苑金江
暑假的傍晚,我常常爬上屋顶,遥看自家苜蓿地。苜蓿已经成熟了,到了该收割的季节了,我在看那里是否有牛羊停留。还记得春雨过后,我走进苜蓿地,采摘新鲜的苜蓿芽儿,回家后母亲把它们切碎,包了好几顿饺子,那饺子里有春天的味道,很是难忘。一转眼就到了夏天,只要不缺水,苜蓿就会野蛮生长,互相缠绕搭连,越来越密,直到铺满一地。
这些苜蓿是家里牛羊过冬的食物。想起苜蓿,就能想起家里那把大镰刀。我印象中那把大镰刀,常年倚靠在院里的墙头边,镰刀成弯月形,有半米来长,镰刀柄近两米左右,在刀柄三分之二处有一个用柳条弯成的呈三角形的扶手,父亲一般是左手握着刀柄,右手把着扶手。这把镰刀有时会被一条破麻袋盖着,它喜欢韬光养晦,只有夏秋季节,才会重出江湖,待用水磨石打磨一阵后,在阳光下显现出锋利的光芒。
我羡慕父亲手握这把镰刀在苜蓿地收割的样子,但那把镰刀对我来说太重了,父亲曾给我做过一把小镰刀。在苜蓿地里,父亲微弯下腰,手握镰刀,不紧不慢,带着节奏,那镰刀紧贴着地皮挥舞着,镰起草落的瞬间发出了嗖嗖的声音,声音轻盈悦耳兼具穿透性,那倔强的苜蓿,就这样一片片地被父亲整齐地放倒。记得有一次,我觉得自己长得足够大了,实在不愿用我的小镰刀割苜蓿了,于是偷偷地扛着父亲的大镰刀去了苜蓿地,扛到地里后我基本上就没力气了,但我不灰心,选择了一块茂密的苜蓿地,学着父亲的样子挥舞,可能因为我力气太小也不会使劲,那镰刀根本不听我使唤,实在无法掌握平衡,镰刀要么不能贴着地皮,要么镰刀尖直接扎到了土地里。我知道了父亲为什么不让我碰大镰刀了,我这个年纪是无法驾驭它的。担心父亲说我糟蹋苜蓿,我乖乖地用我的小镰刀收拾了残局。后来,过了几年,我长高了,力气大了,终于可以驾驭它了。还是一个清早,我早早起来,一个人不费劲地扛着那把大镰刀去了苜蓿地,苜蓿地里也发出了久违的嗖嗖的镰刀声,父亲看了被我放倒的苜蓿说,不错,你是长大了,都是贴着地皮割得,割得也很齐。
记得有次夜里,轮到我家给苜蓿地浇水,父亲看我快和铁锨一样高了,就放心让我去浇水了。我满心兴奋,带着责任感,扛着铁锨,顺着渠道,连跑带跳地到自家苜蓿地前。借着明亮月光,我扒开了通往苜蓿地的水口,憋了半天的水哗哗地流进苜蓿地里,我蹲在水口旁看着水流进苜蓿地里。父亲说,若是满渠的水,这一片苜蓿地,得三四个小时才能浇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就要走到苜蓿地的最远处,用铁锨伸进地里,试探一下是否都已浇上水了。
夜里浇水,总感觉时间过得慢。月光洒在渠里亮晃晃的,我就在有月光的渠边蹲一会,蹲累了就站一会。我一个人安静地站在杳无人迹的苜蓿地里,又不敢到处溜达,听着水声和周边各种不知名夜虫的鸣叫声,心里其实很害怕,那月亮也是时有时无,经常在云里躲猫猫。
多少年前,这块苜蓿地未被开垦的时候,全是红柳和沙包。据说有牧羊人曾看见过藏在红柳丛中的狼,它窥望着不远处的羊群,幸好牧羊人眼尖如刀,打声口哨,使个眼色,牧羊犬便向红柳丛冲去,狼跑了,但红柳里有狼的事传得很远。怪我记忆力太好了,这狼的事,白天说了不害怕,晚上一个人浇水,一想起来心里就凉飕飕的。眼见着地快浇完了,我的困意也上来了,我坐在渠道边,困得东倒西歪,真想抱着铁锨在渠边睡一会。
正当我困意正浓时,突然身边的苜蓿丛一阵剧烈晃动,我吓得差点跳进渠道里。狼来了吗?真的要是狼来了,渠道里有水是不是安全些?清醒的时候是这样设想过的。这阵猛烈的晃动,持续了十来秒,突然意识到应该不是狼,苜蓿地里藏不住狼的。恢复了平静后,紧接着又来了一阵晃动,这次有撕咬尖叫的声音,正当我慌张时,从苜蓿地竟然蹿出了两只大野兔,直朝我的方向奔来,可能见我手握铁锨,就又钻进了苜蓿地。哦!苜蓿地還有野兔子呢!它们刚才一定是在打架,又或是在谈情说爱。
