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传统音乐研究
——从侗族大歌说起

2021-03-30 13:31曹艺佳
大众文艺 2021年4期
关键词:大歌侗寨鼓楼

曹艺佳

(上海音乐学院,上海 200000)

2020年下半年,迫于疫情,上海音乐学院下半学年的课程转为线上。研究生课程中有一门徐欣副教授开设的《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专题》吸引了我的注意。一学期八次课共涉及中国少数民族音乐概述、中国少数民族音乐与少数民族音乐史研究、“通过语词”:少数民族音乐术语及其音乐观念、民族研究、歌唱研究、多声音乐研究、乐器/器乐研究、民间信仰仪式中的音乐、跨境比较研究、少数民族音乐及其文化语境等方面。本文,将从这一课程出发,结合本人过往中国传统音乐理论学习以及观察经历,谈及中国传统音乐理论研究的方方面面。

课程进行中有一单元关于侗族大各,这我有些兴奋。一来,侗族大歌一直是我很喜欢的少数民族音乐,在进入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本科学习之前,“青歌赛”已经让我对它有所了解;二来,我在2016年春节曾经去过肇兴侗寨,与侗族音乐有了一次简短的直面。

那一次经历非常偶然,出车站已经是晚上,正好碰上了侗寨里拉客的小伙,将我带进了侗寨住进了他们家,并邀请我去村里看戏。(是个什么戏真不清楚,也看不懂,只知道我等着台上的人颇有仪式感地感谢完整个寨子出钱的人家,放完鞭炮,就已经1个多小时了。问了身边一位奶奶,奶奶就说是《梦龙传》,具体讲什么自己也听不懂,不过瞧着却是听得很认真。)第二天才知道,我到的那天白天,肇兴侗寨举行了非常盛大的祭萨仪式,整个寨子的人都出动了,央视和BBC都进行了拍摄,要做成纪录片。那时的我上大二,还没有正式接触民族音乐学的课程,只觉得挺可惜的,想来应该是个挺有意思的仪式。第二天上午在寨子里闲逛,发现村口的鼓楼边聚集了很多人在收拾食材。一打听才知道有其他寨子的人来做客了,属于这个鼓楼的人们在准备长桌宴,一会还要去村口迎接。我很高兴,想看看是怎样的情形,就坐在鼓楼里看着他们收拾猪肉鱼肉。过了一会,他们让我离开,我觉得有些尴尬,猜想是不是这个外乡人打扰了他们,就看到三三两两的妇女走了过来,坐在鼓楼里开始嗑着瓜子聊天。聊着聊着,不知是谁起的头,她们突然开始唱起来。多声,听不懂的我只有这一个概念。是大歌吗?这么随意?我不敢确定,但又很兴奋,举起了我的摄像机。她们边唱,边笑,不时还有人说话聊天,瓜子也不停下嗑。唱着唱着,男人们来了,和妇女们分开坐在鼓楼的两边,加入其中。一直到我后知后觉村口迎接的队伍都回来了,他们才结束这种聊着天唱首歌,唱首歌再聊会天的活动。迎接的队伍回来了,鞭炮放起来,年轻姑娘们穿着华丽的服饰排队唱着歌,从男孩到男人开始收拾自己的芦笙。准备好,队伍排起来,阵势做起来,两个村子的男性们开始摇头晃脑对起芦笙。

吹完了芦笙,在带领下,他们一个个坐在路边摆好的座席上,等待长桌宴的开始。我问了寨子里的人,说当天的客人太多啦没有位置留给我这个外乡人了。我只好拍了些照片,恋恋不舍地走回我自己住的地方。路上见到了房东小伙,他们几个年轻人在路边摆了简单的一桌饭菜,抓了一把糯米饭塞给我喊我吃。我问,“你们怎么不去参与长桌宴?”他们回答,“那是前边鼓楼单位的人的活动,他们不参与。”一位又指着房东小伙说,“他不是我们侗寨的人,他媳妇是,‘嫁’过来了,都不带他玩。”说着还拉着我喝酒,我推辞,他们便唱起酒歌,一遍遍地,唱得我实在不好意思不喝酒。喝完了酒我又开始在寨子里闲逛。

