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崖

2021-03-26 09:19李君
延河 2021年1期
关键词:女兵

李君

祁连山南麓的山峦中有一座悬崖,没有人看见过它。但它却能将青海湖和周边的草原尽收眼底,好像上帝一样。多少个世纪以来,它看惯了青色的海面上云飞鸟落,草原上牛粪火散漫的炊烟,黑的牦牛白的羊群,还有悠长高亢的牧歌和猎杀猞猁和岩羊的枪声,在海天之间回荡。有一天,一幅陌生的景象闯入它的视野:并不是转场季节,海东金银滩的牧民却卷起帐篷赶着牛羊浩浩荡荡向海西迁徙。接着一些穿戴陌生的人带着一些陌生的东西进入金银滩,这些人夯筑围墙,将这片草原围了起来。

这件事发生在上世纪中叶的一个深秋。这年的早些时候,几个北京人在对金银滩勘察后,觉得这片四面环山、与世隔绝的草原简直是美国田纳西州橡树岭的翻版。当他们为踏遍中国版图,终于找到这样一块理想之地欢欣时,他们遇见的一个叫卓嘎的牧女讲的一件事讓他们紧张起来。

北京来的阿哥,能向你们打听一件事吗?卓嘎双手合十,说着带有一些四川口音的汉语,这让北京人很是诧异。三年前北京来了一个拍电影的大叔,把我和我家的牛羊拍进去了。我唱了歌,没让我说话。

就在这里拍的?

嗯。烦请几位阿哥回北京以后,替卓嘎问问那个大叔,什么时候能看到那个电影。那个大叔上嘴唇留着夜晚一样浓密的黑胡子——

勘察者回到北京之后,发现这部电影刚公映不久,影片展现了金银滩的地形地貌和周边的环境,以及它所处的地理位置。有关部门立即召回发出去的拷贝,封存起来。

北京的阿哥,你们回来啦!见到那个胡子导演了吗?

勘察者在围墙外被卓嘎堵住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堵住了牧女让他们发现的漏洞,而她本人像金银滩的一朵野花一样被他们忘记了。同时意识到给卓嘎也是给当地牧民们一个恰当的解释,对于金银滩的安全也很重要。

非常遗憾,导演说胶片跑光了。片子看不成了。他们不敢告诉她导演的名字。因为导演正在因无端禁演他的片子闹意见,他们担心卓嘎会直接写信给他。

跑光是什么?

洗胶片的时候,有人开门,让外面的光进来了。

那是进来,不是跑啊。

他们费了半天功夫,也没让卓嘎明白胶片跑光是怎么回事。这样也好,她越是弄不明白越好。但是执拗的卓嘎非要弄明白不可。最后他们只好找一个能让卓嘎弄懂的说法,说跑光就是胶片被烧了,像牛粪火一样成了灰。

卓嘎哭得十分伤心,这让勘察者有些内疚。他们打报告建议查封这部片子的时候,可没有这种感觉,在如此工程面前,一部电影的命运算什么?可是在一个牧女面前他们却感到了内疚。

卓嘎把这件事告诉了阿妈,露梅拥抱了女儿,宽慰说你只是个跑龙套的,导演在剪片子时候不一定留你。何必为看不到里面没有你的电影伤心呢?然后露梅继续在帐外给牦牛挤奶。卓嘎也去做她的事了,收拾头面,然后去和姐妹们说话。金银滩来了这么多外面世界的人,让她们兴奋。卓嘎没有问跑龙套、剪片子是怎么回事,以及母亲为什么会知道这些金银滩人不知道的词句。母亲经常会说一些金银滩没有的词句,卓嘎已经习惯了,觉得母亲是一个像仁波切一样的人。

露梅和金银滩的其他中年女人一样,因为长期脊背负重,背部前倾,走步左右摇摆,像牦牛拖着沉重的毛皮。但她有更多和她们不一样的地方,这里的女人不摸枪,但她的枪打得很准,不过没有人见过她怎样打枪。一天一个女人在自家帐篷里听到外面一声枪响,走出去一看,来她家借东西的露梅脚下放着一杆叉子枪,不远处一只试图偷袭羊群的猞猁倒在血泊中,但露梅说枪不是她打的。她因为富于见识有如仁波切,在金银滩草原很有影响力。有时候牧主和白塔寺的活佛遇到烦难的事情也会向她请教。她最早响应民主改革,是一位不爱抛头露面的积极分子。所以州里的干部在动员牧民迁出世代生息之地时,首先走进她的帐篷。

国家要在金银滩做什么?露梅问。

州干部说上级没说。

好吧,上级不说就不问了。露梅说。

州干部不禁扬起眉头,他虽然知道这位藏族妇女有见识,但还是为她如此熟悉规矩感到惊讶,为她能如此体谅心生感激。但露梅马上让他尝到了苦头。

露梅又问:国家要把这块地用多久?牧民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这个……也没说……不过上级保证,将来一定会把这片草原还给你们。

这是什么话?“将来”是多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国家到底要在这里干什么,我可以不闻,但牧民们不能不问。

据说地下发现了一座矿……干部说,一座金矿。什么时候开采完什么时候算完,所以说不准……

金子不采睡在地下,不会像地鼠一样跑掉,草原一旦毁掉将很难复原。这件事不划算!露梅说罢走出帐篷,说几只牦牛没有回来,她找牛去。

羊群跟着头羊走,牧民们看见露梅照常放牧、挤奶、打酥油茶,于是草原上仍是一片捣制酥油茶的砰砰声。因为有民族政策,州政府不能像在内地一样来硬的,但是搬迁的期限又是定死的,一日也不能拖延。干部们急得口舌生疮。这天金银滩的牧民被集中到白塔寺前的广场上,听一位北京来的首长做动员。当这位首长走出吉普车时,露梅浑身颤抖几乎晕厥过去。州上的干部没有介绍这位首长的具体身份,但露梅知道。并由此揣测国家征用这片草原,有比开采金矿重要得多得多的用途,虽然她不知道是什么用途。她想起了女儿所说的影片的事,她知道胶片跑光,跟胶片被烧是两码事,也许勘察者将两者混为一谈是为让卓嘎能明白。但不管跑光还是被烧,胶片被毁,或许是他们的借口,一定和金银滩的事有关,对“重要用途”是一个佐证。至于这位首长说了些什么,她几乎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脑子里一片轰鸣声。

白塔寺动员会后的第二天,露梅一家便卷起帐篷,赶着牛羊离开了金银滩。卓嘎抱怨走得太匆忙,也不跟别人商量一下。她是不愿意离开有了这么多外地人的金银滩。朗杰一如既往,妻子怎么说他怎么做,他对女儿说早晚都要走嘛。摊开巴掌,那是一个卓嘎渴望了很久的蜜蜡,非常漂亮价钱也不会低。

怎么来的?

你管怎么来的!卓嘎呛了露梅一句。

一家人就这样上路了。

露梅带头搬迁是为了帮那位首长,也是害怕首长听说了她这个女智者以后,要去见她。首长没有要去见她。首长想见她是听说由于她的带头作用、牧民们开始陆续搬迁的情况之后,但那时露梅已经走到了橡皮山下。

露梅停下来,等后面来的牧民陆续而来。这是当年的4月,海北还是冰天雪地,牦牛都很少在这样的季候迁徙,何况羊群。搬迁仓促饲料也不足,许多牛羊走着走着倒在雪地上,再也拉不起来。翻越橡皮山时移民队伍发生了骚动:畜群在风雪中四散,畜群的骚动引发了人的骚动,一些牧民要求返回金银滩,有的人甚至端起叉子枪逼迫随队的干部让路。州干部举着没什么鸟用的铁皮喇叭,宣讲有大家才有小家的道理,声嘶力竭带着哭腔,几乎要给骚动的人群跪下。但是没有国家概念的牧民根本不知道他在嗚啦什么。露梅知道牧民知道什么,知道他们把让他们得到牛羊和草地的北京城里的毛主席认作活佛。露梅告诉牧民,这次迁徙是北京城的活佛的意思,现在受点磨难将来或来世必有福报。牧民静静地望着露梅,仿佛听到了神谕,风雪的啸叫也为之停息。露梅还找到几个曾经的牧主头人,双手合十向他们施礼,请求他们受点委屈,姑且承认骚乱是他们策动的,以此来报复把他们的草地和牛羊夺去、分给贫苦牧民的政府。然后把他们绑了起来,告诉大家不要再上反动牧主的当。随队州干部瞪的圆如牦牛一样的眼睛里,除了佩服还有惊诧,其中一个汉族干部觉得露梅的手段很是熟悉。

队伍继续前行。牧民们感受不到了苦痛,就像以身体丈量大地,向着神山圣水磕长头而去。

那个想见但没有见上露梅的首长是国防科工委的李群将军,在金银滩负责行政和保卫工作。他用围墙将金银滩圈起来,高度和普通工厂的围墙一样。有人建议在围墙上修岗楼,他没有修,因为普通工厂没有岗楼,否则等于给自己身上挂了一个此地无银的牌子。他要这里尽可能地不显眼,简单的大门上简单地挂着一块不起眼的牌子:国营221综合加工厂。但是外松内紧,围墙外不设岗哨,墙内却明岗暗哨林立。李群有个人称牛举人的老部下,喜欢照相,写写画画,李群闲了爱和他一起喝喝酒琢磨几句古体诗,缅怀一下往昔的峥嵘岁月。李群把他带到金银滩来,管宣传工作。这天他背着相机来到李群的办公室,嚷嚷要回北京:来了几个月了,一个胶卷都没用完,这不让拍那不让拍,拍个牛粪都有不知从哪个鼠洞里钻出来的哨兵阻拦。在一个牛粪都保密的单位搞宣传,这不是让拔了哨子吹唢呐吗?

但不久牛举人有了事干。

这天牛举人随李群到西宁办事,事后李群带他来到湟水河畔一个名叫南滩牙壑的地方,那里有一块地,因为无人敢耕种或盖房而荒废着,当地人称它为鬼域,马步芳坑杀西路军被俘官兵的地方。陪同的地方官员看着满目荒草,不无歉意地说他们打算在此地修建一座烈士陵园。李群知道这只是个话,因为对西路军的历史功过还没有定论。听说民政部门有一份马家军留下的死难者名单时,李群的嗓音颤抖起来:名单呢?

名单上有许多李群熟悉的名字,名字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面孔,在江西苏区,在金沙江畔,在河西走廊,在祁连山中……

被杀害的人都在这份名单里吗?

民政部门的干部说,名单是马家军的一支部队留下的,而参加行刑的队伍不止一支,他们正在搜集查找其他的烈士的资料。

听说过一个叫谢兰的女战士吗?李群问。

没有……民政干部说。这位女同志是谁?

