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主体到因素的医患关系研究及身体隐喻*

2021-04-03 16:30邢玉凤
中国医学伦理学 2021年2期
关键词:医患医学身体

赵 旭,邢玉凤,陈 天

(山西师范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山西 临汾 041004,zhaoxuhehe@126.com)

医患关系既是制度化的基本社会关系之一,同时又是特殊的人际关系。现代医患关系不再是传统的医患双方为主导因素的集合,身体经济学者戴维·斯图克勒和桑杰·巴苏将影响人们身体健康的因素放置在更为宏观的政治、社会和文化环境中,认为诸如经济政策虽然不是致病的直接原因,但却是影响身体健康“原因的原因”[1]。我国现代医患关系的研究,借鉴突破了西方的社会医学模式研究范式,既有研究独特历史、制度和政策、关系文化和社会信任因素的宏观视角,也有研究时空因素、利益诉求、认知能力的微观视角。在医学智能化、媒介化、商业化和法制化的四大趋势下,特别是互联网、物联网、AI技术、大数据等与医学的深度融合,现代医患关系不断地被重新定义,这既是医患主体交往方式的创新,也为和谐医患关系的构建提出了新的挑战。

1 转向中国问题——从模式研究到因素研究

国外医患关系的研究主要依靠社会学研究方法,基本上将医患关系置于社会角色互动模式研究,呈现出“医患关系即社会关系”的医患内部主体研究模式。国内研究则呈现多学科的交叉倾向,主要围绕影响医患关系的因素展开讨论,呈现出“医患矛盾即复杂因素之结果”的主客体内外因素研究思路。

1.1 医患关系即社会关系的主体研究模式

第一种,医生角色模式。自从医学诞生之日起,医学就成为医生的“自留地”。从“巫医时期”到“医哲时期”,再到科学实验主导的近代医学,医生在混杂了神权、专权的社会实践中不断地巩固自身的权威。进入近代实验医学时期,医学开始了“祛魅”的征程,带有宗教仪式的神秘医学和具有阶级性质的医学专权逐渐退出历史舞台。将医学的主体视为一个整体,特别是患者既是生物性存在,也是社会性存在的医学思想认识的变革,标志着现代医学的诞生。因此,随着医学模式的转变,现代医学的功能也发生了根本性变革,医生的权力被划分为两个领域:一个是生物医学领域的权力;另一个是社会医学领域的权力。医生作为一种职业,需要长时间专业化和抽象化知识体系的培训,因而医生与患者之间形成了一种“知识堡垒”。医生正是借助医学专业知识不断巩固和强化在医患关系中的核心地位,进而在处理医患关系中,医生往往通过这种专业知识的话语权,演变为干预和控制他人行为的能力[2],“生病的人”成了“病人”,他们“在门诊就诊过程中成了被动、不重要的角色,其功能主要在于忍受并等待”[3]。因此,帕森斯[4]认为,患者与医生的地位,更多的是一种权威与支配的关系。然而,在现代医疗模式中,医生在社会医学中的地位被不断挑战和质疑,甚至危及医生在生物医学领域的权力。

第二种,患者角色模式。生物-心理-社会医学模式的出现,标志着西方医疗模式逐渐从“以疾病为中心”转到“以患者为中心”。罗塞林·雷伊[5]认为,任何疾病与疼痛不是单纯的生物学意义,而是与社会、文化以及历史相适应的。迈克尔·巴林特[6]认为,疾病既是一种生物学现象,也是一种心理社会现象。帕森斯[4]将疾病描述为一种社会现象并提出“患者角色”理论,指出患病不仅是体会患病的生理状态,更重要的是它成了一个社会角色,在此患者角色的扮演中,患者通常可免除正常的社会角色和相应的社会责任,而医生的角色就是把患者送回到正常的功能状态。而后,Byrne和Long[7]倡导的以患者为中心的医患模式,Mead和Bower[8]的民主、平等的医患关系,R.Kaba等[9]强调患者的掌控权都为医患关系从不对称的家长式关系向以“患者为中心”的医患模式递进奠定了基础。患者模式打破了医生对医疗过程的垄断,促使医生将医治过程视为一种兼顾社会性治疗的生物性治疗。因为,患者在治疗过程中也不是被动参与的,“医生和患者一直在相互影响,不能单独考虑。”

