栏这样一些地表的其它直立物。因为在干燥的平原上耸立的风车常常是在远处唯一能看到的人造物,非常容易给观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一些文献中,这些转动的风车经常被比喻成各种美好的形象,与一些愉悦的经历联系在一起。1983年布歇南在回忆他童年生活时这样形容风车:“它们在风中飞舞的样子像是男孩的风筝。”[7]1907年,5岁的阿兰鲍沃斯举家迁往德州的奥佐那(Ozona),当大篷车行驶在道上,他看到“随处可见转动的风车,像明亮的镍币”。这印象深刻的画面直到多年之后,他才理解对于德州西南部的干旱地区来说,那意味着生命。他继续写道:“就像灯塔之于海中的船,风车是一个坐标,……除了风车和铁丝网,这些地方没有人迹。”[22]
图2的示例是一些个性特征更为鲜明的例子。在艾弗·斯波斯(Everett Spruce)的画作中(图7),我们通过风车的尾翼还能隐约辨识它的原型,但整个形象被重新构建为一朵红色的花。周围的事物形象也被无法仔细分辨,在图中与风车的形象一起组成了一片红色的太阳花田。将风车理解为花的形象在目前收集到的图像中虽然仅此一例,但是在文献中并不少见,林德赛曾总结,他在日记和回忆录中多次发现将风车比作花朵,就像在洛夏墨迹测试中,一个人可能看到一个巨大的太阳花,但是一会儿又看到猫王的头像。虽然他认为这些比喻基于个人经验,甚至有些牵强,但这些集体记忆勾画出的风车形象是坚韧和不屈的,可能是这些比喻产生的原因。[1]5-6
图7 艾弗·斯波斯《无题》,私人收藏
从象征的角度来说,风车的伫立标识了人类的入驻赋予了土地新的意义,这个土地不再是完全的自然,而是部分人造的自然:人类参与了这片土地上风景的建造,而风车是这个意义的点睛之笔。在这样的语境中,风车让人想到了纪念碑。华尔特·韦伯(Walter Prescott Webb)1931年发表的文章中列举了经济、社会、环境、历史的地区特征,强调这些是他们的文化身份。像“风车”这样的事物,向世人昭示了这片土地的生机。自然的顽固性促使人们去发明人造物,但是在人们努力和超越的层面之上,人们的成就代表了从古至今的秩序的碎片和生存。新与旧的发明,一户接一户的生存和安居,人与自然之间努力地观察与交流。德州艺术家经历的,是对于十年中环境演化的一段跨时段的观察。[23]
这种感觉可能在霍泽(Alexandre Hogue)的《旱灾区》(Drouth Stricken Area)(图8)表现的最为明显,这幅藏于达拉斯美术馆的著名画作表现了被旱灾摧毁的生活。在创作之前,霍泽不仅作了一系列习作为最后的创作做准备,他也在事后回忆了画中的各个元素。画面中前景的风车处于残破状态,停止了工作,因此地上的储水器也干涸已久。霍泽承认,画面中的各个元素来自于自己生活的环境,甚至风车的形象来源于他自己曾经拥有的一台。[24]但是整个画面并不是表现某个真实的场景,它是关于沙尘暴记忆的一个缩影。我们在当时的一些摄影作品中能够发现相似的场景(图9),这些旱灾对于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留下的集体记忆。而这种记忆也只属于生活在这里的人,其他人很难想象亲历者的震撼和造成的复杂情感。
图8 亚历山大·霍泽《干旱区》,1934年,布面油画
图9 《南部平原客》一书中收录的一次沙尘暴来临和过后的场景
我们可以在一些文献中发现风车被赋予了一系列拟人化的品格,在20世纪初,风车的经销商就以第一人称宣传自己的产品具有坚韧、任劳任怨的品格。[25]风车因此成了在德州严酷的自然环境中的居住者的象征。在《西部的风车》一书中,总结我们能从风车身上学到的品格时包含了这样的内容:
做稳定而可靠的人。
没有人关注时也不停止努力。
直面风暴。
不要躲避风暴,而要拥抱它的力量。
站得越高,风越强,越坚持自己。
让你灵魂的尾翼指引正确的方向。
哪怕骨节吱嘎作响,也要坚持完成工作。
顶天立地。[26]