发现是兔子,我就不再害怕了,我从小可没少吃兔子肉。那些年的冬天,父亲开着货车穿过戈壁滩时,经常在路边或雪窝窝里捡到被冻得硬邦邦的大野兔。野兔的个头比家养的兔子大得多,灰色皮毛里带些不规则的黑点,要是把野兔肉、鸡肉再加上一些辣椒爆炒在一起,味道很是鲜美。有时一次捡得多,家里几顿都吃不完,就把它们先扔到房顶上,冬天里零下近三十度,几乎每夜一场雪,这是最好的天然冰箱。
冬天的戈壁滩上几乎没什么可吃的了,若又下了几场雪,想想那野兔的命可真够苦的。一个冬天里,总有几天极恶劣的天气,出来觅食的野兔赶上了暴风雪,基本上就走到了生命尽头。想想,它们可能在暴风雪里迷了路,凌厉的寒风让它们睁不开眼,于是蜷缩在一个雪窝窝避避风雪,不想这雪一直下个不停,等那微弱的太阳连最后一抹余光也没了的时候,天就黑透了也凉透了,茫茫戈壁滩上只有狂风和暴雪,所有其他生灵都是那么无助,一个野兔就这样在风雪夜里丢了自己。
我还曾经在家里的菜园里见过野兔,它们在冬天野地里看起来像是打了一场败仗,实在找不到吃的东西了,身心疲惫,无精打采,肚子干瘪,行动迟缓,皮毛干一块湿一块,没了野兔原有的精神。或许凭着最后一点体力,看见远处我家冒烟的烟囱,就一路踉踉跄跄地挪过来碰碰运气,用劲全力爬上菜园墙头,爬上来后又不敢跳下来,先趴着打量着四周情况,确信没有人的踪影后,才勇敢地跳进菜园里,接着迫不及待地寻找可吃的东西,雪下有我们遗弃的萝卜、白菜和土豆,这些都是它们的美食。
这一个冬天,你若不打扰它们,过不了几天就能看见三五成群的野兔,它们呼朋喊伴,招来亲戚,互相通气说,都赶快来啊!发现了一个没人看管的菜园,于是它们尽情地在菜园刨食,吃饱了就追逐打滚嬉戏。
我很少打搅它们,最多路过菜园时站一会看看它们,那房顶上的野兔还多着呢,也没想打它们的主意,菜园里的东西本身也是剩下的,野兔不吃,到了春天也是烂掉的。倒是家里的狗激动不已,尽着看门职责,不停地朝它们叫。起先还能让它们紧张,最后它们发现狗是被拴着的,根本就拿它没办法,于是它们就镇定了许多。这些野兔聪明,吃饱了有劲了,见我也不害怕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清了我属于井水不犯河水的人,它们的步伐就开始悠然了,迈着小碎步,不慌不忙地吃来吃去,吃饱了翻墙回家睡觉,清早起来饿了再回来吃。它们的皮毛也开始发亮了,变得精神了,带有野性的灵动也逐渐显露出来,就这样我们彼此都熟悉了,和谐相处了一个冬天。
春节过去后,天开始热了起来,雪开始融化了,菜园的主色调不再是白色了,黑土地也逐渐显现了,一眼望去黑白相间。那野兔们依旧还来,只是比先前少了一些,可能荒滩上的雪也融化了,秋天剩下的草种子和一些枯草,够它们填饱肚子了,它们就不用舍近求远再来菜园了。我想,那些继续来的兔子是讲究生活质量的,也是讲感情的,一定是把菜园当成家了。
可我知道,这样相安无事的日子将要过去了,再过半个月我就要在菜园里翻地了,那时它们就不能继续在菜园里撒欢了。终于,到了该翻地的时候,当我拿着铁锨进菜园时,我看见了几只野兔慌乱地跳到了墙头上瞪着我,那红通通的眼里明显有愤怒,像是指责我为啥不遵守先前互不侵犯的约定一样,它们一定是忘了这菜园原本就是我的啊!等我再向它们走近时,它们就跳下了墙头,匆匆离开了,我倒是有些怅然了,我知道它们不会再来了。
我家院子的正前方有一个大草垛,主要是苜蓿,另外还有些其他杂草。草垛周围用土墙围着,像蓄水池一样,只不过这是给牛羊蓄草用的,一冬天的草料都在这里了。我每天的任务,就是等牛羊出门散完步回来,再给它们补充点草料。每次当我爬上草垛上时,牛羊们就欢喜地奔到草垛下,舔着舌头、流着口水等我把草扔下来,那一刻在它们的眼里,我一定是最可爱的人了。有一次,我爬上草垛,踩在软绵绵的草垛上时,一只野兔从脚下嗖的一声跑出来,起初以为是蛇,看清了是野兔,心里又是一喜,因为我知道野兔是群居,这草垛里一定不止它一只。好聪明的野兔啊!它们转移阵地了,直接在草垛里安家了。
