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猎

2021-03-26 09:19文锁勤
延河 2021年1期
关键词:雪地

文锁勤

栎树是一种木质坚硬耐贫抗寒的树种,在栎树坝这地方,每一个山头沟坡,都有它的影子。

1

男人从她面前走过时,样子很丑陋,像遗忘在旧石器时代的烂古董。

女人叫慧娴,一个雅致好听的名字。是出生的时候,妈妈起的。叫起来,那么好听。

她,一瘸一拐着,像一枚不规则的动画,晃荡在男人的眼神里。

她感觉,这男人,如果不戴那顶橘红色的棉帽子,就是她的那个丑男人。一个可恶的,让她彻底死了心的丑男人。

阴沉了半日的天,突然间下起雪来。大雪舞得毫无节制,随心所欲,像一个癫狂过头的浪荡汉。

女人躲在山根,盯着远处像古董又像动画的丑男人,恶狠狠地咬着牙。心里寻思着:怎么才能叫这个男人尽快消失,连同这雪。

哦,这雪,在她少女的情心里,曾经是美好的。铺在地上时,好干净的一片亮白。舞起来,轻盈妙曼,自由自在,多像她渴望期待过的爱情。女人的情绪,沮丧到底,一切都不能如愿以偿。

逃出时,女人怀里就揣了一把剪子。她没想到,男人会这么快就追了过来。这剪刀,或许是为自己准备的,也或许是为这个可恶又可恨的男人准备的。她没有这么恶,不想杀人。心软软的,像化了的雪水,哗哗啦啦四散着。她不想看到血,只想看到雪一样的洁白,还有干净。

她生怕自己被这个男人发现了。如果男人发现了她,这场蓄谋已久的出逃,就全部泡汤。她的生活,或许又将回到阴霾密布的过去。

她不想回忆和男人在一起的日子,每每想起,跟一场飓风,撕裂了心中那道美丽的彩虹。男人不止一次对她说:彻底死了离开他的心吧,倘要离开栎树坝,除非还钱。还了钱,他还要讨老婆。

男人说这话时,手里的刀,在很难见到阳光的小屋子,呼呼啦啦闪动着,满脸都是阴森。慧娴的心,和这简陋的屋子,一起摇晃起来。

这一次,慧娴是在男人意外的醉酒后,从一扇从来没有打开过的门里逃出的。也不知道究竟是谁,为她打开了逃离栎树坝的这扇门。她从逃出屋子的那一刻,心里就供奉了一尊佛,缭绕着烛香,就为那个不知名姓的开门人,恭敬地、虔诚地祈福。

慧娴躲在了一个雪丘的背后,稍稍放松了持续的紧张和害怕,警惕地向四下探望。庆幸,直到现在,男人也没有发现她。可她想,男人虽然还没有看到她,却能跟着雪地里的脚印,一路相追。哎!这长长的脚印子,还有这离不了的拐杖。男人不会善罢甘休,她的出逃,对他的一生来说,绝对是一次歉收。她期望雪再大一些,很快没落她的印痕,让追赶的男人,找不到一丝线索,彻底死了这条坏心。

男人就在女人视野所及的远处,左顾右盼,火急火燎,跟丢魂了一样。一直在寻找她,追赶她。

2

哦,打眼一看,女人慧娴,真是个顺溜好看的女人。一瀑长发遮掩后只留下半个月牙形的脸,亮亮的。那个精致耐看的月弯,就在脸底与下颌连接处,流利地衬了出来,葫芦一般的畅圆光滑。她的到来,让栎树坝的花鸟虫草,都活泛得有了勃勃生机。

你瞧!这男人,真够丑,长得像猴的祖先。精瘦,干瘪,腰总猫着,手臂长的像个猴子,一束警觉的目光,不住地游弋着,正抓耳挠腮,没有头绪的瞎忙活。可他的眼睛贼亮溜圆,超过猴子一样机灵精明。女人在远处的山包后,警觉地细看。

