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刘瑜曾说过一个很有趣的衡量社会文明程度的标准:“观察这个社会上有多少优雅的老太太。”作为资中筠的粉丝,刘瑜说:“资先生就是优雅老太太的典范。不仅是因为她漂亮,还因为她在这个年龄依然坚持思考、读书、写作。”
刘瑜口中的“资先生”,是今年91岁的资中筠。我看过她近期的一则短视频:双手在钢琴键盘上翩翩起舞,戴着老花镜、捧着书册认真阅读……追忆青春时期弹琴的日子,她笑得如少女般纯粹,说自己每天晚上练完琴,都有男同学护送回宿舍。很难想象,镜头前眼神明亮、笑容活泼的她已年逾九十。
这位了不起的女性,生于内忧外患的1930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她曾为毛泽东、周恩来等国家领导人做过翻译,负责过美国总统尼克松访华的接待工作,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所长。1996年退休后,她全身心投入学术研究,并积极发声,“只要一息尚存,总不能停止思考,而表达的欲望是人的本能。”
沧桑九十载,她见证了中国从困顿中站起来,再一路向前的伟大历程,关注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早已融入她的血脉。
湖南耒阳有一个藏于深山的小村庄,叫资家坳。上个世纪,村里过着男人开荒造田,女人纺纱织布的传统农耕生活。村子交通不便,但附近盛产无烟煤,村民们用它取暖做饭,还可以把煤挑到码头上卖个高价。
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之前,有一个从资家坳走出来的留日学生资耀华,在日本图书馆查到了一份对中国各省调查的记录,其中就记载了家乡的无烟煤矿。他对这则信息感到十分震惊,因为这个小山村可能在当时的中国地图上都找不到。洞察了日本对华的野心后,资耀华更坚定了回国效力的决心。回国后的资耀华,很快在中国的金融业崭露头角。
1930年,他的大女儿资中筠出生。资耀华夫妇十分重视对孩子的教育,资中筠还记得,自己最早知道的诗句是“春眠不觉晓”。那年她3岁,一天早晨起床,正好屋外下雨,母亲一边给她穿衣服,一边吟这首诗,那优美的语调,成为资中筠最早的文学启蒙。
14岁那年,母亲让资中筠读王勃的《滕王阁序》,资中筠听说作者是一名14岁的少年才子,便生出一股不服气的劲儿,写了一篇批判王勃的文章,说他年纪轻轻就那么悲观,自叹“失路之人”,纯属无病呻吟。“无病呻吟”这四个字,还是她从新文学的评论中看来的,此刻能活学活用,很是得意。一件小事,就能看出资中筠的个性。
再大一点,资中筠迷上了历史,她对《资治通鉴》尤为感兴趣,还因此与家中一位常客成了忘年交。这位常客给她讲《左传》《春秋》,在同龄女孩子都暗藏少女心事的年纪,资中筠便时常在国家之间的合纵连横、朝代之间的兴衰更迭中神游。
从一本本书籍中,资中筠感受到中国传统文化的辉煌与灿烂。但在一个个现实发生的事件中,她看到了中华民族遭受的苦难。资中筠出生的第二年就是“九一八”事变,1937年卢沟桥事变,资中筠刚上小学二年级,不久,学校校长就被日本特务杀害,这件事令她终身难忘。抗战十四年,资中筠在天津沦陷区读完中学,亲历抗战胜利的狂欢与随之而来的失望……生于国家内忧外患之时,又深受爱国忧民家风的熏陶,这一切成为资中筠爱国的底色。用她的话说,爱国从来不是空洞的,而是先发自内心热爱中华文化,才能认同、热爱这个国家和民族。
少女时期的资中筠,最崇拜居里夫人。她希望自己也能成为那样的女性,通过不断努力,在某个领域发光发热。资中筠想让祖国变得更好,古文功底深厚的她在大学做了一个很有勇气的选择:从燕京大学肄业,转读清华大学外文系。因为她觉得当时的中国太落后,有很多需要学习西方的地方,要想学习西方,语言是必须要攻克的难关。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那年,资中筠还在读大学,她和同学们欢欣鼓舞,盼着能早点毕业,投身到建设新中国的事业中。1951年,资中筠顺利进入外事部门工作。上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初,她曾担任毛泽东、周恩来等国家领导人的翻译工作,又在70年代参与尼克松访华以及随后的美国参众两院领导人访华团的全程接待工作。
这份难得的工作经历,被很多媒体反复提起,但资中筠却不希望别人这么介绍她。她说,人们总拿这些经历说事,认为这是一种特殊的身份,实际上是一种误解。“我曾做过各种翻译,论口译,最难的是国际会议的同声传译;论笔译,我自己看重的是翻译巴尔扎克等人的作品。我还写了一些著作,所以我更希望人们以一个独立学者来评价我,而不要把我攀附在大人物身上抬高身价。”