李群没有回答。

一定要积极查找!陪同的那个地方官员指示民政局的干部。

李群突然蹲了下来,失声痛哭。

她是一个身材娇小、皮肤细致的川妹子。那一年李群跟随部队长征走到川西,住在她家,准确地说是她的婆家。那时李群只知道她叫鲁谢氏,她的名字叫谢兰,是李群和她好上以后才知道的。谢兰嫁过来不久丈夫就跟马帮走了,一去不回已经两年多了。因为生死不明,谢兰一直守着活寡。李群人长得英气,没有成家,时任连长,是个当官的,很容易就被谢兰喜欢上了。谢兰的公婆也很容易就看出来了,因为觉得儿子在外面另有了家室,自觉理短,谢兰的性子又强,所以不敢说什么,至多在看不过眼时,比如谢兰在堂屋给李群缝补衣服、要李群给她讲革命道理的时候咳嗽两声。公婆的无奈对谢兰是一种鼓励,在部队开拔的前一天夜里,谢兰走进了李群的房间。

你不怕犯纪律吗?牛举人问。

问这话的时候李群和牛举人在西宁一家小饭馆喝酒,陪同的地方官员已经离去。

李群说,实话说,当时不少人对红军的前途已经不抱希望,包括他这个下级军官。之所以仍跟着队伍走,就像犯了命案的梁山好汉一样,不得不跟着宋大哥。今日不知还能不能看见明日的太阳,一个女人,又是他喜欢的,送到了自己跟前,你说我能怎么办?但他还是怕谢兰的公婆告发。他就当着谢兰婆婆的面擦他那把盒子枪,瞄瞄这里,瞄瞄那里,告诉她这把枪杀了多少多少人。同时觉得对不起这个老太婆,觉得自己像一个土匪。

谢兰要李群把她带走,但直接带是带不走的。部队离开驻地几天以后,谢兰在一个渡口追上了队伍。表示要追求妇女解放,冲破封建的又是名存实亡的婚姻牢笼,参加红军。这套说辞是李群事先安排好的,也是谢兰的心里话。他们的婚礼简单仓促,川主寺草地上那堆篝火的光焰和灼热至今留在他的记忆里,忘不了的还有那些穿得破破烂烂饿着肚子跳锅庄的战友,他们起着哄把这对革命情侣推进缀满补丁的帐篷洞房里。其中的一大半人后来倒在河西走廊或被埋在湟水河边的万人坑里。一个被马匪砍去半个身子的小战士,临死前问李群结婚是咋回事,他就把咋回事告诉了这个孩子。

婚后不久谢兰被调到别的部队,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两口子了,为什么不让相跟着一起走。革命需要这话说服不了她,丈夫所在部队也有女同志,还是姑娘,为什么不调她们去?要知道就是为了能和李群在一起,她才投的军啊!她哭哭啼啼,担心一旦和李群分开再也见不上,就像跟她前夫一样。她对红军有好感,是因为红军认为她的守活寡是不对的,并且为她和李群举办了婚礼。但成了亲又把他们拆散,她对红军的好感没有了。她脱下军装——所谓军装就是李群送她的一顶八角帽,并要李群跟她一起离开红军。说她怀上了李群的孩子。

你们还有孩子?牛举人说。

她这么说。李群说。

李群虽然感觉红军前途渺茫,实际上长征途中红军的大量减员,离队是主要原因之一。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他觉得那很丢脸,尤其是对不起那些跟随他一块离开江西,已经倒在途中的兄弟。他对谢兰说,你要离开可以,咱们马上离婚。谢兰被吓住了,不明白这个爱他的男人,何以眨眼工夫翻脸不认人。李群当然不想谢兰离开,但他对组织张不开口,中央首长夫妻不能同行者比比皆是,他只是一个下级军官。

重逢是在半年以后的河西走廊,他们都被编进了西路军。半年功夫谢兰变成了另一个人,在妇女先锋团任侦查连连长。因为瘦,脸上有了棱角,一股子英武气息。这可让李群没有想到。她没有哭泣,眼圈只是红了一点。此时李群已是团级干部,组织上给他们夫妻放了几天假。看到谢兰肚子平坦,李群问怎么回事。原来当时谢兰撒了谎。她说幸亏没有怀上,不然还得像别的女人一样把孩子送人。不过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怀上就怀上,怀上了再说。起床以后,谢兰要给李群做饭,说成了他的女人以后还没有给他做过饭。水还没有烧开,马步芳的枪声响了。

李群说,长征途中红军遭遇过不少地方军阀的队伍,他们不是不经打就是不愿意打。但马家军是个例外,这支被德国和日本教头调教出来的军队,其凶顽远远超出了西路军的预计。这年春天,两万一千余人的西路军弹尽粮绝,几乎全军覆没。其残部被马家军逼进了冰天雪地的祁连山中。指挥部宣布部队化整为零,就地疏散,自找出路。李群就此与谢兰诀别。李群成功突围到延安以后,多方打听谢兰的下落,后来听一个从马家军手里逃出来的女战士说,谢兰被马家军活埋了。他不肯相信,曾托人到八路军住兰州办事处打听,没有得到关于谢兰别的消息。

牛举人到金银滩后,把本来就不多的工作交给副手,然后踏上了寻访谢兰的路途。

就在金银滩发生变迁的一年前,在这里最早拥有收音机的露梅从央广的一个外事活动的报道里,听到了李群的名字,和他在国防科工委工作的消息。报道里提供的消息很有限,不知道是不是重名重姓。如果是一个人,他活着并且担任了要职,就不会没有家庭。她跑到草原上一座玛尼堆前——她找不到别的倾诉对象——放声大哭。风把这哭声分割成无数碎片,抛撒而去,没有人听见。然后她无数次克制住了给他写信的念头。这一次得到了证实,并且近在咫尺,但是有太多太多的原因,让她逃开了。她忽然感到,带动牧民离开金银滩比与他相认更有意义。虽然她又一次离开了他,心却与他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又可以归队了。归队这个念头让她十分激动。迁到玛多以后,她即投入到协助州政府安置牧民的工作上。她知道安置好牧民,不再发生日月山上那样的事件,就是对李群和金银滩上的国家大事最好的相助。她在玛多的牧民帐篷进进出出,如同当年在群众中开展工作,她又是一个战士了,在和李群并肩战斗,一颗红星在头顶闪耀。她也没有忘记自己的牧民身份,协助州政府工作,还要替牧民说话。牧民提出在玛多修一座喇嘛庙,这让州政府干部很不耐烦。家还没有安置好,修什么喇嘛庙啊!修喇嘛庙是说话的事吗?但他们担心再发生日月山那样的事件,不敢直接回绝,便让露梅做牧民的工作。露梅却做起他们的工作。

安置牧民的身,更要安置牧民的心。露梅说。心安则身安,喇嘛庙就是安置牧民的心的地方。而且喇嘛庙一定不能简陋,牧民可住得差一些,寺庙一定要金碧辉煌。国家在金银滩开的可是金矿啊!她揣着明白装糊涂,不会没钱修一座像样的寺庙吧?

安置费本来就紧张,哪里有钱修庙,还要金碧辉煌!

这样吧,露梅说,政府拿多拿少,关键是个态度,态度比钱更暖心。剩下的牧民自己拿。给庙上花钱他们比给自家还要舍得。

要按白塔寺的样子修。她又说,见庙如在家乡。说了这话,露梅突然感到有些恍惚。

这天,露梅在玛多的白塔寺修庙工地上忙活了不知多少天以后,回到家里。看见只有女儿一个人在。卓嘎说阿爸跟一个西宁来的皮货商走了,走了一个多月了。那个皮货商以前没有见过,好像没有来过金银滩草原。但是看样子和阿爸老相识了。他跟阿爸喝酒说话,也不知道说了些啥,然后阿爸就跟他走了。让卓嘎告诉阿妈,他出去办事了。露梅没有在意,男人出门十天半月,干了些啥,金银滩的女人一般不问,草原上除了放牧打猎到寺庙转经,还能干什么?她收拾了一些东西又回庙上去了。她再次从庙上回来的时候,朗杰已经在家了。他说那个皮货商是有一年他走西宁认识的。这次是来邀他一起去南山采玉,但运气不好没有找到矿脉。露梅问他这事告诉别人没有,没有?那就好,让他不要再去了。如果都像你一样去外边打野食吃,瑪多还能安宁?政府的脸又往哪里放?

玛多安不安宁不是朗杰的事,朗杰说,政府的脸没处放,放到金银滩啊。咱们把那么大的地方腾出来了,放不下政府一张脸?

朗杰一直小心谨慎,对政府的一切政策法令恭顺如羊,所以这番话让露梅很是吃惊。让她想起了他的历史,有一种认为他终于忍不住或者说装不下去的感觉。

你想干什么?露梅逼视着朗杰。

阿妈!卓嘎的喊声包含了两层意思,责备阿妈不该这样对待父亲,惊讶阿妈怎么会这样对待父亲?在金银滩只有男人对女人使用鞭子,而不是相反。卓嘎不知道,自从海北有了新政府,酗酒、性情暴躁的阿爸,在阿妈面前突然变成了一只羊。这种变化只表现在露梅和朗杰之间,在卓嘎眼前他们仍维持着男尊女卑的表象。所以露梅无意中的流露惊着了卓嘎。

露梅自觉失态,但一时不知如何转还。朗杰替她补了台,他“毫不示弱”地说,玛多的水草远不如金银滩,牛羊的数量在一日日减少,你看不见吗?说他采玉是为了让她们的日子起码能和在金银滩一样。卓嘎穿不上金,起码戴得起银!露梅的口吻顺势和缓下来,叮咛朗杰采玉的事不要让别人知道。软下来的还有她的心,一个彪猛的男人,在她和政府跟前低眉折腰,羊一样地活着,让她很不是滋味,心疼、怜悯。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于是朗杰刚才说话时的硬气劲儿,让露梅很舒心,就让他撒撒气好了。当然那些话是错误的。她进而意识到,这段时间只顾战士般地与李群并肩战斗,忘记了自己是一个藏族女人、一个妻子。

卓嘎去筑庙工地的篝火旁跳锅庄去了。露梅躺在羊皮褥子上,听着朗杰在帐篷外面洗浴的水声。朗杰常常洗浴后再和她同房,虽然露梅没有要求他这样。这让露梅很感动。尤其这几年,在这件事情上他像做别的事情一样,对她很是恭顺,如果她不想或者他喝了酒,便不去碰她。朗杰很能干,在羊皮褥子上的露梅想大声喊叫,但她咬牙忍着,她不能承认也不想让朗杰知道一个俘虏还会快乐,虽然她的大量分泌出卖了她。她常想也许就是羊皮褥子上的快乐,支撑她度过了这么多年的屈辱岁月。但是这天晚上,露梅打算好好做做妻子,却感觉不行。她身体僵硬,很不舒服。干涩,疼痛,不禁喊出声来。