第三种,角色互动模型。在反思西方医疗模式,到底是处于医生角色本位还是患者角色本位的模式中,福柯将医疗置于社会调和的功能作用之上。他认为,国家对于公民的控制并非直接控制,而是以身体为中心,将权力化为各种体制,深入公民日常生活中并对其规训,从而生产出有用又驯服的身体,进而他解构了马克思经济决定权力的理论,提出了“知识即权力”的观点。在福柯看来,医方因具有医疗专业知识而天然具有权力,患方具有学习医疗知识的能力也具有权力,医患之间的关系取决于二者之间的博弈。正如福柯分析的那样:“在疾病的理性空间里,医生和患者并无充分的权利占据一席之地;他们的存在之所以被容忍,只是由于干扰几乎难以避免;医学的矛盾功能尤其表现为,既要中和他们,又要维持他们之间最大限度的差异。”[10]身体社会学者奥尼尔则更为直接,他提出“医疗态身体”的概念,将医患对立合法化,并认为医学的功能应是解决社会矛盾问题。

福柯以及后来的身体社会学者们高举身体的社会属性,试图以身体意识的觉醒将医疗模式的争议从生物医学领域引向社会学领域。这种发生在20世纪中期的身体转向,为医疗模式转向“角色互动模型”提供了理论依据。萨斯和荷伦德[11]依据医患互动模式将医患关系划分为三种:主动-被动、指导-合作、共同参与。主动-被动型中医患之间更加符合一种权威-服从的模式,医生居于权威地位,患者听之任之,不会有任何主动性。指导-合作型中医生向患者提出治疗意见,但患者有疑问可以寻求解释。共同参与型中医生充分考虑患者主观感受,将患者的疼痛经历、生活方式等纳入医疗过程中,患者也采用配合的态度,二者共同参与医疗过程。

1.2 医患关系的矛盾即复杂因素之结果

我国现代医患关系起源于19世纪末,而正式的研究始于20世纪80年代初。相比国外对于医患模式的关注,我国更倾向于从多学科、多角度探讨医患关系的成因、影响因素,譬如政策制度、关系文化与身体间性、社会信任以及医患本身的直接因素。

①体制和政策因素。19世纪末西方传教士在中国开始建立医院[12]。但当时医院作为新兴事物并未被民众接受,赤脚医生凭借共同的生活经验所形成的一对一的信赖式医患关系,仍占据主导地位。新中国成立后,在经历免费提供、市场化,再到公共参与的公共卫生政策等一系列背景下,传统医患间较为稳定的关系已被多个临时性关系替代。进入20世纪80年代,受公益福利观的影响,医疗卫生事业是公益事业,具有一定的非排他性、非竞争性属性,所以应由政府和社会等共同参与并承担支付责任的观点被认可。患者除了缴纳保险费外,还必须自费购买部分医疗服务,医生的收入也开始与绩效制度挂钩。虽然这一时期基本医疗体系建立,农村医保全面覆盖,但医患关系并没有因此而改善,反而更加脆弱。

从政策因素来看,对医患关系最直接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医疗卫生投入、医疗卫生资源配置、医疗法制建设等方面[13]。秦敏春[14]认为,影响医患关系和谐的因素主要有政府投入比例太低、医疗体制存在弊端、医患沟通不畅、媒体的负面影响以及医疗风险分担机制不完善等。崔蕴芳等[15]用数据抓取技术对微博评论进行内容分析,研究发现在以微博为媒介的场域中,意见领袖代替了线下医学专家的角色,在医患具体问题上,意见领袖认为体制不健全是医患矛盾爆发的主要原因,国家再分配的不合理与医生待遇问题是医患关系矛盾的本源。

②关系文化与身体间性因素。社会学角度倾向于从关系文化、身体因素等研究医患之间的互动、医患间的身体间性。费孝通的差序格局理论中描述中国人喜欢“以己为中心,按照亲疏远近来划分社会圈子”,这就决定了患者在就医过程中喜欢奉行“有熟人好办事”的规则,并尽量拉近与医生之间的距离,将“陌生人社会”转变为“熟人社会”。