事实上,比起做外事接待等荣耀的“台前”工作,资中筠更希望静居幕后,成为研究国际事务的学者。1979年,资中筠有一次生病需要做手术,被推入手术室前,她突然想到,假如这次手术不成功离开人世,自己连“赍志以殁”(指怀抱着未遂的志愿而死去)的机会都没有,“因为我没有未完成的事情”。经过这次生病的触动,资中筠病愈后开始写作,并最终从台前主动转到幕后,进入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专注国际政治及美国的研究工作。
多年后,有媒体问资中筠:“一生中做得最正确的事是什么?”她回答:“离开行政岗位,做学术研究。”资中筠和先生陈乐民,都是研究国际问题的学者。他们相识于国外,回国后,又同在社科院工作,陈乐民负责欧洲所,资中筠负责美国所,二人被称为学术界的“神仙眷侣”。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把国际问题当作一个学科来研究。
不少学者都回忆过上世纪90年代在陈乐民和资中筠家中共度的很多难忘的夜晚。北京大学王逸舟教授说:“上世纪90年代唯一让我感觉温暖的,就是到陈先生、资先生家去,年轻的学者渴望思想之光,那里的学术氛围,能让人感到精神上的慰藉。两位先生那种温润和细腻,同时又穿透历史、穿透中西的看法,给我们带来一些重要启示。”
在研究领域,资中筠做出了很多成绩:1982年至1983年,她赴美担任普林斯顿大学国际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员,1985年起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副所长、所长,1992年至1998年参与创办中华美国学会和《美国研究》杂志,1993年创办中美关系史研究会……作为研究美国的专家,资中筠出版了一系列书籍,从历史、文化、社会、政治等多方面对美国进行剖析,促进了中美双方的理解与交流。
1996年,资中筠从研究所退休。很多人从退休开始,就淡出了社会大舞台,但资中筠却说,退休后是她人生最有成就的时间段,能有更多时间写作与思考。“我的思想越来越解放,对历史、时事等各种问题,想得更明白。”关于退休后的生活,她曾做过设想:“想象中的退休生活是《闲情记美》(资中筠的一本散文集)那样子的散淡,但不知怎么回事,我就关心起那些感时忧世的事情来了,而且一旦关心起来就欲罢不能……我的精力越来越衰退,越来越觉得自己来日无多,就想赶着把要表达的东西多写一点出来。”
这句“不知怎么回事”,或许可以从她的另一段采访实录中找到答案:“我们这一辈人经过那么多动荡,我对这个民族有非常深的感情。从来都是大的国高于小的家。”资中筠再次以学者的身份站在台前,她敢说真话,敢于积极为社会问题发声。
她关心中国的教育,因为教育是百年树人的大工程,她担心中国现在的教育直奔升学而去,抹杀了孩子们的创造性与想象力。为此她推掉商业活动,在85岁高龄的时候坐车十几个小时,专程去乡村幼儿园探望孩子们。她关心青年人的成长,她希望青年人不要太趋炎附势、要对自己诚实,能独立思考,扎扎实实做一点对社会有用的事情。因此,她不断地去大学演讲、做学术交流,希望能多影响一些人。
她更关心重大公共事件。2003年“非典”期间,她曾写下《“非典”与“五四”精神》《痛定思痛话“非典”:再反思》等文章,呼吁人们尊重科学和人道精神。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间,资中筠没有静下心来读书,而是和年轻人一样,成为“低头族”,每天抱着手机了解疫情的最新资讯。“这些日子心潮起伏异于寻常。每天都有事使我悲伤或感动至于落泪;也有事使我十分愤怒,有时真想拍案而起。”
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她谈到了很多对疫情防控的思考。她说,此时此刻需要的是良心和良知,要用自己的头脑按常识和逻辑来思考问题。对于一些社会冷漠症,她引用先哲之言,指出“爱的对立面不是恨,而是冷漠”。资中筠有一段关爱医护人员的话语,尤其让人感动:“我最心疼的是那些在一线的医护人员,他们都是普通人,如今在‘天使’的桂冠下,做无所不能的超人。他们不需要虚浮词藻的吹捧,需要的是切实的人力、物力的支持,符合正常人的作息时间和工作条件,基本权利得到保护和尊重。”
作家毕飞宇曾评价资中筠:“先生的风度和气质几成绝版。”资中筠却觉得,自己一介书生,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没有什么值得被记住的事迹。自己的一生,如果真有什么是最珍贵、最值得珍惜的,就是“独立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