她感觉到了朗杰的迟疑。怎么了?她说。好像问题出在朗杰身上。而她本想说的是:没事。

她想这是因为李群的出现。她感到一阵恶心,就像她初到金银滩,生食牦牛肉干和漂浮着干牛粪碎屑的酥油茶一样。

仿佛是为补赎内疚,她为朗杰准备她所反对的外出的行囊。朗杰很不安,夺过皮口袋说他自己来。露梅又将皮口袋夺过去,生气地说:牧人的妻子,不该为自己的丈夫准备外出的行囊吗?然后在其皮口袋里的采玉工具中,发现了两样她熟悉,但从没有在朗杰的皮口袋看见过的东西:一只罗盘和一架苏制军用望远镜。朗杰说是用几张羊皮从西宁换的。露梅没有多想,她不知道采玉的情况,想来是需要这两样东西。

几天以后露梅从白塔寺回来,望见远处朗杰和一个人在一起,外来的客人,怎么不请到帐篷里来?这可不是牧民的习惯。露梅从朗杰的皮口袋里拿出望远镜,镜头里那个男人有些面熟,她调整焦距,那人的面孔清晰了。20年了,她还是认出了那张脸,那张在湟水河畔,那张在火把中忽明忽暗的脸。虽然他只是一个执行杀戮命令的工具!露梅浑身发冷,耳朵轰鸣,轰鸣中掺杂着惨叫、怒骂、哀求,枪声和刀子扎进棉衣扑哧沉闷的声音。

其实这个人重现是在几年以前,只是露梅没有看见。一群马匪逃进了祁连山,朗杰往山里送肉干和青稞炒面,被露梅发现。州政府和剿匪部队号召牧民检举揭发,或劝说逃匪投案。本来她可以动员朗杰劝说他们投案,投案者酌情将给予出路。但露梅不想给这帮马匪出路。她暗中尾随朗杰,侦知到他们藏匿的地点。部队围剿他们的时候,除了负隅顽抗被击毙的,也会有缴械投降的。这些人将会把朗杰供出来。怎能将他们剿灭的同时又使朗杰脱罪,她设想了很多方案,最后发现二者不可能兼得。于是放棄了,还是让朗杰劝说他们下山投案。朗杰为此受到了州政府表彰,那些人或做了百姓,或被判了若干年徒刑,没有一个死罪。这让露梅十分痛苦。不久她通过朗杰发现还有一个漏网的。这一次朗杰发现了她的跟踪。朗杰说他正在劝说这个人,这个人很难说动。露梅说这好啊。朗杰说因为这个人参加过西宁南滩牙壑的事,政府不会给他出路。露梅呼吸急促,她改变了向州政府报告的打算,自己拎起枪向山里走去。朗杰给她跪下,说这人是与他患过难的结拜兄弟,如今成了一条瘦的只剩下骨头的丧家犬,对新政府不会有任何威胁,就让他自生自灭云云。露梅岂肯听他唠叨!当露梅快接近那个人的藏身地时,朗杰在她身后对着山林开了一枪,那个人逃走了。后来传说此人越境逃到了国外。

大约就是这件事以后,朗杰在露梅跟前变成了一只羊。

像当年一样,露梅抄起叉子枪向那个人走去。她又停了下来。

她警觉起来。岁月没有磨掉一个侦察兵对敌情的敏感。朗杰这个拜把兄弟,在消失了五六年以后,为什么在今天,金银滩有了国防秘事的时候突然露面了?他冒着被抓的危险,约朗杰外出采的又是什么玉?

牛举人到西宁民政部门询问查询谢兰的情况,对方称尚无结果。其实他们没有任何行动,介绍信也不便开给他。牛举人这才明白李群为什么劝他,官道不通走小路,他以民间寻访者、一个西路军女战士亲属的身份来到河西走廊。他辗转多日,在甘州(张掖)找到了一个幸存者。这个女红军完全成了一个乡下女人,信奉伊斯兰教,头蒙黑纱,惦记着地里的庄稼,河西话里残留着一点南方口音。听说牛举人来意,她放声大哭。

妇女先锋团跟随西路军大部队,一路被马家军追杀,从永昌到山丹,然后被包围在临泽城内。妇女团全部参加守城,激战三昼夜,城墙内外堆满了马家军和西路军的尸体。马家军见久攻不下,调来几门炮轰开了城墙。马家军军官呼喊着,许诺冲进城一人赏一个女红军做老婆。这不是空话,这个女红军说。当时她就跟着谢兰连长一起撤退。在一个街巷他们和一股马匪遭遇,那时双方都疲惫至极,站立不住,就坐在一家店铺的台阶上,你砍我一刀,我砍你一刀,刀落下去都没有气力,像洋铁皮打在身上,这个女红军的刀脱手,落在一个马匪脚下没办法捡,就跑,那个马匪没有力气追。因为不跑就没命,所以还能跑。但追的人不追也没有性命之虞,所以没有力气追。队伍冲出临泽不久被阻断退路,于是又返回临泽的倪家营子。此时马家军已去,走得时候他们将城里的水井全部填埋。妇女团的战士趁着夜色冒险到河里挖冰,因为她们是女人,要给将士们烧水煮饭,还有,尽可能不让更有战斗力的男人牺牲。马家军守在河对岸,听见动静便开枪射击,一些女兵就倒在冰河里。

之后,妇女团跟着部队撤进冰天雪地的祁连山。

生活在甘州的那个女战士,在祁连山中和谢兰走散了。后来的情况是牛举人在甘州找到的另一个幸存的女战士提供的。当时她只有十五岁,一步不离地跟着谢兰。因为有马匪的包围搜剿,她们白天不敢动,只能在夜晚借着星月微弱的光亮摸索着前行。河西走廊西端的马匪不多,但不可知的大漠是更为凶险的敌人。她们只有往马匪稠密的东边走。一天夜里实在冷得不行,那个十五岁的女战士被冻得哭起来。她们在一个山坳里很小心地燃了一堆火,一点一点续树枝草叶,并往火上撒雪,只让冒烟不让有火焰,烟可以消融在夜色里,马匪的搜兵看不见。然后睡着了,火焰在她们的睡梦中升腾起来。她们被推醒,十几把刺刀在晨曦中泛着青光。为首的马匪军官要把那个十五岁的女孩带到旁边的山凹,女兵们的哀求和责骂反刺激他分泌出更多的荷尔蒙。

知道谢兰做了什么吗?牛举人说,要我往下说吗?

你说。不管她什么遭遇,只要人没有死。

死活我还没有查出个眉目。不过,如果她活着,能不设法和你联系吗?所以我抱的目的是查清她怎么死的,英魂何在。

谢兰要替那个女孩。马匪军官把她打量了一下,和他的属下发出一阵嘲笑。多日的征战和磨难,已把谢兰变成了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失去了女性特征的乞丐。她听到了流水的声音。她走到山溪边洗了把脸,让马匪军官看到了一个美丽的妇人。

那个军官新中国成立以后被镇压了。检举他的是他的老婆,也就是当年被谢兰保护的那个女孩子。马匪军官并没有从谢兰身上得到快感。她的替身举动让他感到这个女人不好对付。她虽然美貌,做老婆并不合适。最后他还是选择了女孩子,并且没有把她上缴。女孩子被他带回乡下老家,从此不知谢兰的音讯。后来,女孩子和马匪军官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她还是检举了他。马匪军官被枪毙以后,村民们把这个害死自己亲夫的女人孤立起来。她向当地政府求助,希望给她找一份工作,离开这个地方。当地政府爱莫能助,因为她又是一个反动分子的家属。他的两个儿子是红军后代还是马匪后代,这个官司很不好断。

露梅牵了一匹马,带了几天的青稞炒面和肉干,说她到庙上去了。临走她看见倚在帐篷外的叉子枪,想了想对朗杰说,我把枪带走了,回来的路上听见了狼嚎。朗杰应了一声,然后看了女儿一眼。这事他不奇怪但对女儿却不一样。果然卓嘎说,阿妈你真的会打枪啊!朗杰看露梅没有掩饰意思,便不无讨好地说,你阿妈不但会打枪,还打得很准呢。有一次她去曲珍家——卓嘎说这件事我听说过,但我一直不相信呢。你会说汉话,露梅是金银滩的花而不是藏家的名字,还有你的见识——这些都是从哪里来的?不知为什么,卓嘎对阿妈的这些情况产生了好奇心。

露梅要她好好照看畜群,然后走了。接着朗杰去往东边,要和那个皮货商在海晏会合,进山采玉。露梅往白塔寺方向走了一段,然后掉回头,远远地尾随着朗杰。从玛多到海晏一路上多是平坦的草地,有山也地势平缓,没有皱褶可以隐蔽。为了不被朗杰发现,露梅要与他拉开很长的距离,彼此不在对方的视野里,有时候她需要根据马粪和蹄印判断朗杰的去向。几天以前两个州干部来到玛多,在村长的帐篷待了一个晚上。然后走了。露梅等着村长来找他,每次有公事村长总要找她商量,但这一次没有。然后在白塔寺工地遇见了,村长随意地问她最近朗杰在干什么,采玉可以,但不要往金银滩那边去。

前两天看见州上干部到玛多来,露梅说,不知又有什么事。

也沒啥事,村长说,让村里把牧主,还有在马家军里干过的人注意着点,尽量不要外出。

他们提到朗杰没有?