屈英和等[16]认为,在我国文化价值中,个体行为具有较高的关系取向,关系就医现象普遍存在。谢奉哲等[17]以黄国光的“人情面子”理论模型为依托将中国式医患关系概括为“家人模式”“生人模式”“熟人模式”,并指出中国式患者倾向于借助“关系”作为跳板,将工具性医患关系改变为混合性医患关系。医疗纠纷产生时,鉴于“脸面观”的影响,医患之间也倾向用层层关系进行私了[18]。除上述从关系社会学角度解读医患之间的互动,少数学者则是从其他微观角度分析医患间关系。例如刘虹[19]从身体间性来解读医患关系,认为医患关系是同质异体的共在关系,医患身体交互存在,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医患面临的最大的敌人是疾病,二者具有统一的目标,所以医患共情是塑造身体间性维护医患关系的最佳途径。医患关系之所以达不到医患共情的状态,是因为现代医务工作者深受笛卡尔身心二元论的影响,在治愈患者时,常常将疾病从患者身上抽离出来,视患者身体为各种配件组成的机器,“只见物而不见人”。正如谢瑜[20]所说的医患关系还处于一种工具理性的状态,医生是去情感化的“机器”。

③社会信任因素。信任发展模型的构建者Lewick等[21]认为,社会交往中的信任会阶段性地经历计算型信任、了解型信任、认同型信任。在他们看来,信任实质是收益感知与风险感知的计算过程,当收益感知大于风险感知时,医患双方关系是和谐的;当收益感知小于风险感知时,医生往往会采取防御性的医疗手段,比如频繁的检查、化验以及非必要的等待,以便将风险降到最低;此时患者就会产生抵触和不满。汪新建等[22]认为,医患关系恶化是社会信任危机的具体体现。医患信任危机的产生一方面源于医患主体内部因素,即关系文化造成关系就医行为;另一方面源于医患主体外部因素,即新媒体主导的社会舆论环境。

田秋野等[23]认为,新媒体的“弱势群体”导向、快生产与碎片化、报道失实正加速着公众对医疗的误解。陈诚等[24]基于媒介偏见理论分析了媒介使用对于医患信任的影响,结果发现媒介使用对于患者信任的影响具有复杂性,与抽象信任成负相关,与具体信任呈正相关。另外调查发现[25],76%左右的被访问者认为媒体评论可以对行业发展产生一定不良影响;将近95%的被访问医生认为很多新闻媒体缺少职业素养,在没有了解实际情况前提下,即进行事件传播,导致医务工作者形象受到损害,这不仅使医患关系更为紧张,同时也打击了医务工作者的工作热情。媒体作为利益相关者之一,通过报道本就容易强化医患间剑拔弩张的局面,而使医患关系变得更为复杂和有风险[26],再不保持客观中立的报道,就容易引发行业和大众的对立。

④医患自身因素。影响医患关系发展最直接、最微观的因素就是医方因素和患方因素本身。医方因素主要集中在医疗结果、医疗服务质量、时空因素等几个方面;患方集中在患者利益诉求、自身素质、风险感知等几个方面。