房顶上的野兔吃完了,我开始打草垛上的野兔的主意了。我在院子里撒些玉米粒,那些金黄色的玉米粒,对它们来说是致命诱惑。我支上网等它们,这些野兔们却好像都成精了,看着玉米粒竟然显示出强大的自制力,在草垛上光看就是不下来,倒是家里养的鸡,傻乎乎的被网住了不少。于是,我又把院子的鸡都关进鸡圈里,空空的院子里只剩下金黄色的玉米粒,胡杨树上的麻雀紧盯着玉米粒,扑腾着翅膀飞上飞下,啄两粒又赶紧飞到树上,我在屋里透过半掩的门,观察着我支的网,还是有几只野兔看着那金黄色的玉米粒,被麻雀一粒粒地啄去,终于忍不住了,从墙头上跳下来,急不可耐去品尝那朝思暮想的玉米,结果可想而知,野兔吃上了玉米,我吃上了野兔。
草一天天在消耗,草垛一天天在变矮,春天的感觉越来越浓了,我还是不断用金黄色的玉米吸引着野兔。有天大清早,当我推开门,瞬间惊喜万分,草垛的墙头上站满了野兔,一只挨着一只,大概有几十只,我太激动了,从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平日只是偶尔见几只在草垛上撒野,我赶快去叫我父亲,父亲说可能天气热了,草垛下的积雪化完了,野兔们没水喝了,它们一定是渴得不行了才上墙。我赶快拎上大水桶,到井里打了两桶水,倒进院子里的水池里,它们见我已经开始害怕了,一定是认出了我就是那个撒玉米粒的人,它们从墙头慌不择路地跑进草垛,但等我一进了屋才跳下墙头,奔向水池拼命喝水。等我走出门时,它们就又跑回了草垛,和我打游击战。我对父亲说,刚才目测了一下,这些野兔我们能吃到夏天了。父亲笑了笑,没说什么。
那一天,应该是我见过野兔最多的一次。那天过去后,草垛开始变得更小了,印象中不到一个月,那几十只野兔突然就消失了,我感到非常奇怪。我只能猜想,它们一定是开了一个大会,考虑到草垛越来越小,而队伍却越来越大,还有就是它们实在无法抵制金黄色玉米粒的诱惑,于是集体表决通过离开草垛的决定,或许那天在墙头上排队就是表达对我经常撒玉米粒的抗议,又或许因为这次要远行,所以要吃饱喝足,那天早上就等我送它们两桶水了,喝完了,有体力,晚上趁我睡着,借著明亮的月光就集体出发了。
自从我进城以后,就再也没见到过成片的苜蓿地和成群的野兔。倒是有次和朋友聊天,他说小时候特别喜欢吃春天苜蓿馅的饺子,才让我想起童年里的那些苜蓿和野兔,它们在我的眼前消失了好多年了,不过这一次再想起,恐怕就要记忆一辈子了。
小时候,家里养着一群牛。它们大多时是温顺的,但有时也是调皮的,有的牛会在你不注意时,悠闲地磨着牙、晃着耳,慢悠悠地逃离你的视线,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离家不归了。童年的秋天,感觉尤其忙,要背着大书包上学,还要帮着家里做些农活,除此之外的大部分时间,感觉就是再找那些不按时回家的牛。
秋天里,我放学进院门后,首先要看看家里的牛都回来了没有,如果回来的不齐,天色又渐晚,母亲就会高声催我出门找牛,有时会少三五头,有时就会少一头。我最担心的是少一头。真要是少个三五头,它们一般不会走远,而且基本上会在一起,这一小撮没有时间观念的牛,目标相对大些,远远望去也容易被发现。
最担心的是有性格的牛,它不合群,喜欢单溜,全由着自己的性子跑东串西,一旦太阳落山它就落单了,跑没了太阳,也就跑丢了自己。有时,它可能找到了一块丰茂的草地埋头啃草,它也不通知群里的牛,独自闷声享受这片草。有性格的牛大都喜欢吃独食,它可能担心一旦离开这片草就再找不回来了,或是担心这片草过了夜就不那么新鲜了。总之它是不想走了,吃饱了,懒卧在那里反刍,享受着独处的美好时光,一副不管天也不管地、完全没良心的样子,根本不记得焦急盼它回家的主人。见它不回来,我们只能出门找它。