提了,我说朗杰在祁连山剿匪的时候立过大功,戴了红花的。他们便没有再说什么。采玉可以,但不要让他往金银滩那边去。

嗯,我会叮咛他的。

但是露梅并没有叮咛朗杰,担心打草惊蛇。她像剿匪时一样,决定跟着看看。

临近金银滩时,她把朗杰跟丢了。但她依然向金银滩方向走去。如果朗杰和他的马匪同伙意在金银滩,那她就一定会在那里发现他们。如果这仅是自己的猜测——她希望他们是蛇吗?无论从国家利益还是从朗杰是卓嘎的父亲这个角度想,朗杰当然最好不是。但是,她在心底隐隐希望朗杰是。即便朗杰不是,至少他的同伙是。那么她又可以战斗,可以建功立业了。

而且,州干部翻越橡皮山,专程从海晏来到玛多,不会只是泛泛地、例行公事似的要村长管住那些有历史问题的人。村长和她说话时的随意之态,是故意做出来的,眼神里流露出的则是不信任。一定还有与金银滩相关的事,州干部告诉了村长,村长没有告诉她,因为她是朗杰的妻子。

金银滩周边没有朗杰他们的踪迹,这让露梅多少有些失望。她沿着环绕金银滩的山峦寻找,看哪些地方便于隐藏,哪些地方便于向围墙里面窥视。这些地方都将是朗杰及同伙出没之处。露梅做这些事是很在行的。她侦查到:因为距离太远,在山上望不见围墙里的什么。但朗杰的皮口袋里不是有一架高倍望远镜吗?他从她手里夺皮口袋的情景浮现在眼前。她想,此刻围墙里也会有不止一架望镜在观察她。因为她的行迹太可疑了,很快会有一些保卫人员走出围墙奔她而来,将她带到李群面前,她不禁慌乱起来。没有发生这样的事。难道围墙里面就是在开掘金矿?当然,黄金也有关国防。她有些沮丧——也许,不动声色正是李群的高明之处,如果看见有人在山上走动便加以盘查,岂不是此地无银式的自招?她知道李群的脑子好使得很,当年带她参加红军所施的计谋便说明他聪明过人。

她笑了一下,慢慢流出泪水。

现在她保卫着的这片草原,二十年前对她是一个牢笼。没有眼前的围墙,但围墙无处不在。它们是由雪山、马匪、朗杰、藏獒和牧民邻居一道筑成的。初到金银滩的时候,牧民们对这个被朗杰掳掠来的、浑身是伤的女人很是怜悯。有人砸开她脚上的铁链,帮她逃亡。后来当他们听朗杰说这个女人是他用一块金砖换来的,便没有人帮她了。他们相信朗杰有金子,可能是他叔父当年修葺白塔寺余下的,抑或他给马家军做马弁赚来的。金银滩辽阔,祁连山高耸入云,她变不成一只可以飞越千山万壑的鹰,每一次出逃的结果就是挨一顿鞭子。后来卓嘎出生了,都说孩子是母亲的脚镣。但是露梅在女儿断了奶之后,要求朗杰放她走。朗杰说:你想让卓嘎失去阿爸吗?

不,她失去的是阿妈。女儿给你留下。

你这个疯女人!朗杰摘下鞭子,但对这个怀抱着自己女儿的女人下不去手了。

我就是放你走,日月山和祁连山也不会放过你。日月山之东、祁连山之北都是马家的地盘,你走不出去。

只要放我走,总有办法的,露梅说。即便被马匪抓住,他们也不能再对我怎么样了。

露梅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报纸。朗杰经常从西宁给露梅买辣椒面回来,不然草原的食物她咽不下去。这是最近一次的包装纸,染得血一样红,差点被她拿去引火。露梅透过这片血色看到外面世界发生了巨变,国共实行了第二次合作,延安在兰州设立了八路军办事处。她要到那里寻找亲人,然后回家。如果说此前的逃亡,只是为了一个逃字,万山阻隔,前路茫茫,能不能逃生她一点把握也没有。现在回家的路变得清晰可见,而且可行。为了让朗杰放手,她谎称已经私下让皮货商给兰州八路军办事处带去了一封信,办事处收到信后一定会来西宁和马家政府交涉,那么当年他朗杰解救并私藏共匪死囚的事就会暴露。到时候马家军把我没办法,但他不会饶了你这个欺骗主子的马弁。

朗杰戴着白帽,露梅裹着黑纱,一家三口扮成回民离开了金银滩,这是露梅的主意。一个年轻女人独行的话,既不安全,且会招人怀疑。而藏族人很少离开草原走州过县。他们翻过日月山,沿着湟水一路东行。朗杰唱起了藏家的歌,音调苍凉凄婉。她提醒他说,别忘了咱们现在是回回,于是朗杰又唱起了花儿。她知道朗杰不是为了挽留,一个铁了心要走连亲骨肉都可以抛下的人,几支歌岂能奈何她。朗杰是心里难受。露梅也难受起来。平心而论,朗杰对她还是好的,甚至有几分讨好。除非逃跑,一般他不会对她动鞭子。每次从西宁带辣椒面他都掩在怀里,怕邻人知道笑话他。有一次回来他格外开心,因为他给他的四川女人搞到了一包在青海极不易见到的青麻椒。

为了保证成功,到兰州以后露梅没有马上去八路军办事处,他们先在旅店住下来,打听有关这个办事处的情况。事实证明她的谨慎十分必要。八办处在这个城市里是一座孤岛,周围都是国民党的势力,其特工人员日夜监视着南腔北调街45号,这里的人都往哪里去,来这里的都是些什么人等等。露梅和朗杰否定了很多方案以后,最后露梅想出了一个其实不是方案,但十分有效的办法。他们换上藏服,临近那座院子的时候,有几个人围上来进行盘问,哪里来的、干什么的、找这里的什么人等等。朗杰装听不懂,用藏语对付他们,然后做出猛兽不解人意误以为受到威胁的样子,嚯地拔出藏刀在他们脸前砍杀,一边护着妻女移步到45号院门跟前。那些人不便跟随,在远处观望。他们看见那个藏族女人跟卫兵说了几句话,其中一个卫兵走进院子,不久一个军官走出来,女人便对军官说什么,说了很久,看样子这个军官懂藏语,八路军办事处的官员看来都有两下子,听完藏族女人的讲述后,他对她说了一阵,他和颜悦色,好像为不能满足她的要求进行解释。女人显然不认可他的解释,她突然发起怒来。居然上前揪住军官的衣领。她的男人去拉但拉不住,显然是假劝。最后是两个卫兵把女人拉开,将军官护送进院子并关上院门。过了一会一个当兵的走出来,拿了几个银元给女人,女人猛一挥手,银元叮叮当当跌落地上,她坐在地上嚎啕起来。国民党特工们似乎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这对藏族夫妇收养了一个西路军女共匪的孩子,现在来找孩子的父母。但是他们没法证明这个孩子的身份,办事处不能接受。

一家三口回到金银滩,从那以后露梅再也没有走出这片草原。

新中国成立以后,露梅渐渐理解了南腔北调街45号的做法,45号大院是为防止已被国民党策反的西路军人员打入内部。正是这些不得已而为之的措施,成为最终夺取政权的保障之一。当马家军四散奔逃,镰斧红旗飘扬在海北草原的时候,露梅都理解了,她不再怨恨,她毕竟是一个有觉悟的共产主义战士。不过她一想起南腔北调街45号的一幕,仍会感到锥心的疼痛。

那位工作人员满含歉意地说:对西路军散失人员有规定,一年收留,两年甄别,三年不留。

露梅超过了三年。

牛举人根据甘州的女红军战士提供的线索来到凉州。在乡间找到了几个因为带有南方口音被当地人称为“蛮子婆娘”的西路军女战士。与那个在牛举人面前嚎啕大哭的难友不同,她们把自己包裹在黑色面纱里,沉默不语,不愿意承认当年的身份。倒是她们的男人,昔日马家军中的骁将,在当地干部的威逼下,讲了一些关于西路军女兵被俘后的事情,他们极力撇清自己和那些事的关系,称这些事是听来的,至于謝兰,都说不知道,没有听说过。不然的话,连具体人员的名字都知道,岂能撇清自己。

河西大战发生的时候,马步青的新编骑兵第五师驻扎凉州已有多年。这支骑兵异常凶悍,成为剿杀西路军的一支劲旅。西路军战败突围,他们又在这里布下网罗,俘虏了大批西路军人员。这支盘踞边塞的凉州大马承袭了游牧民族的习性,和国民党其他军队不同,女俘在他们眼里,不是政治敌人,而是掠夺来的财物。也许正是这种掠夺激发了他们旺盛的斗志。一人给一个女红军做老婆,远比五两烟土更具激励作用。但他们发现,这些有思想有信仰的财物不像部族战争所得那么容易征服。为了让她们就范,马家军煞费苦心。他们先是让这些女人吃尽苦头。在北风呼啸的凉州监狱里,女兵都穿着单衣,吃的是无盐的黑面,饥饿让她们在放风时把院子里的草都拔光了。但这一手对从雪山草地过来的她们毫无作用。之后他们又来软的,让女兵们穿上棉衣,逛街、下馆子、游览寺庙。女兵们知道是计,但抱着又能奈我若何的想法,坦然领受这份优待。

这一天女兵们被带到凉州城外的海藏寺,那里有一个浴池。女兵们身上早已生满了虱子,不顾敌人是何居心,先下去洗了再说,有的伤口还没有长好,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舒服啊!她们浸润在久违的柔软温暖的水中,闭着眼睛,恍然若梦。一群马家军军官走进来,牵着一条大狗,粉红的舌头长垂及地。他们是来为日后的分配验货。没有人发出惊叫,因为她们是战士。她们迅速将身体没入水中,只露出头颅,并紧密地聚集在池子中央,宛若堡垒。马匪喝令她们走出浴池,当然没有人服从。再三喝令无效后,他们松开狗链。那只大狗扑入水中,向那个毫无防御能力的人肉堡垒发动攻击。堡垒顷刻瓦解。这些饱经战火的女人面对再凶恶的敌人也不畏惧,却害怕动物,蟾蜍、老鼠之类的小动物尚且令她们避之不及,何况是一只大狗,惊叫声,咒骂声,马匪的笑声和水的喧哗声,场面一片混乱。一些女兵被追咬着爬上了池外,发现衣服已被拿走,她们只能用手臂护着自己的羞处,尽可能将自己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哈,这个奶子大啊!看那个,胯骨够宽,是个能生的,就是太干太瘦了。没事,牛羊肉给吃几日就起来啦,哈哈哈。

哎,你打我做啥?

牛举人一脚踹翻了这个昔日的马匪。因为他在讲述时,眼里露出些微淫猥的笑意。

长官,那我——还讲不讲了?

接着讲,狗日的!

有一个女兵没有爬上池子,宁肯遭受大狗攻击,也不愿见将自己的身体暴露给马匪。她与大狗在水中周旋着,手臂被咬伤了多处,池水被染成了粉红。最后被大狗逼到池边一个角落再也无可逃遁,马匪喊着上来呀,并伸手拉她。女兵突然扑上去,抓住了狗的项圈,将狗头摁进水里

我才见识了啥叫绝地反击。

你狗日的就在现场?

不不,真的是听别人讲的。进澡堂子的都是军官,咱算老几啊?