女人想:这家伙,一定发现她逃了出来,才紧紧跟了上来。

糟糕的大雪,下得真不是时候,男人可能会很快发现她。两只脚和两根拐杖留下的痕迹,扭七歪八地生出两行长长的环链,构成男人眼里最醒目的标记。男人一定明白,这印痕,只能是那种腿脚有毛病的人,才可能留下的。这是一条重要的线索,男人只要盯着顺着雪印走,她跑到哪里,都能找到。除非她长出一双翅膀,或这变成一朵永远不落地的雪花。男人不光知道她的脚码,连她心里藏的什么云山雾海,都清清楚楚。女人想躲起来,可满地是雪。她站在地上,就是一朵美丽动人的女儿花。她躲来躲去,谁都会认出她这朵晶莹剔透的雪美人。她知道,眼前根本没有自己安全的处地。如果赶在天黑前,走不出大山,找不到大路,她只能喂狼,或者在雪地里冻死,或者被这个丑男人再一次抓回去,继续从前的日子。

女人恐慌透顶,恨不能生一双翅膀,飞起来。飞得高高的,就像雪中的一朵女儿花,自由自在地轻盈妙曼,像青春复回的舞蹈。

但愿我是安全的。但愿苍天厚我,真主佑我!女人屏住呼吸,心里默默祈祷着。

女人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自从来到栎树坝,丑男人就没让她出过一次门。而这次出门,也是冒死以逃。她顾不上多想,只要能逃离这个男人,离开那个家,逃到哪里都行。她没有目的地,就想把自己交给自然,交给大地或天空,幻化成栎树坝之外的一草一木,让这个男人永远也找不到她。

正如女人所料,那个丑陋的男人,雪花一样,出现了。

男人就戴着一顶橘红棉帽,脊背与肩头相接处,有条鲜红的色带,后背印着一颗大大的“心”形图案,跟城市商场里从事“家电下乡”销售员的日常穿戴类似。这种颜色,和这空旷的银色世界,有着截然的反差,也为女人看见男人和男人发现女人,创造了方便。

女人不知道这个鬼男人,从哪里弄到这样的衣服。

3

戴帽子的丑男人,终于发现女人雪中的脚印子和两根拐杖的印痕。他走得飞快,像追,像风吹动雪地上的落叶,沙沙滑过。

路,其实没有路,是偶尔有人踩过几脚的那种,更像動物出没的窄径,好多地方,已经被落雪掩埋了。周围也没有村庄,即使有,一个庄与一个庄之间,都有遥远的距离。女人是从栎树坝的村庄逃出来的,她也害怕见到栎树坝地盘上的所有村庄。

风很大,多少级,除了天,没有人知道,女人更无心知道。她能感觉的,只有风不停地呼呼声。但那不是风和女人的对话,像是女人无助地哀鸣。因为,她隐约听到村里人传说过,十几年前,这里曾出现过狼,县里还专门成立过打狼队哩。以后多少年也就没人见过了。可不能因为人没见过狼,就不见得没有狼啊!她也听人说过,在山中,遇到大雪天气,常会出没凶狠的狼。她真怕狼来了,又期盼着狼来了。尽管狼很凶狠,可看着眼前这男人,想起和男人在一起的日子,她觉得即使被狼吃了,也要好些。这个可怜的女人,心里总有不甘认命的坚强。她不想倒,更不想倒在那个丑男人的怀里。继续一瘸一拐,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看着眼前的脚印子和拐杖印,男人判定女人就在前方,或者就在附近,顺着脚印和拐杖的印痕,一定能找到女人。

带着橘红帽子的男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丑男人费尽气力,顺着前方的脚印,避开女人的注意,爬上高高的山顶,焦急地向周围四望。雪花簌簌地飘飞在眼前,白茫茫的世界里,任何一丝色彩上的差异,都是暴露目标的致命缺陷。

身着红色小棉衣的慧娴,俊美得就像一幅自然风景画里的主角,点题般地出现在雪光里。男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发现了女人,惊喜泛上眉梢,女人风雪中的劳顿苦奔,突然使他肝肠哗哗裂碎,软软心,像块块雪团,要化在太阳底下,成汪汪柔水了,就想在这一时刻,变作最好的甘露,缓缓地流进女人的心里,抚慰和滋润。

女人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吃力,忽忽闪闪,都要随时被风吹倒。男人有些看不下去,他不想让女人倒在地上,倒也要到在他的怀里,尽管他是个丑陋的男人,但现在不想对这个女人构成威胁,但也不想让女人受到风雪的伤害。