在拉塞尔·亨特(Russel Vernon Hunter)的画作中(图10),我们看到了这种表达最直接的体现。与其他单独表现风车的画作不同,这幅画作的前景中央位置是一个男性身躯,他身旁的矮凳上摆着一桶水,似乎是从远处的风车下的水库中汲取来。他一只脚踩在放水桶的凳子上,似乎正在洗澡。为了遮挡炎热,他还戴着帽子。他清洁身体的动作也充分展示了他身体的雄壮和健美;而同时他的身躯与风车的形象部分叠加在一起,共同占据了画面中央最吸引观众视线的位置。这具皮肤深色而健硕的男性身躯可以视为这片土地上的劳作者的形象,通过构图上的叠加关系,风车似乎是这个形象的另一种表现。
这种图式中的风车形象并不难理解:由于风车帮助人类克服了自然环境的艰辛,它自身在荒原上挺立的形象也成了这种征服的象征符号,因此被赋予了花朵、丰碑,人的美好品格等描绘方式。
在全景式绘画中,风车没有像上节所论图像那样占据非常巨大的画面空间,而与其它元素一起构成一组符号链,成为德州现代化的风景组成部分,也是当地的人们和艺术家引以为傲的家园的组成部分。
图10 拉塞尔·亨特《无题》私人收藏
通过回顾历史可以发现,代表德州的这类文化符号是在现代进程中逐渐形成和更迭。1924年,一个圣路易斯的旅行者讲述了当时发生的变革,他首先回顾了关于德克萨斯的传统印象:大卫·克罗克特、阿拉莫战役(Alamo)、牛仔、草帽、烈酒、印第安人。但是在当今,代表德州的元素已经发生了彻底的变化:油田、棉花、蓝色矢车菊、错综的铁路、点缀着村镇的大平原等元素组成了新的景观。文章中,作者勾画了当时德州正在发生的现代化进程、工业化的农田和农场。[27]约翰·杰克逊回顾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南部代表性的一些文化象征物,例如:市政厅、小型学院、乡镇商店、温泉,所有这些元素成为当地文化的象征符号链。[28]
很显然这种符号的转变也已经被当时敏锐的艺术家们察觉,比沃特斯曾经专文总结:在一些表现德州“原始主义”的画家手中,传统题材包括野牛、印第安人、牛仔,但是这些元素因该随着德州特别的环境变迁和影响力变革而被调整。[29]从本节收集的这些画作来看,显然艺术家们已经采用了新的元素组合来反映当时变革中的德州风景。
与此对应的作品主要来自1930年代“大萧条”之后罗斯福政府的艺术扶持项目“美术项目”(Section of Fine Arts),①1933年,美国财政部推出了为期六个月的“公共艺术项目(Public Works of Art Project)”,由政府资助艺术家在邮局、市政厅、学校、医院等公共空间创作艺术,旨在唤起人们战胜时艰、对生活和美的信心。全美范围内,3,750位艺术家创作了15,660(其中700多件壁画)件作品。由于“公共艺术项目”效果良好,美国财政部1934年推出了延伸的新项目,其中”绘画雕塑项目“,1938年改名为”美术项目“(Section of Fine Arts)专门资助在邮局的公共艺术创作。在德州,这些艺术计划促成了69个邮局和市政建筑内106件作品的诞生。最初大都是系列壁画的组成部分,悬挂在当地邮局内的墙壁上。这些画面内容大致包含两方面:一类描绘了德州重要的历史事件,另一类是对于当时德州现代化进程的记录。在后一类画面的叙事中,风车作为一种标志性的文化符号,与铁丝网、牛仔、火车、油井、电网、棉花种植场景等一系列符号构成了当时德州的历史画卷。画面中的符号代表了现代化进程中的德州,也代表了最能鼓舞人心的变革。
其中朱利斯·沃兹(Julius Woeltz)的《牲口登车》(Loading Cattle)和《火印》(Cattle Branding,图11)中,风车的形象风别表现了火车站和农场的风车形象。它们和前景的牛仔和牲口共同组成了畜牧业的生产场景。这组作品还包含其它四件,分别为:《坎雍峡谷的探险》(Coronado’s Exploration Party in Palo Duro Canyon), 《巨犁》(Gang Plow), 《圆耙》(Disk Harrow), 《油田》(Oil),除了坎雍峡谷的探险之外,在这一系列作品中出现的元素都不是某一个特别的写生的瞬间,但又是当时大生产环境下的农业、牧业、油田等的经济和社会生活的普遍场景。