找牛一定要趁着太阳没落山,一旦太阳落山心里就发慌了。那时农村里也没有路灯,入夜了到处黑灯瞎火,只能拿着手电在黑夜里跌跌撞撞,一边摸着黑,一边呼喊着牛平日听得懂的号子。我猜大多数跑丢的牛心里也发慌,也害怕黑夜,一旦听到主人的声音,它也会回应,真要遇到没心没肺的牛,那真可怜了找牛的人了,你就是从它身边走过,它即便看到了也懒得理你。
秋天里,到处是丰收的景象,庄稼地剩下的东西都是牛爱吃的美食,它们的嗅觉很灵敏,知道谁家的庄稼新鲜,白天一直围着庄稼地流口水,可惜地里的主人都在,它们才不敢下口。庄稼人都明白,一定要等着夏牧场的牛回来之前,就要把庄稼都收拾利索,否则根本看不住这些牛。牛的大部队浩浩荡荡从夏牧场回来时,绝大多数的庄稼都已收割完了,牛是可以随便进庄稼地觅食的,这庄稼地就成了牛的天堂了。
找牛也是需要经验的,你需要熟悉最近它们的活动轨迹,然后再判断天黑时的大致位置,大多数我的判断是准的,有的牛习惯看到我或是等我喊它们时,它们才愿意回家。但我也有猜错的时候,那一次我就错了,记忆犹新。
那次,天快黑的时候,母亲说小花牛还没回家,她在厨房喊我赶快去找,我忙着写作业,只是答应着就是没动弹。我寻思着,这段时间牛都喜欢在村东头吃芦苇,目测过那片芦苇得吃上一个星期,我觉得小花牛一定会卧在那里等我去叫它,结果我过去后发现它并不在。
我慌了神,不祥之感瞬间升起,眼前都是父母为此伤心的情景。我转身快跑回家,不敢给母亲说没找到小花牛,只是跳进屋里迅速抄起手电,飞奔出门,边跑边想需要找的地方,我跑起来,气喘吁吁,汗流浃背,我要让自己累点,算是惩罚,这样内疚的心情会好些。手电先不能打开,因为不知道要找到几点,得省着点电用,于是在黑夜里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小跑着。心里紧张时,身体是不觉得累的,我一口气跑了很远,回头看到的村里灯火都已经快模糊了。
这一路上看到有像牛的影子,就喊两声,始终没有听到牛的回应,倒是引起了一阵狗叫。找着找着,天就都黑透了,还没见小花牛的影子,它一定是走远了,牛在夜里很难分辨东南西北的,我急得眼泪都快出来了。脑子里使劲转圈,猜想着它可能在的位置。
远远的地方好像听到了一声牛叫的声音,是恍惚了?还是真听到了?容不得仔细想了,我朝着那个方向奔去。前面有个草渠,秋天的枯草长满了渠道,晚上天黑看不太清,觉得一使劲就能跨过去,不想忘了晚饭还没吃就出来跑,没了力气,跨出去的时候就觉得腿软,腳落在渠的斜坡上后就滑倒在渠里了,秋天的渠里没水了,渠底都是枯草,倒是没有摔疼我,就那一会我也不想起来了,真有点累了,于是我在渠里仰面朝天歇一口气,我望着天上的星星,心里满是慌乱和沮丧。周围安静极了,平时的小虫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歇了一会,还是爬了起来,来不及拍打身上的枯草,就继续小跑了。
再往前走,是一个部队雷达连的院子,院子里种了片西瓜,前两天刚摘完,剩下了不少瓜秧和不成熟的生瓜蛋子,说不定牛在那里呢!想到这里,我就加快了脚步,我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判断准没错。这路上会遇到一个田地大井,平日父母让我们离它远一点,因为井很深,井口也很大,直径得有五米左右,这口井是给这片田地抽水用的,平时井旁会有一些废弃的大轮胎围着,经常有一些口渴的牛,会挤开轮胎探头去井里喝水,井边被牛踩的光溜溜的,看起来很光滑,这些牛挤来挤去,有的牛就被挤进了井里淹死了。我之前看见过这样的场面,所以对这口井是害怕的。这夜里,我家的牛不会掉到了井里了吧?应该不会,天这么黑,我是不敢离井太近的,但是越想越有可能,于是我就走进那口井,井边的轮胎凌乱散在井周围,月光洒在井面亮晃晃的,井面竟然真的漂着一团团黑乎乎的东西。完了!彻底完了!最担心的事发生了,那不会是我家的牛吧?我的心猛地一沉。我只能再走近些,打开手电看个仔细。哦!那是个轮胎。看清了,心里才舒坦些,再用手电把井面认真照了一遍,确认没有我家的牛才踏实。