技术主导下的医疗行为所导致的医疗结果分为患者痊愈、病情缓解和未治愈结果三种,结果的分化常常是医患间矛盾爆发的最直接因素。医生职业本身是医学技术的法定提供者,垄断了患者成功治疗疾病的保健技术,有其权威性[27],患者寄希望于医学技术能够治愈所有疾病。客观医疗技术制约和主观医生技术能力的不足使得医学技术并不能扮演上帝的角色,当医疗结果与患者就医期望有较大差距,特别是医生本身技术能力不过关叠加患者未治愈的情况发生时,医患矛盾就会产生。与技术因素相对应的另一因素是医疗服务质量,主要因为医疗服务机构的管理不足和医务工作者职业道德水平较低造成的非技术因素缺失,表现为医方言语态度不佳、与患方缺乏有效沟通、病情解释不足缺乏耐心等。Hillen等[28]强调,医方沟通能力虽然并非医学教育和治疗实践的核心,但它对医患关系的影响却很显著。汪文新等[29]对深圳市三家二甲医院1256名患者对医疗服务质量感知的调查结果显示,服务质量越高,医患关系越和谐。另外,就医环境因素,譬如空间因素和时间因素也是影响医患关系的主要因素。Peiling Zhou[12]从对身体监控权利的角度研究了内、外科因对患者家属的开放程度不同,决定了内科有更高的矛盾发生率,故将医疗空间安排、内部装饰视为影响医患矛盾空间重要因素。对于时间因素,朱力等[30]认为,等待诊疗时间长与正式诊疗时间短的矛盾所造成了患方负面心理体验也是医患矛盾的催化因素。

程灶火等[31]认为患方利益诉求是影响医患关系的关键因素,其中经济诉求又因个人经济地位不同而呈现不同差异。陈静等[32]进一步发现,患者的社会经济地位越高,他们参与医疗决策与维权意识就越强,相反,则过分依赖医生,形成“婴儿式”医患关系。李诗和等[33]认为,患方就医过程中的医疗成本、时间成本大于就医成本,就诊过程中得不到相应的预期回报,并且没有得到额外的利润就会引发患方的攻击行为。王彧等[34]则认为,患方往往以生活经验而非理性分析,对于医疗活动寄予期望过高,导致患方对部分医方行为质疑,从而在医患间形成断裂带。李爱娇等[35]认为,部分患方对医学认知素质较低是导致医患关系紧张的原因,表现为素质较低、法律意识淡薄、不尊重医生劳动,简单地将医疗活动等同于消费行为。此外,患方的情感情绪[36]、风险感知[37]、心理资本[38]、社会资本[22]等也被认为是影响医患关系的重要因素。

2 现代医患关系的发展趋势及身体隐喻

考克汉姆[39]认为,随着医疗技术的日益复杂和当代医疗保健领域的变化,影响医生和患者的社会交往方式已经远远超出了两个人的社会范畴,并逐渐呈现出围绕“身体”的技术化、媒介化、商业化、法制化等多元化趋势。身体伦理学者周丽昀[40]认为,医学所引发的一切社会问题、伦理问题,都能在身体中找到答案。无论是西方的“医生-患者”主体角色研究模式,还是我国“复杂因素之结果”的探究思路,均将医患关系视作社会语境中的客观社会关系。从发生学来看,医学是一门“涉身”的科学,因为医患关系的确立源于疾病和健康主题,而疾病与健康问题的发生根植且作用于现实的身体。20世纪中期的“身体转向”为医患关系研究提供了大量的理论依据,随后出现的“生物-心理-社会”新医学模式进一步强化了医患关系研究趋势与身体社会学的理论关联。克里斯·希林及身体社会学者们认为,身体是任何社会科学都不能逃避的因素,且社会交往的顺利实施基于梅洛·庞蒂所述的“身体等值系统”[41],也就说,医患关系的本质是身体,且作为社会交往主体的医患双方,其矛盾发生的焦点问题即为:复杂因素作用于身体而产生的主体交往矛盾。从医疗诊断辅助技术的更新到医疗穿戴设备的普及,从医患的市场、消费、技术、商业关系的建立到法制关系的确立,这些具有“涉身”性质的医学趋势正“隐喻”着医患关系的多重变化。因此,当下医患研究应在各路学科视角下的“因素研究”的基础上,聚焦于从医患发展的趋势上提炼出“新”的影响因素。