图11 朱利斯·沃兹《火印》,1941年
而约翰·亨特(John Warren Hunter)的《南德州全景图》(South Texas Panorama)则采取了另一种图式(图12),这幅“全景图”采取了一种紧凑性的构图,在一件作品中表现了当时德州正在发生的标志性事件,包括:油田、输油管道、棉花种植、牲口登上火车、邮路的新发展,涵盖了农业、工业、畜牧业、交通等重要方面。在画面右上角,铁路旁的风车形象作为这一系列变革符号的组成部分而存在。它与其他的人和物在画面中被紧凑地安排在一起,而实际上观者很容易理解,这些事件并不在同一个场景中发生,而是艺术家对当时最具代表性的变革符号的采集和“拼贴”。因此,虽然画面也分为前景和背景,但是很难说哪部分或者那些符号更加重要,它们共同构成了艺术家关于当时的德州最具鼓舞力的印象。
当时一种相对保守、试图调停现代与古典风格的观念认为:“现代“只不过是用画笔来表达了一种超越时间的创造性思考的研究。霍泽直接挑战了这种观念,他写道:“对于即时性的创造性思考的研究,不论是在1492年,还是现在,还是1992年,如果研究是即时性的,那么创作就是永远的现代性的。现代艺术的欣赏就是一场愉悦而意外”的巧遇,是在艺术中巧遇生活中的寻常之物。[30]虽然前文几节的图式所展示的场景各自具有独立的意义,但是通过分析这些全景式的风景,可以发现它们是在整个德州地区现代化进程中的局部。各种风车的形象既具有各自独立的意义,也具有在现代化进程中的结构性意义。
美式风车是一个具有地域特征的物件,同铁丝网、谷仓、谷物加工线、机械农具等元素一起组成了一个符号链,标示着特定地区的现代化过程。这一系列的技术进步也改变着人们的生活,塑造着地区风景。相关的绘画可以视为对这种改变的文化记忆的一种表达。
本文对不同图式中的风车形象的分析显示,技术变革对生活的影响在一种文化记忆中反映出来时,呈现出丰富的演绎方式。如果对比本文第一、二节从技术角度的分析和第三、四节从画面图式的分析,可以发现,绘画中的风车形象并不是直接和自觉地反映技术进步:
1、它可能作为一种精神或美好事物的符号,象征着居住者的美好品格。
图12 约翰·亨特《南部德州全景图》,1939年
2、当人们试图概括这一时期正在发生的历史变革时,它又与其它标志性的题材一起,组成全景图中的标示变革的符号链。
本文刻意回避了“地区现代主义(Regional Modernism)”一词,不仅是由于文中所论的部分艺术家不认同这个概念,更主要是因为“地区”似乎对应于某种“中心”,暗含了一种“中心——边缘”的理论构架。围绕这一设定,在风格、技法层面,可以梳理出一条从欧洲到美国的线索。在题材层面,巴黎和纽约这样的大都市生活成为了模本。在美学观念层面,有一条从后印象派到抽象主义的主流叙事线索。而在这个理论结构之中,其它的艺术运动则作为一种边缘或补充性的存在,它们或是逆潮流而动的运动,或是主流叙事的“降级”版本。
时至今日,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在反思现代主义理论构架的同时,也希望提供新的解读角度来打破“中心——边缘”的叙事模式。德州地区的有风车的风景画为这种尝试提供了一些例证。从题材上来看,它对于西部半干旱地区的现代化进程非常重要,它不仅改变了人类在这一地区的生存处境,也将偏远地区的生产、生活纳入到整个国家大生产的网络。这也是它成为一种文化象征符号,被赋予人类美好品格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正如在画作中显示的那样,由风车、铁丝网、谷仓等组成的符号链,与包括大都市在内的其它环境中的风景有着明显的差异,这种差异甚至在当下仍然存在,它们彼此之间无法成为对方的模板和发展前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