路过了井,我就加快了脚步向雷达连的西瓜地奔去,已经看到了那截倒了的院墙。我记得之前是墙头上有个豁口,应该是喜欢上蹿下跳的山羊爬来爬去留下的,后来爬得多了,豁口越来越大还惹得调皮的孩子从豁口跳进去偷西瓜,再后来豁口更大了,牛都可以从豁口看见院子内的西瓜,贪吃的牛一使劲,墙就倒了一截子。
听说雷达连马上就要从这里搬走了,这块地要交给地方政府了,部队收完西瓜也就没想收拾这截墙,于是这块军事禁区向牛羊逐渐开放了。不过,里面还有几只警犬,平时是能听到它们洪亮深厚的叫声的,它们那声音听起来就是比家犬威武。小伙伴说,这些警犬白天是拴着的,但是晚上要放开看护大院的。我还估摸着牛在院里的西瓜地里呢,可这警犬咋对付呢?我不敢进去,我躲在墙后,也不敢打开手电,我观察着院里的情况,三排白杨树后才是瓜地,天色太黑,月光不够亮,我依稀看到地里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越看越像,于是我小声地呼喊着等它答应,只喊了一声就引起了一阵狗叫声,我赶快缩头回来躲在断墙后面,担心那些警犬循声追来,过了一会发现那狗叫声还在原地。哦!这些警犬晚上也是拴着呢!搞清楚了,我就不怕了,我关了手电,蹑手蹑脚进了院里,先是躲在杨树旁,观察着西瓜地,看清了,那不是我家的牛,那是一个废弃的手推车。我再一次失望了。
我坐在墙边,想象着母亲焦急和失望的表情,后悔着没有早点出来找牛,如果那个时候出,也许正好能在村东边看见它呢!我累了,肚子里叽里咕噜的一直在响,我甚至在想这西瓜地里是不是还有能吃的瓜!
正当我胡思乱想时,我听见远处母亲喊我的名字,我赶紧打开手电,带着委屈的情绪回应了一声。这一晚上,为了找牛我已经走了很远,这大半夜的,母亲为了找我,也走了很远。回去的路上,我跟在母亲的身后,她没有埋怨我,只是默不作声地往前走,我把手电打开,尽量照在母亲急匆匆步子的前面,让她把路看得更清楚些。
那一夜,我没有睡好。熄了灯听着父母亲小声商量着明天去找小花牛的地方,我则是回忆着小花牛从小到大和我相处的过往。想象着此时它会不会身陷险境,或是过哪条渠道时崴着了腿站不起来,或是走得急掉进了枯井,或是跑进了别人家的菜园里被关了起来,又或是其他更惨的情景,不敢多想又经不住不想。
恍恍惚惚地到了第二天早上,记得是个周六,我没有去上学,等我醒来的时候,父母亲已经出门了,我也不知道他们去了什么地方。他们都出门了,我只能看家了。我爬上房顶,朝村东头的芦苇荡里再看看,想着奇迹会出现,我还是失望了,我环顾四周,把我能看见的地方都仔细看了看,还是没有。
快到中午了,父母亲还是没有回来,我觉得小花牛很悬了,家里大多数的牛都知道回家的路,偶尔在外过夜,天亮时也会往家走,等我们起床开门时,经常能在门外看见它回家时亲切的眼神。这一次,小花牛真的太让人担心了。