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在肇兴侗寨遇见、听见的一切。

杨晓《亲缘与地缘——侗族大歌与南侗传统社会结构研究》把侗族大歌放置在社会结构中,分析地有些复杂。但我边看边回忆起当时的所见所闻。我在鼓楼里看到的是“相度”吗?这场盛大的迎接远方客人的活动,是“为也”的一部分吗?虽然不知道在唱什么,但是文章里用的“玩法”二字让我想到,可不是,他们唱歌就是感觉在玩,就是休闲聊天的一部分,和我想象中的正儿八经地唱歌太不一样了。不是亲眼见过,仅仅从文字中,恐怕还无法那么直接地体会到唱歌这一行为融入侗族人日常生活的程度。迎接客人,是这个拥有多个鼓楼单位的侗寨中的单一社团的喜事,相比村口鼓楼热闹的场面,其他鼓楼冷冷清清。而房东小伙被排除在仪式之外,尽管娶了侗寨的姑娘,生活了很久,却仍“不是侗寨人”。这些体现的是南侗传统的亲缘与地缘关系吗?老师课上提到的“乐器说话”是我看到的吗,是芦笙舞吗?他们一定也在表达什么吧?这种村落之间的信息传递是如何实现?

当然我这种套入可能会有主观的臆想,毕竟是个太过简短的相遇,也并没有真正地深入了解,但是还是给我理解文章,以及理解对侗人来说音乐所包含、体现的社会、文化、习俗,或者说音乐本身就是社会、文化、习俗的一部分提供了很好的帮助。让我对侗族大歌的印象完完全全地脱离了“青歌赛”的舞台。在看其他少数民族的相关研究文献时,这种直观地带入感就很少了,文字给我的就是全部。我绝对无法说自己对侗族音乐是局内人,连一根汗毛都不敢说和它沾边,但是那次经历确确实实让我在面对相关研究时感受到亲切,这或许就是我们需要做田野,需要参与的原因吧。

关于少数民族音乐的讨论,总会提到“在场”的问题,包括国家在场、学术在场、社会化以及大众传播的在场等等。似乎在谈道甚至是中国传统音乐事项的发展,尤其是“非遗后”,我们总是不可避免的同时涉及这三个“在场”。几乎每一篇相关文论都会关注“在场”的话题。张颖《迁徙的部落,流动的景观——蒙古族土尔扈特部民歌研究》中提到的歌舞剧《印象·东归》,“印象”系列可以认为是“传统”吗?我们怎么去看待这种明晃晃的旅游衍生品?面对三个“在场”,我们现在的学者去做研究或者“再研究”的时候,如何处理它们和对象之间的关系?

站在研究者的角度,或许我们不得不承认文化变迁这个问题。所有的音乐形式都是复杂可变的,影响它的因素也是多种多样的。本人之前尝试研究嘉善田歌,当地人觉得在西塘旅游景区设立田歌这种表演形式,通过教所有嘉善或非嘉善籍导游们唱田歌,是一种很好地对传统的展示和传承。在他们看来,这种方式,一定是有田歌的原本样貌留下来的。

但是,在已经没有水稻田这个原始产生田歌的场域,在没有了集体劳动这个构成田歌演唱形式的当下,或许我们作为研究者必须清醒地认识,当我们想要去挖掘我们所谓的“传统”时,需要注意或者避免这种形式的传承对“传统”的“定义”。但换一个角度观察,如果我们正面今天的“传统”,正面这种变迁,或许所有的变化都变得自然,不需要特意规避。尤其是站在“再研究”的角度,我以为这些变化也是一种音乐之于社会、文化、时代的体现,就像杨民康在《云南南亚语系诸族传统器乐民俗当代发展状况的考察与研究》中提到的吉他的进入一样。