他不知道怎样取得女人的信任。

女人远远地望着他,很敌视。目光剑一样的锐利,直刺灵魂深处。

4

慧娴心里又想起了栎树坝,那现在就说说栎树坝吧。

栎树坝,其实不是坝,是一座座山夹构成海子。坝在村子的最北边,人住在下游半坡,只有几户,隔了很远的路程。河道被人工堵起来,哪一年堵的,没人能说清。这地方,山大沟深,以前有过年轻后生,也有过年轻女人。后来没有年轻女人了,年轻后生因为很难娶到媳妇,就出村务工去了,很少回来了。她曾听自己的丑男人说:以前村子里老遭狼袭,牛被狼吃过,羊被狼吃过,连出了家门玩耍的小孩,也被狼叼走过。所以村人总是组织打狼队,走上很远的路,寻找狼窝,袭击狼队。

女人慧娴来这里之前,根本不知道这是几个人的村庄。村子全是山路,每条路都是断头路。后来男人还说:现在山里狼能吃的东西,越来越少了,自然就会来到村里,找人下口。男人说狼的话,让她很害怕。因此进了男人的家门后,她就不敢出门,男人也从来不让她出门,可她要逃出栎树坝的心,一直都没有停止过。她觉得这里不是她要的家,那个男人更不是她心里头的男人。慧娴到栎树坝后,才知道,穷怕了的父母,因为经不起三万元的诱惑,他们的善良,完全是被人贩子欺骗和利用了。她不责怪父母,在家乡的山里,买卖婚姻和拐卖女人,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死信,至今她都是父母眼里雪一样美的女儿花。

而男人对慧娴的怀疑,最初是从夫妻之间的房事开始的。丑男人的性,超前强大,他就想让她的肚子,快快地鼓起来,生个崽,这样就能拴住她的心。可住在一起两年了,慧娴不争气的肚子,还是毫无动静,他就加倍疑神疑鬼起来。男人先是说着狼常常进村吃人的事,哄她吓她,见她是个胆大不怕死的倔女子,就干脆一天到晚锁上了门儿。谁料,女人还是逃心不死,撞过墙,撞过门,头也破过一道道的血口子。男人就直接摊牌了,指着她咆哮:人要走,行啊,可得还了他的三万元。那钱,是他在建筑工地流血流汗,干了几个年头省吃俭用攒下的,他也不容易啊。那钱,就背着慧娴,交给了父母。女人没有三万元,有的只是一定要离开丑男人的心。女人不敢明火执仗地闹腾,她闹腾得越厉害,丑男人就会越发防备警惕。后来,她常常忍着屈辱,满足丑男人的要求,为了取得男人信任,她甚至还骗过男人要为他生孩子接续香火谎言。男人或许因为这样的得到和满足,才松懈了对她的看护。女人一想起这些,都是滴不尽的眼泪。

5

天哪!女人没想到,狼真的来了。

这是女人第一次见狼。慧娴眼前一黑,腿都软了。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就倒在雪窝子里。

好家伙,这狼就在山顶,灰毛,扫帚尾巴,还有一双凶相毕露的眼睛。狼张着一张大大的嘴,在远远地呼号。“呜呜”的声音,沙哑而恐怖。呼出的热气,形成一股白亮雾团。嘴巴下掉着一溜涎水,仿佛几天没有吃过东西。

而这狼的到来,也正验证了那个丑男人的说法。女人听男人说过:狼在雪地里的奔跑速度,接近野马,一口气飞奔几十里都不停息,距离两千米,就能闻到猎物的味道。她还是个腿脚不便的女子,看来这狼,觊觎她这美餐,不是没有道理。

红帽丑男人也没想到,狼来了。

他的头发一根一根“噌噌噌”地竖了起来,心柱“簌簌”腐朽,一时像没了主意。出门时,他带着饭,是给自己准备的,就怕路远山高,肚子饿了,好补充食物。这饭,他还是给女人准备的,哪怕她不吃,也想着以防万一。狼还向男人靠近,似乎想以它的凶残,逼着他走开,好去攻击女人。而男人也希望狼吃了这骨头和肉,饱了肚子,赶紧离开,不要追赶他和女人。他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不是违背狼的一厢情愿啊!