大狗在水中被闷了片刻,大概被这没有料到的反击弄蒙了。它很快反应过来,从水中昂起的头带出一大簇水瀑。女兵的气力显然不足以控制它,但她紧紧抓住项圈,使大狗无法向她下口。大狗猛烈甩动头颅,女兵的身子像一叶桨在水面上划过来划过去,但并没有让她松手。池子外面的人都看呆了。其中一个女兵反应过来,跳进水里,接着更多的女兵跳进池子与大狗搏斗,池子如开锅一般浊浪翻滚,大狗终于被摁进水里。枪声响了,子弹钻进水里击中了一个女兵的腿,一团血色涌出水面,女兵们松了手,大狗浮了上来。

大狗没有死,数日后它恢复了元气,但怨怒未消狂吠不止。它的主人似乎比它的怒气更盛,他们把女兵和大狗关在一个铁笼里,打算让它把她撕碎。但是大狗一看见这个女兵,狂吠声立即变成尖细的呜咽。考虑到力量悬殊的搏斗会很无趣,马匪给女兵供应充足的食物,大饼还有羊杂碎,以期增强她的抵抗能力。同时不给大狗任何食物,因为它的食物就是女兵。大狗太不争气了,两个昼夜一直蜷缩在角落里,尽可能远离女兵。饥肠辘辘的它看着女兵享受美食,只敢默默地流口水,顶多伸出舌头舔涎自食,然后迅速将舌头收进嘴里。它吓破了胆,自此以后见了蚂蚁都躲着走,不久便被遗弃。

那个女兵叫什么名字?牛举人问,发生那样的事,那个女兵的名字不可能不被人传说。

兴许说过名字,可我记不得了。都二十来年了,长官。

谢兰杀过狗吗?牛举人问李群,据说云贵川那边爱吃狗肉。

我没有看见过,为什么问这个?

牛举人把女兵和大狗的故事告诉了李群。

李群说,女兵的举动和她杀没杀过狗没有关系。他让牛举人把这件事尽可能详尽地复述了一遍,但没有从中发现能证明那个女战士是谢兰的证据。

后来他们把那个女兵怎么样了?

后来——没有再听说她的啥。真的长官,没有再听说她的啥。

你的老婆,你是怎么强占的?

不不,不是强占,长官,千万不敢这么说,不信你问问她自己。都是长官分赏分给的。开始分给了连长,连长的大老婆寻死觅活不让他要。连长就赏给了我。

马步青在凉州城东有一座花园,八月的一天,一百多名女兵被带到这个鲜花盛开、充满人间气息的地方。马步青站在他的小洋楼门厅前,对女兵们讲话。他褒奖女兵都是巾帼英雄,但毕竟是女人,女人嘛就该恪守古训,做贤妻良母才是。你们都还年轻,马某人怜香惜玉,不想让你们还没有尝到女人的滋味就丢了性命。马某想为你们作件好事,也为自己积点阴德。

接着马步青的副官开始点名,每点一个女兵的名字,跟着点一个马匪军官的名字。该军官便站到这个女兵身边。女兵们很快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知谁喊了一声跟他们拼了!女兵们一拥而上,从马匪军官手里抢夺自己的姐妹,力气不够就撕就咬。花园里的混乱情形和海藏寺浴池里十分相仿,结果却大不一样。在海藏寺,女兵们属于还没分配的公共财物,她们反抗成功,在于这些军官没有太用气力。现在不同了,女兵已属私有财产,咬在嘴里的肉了岂能松口!搏斗的结果是,第一批三十多个女兵被掳走了。

接下来马步青吸取了教训,不再搞这种具有激励作用的带有仪式感的分配。他们隔三岔五,将分散在各个监室的女兵带走。

最后还剩下十几个女兵宁死不从,她们被马步青押送到了西寧。

牛举人对李群说,我总觉得那个让大狗破了胆的女战士是谢兰——他的声调低下来,如果谢兰被送到了西宁,便会和她被杀害在湟水河边的传闻相吻合。他说,我再去一趟西宁。

不要去了,李群告诉他,目前正在修筑一条从西宁到金银滩的铁路。所有的政工人员都要参加保卫工作。

露梅没有在围墙周边找到朗杰和同伙的踪影。这里地势平缓,沟壑少,更无可隐身的洞穴。李群他们选择这个地方的确高明。虽然我们在明处敌人在暗处(曾几何时,处于劣势的红军一直委身暗处,如今历史翻转过来了!想到这里露梅便感到一阵激动),但李群借助这里的地形地貌,最大限度地缩小了明与暗的差别。因此,露梅更加肯定围墙里进行的是一项大型的国防工程。那么,朗杰和他的同伙也会据此做出的这样的判断,不是吗?她不知道朗杰和他的同伙已经从上司那里知道了围墙里在干什么,他们的任务是伺机进行破坏,还是他们的上司揣测到围墙里有重大秘密,指示他们进行刺探?

露梅来到海晏,这个州府所在地规模不及内地一个乡镇。在街上找个人很容易。她本想一直在暗中跟着朗杰及同伙,不料在一个饭馆里撞见了他们。她在这家饭馆打听无果,正要出去,朗杰和那个人走了进来。露梅说她来找州政府,还是为了修庙的事。说着她瞥了饭馆老板一眼,后者正用疑惑的眼神看她,不知她为什么撒谎,因为这两个男人的样貌正是刚才她向他打听的。朗杰向露梅介绍其同伙时,略有迟疑,不知道露梅能否认出他,看露梅没有什么异常反应,于是说这人就是那个和他一起采玉的皮货商。皮货商趁势说皮货生意让政府统去大半,不好做了,这才打算转行。露梅感觉朗杰及这个人神情慌乱,言语闪烁,自始至终都那样的不自然,尽管不太明显。如果明显,他就不是一个在国外受过训练,被派回来的行家了。露梅不禁产生了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奋,同时又担心只受过一些侦查训练、执行过一些侦查任务的自己不是他们的对手。她先他们一步走出饭馆,走时看了老板一眼,老板给了她一个会意的眼神。

露梅躲了起来,看着朗杰他们走出饭馆,然后尾随上去,然后看着他们果然进了与金银滩相反方向的南山。他们大概发现了她的尾随。她在山下守到天黑,又守了一夜。出门来时她做好了露宿的准备,没有遭受饥寒。第二天早晨朗杰二人仍没有出山,但露梅并不认为他们就是去采玉了。而是发现她的尾随以后,做采玉的样子给她看。狡猾的家伙。露梅回到海晏,想了想然后走进那家饭馆,老板说他没有把她打听朗杰二人的事告诉他们。露梅没有解释什么,拿出一张灰鼠皮谢了老板。然后她又走进州政府,说了一些有关修庙的事,以防朗杰他们来这里核实她的话。他们会来核实吗?那个皮货商是个训练有素的特务,恐怕不会做这样的蠢事。但为了证实露梅是否对他们产生了怀疑,此举还是必要的。

州府干部说她来得正好,正要去找她呢。综合加工厂要在海晏设立一个办事处,需要一个办事干练,熟通汉藏双语的人,想来想去就露梅合适。这样一来等于从组织上归队了!露梅心里一阵激动。而且身在离金银滩不远的海晏,有利于监视和阻止朗杰及同伙的特务活动——不,也许相反,有了公职,不免多有被公务羁绊身不由己的时候,而且朗杰知道她就在身边,会把特务活动做得更隐蔽。还有,在这个与综合加工厂经常打交道的部门,会大大增加被李群撞见的几率。她经常做着与李群相见的白日梦,却非常担心变成现实。她说考虑考虑,然后走出州政府。

她在附近潜伏起来,就像当年深入敌后侦查一样,像祁连山剿匪时潜伏在马匪出没的地方一样。朗杰果然出现了,果然走进了州政府。朗杰离开以后。露梅再次走进州政府。州府干部告诉她她丈夫刚来过,问她来过这里没有。

他没问我来这里干什么?

问了。

你们咋说?

不就是为修白塔寺的事吗?你们两口子怎么回事?州干部感到奇怪。

露梅掩饰说,朗杰是嫌她管闲事太多。

她想,朗杰和他的同伙果然对她产生了怀疑。由此可见他们心怀鬼胎。

州干部说还把推薦她到办事工作的事告诉了朗杰,希望他给予支持。朗杰坚决反对,他情绪激动,说这样一来他会丢掉老婆,这个家就没了。露梅想,他的说法倒也合理。但是她将会更有效地监视并阻止他们的行动,恐怕是朗杰他们最为顾忌的。

朗杰问你们的女儿卓嘎行不行。州干部说。

这倒提醒了露梅,是啊,卓嘎也熟通汉藏双语,对外面的世界十分向往。金银滩的姑娘,没有像她那样对那部电影的拍摄充满热情,对影片的烧毁那样伤心。她一直认为,女儿像她一样不属于这片草原。让卓嘎到办事处,是一个走出草原的机会。

她告诉州府干部,她来也是想推荐卓嘎。

听到这个消息,卓嘎燕子一般飞出帐篷,到草地采花编了一只花环戴在头上。晚上她邀来一帮年轻人,篝火锅庄跳了很久。露梅是在州里下了正式通知后,才把这件事告诉女儿的,这时朗杰也回来了,说他们还是没有找到矿脉。露梅注意到朗杰对女儿到海晏做事非常高兴,肥肥的宰了一只羊招待跳锅庄的年轻人。这没有什么不正常。她对朗杰的态度甚至怀有几分感激,因为女儿这一去,会进一步汉化,加大与她及先祖的疏离。但是,她的脑子里“当”地响了一下,女儿到海晏工作以后,朗杰岂不是有了经常到那里去的理由?他不必打着采玉的幌子。那个幌子很不方便,海晏金银滩只是进南山的途经之地,不宜久留。现在他则可以看望女儿为由在那里盘桓。更危险的是,他可以通过女儿的工作把鼻子直接伸到围墙里面。

所以他反对露梅到海晏,而向州政府推荐了卓嘎!

果然不出所料。朗杰隔三岔五去海晏看望女儿,有时候是专程的,有时候是去采玉顺道看望。他没有丢掉采玉这个幌子,多一个幌子总是好的,再说看望女儿次数不能过多,盘桓时间不能太长,而采玉不受这些限制。一次朗杰看望卓嘎回来后,露梅做出一副随意的样子,问他卓嘎都向他说了些什么。这比问他都向卓嘎问了些什么而不易引起他的警觉。朗杰说卓嘎啥也不跟他说,他也不想问。你真不想知道围墙里在干什么吗?露梅说,金银滩的牧民都想知道呢。朗杰说不就是开金矿吗?知道了咱也拿不到一块。露梅心想:装得可不怎么像。

卓嘎去海晏工作后接受过保密教育,但露梅担心她在家人面前——尤其在家人面前——放松警惕。这天露梅趁卓嘎回家休假,测试地问她最近忙些什么。卓嘎说从西宁运来了一批物资,办事处帮了帮忙。露梅进而问运的什么,卓嘎说不知道,叫露梅不要问,这是纪律。露梅夸奖了卓嘎,告诫她就是从西宁运来一批物资这样的话也不能对别人说,包括家人。

这事告诉你过阿爸没有?