正当我心里慌慌的时候,我听见家里的狗叫了,叫得很急,分明是来了陌生人。我透过窗户望去,门外有个骑马的男人拿着马鞭在家门口,我赶紧出门去看看。打开大门,我家的小花牛出现了,小花牛似乎知道自己错了,都不敢正眼看我,夹着尾巴就急匆匆进了院子。走近了,才发现这个好人是父亲的朋友,他叫塔斯肯,我父亲和他很熟,以前父亲经常把菜园里的白菜、土豆、萝卜送给他,他家里不种菜,隔一段时间父亲就骑着笨重的幸福250摩托车,把菜装进一个大麻袋,给他家送去些。父亲说塔斯肯很老实也很勤快,家里孩子多,生活的不容易。塔斯肯是养牛高手,家里的牛,他一眼望去就知道哪些牛可以继续养、哪些需要赶紧卖,这个本事父亲很是佩服,经常让他来看家里牛的长势,塔斯肯看多了,自然对我家的牛很熟悉了。他用不太流利的汉语告诉我,昨晚上他在路上看见了小花牛自己在外溜达,不放心就把它留在自己家里,早上起来就送过来了。我很感激他,赶紧迎他进院,他不慌不忙地把马拴到胡杨树上,我引他进了屋。他说,有没有酒?我说,有呢有呢!我想起来了,父亲说过,塔斯肯喜欢喝点酒。
我赶紧拿出一瓶白酒和酒杯,他看了看说有没有茶杯?我说,是拿茶杯喝茶还是喝酒?他说,喝酒喝酒!我听明白了,赶紧又给他拿了个茶杯,他倒了一茶杯的酒,咕咚咕咚喝了两大口,看我愣在一旁,就说你忙你的,我一会就走。我突然想起来了,还没给他准备下酒菜呢,我就跑去厨房了。也就不到十五分钟,我拾掇出两个下酒菜马上端到客厅,那瓶酒就剩了个瓶底,他脸上红扑扑的,带着些醉意说,酒喝了,菜就不吃了,回来给你爸说一声,塔斯肯来过了。说完,他起身就要走,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拿着他的帽子和马鞭,踉踉跄跄地往外走,狗冲他叫个不停,他不紧不慢地翻身上马,也没回头和我打声招呼就走了。
送完塔斯肯,我回头再看那离家不归的小花牛,它一动不动地站在墙根,怯生生地看着我,它这副有点可怜的模样让我平息了怨气,我一下心软了,给它提了桶水,它呼呼地一口气喝了个干净,我觉得它这次一定长了记性,不会再让我们担心了。
越来越觉得,一个人的童年,最好是在乡村度过。童年是个体生命野蛮生长的时期,是灵魂生长的源头,而乡村为它提供了充满想象和营养的环境。生长在乡村的孩子,本能地感到自己属于大自然,这种归属感和记忆伴随一辈子。
记得那是个晴朗的秋天,学校里停了很多大卡车,每个卡车上都插了红旗,校长做了撩动人心的勤工俭学动员后,车队就浩浩荡荡出发了,兴奋的同学们簇拥在一起,齐声唱着歌,集体畅想着离开家的欢乐时光。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在戈壁灘上开垦出来的一块甜菜地。阿勒泰的秋天,昼夜温差大。出发前,家里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注意保暖不要感冒,特意准备了一个大大的饭盒,简单的洗漱用品,几双棉线手套,还有厚厚的被褥和冬天棉衣。
在卡车上待了近3个小时,沿途全是石子路,一路颠簸不停,兴奋劲过去了,大家终于累了。站累了,就坐在各自行李上,因为是敞篷车,所以没过多久,我们身上就已经全是厚厚的灰了。路上我一直纳闷,这茫茫戈壁滩怎么会种出甜菜呢?车速渐慢,终于到了。一下车,我就看到不远处有个很大的水库,只要有水,地就活了,那水面挺大的,和周围光秃秃的戈壁形成了强烈反差。水库的旁边,就是一大片绿油油的甜菜地。
我们下车后,拿着行李站在原地,都不知所措。不一会,老师身边就多了个光头男人,四十多岁,胡子拉碴,嘴里叼烟,穿一身草绿衣服,衣服上下都糊着油和土,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我们这些学生。这第一面,对他印象不好,看样子他就是地主。他把我们领到两排简易低矮的房子,安排男女生各住一排。房子的窗户是用透明塑料布蒙着的,房顶长着很多草,那些草在风里左右摇摆,似有欢迎之意。