狼是动物,自然它不按人的思维去行动。男人捡起一根树棍,握在手里,想把狼引开。便站直身板,站在高处,故意让狼能够看见自己,特意给狼投去了食物。这狼,显然已经看见了他,也发现了投给它的食物。这狼,好像根本不饿,对男人送来的骨头和肉,也不感兴趣。

男人眉头蹙得黑浓,疑雾乱云罩得心头迷迷离离。忽的眼角一亮,想起早年護村时,曾作为打狼队的一员,伪装成狼,靠近狼群,袭击狼队的经历。

男人见狼一摇一摆,慢慢地走了过来,好像冲着他和女人而来。男人心里“突突”起来,看到女人的不远处,长着一棵略比他高的栎树,周身长满结实粗壮的枝丫。就想:他只要爬上了树,蹲在枝丫上,狼就没有办法攻击他。可他这样来做,就等于将女人白白投进了狼口。况且,自己就是专为这个女人而来。

惊恐中,女人百思不解,又和男人的想法不谋而合。显然这狼吃她,要比吃那个丑男人容易得多。从哪方面来说,她都不是男人和狼的对手。那男人虽丑,但他的肉不丑,精瘦精瘦,更筋道耐嚼。恩求那狼长眼,看在她是一个弱女子的面上,先把那个又丑又凶的男人吃掉。狼吃饱了,自然就会走开。果真如此,她为狼的到来欢呼,也愿意为这善狼,默默地唱一首赞歌。

而这狼,根本不吃男人投来的骨肉,它瞪着双眼,一副阴森凶狠的模样。男人耸耸双肩,直视狼的双目,再一次抖抖手里粗硬的树棍,密切注视着狼可能发起的攻击,随时准备和狼搏斗。心想:他只能战胜这狼,不能失败。

女人的天真,有些离谱。一边是狼,一边是像狼一样的男人。这一次,她一定完了,不是被狼吃了,就是重新被这个男人抓回去。这个男人和狼,对她都是威胁,都是不共戴天的敌人。看着狼和男人较起了劲儿,女人觉得,男人和狼的较量,不管是男人和狼,谁取得胜利,对她都不是什么好事。但愿自己就是一个看客,期待狼和男人在这场搏斗中,能够同归于尽,她做最后的赢家。

狼见男人面对自己,并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惧怕,它狡黠地望了女人几眼,又假惺惺地露出一副亲昵友善的面孔。狼的举动,使女人惊恐中心生一个不切实际的念想,希望这狼,赶紧吃了这可恶的男人,接下来她即使再被狼吃掉,也心甘情愿。

可这狼,仿佛藏着让人无法猜透的阴谋。

女人的心里产生崩溃似的恐惧感。悲伤地揣测着狼吃掉男人或者男人打死狼后,自己面临的下场,下意识地摸了摸揣在口袋的剪刀,在肚子上比划了比划,思想着万不得已的打算,绝望感伤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也许,这狼一看自己根本不是男人的对手,彻底惧怕了男人的勇敢,突然像改变了想法,要将攻击的目标转向女人。就站在山腰,对着女人接连嘶嚎。男人也似乎看透了狼的野心,生怕这狼兽心骤起,袭击女人。他急得发疯,两只手朝着女人晃来晃去,脊背上那个红色的“心”形图案,像火一样明亮闪耀,似乎向女人表明前所未有友善。

女人并不理会男人的示好,漠然麻木地僵在雪地中。狼声嚎啸,被风裹来,直钻女人的耳道。女人踉跄倒地,手被雪地上的砾石,划破一道口子,血水染红了袖口,身子顺着坡地滑向沟边,多亏一个高塄的阻挡,要不女人便要坠入沟底。

男人逆着风雪,看到了女人的危险,凌厉地吼了一声:“扒紧!别动!”做出一个扒地的手势。而另一只手,提醒她捂住伤口。

这一声,柔里带刚,堂堂正正,明明白白地给女人传递着不曾遇到的关怀,还有一种灾祸临头义不容辞的保护。可风很大,男人的声音,很快被截断了。女人根本听不到那个男人在喊什么,即使模模糊糊地听到了,对这突然而至的善待,将信将疑。

慌乱之中,男人灵机一动,做出一个怪异的举动。他连爬带滚地窜至山腰,在平缓的坡面,用手里的木棍,迅速画了一个“心”形图案。然后,大口大口地嘘气。男人完成这一系列动作时,好像刻意要为女人传递一种明确的信息。

女人忍着手痛细看,山坡上的那颗雪“心”,很快点亮了女人的眼睛,又像给她心里装了一盏灯。丑男人画的雪“心”,憨厚拙朴得近乎滑稽。女人很快明白了男人画的那个雪“心”,传递而来的深意。丑男人竖起两个指头,左右来回地比划着,试图以更明确的方式,再一次向女人表明某种诚意。