好像说了吧?

这是错误的!告诉我也是错误的!你阿爸是怎么问你的?

跟阿妈一样,问我最近忙什么。对了阿妈,那部片子没有烧,只是暂时封存起来了。他们当时对我说烧了是为让我断了对这部影片的念想。当然,更重要的是断了有可能嗅迹而来的敌特分子的念想。

这话你对你阿爸说了吗?

好像没有吧——

不要再对任何人说了。你告诉我也是错误的!

是是,他们叮咛我了,不要告诉任何人——

朗杰回到家里,从皮口袋里倒出小半碗花生米,这可是做糌粑的上好配料。他说是从西宁到金银滩的汽车路上捡的。它们撒在草丛里根本看不见,是他的马帮他发现的。看来这就是卓嘎你们帮忙往围子里运送的物资了,鬼丫头还不告诉我,不就是吃的东西嘛。麸皮都吃不上的年月,他们却有花生米吃。好马配好料,到底是开金矿的,人也金贵啊!

露梅认为郎杰从这半碗花生米里探到了一个重要情报。正如朗杰所说,在国家遭遇全面自然灾害,麸皮都吃不上的时候,却千里迢迢从内地调来成卡车的花生米,供应围墙里的人。可见围墙里的人做的事有多么重要。朗杰自然知道,开采金矿的矿工和采玉人一样,都是苦力,不可能在困难时期享受到国家的特殊优待。

露梅说,你自然知道开采金矿的矿工和采玉人一样,都是苦力,不可能在麸皮都吃不上的年月,国家给他们花生米吃。

是啊,那么你觉得围子里在干什么?朗杰问道,你和州府的人熟,从他们那里没有听到过啥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

好奇呗。

这种好奇心十分危险。

这话说完露梅就后悔了。联想到海晏小饭馆的遭遇,朗杰到政府证实她到海晏的目的,会不会让他们感到他们的活动已经引起了她的怀疑?这个警告不但毫无意义,反倒暴露了自己!而且,由花生米窥探到围子里的事情非同寻常,对他们来说不是什么新发现——也许是呢?她是因为知道李群的身份,才猜测到围子里的事有关国防大业,而朗杰不知道李群是谁。所以,这个发现对他们很有价值,不过好在她同时发现了他们对围子里的发现。但是,朗杰为什么要把花生米拿回家呢?从事特务活动的人不会为了图小便宜而冒坏了大事的风险,而且还就花生米说一些暴露自己的话。可见朗杰完全没有发觉她在怀疑他们。露梅认为自己取得了一个不小的战果,花生米事件证实了她对朗杰及同伙在从事特务活动的怀疑:从女儿口里得知往围子里运送物资的情报后,朗杰来到汽车道上,寻找物证。

要不要把这些情况告诉李群?以何种方式告诉他才能不暴露自己?这做不到,因为涉及朗杰,朗杰的妻子必然会暴露。不久她想到了一个两全的办法。

这天卓嘎回到玛多,说综合加工厂要修一条到西宁的铁路,因为工期紧厂里人手不够,需要征用一批民夫。这可不是过去的乌拉差,政府要给钱的,而且给的不少,干一天顶你放十天的牛羊。政府体恤玛多的牧民为综合加工厂做出的牺牲,把这个活给了玛多。朗杰很是兴奋,露梅想他当然兴奋了,可以近距离地接触围子,通过修筑铁路刺探围子里的秘密。

一群牧人怎么能修铁路?露梅说。

朗杰说:细活做不了,粗活总能干嘛。

你不去采玉了?露梅问。

先把马蹄子跟前的银子捡了再说。

为了监视朗杰并干扰他的特务活动,露梅也报了名,为此她动员玛多的女人能去得都去。这样就不会引起朗杰及同伙的怀疑,也降低了被李群发现的风险。在筑路工地,露梅没有看到朗杰那个同伙的影子,因为一个皮货商不该出现在民夫里。朗杰有没有在夜里和他碰头,露梅不知道。她没有和朗杰住在一起,综合加工厂为民夫提供了军用的大帐篷,男女分开住。她在心里埋怨李群不该这样,使用军用帐篷岂不是告诉朗杰他们这里是军事目标?但是如果讓牧民自带帐篷,在李群眼皮底下还和朗杰住在一起,露梅会感到很不自在。朗杰在工地上的表现果然很不正常,他会说几句汉话,过去在西宁做过马匪军官的马弁,懂得接人待物,这让他很快和筑路的技术人员打得火热,又是喝酒又是打猎。露梅不能告诫技术人员,更不能向朗杰发出警告,她十分着急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在他们喝酒的时候拦一下(此举与藏族女人的身份很不相符),而不能从根本上阻挡郎杰与他们接触。

李群来到了工地,卓嘎跟着他做翻译。她把阿爸介绍给李群。李群问卓嘎的汉话是不是跟阿爸学的,卓嘎说跟阿妈学的,阿爸只会几句。阿妈呢?她没有在人群里。李群问她阿妈怎么会汉语?会说而且会写,这可不一般。在旁边的牧民说露梅是朗杰从西宁花了十个银元买来的。卓嘎很生气,你才跟牛羊一样是买来的呢!李群觉得卓嘎的回应也是汉族式的。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问朗杰这是怎么回事?朗杰说他们说得不错,卓玛的阿妈是他从西宁一个皮货商家里买来的,那时她给皮货商家当佣人。

那是哪一年的事?

二十多年了——哪一年记不清——哦,民国二十四年吧,对,是民国二十四年——

那就是1935年。李群想,那一年西路军还没有组建。他还是想见见露梅。但露梅不在工地。有人说是不是去海晏了。听说她要去找州政府办什么事。

露梅真是去了海晏。她听说综合加工厂的首长要来工地视察,如果是李群呢?于是借故去了海晏。回来以后听说了这件事。那个两全的办法就是这时候想到的。总有一天她会和李群相见。那时她会带着朗杰及同伙从事特务活动的充足的证据,向李群和组织表明,虽然她非常耻辱地给马匪做了老婆,但她的心永远属于党。

牛举人在西宁档案馆发现了一份资料,马步芳的堂表弟马杰在解放后的供状,供状里说,那年冬天从甘肃押来一批红军俘虏,其中有十几个女兵,关押在大南门外土地局里。一天他们被押出来游街示众,马步芳及省政府的高官站在关井街观看。马步芳对官员们说,别看这些人穿的烂,没有劲,像讨吃的一样,可把我们的兄弟杀得多,一定要替他们报仇。由此大屠杀便开始了。马杰供述,有一个女兵带着七八岁的孩子,马匪把孩子绑在女兵的背上,然后一起坑杀。

牛举人想,连孩子都不放过,那些凉州来的宁死不从的女兵岂能被放过。

之后牛举人从一份伪《青海日报》当年登载的一则消息上,为马杰的供述找到了佐证。但人数有出入。这则消息说被押来的红军女俘是三十多人。马杰已被镇压,但编发这则消息的陈姓报人尚在,而且后来对这三十多名女兵又做过跟进报道,对她们的情况知道一些。这让牛举人十分兴奋。但这些女兵来自西路军文工团,这一点让牛举人有点失望。不过这时候的牛举人已经由对谢兰个人命运的关注,扩展为对所有西路军女兵命运的关注。这些女兵是在河西大战时,由永昌城前往东寨慰问战斗部队的路上被马匪俘虏的,之后她们被押往凉州,遭遇了和妇女团的女兵同样的摧残。就在马步青要将她们作为战利品分给官兵的时候,接到了马步芳的电令:将剧社的女兵押往西宁。这些女兵在西宁得到了与其他女俘不一样的待遇,她们被关到西街小学的院子里,有热炕睡,有棉被盖,有米面吃。

陈姓报人告诉牛举人,马步芳是个屠夫,也是一位音乐爱好者。30年代末有一个歌者由内地来到青海,马步芳与之一见如故,把这位歌者奉为座上宾,亲口为他唱了很多西部民谣,还找来各民族的人,唱民歌给他听。从时间上看,马步芳将西路军文工团改编成为马家军服务的新剧团,与这位歌者没有关系。但后来歌者与这些女兵有过交集是有可能的。歌者在青海改编创作了很多好听的歌曲,马步芳不可能不让新剧团的女兵演唱。牛举人对这位歌者与新剧团的关系本没有在意,但陈姓报人讲的一件事,让牛举人对这位歌者产生了兴趣。新剧团成立以后,有一天另一批西路军女兵俘虏从河西被押到西宁,关在新剧团驻地福神庙隔壁的院子里。新剧团的女兵在凉州的时候,听说过妇女先锋团的一个战友勇斗恶狗的事,十分钦佩。而这个战友,现在就关押在隔壁。过了几天,听说隔壁院子的女俘们要被处决,她们决定对她实施营救。这也是对她们委身马家军新剧团之耻的救赎。新剧团的女兵相对自由,可以在卫兵的跟随下上街。这天她们上街回来,走错门似的走进隔壁院子,卫兵阻拦不及。她们并不认识那个勇斗恶狗的战友,但在放风的死囚女兵中,看见了一个戴着脚镣的。不能确定是不是她,但只有这一次机会了,赌上一把。

这不是王敏芝吗?

好像就是——

敏芝,你怎么在这里!

她们跑上前去抱住带脚镣的女兵大声哭泣。她们会演戏,但她们的泪水不是演的。

女兵们告诉新剧团的班主赵永鉴,王敏芝是文工团一个失散的战友。要求把王敏芝编入新剧团。赵某将信将疑,要王敏芝表演点什么。女兵们抗议说,看你们把敏姐折磨成了什么样子,要她怎么表演?赵某怕不答应她们便不会给他好好干,就同意了。在王敏芝被摘下脚镣转到隔壁新剧团的第二天,和她同来西宁的那些女兵被处死了。不久赵某发现上了女兵们的当,这个王敏芝只会打打板子,敲敲铜铃。女兵们理直气壮地说,敏姐的身心遭受了那样的摧残,能做到这样就不错了。

陈报人对新剧团这些女兵的跟进报道到此为止。因为报社接到命令,不得再登载这些女兵的事。那么后来的情况,也许和新剧团有过交集的那位歌者知道一些。这个歌者现在哪里?

非常之巧,不久牛举人接到了陈姓报人的电话,说从新疆来了几个军人,到文史办调查一个人正是那位歌者。去新疆的路上,那些调查人员让牛举人看了一张照片,歌者就是因为这张照片被查出和马步芳的关系的。身着马家军军官服的青年歌者,手持吉他在草原上舞蹈。

歌者矢口否认和新剧团有过来往,更不知道那个叫王敏芝的女兵的下落。他只知道当时西宁有一个抗战剧团,是他组建的。

牛举人说,你为马步芳写了那么多民歌,马步芳能不让新剧团演唱?能不让你去给新剧团教唱排练?