另外,说道“传承”,浙江淳安有一个很小的地方剧种叫睦剧,原为“三角戏”(“三脚戏”),是全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从1951年定名至今已70年,期间睦剧团浮浮沉沉,多次解散又重组。今天在淳安县活跃的淳安县睦剧团是在2015年12月31日,时隔26年挂牌成立的。杜亚雄、赵建莉《浙江睦剧的兴衰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传承的启示》⑤一文前所刊编者按引人深思。编者按指出,目前各级地方政府关于“非遗”保护认识上的误区,一是以本地区多项文化项目被列入“非遗”名录为荣,不惜一切手段争取“被列入”;二是被列入“非遗”名录之后就高高挂起,后续的发展延续无暇顾及,或者简单地把“非遗”项目与旅游开发等经济项目挂钩,让文化为经济“唱戏”。事实上,睦剧能够在26年后重新挂牌成立,与“非遗”密不可分,这其中产生了各种矛盾。

超出少数民族音乐研究的范围,扩大到中国目前所有民间音乐都不可避免地会遇到“非遗”二字的冲击。一方面,确实“非遗”带来了认知度,在一定程度上使一个原有的较为小众封闭的音乐现象被大众所知晓、关注,这种传承比学术界努力研究、发表文论所带来的效果迅速、强大得多。但是越来越多的“非遗”项目与旅游、经济挂钩,确实对“传统”造成了巨大的冲击。民间音乐丢失了原有的发生场域,侗族大歌离开鼓楼走上舞台,在游客们面前唱着哭嫁歌,等等。在原有这些音乐形式、音乐活动的发生场域变化,目的改变的时候,我们应该怎样去面对它们?

不止“非遗”,社会变化,信息技术扩展而带来的人与人,村与村,寨与寨之间云联系的不断紧密,“为也”仪式是否还能延续下去?同地缘、近地缘、远地缘这三层地缘关系是否还对南侗音乐起到相当作用?我们会不会看到一些脱离地缘结构的特例出现?若有,我们又应该如何面对这样的情形?历时与共时的研究,今天与过去,我们无法逃避变化,也无法否认传统在变化。我原来在研究时总是试图想要还原一个传统,想要去看最原始的东西,后来,尤其是近年来,渐渐地觉得,记录一个事实,直面当下的传统也是一个有意思的事情,就像杨民康所强调的,对一种文化现象及其发展变迁过程予以持续地追踪关注,关注少数民族音乐以及整个中国传统音乐当代发展史和现状研究,也是很重要的。

本文从研究生课程出发,从部分文献出发,以随笔的方式就这三者表达自己不成熟的观点,以为传统音乐研究抛砖引玉之用。

注释

①徐欣,博士,上海音乐学院副教授。研究领域为音乐人类学、中国少数民族音乐、中国传统音乐。出版专著《草原回音:内蒙古地区“潮尔”的声音民族志》(上海音乐出版社2014年),曾获北京市第八届青年教师基本功大赛二等奖;第七届教育部高等学校科学研究优秀成果奖三等奖。

②杨晓.《亲缘与地缘——侗族大歌与南侗传统社会结构研究(上)》,《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1年第1期,第29-40页;杨晓:《亲缘与地缘——侗族大歌与南侗传统社会结构研究(下)》,《中央音乐学院学报》2011年第2期,第45-52页。

③张颖.“蒙古族土尔扈特部民歌研究”,《民族艺术研究》2018年第6期,第39-46页。

④杨民康.“云南南亚语系诸族传统器乐民俗当代发展状况的考察与研究”,《音乐探索》2014年3月,第40-48页。

⑤杜亚雄,赵建莉.《浙江睦剧的兴衰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传承的启示》,《艺术百家》2010年第5期,第30-34页,第74页。

⑥参见杨民康.“云南南亚语系诸族传统器乐民俗当代发展状况的考察与研究”,《音乐探索》2014年3月,第4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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