等我们拿着行李进屋的时候,突然跑出来很多鸡,吓了我们一跳,它们扑扑腾腾、争先恐后从屋内往外涌。地主站在屋外,一脸坏笑,像是有意等着我们和鸡打个照面。这些鸡对于我们这些不速之客显然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被撵出来后就在屋外踱着碎步,也不走远,几步一回头,眼睁睁看着我们提着行李,进了它们的家。
这些鸡从小就在这里,是春天抓来的鸡苗,然后吃甜菜叶子慢慢长大的。甜菜其实就是甜萝卜,萝卜在地下慢慢长大,萝卜叶子不能太多,不然萝卜长不大。甜菜长一点,鸡就长一点,等甜菜熟了,鸡也长大了。我们把鸡全部撵了出来,简单清扫了一下,然后打地铺,一个人挨一个人,觉悟高的班干部就住在门口,其实也没有门,只有一个破麻袋象征性耷拉在那里晃悠。
晚上,戈壁滩上很安静,除了忽隐忽现的风声,夕阳西下,金黄的余晖撒在戈壁滩上,低矮的灌木有了自己的影子,撒在远处的水面上,泛着金光,静谧的水面上竟然还有几只白天鹅,是真的天鹅而不是野鸭子,它们时而飞起时而又落下,荡起的水晕一圈又一圈。在最后一抹夕阳消失前,我一个人穿上厚大衣,奔向水面,席地而坐,随手捡起身旁几粒有样子的石子,让凉凉的风吹着我的脸,我眯着眼望着这一汪美丽的水面,尽情享受这里的安静,除了风声,就是脚下陪我的石子。
天越来越黑了,该回去睡了。房子旁边是个发电机,声音很大,我掀开那个麻袋门就进了房子。进去以后我乐了,有好多鸡安逸地趴在我们的铺上,我吹着口哨赶了赶,这些鸡从这个铺跳到另一个铺,和我捉迷藏,没有一个想出去,我不得不把同学们叫回来,大家一起把它们都哄了出去。天色晚了,鸡要回窝,明明是我们占了它们的窝啊。这第一晚,大家都没有睡好,担心那些鸡受不了外面的冷,再闯进来钻进我们的被窝,这要是清早起来大家怀里抱着只鸡,该有多乐啊。
第二天,天刚微亮,班主任就把我们叫起来,叫了一遍又一遍,同学们都不情愿起床。前一晚上入睡很难,躺下时大家还有说有闹,没过多久就安静了,天越黑、风越大,风穿过墙缝进了屋里,一阵乱窜,吹得被吊起的电灯泡左右摇摆,门口的麻袋像个驼背的影子扭来扭去,大家裹紧被子、瞪着眼睛、听着风,睡不着却都不作声,好多人也是第一次在这戈壁滩上睡这样的野觉。
我倒是有点经验,多年前的暑假,曾陪同学在西瓜地看过瓜。一轮明月,一片瓜地,瓜地中央有个小瓜棚,里面透着光。瓜棚里没有电灯泡,悬挂一个马灯,密密麻麻的蚊子嗡嗡作响,围着马灯飞来荡去,有时还能看到飞蚊扑火的好戏,它们集合成对,像战斗机群一样一趟趟地在我们头上轰炸;它们又像是全副武装的暗影刺客,我们在明处,它们在暗处,戴着头盔举着锋利的矛,等待着良机,随时把矛刺进我们的身体。我们可以听到它们吹冲锋号的声音,其实等听到时也已经为时已晚,我们蜷缩在被窝里,只露眼睛在被窝外,借着微弱的马灯,如痴如醉地品读着金庸先生、古龙先生的大作。
其实那个时候,瓜棚外的狗经常叫,一定是有人偷瓜来了,我和看瓜的同学都是相视而笑,彼此谦让较劲着。要不你去看看?哎,算了吧。应该是小孩,就让他抱个瓜走吧!然后继续埋头苦读。
戈壁滩上的秋天,冷得清澈,早上起来刷牙洗脸没有热水,深井里的水又冰的刺骨,牙膏在嘴里都不起泡沫了。简单洗漱后,便拿着自带的饭盒排着队打饭,虽然不饿,但大家都会强迫自己多吃些,而且一定要快点吃,不然热饭一会就没了热气。记得一次饭间,几个同学围坐在一起,大崔问小林,你带红牛饮料了没有?小林说,走得急,没带啊!大崔说,哦你没带啊,国强,你去我包里把我带的红牛都拿过来给大家喝。国强说,好嘞!不一会,国强飞奔回来,乐呵呵地抱着一捧红牛,愉快地分给了大家。大崔笑着说,有好东西要一起分享啊,喝完一起去挖甜萝卜去。我发现,大家喝得都很开心,唯独小林闷闷不乐坐在那里,喝不下自己带的红牛啊。