女人莫名其妙,又惶惑不安,思绪霎时凝滞了一样,心里震颤起來。

狡猾的狼,看到坡面上的雪“心”,心里升起阵阵寒意,仿佛突然破解了什么秘密,隐隐感到那个男人已经识破了自己深藏的阴谋,也似乎瞬间看懂了女人和那个男人之间,自然形成的某种默契。狼恼羞成怒,向女人投来一缕凶狠的目光。一路嚎叫着,朝女人的方向扑来。

那个丑男人仿佛注意到了女人面临的危险,雪地里,赶着急步,连滚带爬,挡在狼将经过的垭口,生怕女人突然受到狼的伤害。狼看见男人横了在它的前方,便放慢了前进的速度,紧盯着不远处的女人,长嚎一声,像向男人发出严厉的警告。

男人手握木棍,一边警惕地观察着狼的动静,一边后退着向女人快速靠近,用手指着不远处那一棵长满枝丫的栎树,手上下摆动示意着。女人很快明白了男人用意。这个丑男人,是想让她踩着自己的脊背,赶快爬到树上,躲避狼的袭击。

借着雪光,忐忑不安的女人,“唰”地瞅了男人一眼。狼的一声长嚎,又凄厉地划在她哆哆嗦嗦的心口。强烈地求生欲望,几乎让她顾不了多想,豁出先求一生,再说一死最坏打算,急切地又极不情愿地靠近了这个丑男人。

男人使出全力,一手握棍,一手伸展开来,护着女人,只管朝着那棵树走。女人也顺由男人拖扯,艰难地在雪地里挪动。狼还在后面猛追,越来越变得狂躁,仿佛不能容忍男人和女人瞬间的联手。终于到了树下,男人单跪在了雪地上,示意女人踩在他的脊背,拐杖撑地,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女人架到了树顶。

就在他们战战兢兢,上树躲避的时候,狼疯狂一般,冲着男人来了。男人护着树干,一种骨子里传递而来的负责,担当和正气,迅速贯通了他的心胸,在狼面前,变得那么强大。勇士一般,站立在雪地里的,就为着这个女人。而树顶上慌乱的女人,觉得雪地里的男人,与她曾经相处的丑男人,有一种质的不同。狼睁着猩红的凶眼,不住地嚎叫。山顶过来的风,干冷刺硬,像一把看不见的匕首,划开天地的口子。

那狼愤怒了,觉得只有先吃掉这个男人,女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到了自己的口中。它凶相毕露,对男人显出极大的仇恨,扑上来,狠劲地撕咬。男人的衣角,被扯去一个长长的条子,脊背上那个红心,也被扯掉一半。左手的虎口,被咬得稀烂,血滴落在白花花的雪地上。男人咬紧牙关,忍着痛,举起长棍,靠着树,紧紧护着女人,不离开半步。因为那个枝丫离地并不太高,狼用力一扑,便能咬到她的衣角,就可能把女人扯下树来。而狼像有和男人誓不罢休,决一死战的心,继续瞅准时机,凶狠地扑咬。男人举着木棍,不断猛打,却没有打中一次,脚下一滑,竟将木棍甩了出去。短暂的搏斗,变为对峙,狼在喘息里,得意自己暂时取得的胜利,又像思谋接下来的斗法。

天已渐黑,暮云低垂。只有狼布满血丝的红眼,亮在不远处。

男人觉得不能再相持下去,万一招来狼队,遭到袭击,他和女人必死无疑,必须尽快摆脱狼的纠缠,离开此地。拖延时间,等于坐以待毙。

男人一手握紧拳头,一手朝后,伸向女人,剧烈地抖动,像在祈求什么帮助。

女人马上意会到男人和狼决一死战的时刻,就在眼前,自己也似乎大祸临头。只能像一只羔羊,无可奈何地等待男人或者狼的宰割。女人用手捂紧了口袋,闭上眼睛,不敢想象面临的结局。男人突然狠劲地使力,就将女人口袋里藏着的剪刀,夺了过来,女人的手上,抹上了一道道男人的血迹。

狼也仿佛看透了男人的心思,愈加疯狂,得意扬扬,就想以自己的凶残,吓跑男人,自然女人就成了自己的口中美餐。于是,狼再一次凶猛地扑上了上来,两只前爪,钳子一样,抓在男人的肩头上,“哗啦”一声,男人身上的衣服,被撕落大片,倒在雪地,像失去了知觉,纹丝不动。手上的血,流进了雪地,女人吓得“哇哇”直叫。