2.1 技术化

智慧医疗是医疗技术与互联网和物联网技术、大数据、人工智能有机结合的产物,它的产生正成为治愈传统医疗模式痼疾的新希望[42],赛博格技术、CT成像技术、远程诊疗技术等不断地出现在临床治疗中。例如,赛博格技术是把机器植入身体,使身体性能增强或者改变,假肢、隐形眼镜、耳蜗灌输术、髋骨更换手术等,这些都是赛博格设想的延伸,通过人机一体可以修补身体的缺陷[42],这种医疗技术将大大地改善身体结构,但这种以干预身体为主的技术也会引发医患关系的新问题。刘虹[19]认为,当代医学存在的一个危险倾向就是淡化、弱化、虚化临床认识主体的“身体看”,深化、强化、实化“机器看”。传统以“望闻问切”为主的诊疗,主要以患者的疾病描述、身体出现异样时的症状表现为判断标准,治疗过程也是直接对患者的身体进行干预,医患沟通是界定疾病的重要条件,患者的心理感知和症状表现就是“不言自明”的证据。“技术化的身体”是对生物科学、人工生命技术参与身体健康管理的描述,周丽昀[40]认为技术和知识已经内化、侵犯、重建并不断控制身体的内容,成为身体的一部分,甚至是全部。受技术本位主义和机械身体观影响,现代医疗通过医疗科学仪器一步步地将完整的身体“肢解”为局部,变成试管里的血液、尿液,只要化验结果的数值在正常区间内,医方本着“数据即真理”的原则劝退患者,即使患者身体感觉很不适,也不会继续去服务患者。患者身体的感知、疼痛不适、情绪表达等身体体验不再是医疗诊断的标准,这种全面技术化的医患关系,所引起的忽视身体社会属性的趋势,正引发医患关系的新变异。

2.2 媒介化

从媒介发展史来看,人类经历了口语、文字、移动网络和新媒体时代,媒介形态的更迭也改变了人们互动的距离。黄旦[43]以人的身体为标准,将人类的传播模式分为“直接传播模式”和“间接传播模式”。直接传播模式是指以身体在场为前提的交流方式,间接传播模式是指脱离身体在场,通过一定的中介进行交流的方式。医患间的交流方式伴随着传播方式的改变也经历了从线下就医向线上问诊的逐渐转变。以问诊咨询类、预约挂号类、疾病管理类等为主的健康类移动平台和远程诊疗的出现让医患之间的互动不断地突破时空的要求,打破传统医疗面对面交流的局限性。朱劲松[44]提出线上医疗评价系统为医患双方提供了一个可以发表意见的平台,“互联网+医疗”的后评价体系成了一种有效的医患沟通渠道。身体作为传播的信息本身,又作为与医生互动的传播媒介在交流过程中的能动性被唤醒。此外,智慧医疗的兴起正将沉浸式媒介引入医患互动中。所谓的沉浸式媒介就是以人的身体为基础,实现身体与媒介的共生,弱化媒介的中介作用,通过脱离肉体的虚拟身体在场创造不在场交流的人。例如,医疗可穿戴设备实现了患者把医疗带在身边的目的,通过监测血糖、血压、心率健康指标来预警、纠正功能性病理状态,协助患者进行科学化的健康管理。医生则可以利用VR/AR来进行术前分析并进行模拟手术,医患间实现非接触治疗。媒介形态的更迭实现了医患间身体从在场到缺席再到虚拟在场的转变,而未来随着“5G+AI”在医疗领域的推广,医患间的交流方式将被重新定义。

2.3 商业化

医疗卫生作为一种产业形态面向消费市场,不仅将促进医学发展,也将扩大患者的受益面。但鲍德里亚[45]认为,在过度消费的现代社会中,身体却沦为了最美的消费品。我国卫生制度从2003年以后正式进入市场化时期,医疗供给与资本开始双向合作,医院开始逐渐探索商业模式。据一份对北京市2300个案例调查,有8.8%的被调查者认为医患关系本质属性为利益对立关系,19.9%的被调查者认为医患关系本质属性为消费者与商家的关系,20.6%的被调查者认为医患关系的本质为合同关系[46]。周宏等[47]认为,未来医务人员的绝对权威地位可能会下降,在医疗行业向“买方市场”迈进,医患间的关系会越发类似于“供应商—消费者”的形式。杜治政[48]认为,由医生、医院与医药产业部门形成的产业联盟在更新医学技术、给患者带来希望的同时,也开辟了一条新的生意门道,医学成为医生、医院与医药产业部门各方获取颇高收益的新领域,医生就此沦为“读取”数据的技术工具、患者沦为利润的资本工具。一方面,医院营运的目标由“救死扶伤”演变成对“治愈率”的绩效追求,这种转变反映了医院的本质逻辑:身体即为消费品。医院的各种医疗器械、仪器设备及人力成本需要通过资本购买和维护,医院则顺理成章地将不能承受的成本转嫁给患者。譬如,医院根据患者的资本情况,甚至社会身份进行区分,设立VIP病房,从而通过向市场提供差异化的医疗服务实现成本弥补。医生把患者的“疾病态身体”作为牟利手段,通过改善患方身体状况实现其经济目的;另一方面,患方“花钱买服务”的思维根深蒂固,把医疗服务看成是商品,认为只要付出相应的报酬就会得到等值的回报。患者将医疗服务视为商品的逻辑,进一步将“身体即商品”的商业逻辑内化为就医动机。就这样,医患关系在“身体即商品”的商业逻辑下,不约而同地走向市场化、资本化。