歌者说,我的那些歌不是写给马步芳的。至于新剧团,我就不知道它。

身为马步芳的御用音乐家,能不知道马步芳的新剧团?

我真的不知道。但是——你打听的那个女战士,她是什么人?

牛举人没有回答。如果他回答了,也许歌者会提供一些有用的线索。

逗留青海期间,歌者和一个电影导演经马步芳批准,来到金银滩,拍摄一部表现各民族团结抗战的影片。除了千户长的女儿卓玛,歌者还遇见了一个藏族女人。一天夜里这个年轻的藏族女人来到他的帐篷里,她的藏袍里露出一张婴儿的小脸。女人说她打听过了,这支电影队虽然是马步芳派来的,但他们是好人。说她是个内地人,被一个藏人掳掠到了这里。求他们走得时候把她和女儿带走。歌者知道一些西路军的事,猜出这个操着四川口音的女人八成是西路军女兵。他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这个女人。这事很是棘手。后来摄制组离开的时候,那个女人再没出现。

歌者犹豫再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牛举人。他怕落得个对红军女战士见死不救的罪名,罪上加罪。

牛举人回到西宁后的一天晚上,一个女人来到综合加工厂设在西宁的招待所找他,说她知道一些王敏芝的事。她不愿透露自己的身份,但牛举人认为她显然曾是新剧团的演员。

新剧团班主赵永鉴发现自己上了当,但没有说什么,就让王敏芝滥竽充数地在新剧团待着。他对这个红军女俘虏有几分敬佩,而对骑兵五师那一伙在海藏寺的做法很是厌恶。自王敏芝来到新剧团以后,女兵们开始变得不安分,经常给赵永鉴捣乱。新剧团没有编导,有些节目是从前进剧社移植过来的,把唱词里的红色改成了白色,但是女兵们在演出时,仍然“习惯”地唱成红色,并颇具意味地说“改不了口”。更让赵永鉴不可容忍的是招待白崇禧的一次演出发生的事。那是在川陕会馆,女兵们跳海军舞,其中一个女兵的鞋带“没有系紧”,踢腿时一只舞鞋飞了出去,准确地落在白崇禧的茶桌上,打翻了茶杯,溅了白大代表一脸一身。赵永鉴没有惩罚那个女兵,而是将王敏芝毒打了一顿。夜访者告诉牛举人,这件事是女兵自发的,跟王敏芝没有关系,但王敏芝的存在给了她们与敌斗争的胆魄,这倒是真的。这件事带来了严重的后果。此前就有马家军的军官来新剧团,要带女兵们出去吃饭跳舞什么的,赵永鉴均以这都是马军长的人为由挡了他们。川陕会馆事件以后,他不怎么拦了。女兵们开始三三两地被带出去吃饭跳舞,这些军官自然要给赵永鉴付费。

有一天马杰走进新剧团的院子,此人有性洁癖,要赵永鉴给他找一个没有被带出去过的。赵说有些姿色而没有被带出去的只有一个了,但恐怕他消受不了。此前马杰听过海藏寺的事,没想到此女竟在这里。喜欢烈马的他没有退却,反被激起了征服欲。赵永鉴对马杰说,带走了就不要再带回来,不然不知道此女将在福神庙惹出什么麻烦。

夜访者说,王敏芝被马杰带走以后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铁路修成后的一天,此时露梅和牧民们已回到玛多。卓嘎从海晏回来,说是在金银滩上空发现了可疑的电波讯号。露梅琢磨,海晏电报局和驻军发出的电波讯号,有关部门是熟知的,不可能和可疑讯号混淆。而可疑讯号的来源必然可疑。发送者除了朗杰及同伙,还能有谁?他们在向上司发送金银滩修筑铁路以及更重要信息的情报吗?

露梅再次抑制住了面见李群的冲动。她开始查找朗杰他们的电台。游牧的草场,采玉的南山,没有找到不奇怪,草原之大,群山之广,藏匿一个小小的匣子如鳇鱼在海。她还划船到了青海湖深处的鸟岛。郎杰装得可真像,问她到鸟岛干什么,脸上全是惊诧而无一丝惶惑之色。露梅认为这是因为朗杰毫无知觉她在监视他们。上次他们在海晏小饭馆相遇,曾让朗杰和同伙怀疑她在跟踪他们,为此朗杰到州政府探询,证实了露梅到海晏是为修庙的说法以后,他们便会打消对她的怀疑。

露梅从卓嘎口里打探到(每次打探之后,她都要叮咛卓嘎不要外传),原来在综合加工厂的苏联专家已陆续走了。不久露梅从报纸广播里知道老大哥和我们真的翻脸了。不光是从金银滩,老大哥把在中国的所有专家都撤走了。

露梅不时从卓嘎那里得到消息,因为苏联人的撤离,综合加工厂停止了生产,然后是,厂子可能要下马了。露梅像一匹受惊的马一样从玛多奔到金银滩,径直走到厂子门口。

我要見你们李部长。

你是谁,找他干什么?

是啊,露梅找他干什么?久居草原,露梅已经学会用名字称呼自己。如果想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要走,也可以从别人比如州政府的官员那里打听。露梅只是要见李群,否则再也没有机会了。但是这怎么可以?听说李群自己掏腰包在西宁湟水河边修建了一座烈士纪念碑,上面没有刻名字,但想必李群在心里已经把她作为烈士刻在碑上。而这位烈士怎么可以成为马匪的老婆苟活于人世!她原打算将功赎罪,拿破获朗杰他们特务活动的功劳洗去耻辱。可是来不及了,没有机会了,机会永远没有了!

门卫告诉露梅,已经给李部长办公室打了电话。让她等着。李部长很忙,但说不定会见她,李部长对金银滩的牧民总是很客气。

李群乘坐吉普从围子里出来,门卫说那个藏族妇女等不及走了。专门来找首长您的,怎么会等不及呢?门卫咕哝道。再说草原牧民能有什么急事。

那段时间朗杰也不去采玉了,在露梅看来是因为综合加工厂停工,没有有价值的情报可以刺探。他在邻家喝多了酒,回来要跟老婆亲热,露梅一把他推倒在羊皮褥子上。

什么时候了,你还想这个!露梅一脸的厌恶。

什么什么时候?朗杰一脸迷茫。

现在不是马步芳的时候了!露梅说。她不知道她想要表达就是这个意思,还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言。

这么说,我们做不成夫妻了?

朗杰伤心绝望的眼神一下子让露梅心软了。她像一只生命离去的羊羔一样瘫在羊皮上,如同当年初到金银滩,任由朗杰摆布。但是朗杰当年的饿虎模样却不再有,他小心翼翼仿若给灯碗里添油,结果什么也做不了。露梅流了很多的眼泪,不知道因为什么。

春暖花开时节,围子里又开工了,卓嘎说草原工人们决定自力更生。果然,朗杰又出门“采玉”去了。这让苦闷了一个漫长的冬天的露梅,像与她同名的花儿一样怒放。她的兴奋不在围子里的复工,对围子里在做什么,会做出什么,她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在心,她的兴奋在复工是朗杰恢复了间谍活动,那样她就可以继续打造她给李群的见面礼。

这年秋天的一天,一趟特级专列驶出了金银滩草原。半个多月后,露梅从报纸上看到我国首次核爆成功的消息,又是惊喜又有点怀疑,不敢把加工厂和这件震惊世界的事件联系在一起。

这年的年底,海北漫天大雪。又有一趟特级列车将要开出金银滩。露梅刚从卓嘎这儿听到消息,就在朗杰的皮口袋里发现了炸药。不能再犹豫了必须马上告诉李群。朗杰会狡辩说,炸药是用于开采玉矿的。那么可疑的电波呢?好几年了你采的玉呢?因为没有证据,朗杰将矢口否认。没有关系,李群会有办法让他及同伙开口。但是刑讯出来的口供可靠吗?可不可靠以后再说。此时此刻最要紧的是排除一切危险因素,让那列专列安全开出金银灘,顺利地到达它的目的地。那么,将朗杰及同伙控制起来十分必要,哪怕事后实在找不到证据再把他们放了。

我去一趟海晏,露梅对朗杰说,你在家照看着畜群。哪儿也别去,前天晚上狼咬死了洛桑家的两只羔子。

去海晏办什么事啊,我也要出门呢。

你干什么?这种天气难道也要进山采玉吗?

我们发现了一个矿,冬天不能开采,但要守在那里,以防被别人占了。

守一个冬天吗?

恐怕是。家里的事只能辛苦你了。

露梅想,爆炸案发生以后,李群他们会立即封锁环湖地区,只许进不许出,然后调集大批军警进行拉网式的搜查。旧政府的军政人员将是重点审查对象。那时朗杰已经不在网里,而进山采玉的说辞具有一举两得的功效,一是证明他不在案发现场,二是为案发后他的不在家提供了一个理由,然后他们会在警方将调查方向转向他们之前,赢得一个较为充裕的潜逃时间。

你去海晏办什么事,我顺道替你办了。

去和州政府说点事,你替不了。你迟一半日出门不要紧,我回来了你再去。

露梅骑上马,不紧不慢地向海东走去。不在朗杰的视线内了,她开始打马小跑。雪片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霰子,沙沙地打在已经变得十分粗糙的脸上,还是有些刺痛,丝丝冰凉给她头脑里灼热的风暴降了点温。她紧了一下缰绳,让马慢了下来。他何必要把炸药带到家里呢?就说他借口是用于采玉,但是事发以后,炸药的事首先会引起军警的主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茫茫草原,遍地鼠洞,哪里藏不下几块炸药,非要带到家里,让人知道事发前他曾经有炸药?间谍断然不会做这样的蠢事。除非他不是。是不是以后再说吧,现在要紧的是把导火索掐灭,管它是炸玉矿还是炸专列。但是,事后怎么甄别这包炸药是用来干什么的呢?一起未遂的爆炸案将是最容易下的结论。物证是炸药,人证是几个潜伏的马家军分子。容不得你辩解。一旦被控制,就如虎狼入笼,哪怕找不到吃人的证据,也不会放它们出来。

