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筐
以山水为药方,鹤鸣为药引
面壁十年犹如刮骨疗毒
亦难消除国破之痛
一个人击壤而歌,看夕阳在山
一个人把盏,拿月光下酒
与竹林签订生死契
把灵魂抵押给闪电
心有猛虎,却写下
挫万物于笔端的《文赋》
从云间到日下, 每当秋风起
便泛莼鲈之思
很难想象,一个书生
统领二十万兵马是什么光景
慷慨赴死又是何等悲壮
东吴灭了,英雄梦还在
江东父老还在,华亭还在
摩崖石刻还在,读书台还在
1700年了,那条叫黄耳的狗
依然活在一个典故里
那份《平复帖》,墨迹好像未曾干透
一个因白内障失明十年的牧民
突然得到了光明,他干的第一件事
就是趴在草原上
一棵一棵地去数草
一只一只地去数羊
一头一头地去数牛
到了晚上,他又
一颗一颗地去数星星
他说有些东西揣在心里太久了
事物各有其所,要把它们
一一送回原来的地方
在阴山下,一匹高大的骆驼
突然对着虚空弯腰跪了下来
它四腿完全着地,匍匐在那里
这是骆驼迎接主人的一种固有方式
它样子是那么的温顺
仿佛在等待谁随时跨上去
骆驼慢慢起身
甩开蹄子渐渐走远
只剩下一阵过山风鼓荡而来
这一场景,让我再一次相信了
那些眼睛看不见的事物
譬如这一刻,我坚信
骆驼驮走的是一个英雄的灵魂
没有什么不是浪子的形象
那落魄的落日
那江面上越飘越远的帆影
没有谁比谁更苦命
在江边游荡的邋遢酒鬼
在江滩公园里捡拾空瓶子的老妪
万物总有它化解悲伤的办法
芦苇在水边写着排比句
老柳树在岸上练习倒立
而江水总是浑浊、无言
从上游到下游
它用浩瀚包容了一切
不是诗经里飞出的那一只
不是惊飞破天碧的那一只
不是一树梨花落晓风的那一只
不是一摊鸥鹭里
惊起的那一只
不是翘立荷香里
窥鱼的那一只
……
那些都是白鹭中的白领,都太白了
它们作为鸟类中的大家闺秀
和文人骚客攀上亲戚,成为相互矫情
和意淫的工具,被他们反反复复
描绘得那么美
那么不合群众路线
这是落寞的一只。像个鳏夫
它以八大山人的技法
在龙虎山下,一块水田里
遗世而独立
我用长焦镜头把它拉近,再拉近
它既没有想象中的白,也没有想象中的美
身子蜷着,脖子缩着,翅膀耷拉着
上面还沾着一些黑泥点
毫无征兆地,它全身的毛
突然耸起,一条鱼瞬间被叼进嘴里
它接着腾空而起,像一团飘起的白雾
越飘越远,很快就散了
只留下一个凶狠的眼神,似乎还久久地
在镜头里盯着我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
出来了,一副悲伤模样
现在,它正从解放路旁
小丽按摩房的顶上
一点点地,向
小商品批发市场的上空
移动,它病了吗?
怎么比我还沮丧
这是城里的月亮
批发市场上空的月亮
刚从按摩房里洗了面的月亮
一团眩晕,散发出
烂苹果的光芒
有点暧昧,有点脏
它照着我
把悲伤给了我
也照着在市场里
看大门的父亲
更多的,则均匀地洒在
每个店铺的卷帘门上
那只狗除外,那只狗
躲在阴影里
朝着月亮汪汪了几声
每一声里的快乐
都像月光一样多
比月光还亮堂
去掉衣服、帽子、丝巾、围脖、乳罩、
鞋子、袜子
去掉假发套、假牙套和旅行必备的安全套
去掉那虚伪的矫饰的讨好的献媚的表情
去掉那看不见的面具和枷锁
只剩下有限的布条,遮掩着我们
功能日益退化的私处
其它该露的都露出来了
一群胖的瘦的臃肿的松垮的身体
旱鸭子一般滑进泉水的T型台
彼此展示着多余的赘肉重叠的肚皮隆起的小腹
展示著稀疏的腋毛茂密的胸毛深陷的乳沟
和下坠的乳房
浴场里没有思想者,浴场里只有肉体
一堆被标示为“男人”或“女人”的,会呼吸
的肉
在温热的泉水里扑腾、扭动
欲望雾气般,从体内上升
羞耻感一点一点地被唤醒
我们的身体,已经被灵魂用得很旧了
如一件别人穿过的衣服,显得那么陌生
我们在一面大镜子面前,一遍遍地审视自己
的身体
像碰见了数年前的父亲和母亲
中年的身体是脆弱的,简直不堪一击
我们最终在一个青春的胴体前,集体溃退
男女有别、各找各柜
依次换上了裤头,系上了乳罩,穿上了衣服、
鞋袜
围上了丝巾、围脖,安上了假发套、假牙套
在内兜藏好安全套
最后相当严肃地,正了正头上的帽子
旋转门里,走出
一群编辑、作家、诗人、评论家、女教授、
女博士、女记者
彼此颔首,莞尔一笑
很机械很惯性很优雅很矜持很绅士很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