2.4 法制化

1999年正式实施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执业医师法》中明确规定医师的权利义务,并将患者知情权纳入其中以保证患者权益,医患关系初步具有法理性质。2002年《医疗事故处理条例》的颁布标志着医疗纠纷的处理进入法制化,其对医疗事故概念进行重新界定,对医疗事故的预防与处置、医疗事故技术鉴定、医疗事故行政处理与监督、医疗事故的赔偿作了详细规定。2010年《中华人民共和国侵权责任法》中将特殊干涉权入法,给予医者特殊场景下处理问题的权益。2015年“医闹”正式入刑,为打击“医闹”现象提供了法律支持。其中规定聚众扰乱社会秩序,情节严重,致使工作、生产、经营和教学、科研、医疗无法进行,造成严重损失的,对首要分子,处3年以上7年以下有期徒刑;对其他积极参加的,处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从福柯发现身体与权力相关,并提出医患之间的“权力-支配”关系形成于“知识权力”以来,医患围绕身体所产生的“权力战争”从未停止,无论是患者,还是医生,他们所付出的代价均是身体的伤残和灭失。随着医事的相关立法不断完善,医者依法行医、患者依法就医的行为正逐渐得到规范,医患关系也将在医患身体伦理关系与医患法制关系的相互作用的过程中逐渐走向成熟。

3 现代医患关系的重建

当下医患关系中,矛盾依然是主要方面。解决我国医患关系问题,须加速推进中国医疗卫生政策改革,加大政府投入,营造良好就医环境,提高患者认知,规范媒体行业,还必须正视我国医患关系的特殊性与复杂性。既要借鉴西方学者研究医患关系的互动模式,又要从我国的医学发展史、关系文化、社会信任和微观因素综合考虑,还要从“涉身”的医学发展新趋势中寻求缓解医患矛盾的“良药”。

3.1 运用政策和法律手段,促使医疗资源向“下沉市场”、弱势群体布局,并引导医患舆论

政府作为医患间利益均衡的中间人和仲裁者,需要不断完善制度建设、优化医疗资源区域布局,既要保证全民病有所医,又要重视医疗资源向“下沉市场”的配置,更要避免出现弱势群体治不起病、吃不起药的情况。据国家卫健委统计,我国因病致贫、因病返贫的比例均在42%以上,健康扶贫是脱贫攻坚的一块“硬骨头”。党的十九大报告对“实施健康中国战略”作出全面部署,具体内容包括:深化医药卫生体制改革,全面建立中国特色基本医疗卫生制度、医疗保障制度和优质高效的医疗卫生服务体系,健全现代医院管理制度,全面取消以药养医,健全药品供应保障制度等。赵丽等[49]认为,国家应发挥政府保障群众基本医疗的主导作用、改革医疗服务体制、转换公立医疗机构运行机制、加强政府对医疗服务行业监管。而基层政府需要结合地方医疗资源的实际和居民健康需求,分级分层地将这些制度的改革具体落实,并监督实施效果。同时,媒体作为信息的传播者和舆论的掌控者,不能被简单地理解为事实的镜子,而是要通过其强调和沉默来寻找社会进步中的种种问题[23]。也就是说,媒体自身不能只是信息的传播者,更重要的是对热门卫生事件保持客观中立的报道,树立媒体责任意识;政府应及时澄清对医患关系的有关不良炒作,充分发挥媒体多元化沟通的主导优势。另外,主流媒体还要为公众普及科学、合理、通俗的身体疾病与健康知识,适当减少不必要的就医行为,节约医疗资源;还应增加医学诊疗过程的科学宣传,提高公民就医素养,正确认识医疗的复杂性和理性对待医疗的不确定性,科学地减少医方与患方之间关于健康和疾病的认知差异。