吃完早餐,班主任领着同学们走到甜菜地前,然后独自扛着红旗一直往地里走,所有同学都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背影,希望他不要走得太远,而他斗志昂扬、昂首阔步、头也不回,迈着大步丈量距离,估计走了100多米,然后把红旗插在那里,那是一天劳动任务的终点。那红旗看起来好远,看的人心慌得很。通常是五个人一个小组,一般是两男三女,每组负责五行甜菜,长度就是到插红旗的地方。
男同学负责挖萝卜,女同学负责削萝卜。力气大的同学扛着钢叉,力气小的拖着钢叉,一走进地里,鞋子和裤腿就会被甜菜上的露水打湿,湿冷湿冷的,一直要等到中午太阳出来才能晒干。男同学用钢叉插进离萝卜合适的位置,然后把它撬出来,速度和力道要适当,不能太猛太急,最好的效果是把一个萝卜完完整整地撬出来,不能断了一截在土里,男同学还要负责把撬出来的萝卜堆在一起,这样方便女同学削萝卜。女同学们往往是戴着帽子担心晒花了脸,再随手拎着一个小板凳,戴着胶皮手套,左手扶住萝卜,右手操刀,先斩去萝卜叶子再刮泥,然后再把光溜溜的萝卜堆在一起。大家向着红旗的方向,一步步往前挪,一个个萝卜就这样被我们折腾着……
现在回头一想,甜菜地里的日子还是很辛苦的,特别是有的同学身体瘦弱确实是在硬扛,但大家都没有打退堂鼓。戈壁滩上风大、干燥、温差大,中午的太阳晃眼炽热,若在沙粒里埋个鸡蛋,一中午都能晒个八成熟,晚上又北风嗖嗖凉个心透。同学们的脸被风吹日晒后,开始由红变黑,由黑变皴,事实证明什么遮陽帽、防晒霜都没用,几天过去后大家的脸都像哈密瓜了,带着细腻均匀的纹路,有的已干裂成小口了,最怕嘴唇裂口子,吃不成饭,还不能开怀大笑,一笑小口子变成大口子,那个疼呀,听一个笑话,若忍不住笑了,然后不一会眼角就会流出两行混着土的泥泪。
大家最开心的是日落收工的时候。此时,我们可以毫无忌惮地享受黄昏里的戈壁滩,还有那片安静的水面。女同学们三五成群,在戈壁滩上踢着石子、散着步、聊着青春故事。而男同学们在和地主作斗争,斗争目标是这些散养的戈壁鸡。地主已经连着几天给大家吃白菜粉条了,让同学们不得不开始惦记这些戈壁鸡了。那些戈壁鸡说起来也可怜,在我们占了它们的家之后,它们流落到四处,有几只还想继续回原来的房间。在饥饿面前同学们不再善良,进了我们房间的鸡,再也没有出去过。这些鸡也变得聪明了,不再去我们的房间里,开始躲着我们走了。
同学们向地主借了口锅,说没吃饱,要下挂面用。只看见,某同学左手用衣服包着鸡,右手提着锅,几个伙伴直奔那个湖了。大家做好分工,搭个简易炉,找些干柴,烧点开水,一起吃鸡,在戈壁滩上那真是美味啊。后来,有一个傍晚,我们又多带了几只鸡,大家支起了更大一团篝火,那次吃的是烤鸡,大家围坐在篝火旁,吃一块鸡肉唱一首歌,篝火映红了青春的脸,那首郑智化的《水手》,让大家反复唱了很多遍,唱哑了嗓子,却唱出了心声。
再后来,每次我们从甜菜地收工后,就看到地主带着一个草帽,盘腿坐在房顶上抽烟,盯着我们和鸡的一举一动,特别是紧盯着他怀疑的重点对象。他给班主任说,你得看着你们班里的男同学啊,我也看着我的鸡,我咋眼看着自己的鸡每天都在减少呢,这两天都快看不见了……
快要回学校的时候,大多数同学们刚开始适应,知道要离开戈壁滩,竟有些留恋它了。出发前的傍晚,大家收拾行李时,才感到回家的欣喜突然减弱了。地主也没再去房顶上监视我们,他不喜欢和我们说话,默不作声、亲自下厨炒了些鸡肉给我们吃,我们有些不好意思,这场吃鸡的战役最终以我们胜利告终。
那天傍晚,我们所有人吃饱后,一起结伴去了戈壁滩上的那个水库,一起看着夕阳渐渐西下,一起看到了水里嬉戏的天鹅,它们是那么的青春,那么的有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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