狼可能觉得男人已经彻底失去了反击力,想乘势扑过来,借着陡坡,迅速把他拖下山崖,摔得粉身碎骨。谁料,狼刚近前,男人就是出其不意地用手卡住狼的脖子,掏出藏在袖口的剪刀,用尽全力,刺向狼的心窝。狼后退了一步,一口白牙,咬得咯吱咯吱,随着一声惨叫,倒了下去,雪地被染红了好大一片。

6

风停了,雪也住了,一场厮杀,结束了。

雪地里,红红的血水,慢慢凝固成干硬的血块。女人也仿佛冻僵在了树上,看着眼前的惨景,目瞪口呆。山坡上那个雪“心”,映在女人的泪光里。男人衣服被咬扯掉的“心”形一角,被风吹到了女人的眼前,挂在栎树裸露的根部。女人扑倒在雪地里,手捧那片破破的衣角,出神地望着男人,木然无语。

女人抿着嘴角的眼泪,靠近男人。顾不得自己的手伤,撕开的衣角,掏出棉絮,轻轻地给男人擦着手上的血迹,一圈一圈,给他包着手。男人看着女人的手,心疼地递过布条,也一圈圈地给女人包着手伤。剪断布条后,女人用力将剪刀扔向山脚,剪刀在石壁上发出一声干硬刺耳的响声,就近落在男人的旁边。

寒气如锥,刺进骨髓。又惊又怕,又累又冻的男人和女人,放弃了全部矜持,一同背靠着栎树,紧紧相拥。彼此为对方取暖,也为自己壮胆。

女人泪眼婆娑,叫着男人:“留世!你——咋不怕狼?”

男人也抹着眼泪,哽咽著回应女人:“哪有不怕野兽的人啊!为了你能出山,我一定要装得比狼的胆子还大啊!”

雪光里,男人的泪水,还在一滴一滴地滚落。他回过头,看着满眼泪水的女人说:“这些年我知道你根本就不想跟我过日子,想逃走的心,从来就没断过。我也知道,栎树坝的男人,不好找媳妇,一些人可能一辈子都找不到媳妇。你和我在一起,不是好夫妻。早或晚,都要散伙,不是我死,就是你死,但我不想让你去死,现在,狼死了,你就走吧。”

男人话刚说完,女人又戚戚哀哀地抹起泪来,抖动着双手,传递着内心的感恩。男人长久的沉默着,不知道怎么安慰身边的女人,茫然的目光,在女人的脸上游弋一下,就突然拾起眼前带血的剪刀,刺向自己的咽喉。女人或许早有预料,不知哪里来的力量,死死抓住了男人的手,夺过了剪刀,扔向山崖。凄厉地叫了一声“留世,你不能死。”然后,就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男人号啕大哭。女人握紧男人的手,撑住两只拐棍,挣扎着和男人站了起来。像在一瞬间,要做出某种重大决定。望着茫茫山口,递给他一只拐杖,叫了一声:“留世 !走,咱们回,就回栎树坝。”

男人朝坡面上的雪“心”,拉紧了女人的手。雪地里,男人扶着女人,女人靠着男人,一瘸一拐地朝村子的方向走去。脚下的雪,“咔嚓”、“咔嚓”地响动着。一阵风,吹落满栎树的雪花,缭乱在两个人的眼前。

栎树坝的村口,燃起一团火光,慧娴和男人住过的旧屋子,瞬时化为灰烬。

不久,一座新房子盖了起来。每一天,男人就在房前屋后的山地里,翻土、锄草,收种。房顶升起缕缕炊烟,母鸡歌蛋,公鸡打鸣,眼前草花缤纷,头顶鸟儿啾啾。慧娴拄着拐杖,手扶门框,朝做农活的男人,连叫两声“留世,赶紧吃饭,赶紧吃饭。”

过年时,两年多没有音讯的父母,托人从山外捎来了一副春联,横批是:天官赐福。这词,自慧娴小的时候,就常出现在家里的门框上。此后,慧娴的肚子,也像栎树坝四周圆圆的小丘,悄悄地鼓了起来,但是往后的日子当真太平吗,她也全然顾不上了。

责任编辑:李畑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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