3.2 医方转变医疗模式,患方提升医学认知素养,减少医患不信任

丽塔·卡伦(Rita Charon)[50]认为患者不是一串症状,一些基因信息,而是一个完整的人。而今天,我们的医生需要培养共情的能力,需要去尊重、理解他人的痛苦,提高医生认识、吸收、解释并被疾病故事所感动的能力[50]。医务人员要正确地认识到身体是生物属性和社会属性的复杂综合体,充分理解患者的身体感受,将共情引入治疗过程中。转换临床思维,重视患者决策的认知和感受能力,不仅治愈生物意义上的疾病更注重治愈社会意义、心理意义上的“疾病”。作为患者应当有科学的就医心态,客观的看待身体疾病,正视现有医学技术水平和医疗资源的局限,提升医学知识素养,正确看待医患关系和医疗服务活动,不应当把医患关系仅仅看作是经济关系、把医疗服务活动仅仅看作是市场消费行为,应增加对医务工作者的尊重、理解和信任[29],尽可能地消除“关系就医”。医患间需要加强沟通,增进彼此了解,医者多“话疗”,患者多理解。“话疗”是近年来医疗圈新生词汇,即大批临床医师发现通过与患者耐心沟通,其治疗效果明显提高[51]。医者多了解患方的心理状态、所处的社会关系、对治疗的感受等,增加人文关怀,主动降低医患沟通的成本,而不只是“就病治病”的生理性互动。患者在沟通过程中,注意情绪的把控和态度上的缓和,医患双方共同搭建基于完整身体认知的社会沟通平台。

3.3 顺应医学五大趋势,以法治规范医患行为,以伦理温暖医患关系

中国工程院院士潘云鹤在“2019世界人工智能大会”指出,人工智能影像、新一代智能医疗硬件装备、跨媒体智能医学装备、医学装备与服务+5G网络和技术集成将是未来医学技术的五大趋势[52],“人工智能+”“区块链+”“5G+”与医学的深度融合将会撬动医学技术的新一轮变革。一方面会大大提高医生诊断的科学性、规范性和诊断依据的可追溯性;另一方面医生通过智能技术降低误诊率,实现“医者仁心”的主体责任,患者也可以通过智能技术追溯医疗过程中是否存在操作失误。这不仅能简化法律层面的取证过程,还会进一步减少医生对患者的误诊伤害和患者暴力伤医事件的发生。医学与智能技术的深度融合,虽然会成为未来医学的新商机,但也应该注意医患关系不仅仅是商业关系、技术关系、法律关系,更是一种具有人文情怀的伦理关系。医生与患者也许会借助人工智能、可穿戴设备和互联网技术,实现无障碍、无争议的“在线问诊、在线就诊”,进而代替传统线下医患双方的接触式交流。但无法否认的是,无论技术如何变革医患的互动方式,医方与患方最终仍然会因为真实的身体从虚拟世界走向真实世界,这就要求医患双方必须脱下技术的、商业的、法律的“外衣”去面对彼此。身体是医学的第一课题,也是处理医患关系问题的最核心对象。身体与技术、商业、法制(权力)的关系决定着医患关系是技术关系、商业关系和法制关系。同时,身体与伦理的关系决定了医患关系是伦理关系。身体社会学反复强调,身体是一个复杂的生物集合和社会集合,新医学模式也强调医生面对的是一个生物的、社会的、心理的患者。因此,医患作为一种特殊的社会关系存在,其修复与重建不仅需要法治的力量,更需要伦理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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