最糟糕的还不是朗杰蒙冤在狱,而是女儿卓嘎将受到牵连,前程尽毁。

她双手合十,仰望上苍,菩萨,给露梅指一条路吧。

漫天乱雪扑面而来。

新中国成立以后马杰被镇压了,他的妻妾做了鸟兽散,大多不知踪影。只有一个三姨太因为是贫苦出身,还敢留在西宁。她告诉牛举人,马杰是把一个新剧团的女戏子带家里来过。三姨太看女戏子可怜,曾经私放过她,但事情没有弄成,马杰发现后还把三姨太打了一顿。牛举人知道三姨太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姑妄听之。但下面讲的情况应该是真的。

马杰是个很讲究的人,和那些见了有些姿色的女人就想解皮带的同僚不同,他鄙夷霸王硬上弓,与禽兽无疑,不明白那会有什么乐趣。女爱才能男欢,这话可不只是说说。他一定要等马顺从了才骑。他让下人给王敏芝扫出一间屋子,锦衣玉食好生侍奉,每天公干回来,到王敏芝房子里说一会话,只是说话。看天色不早了,说一声你早点休息,起身回自己屋里。他调驯烈马也是这样做的,先要获得马的好感。他告诉王敏芝,他堂哥围剿西路红军是迫不得已,马家军和红军一无仇二无怨,西路军只是借道河西走廊前往新疆,和他堂哥没有一点利害关系,都是蒋介石逼的。蒋介石本来就对他堂哥心存芥蒂,意欲吞并,如果他堂哥不剿西路红军,蒋介石就会借口他勾结红军而将他剿灭。所以河西战役对马家军来说也是一场生死存亡之战。你看,这里,他从公文包里取出笔记本,这是我记的,堂哥接到老蒋电令后,在军官会议上的讲话,团体已面临生死关头,大家必须团结一致,共患难,同生死。先人创业艰难,不能在我们手里踢塌掉。你看,我们的敌人不是红军,而是蒋介石啊。

蒋介石让你们把我们的姐妹当作牲畜一样分配吗?自从进了马府没有说一句话的王敏芝开口说道,让你们把孩子绑在母亲身上一起坑杀吗?让你们杀害了我们的姐妹以后还要羞辱她们的尸体吗?

这帮畜生不如的东西!马杰骂道,这些官兵大多出身农民和牧人,目不识丁,生性粗野,不过他们平时也不这样,孝敬父母,爱护妻小,不明白他们在河西战役中怎么会变成这样!马杰说到海藏寺事件,谴责他大伯的手下不但野蛮而且下作,并对王敏芝的勇敢表示钦敬。

马杰认为,王敏芝能开口跟他说话,火候应该是差不多了,就像烈马肯在他手里舔食炒豆子一样。他吩咐下人往王敏芝屋里送去一桌酒菜,然后像下班回家一样走进王敏芝房里,将配枪、皮带卸下挂在衣架上,然后宽衣换鞋,转过身来,看见一片被王敏芝打造成匕首模样的瓷碗残片对着他。马杰忍住没有发作,下了如此功夫之后,没有什么女人不驯顺的。这是他的首次失败。

这天一个马弁告诉马杰,他在酒桌上听骑兵五师的一个连长吹嘘说睡过王敏芝。马弁把事情经过转述给马杰,说王敏芝既然被一个下级军官糟蹋过,身子不干净,不值得在她身上下功夫,放她回新剧团算了。马杰拎着盒子枪,在西宁城里到处寻找这个该杀的畜生。这个畜生听说此事连夜打马逃回了凉州。

三姨太对牛举人说,那个马弁曾对她表示,后悔把这件事告诉马杰。因为马杰并没有放走王敏芝。她不是已经不洁了吗,那就不必再给她敬酒吃了。他要用那些畜生的手段去征服王敏芝。他撤去王敏芝屋里的火盆和棉被,剥得她只穿一件单衣。

那样肮脏的一个家伙都干了,你给我装什么贞洁!

马团长,你觉得情况一样吗?

牦牛皮拧成的鞭子呼啸而下,划破单衣,在王敏芝的身上劈开一道道血淋淋的口子。

打了好几天,三姨太说,只听见鞭子的声音,那个女人没有哼哼一声。然后他把那个女人拉到南滩大牙壑埋了,他不能让一个不从他的女人活着。

他告诉你的吗?牛举人问。

是那个马弁说的。

王敏芝到死也没有说出她的真名吗?

没有。

你有烟没有?沉默了一会,牛举人说。

有有,我已经戒了。三姨太拿出一盒烟,这是专为你们这些干部预备的。

三姨太划着火柴,烟卷在牛举人的嘴上哆嗦着,半天才伸进火苗里。

不过——三姨太说,她可能没有死。

什么?

活埋王敏芝的第二天,马杰的那个马弁失踪了。马杰想到马弁曾借五师那个畜生糟蹋王敏芝的事,劝他放掉这个女人。不禁起疑。他跑到南滩大牙壑,扒开万人坑,并不见王敏芝的尸体。马杰派兵四处搜查,绝不能让不从他的女人活着!但从此没人再见过马弁和王敏芝的踪影。

谢兰醒来时,发现自己被装在一只牦牛皮口袋里,毛朝里翻着,很暖和。留着一个口子用来呼吸。身体跟着皮口袋起伏颠动,她知道自己是在马背上,一个人和他同在马背上。

别动!也不要出声!

她听出是马杰的马弁的声音。知道她得救了。但不知道他为什么救她。她的口鼻五官里都是泥土,可见救她时多么匆忙,多么危险,顾不上清理,就把她连人带土塞进了皮口袋里。透过皮口袋的缝隙,她看到外面黑夜沉沉,然后昏睡过去。再次睁开眼时天已经是碧蓝,爬上一道山梁,她感到呼气困难,将缝隙扯开把半张脸伸出去。

这不顶用,马弁说。过一会会好一些。

翻过山梁,一片阔大的草原展开在眼前,走进草原她感觉好多了。远远看见了一些牦牛和羊,还有散落着的帐篷,色彩斑斓的经幡在雪野里十分触目,簌簌抖动。她想这是藏区了,刚才隐隐传来的某种有节奏的声音应该是捣制酥油茶发出的。马弁策马走到低洼处,帐篷和牛羊看不见了,同样对方也看不见了他们,她想马弁这是在躲避人烟。走了很久之后,来到一片青色的海边,无边无际,她忽然明白,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青海湖了。马弁让马沿着海边向北走,一道被白雪覆盖的群山越来越近。那么这就是祁连山南麓了。翻过祁连就是河西战场,一年前的血与火她不忍回想。难道马杰的马弁要把她驮到河西走廊吗?把她弄到那里干什么?随便他吧,已经死了一次,不信有比死更糟的遭遇。这样想着她又睡着了。这次是半睡半醒,耳畔是山风呼啸和马蹄踏雪发出的咯吱声,马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河西的祁连山草木稀疏,这边却林木茂盛,枝叶不时刮擦着他们,抖落掉一些雪粉,冰凉地从皮口袋的缝隙洒进来。不知过了多久停了下来,她被马弁抱下马,看见面前是一座裹着一层薄薄的雪的悬崖。马弁把皮口袋转了个方向放在软软的雪地上,又看不见悬崖了。身后发出一些响声,马弁不知在做着什么。

把我放出来!谢兰喊道。

马弁没有理睬,继续做着什么事。发出的那种声音一点往上移,马弁在攀爬悬崖吧。过了一会马弁回到悬崖底下,把皮口袋竖起来捆绑在他的背上,那道缝隙背对着他即背对着悬崖,她看不见马弁是如何攀爬的,随着高度增加,她的视野越来越开阔,及至崖顶,青海湖和周边的草原尽在眼前。崖顶是一块卧牛大小的平地,向里伸进去,是一个虎口状的很浅的岩洞,可供个把人抵御风雪侵袭。马弁告诉她,给她留了青稞炒面和酒,如果不想被冻死,除了解手不要从皮口袋里出来。他得马上回去,马杰不出今天便会追到金银滩,那是他的家乡。他必须赶在他们之前在那里。

逃跑想也别想。临走马弁说道。

果然,马弁走后,谢兰在崖边寻找上下的路径,陡峭的崖壁上没有任何凸凹处,不知道马弁是怎么上下的。

第二天她看见海边出现了一支骑兵,向这边走来。走到山下他们散开,向山上搜索。有几个骑兵似乎看见了悬崖,望着悬崖走过来。谢兰不知道他们将如何爬上来,一旦上来了,她不会再给他们俘虏她的机会,比起死在河西的姐妹们,她已经活得太久了。她打算纵身跃下的时候一定要扯上几个马匪一道下去。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几个近在咫尺的马匪在林间绕来绕去,没有到悬崖跟前。然后彼此打着呼哨撤下山去。

因为这座崖像神一样,马弁得意地对谢兰说,你看得见他们,他们看不见你。

马弁说这番话的时候,已经带着谢兰离开了悬崖。背她下悬崖的时候,他仍然让皮口袋的缝隙背对着悬崖。谢兰还是没有弄清楚他是怎上下的。

马弁告诉她,马杰带人追到金银滩的时候,他正在给一只母羊接羔。他們搜遍了那里的帐篷、寺院、羊圈甚至体量大一些的玛尼堆。他告诉马杰他只是不想再干了。一定要说原因的话,就是他们杀人太多了。他是一个喇嘛教教徒,自感罪孽深重,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杀戮。至于为什么不辞而别,是因为马团长待他不薄,他不好当面辞行,更怕马团长不放他。

朗杰大哥,大恩不言谢。

等我说完你再谢不迟。从马杰把你带回家的那一天,我就对自己说,朗杰,虽然你像一匹儿马一样在草原上处处留情,但这一个是你要跟她过一辈子的女人。

十一

岁月把一个美丽的少妇变成了一个面孔粗糙的黑黢黢的妇人,但望海崖还是认出了她。她牵着马向它走来,但是如同二十多年前那些骑兵一样,在林间绕来绕去,走不到它脚下。它像神一样不能言语,即便能它也不能向她显示它在哪里,因为它知道她想要做的事。

你干什么去了,怎么才回来?露梅回到家里,朗杰问道。

露梅说别人拿不了事,州长去西宁了。等了一天才把州长等回来。朗杰也不问她去州里办的什么事,她想那是因为他一心在他的事情上,无暇他顾。她对朗杰说不必着急去南山,说她在海晏遇见了皮货商大哥,大哥说他可以先走一步,守着那座矿。让朗杰过几天再上去换他不迟。

露梅发现,撒了这个谎就等于绝了退路,必须把这件事做下去。从寻找悬崖回来的路上,露梅还为要不要做这件事犹豫不决,她甚至因找不到到那座悬崖的路,而打算放弃做这件事。当年朗杰是为救她,可她现在——她心里一亮犹如一只白狐在眼前闪过,谁说这不也是救他吗?如果他果然是敌特,阻止他犯杀头之罪就是救他!如果不是——她当然希望他不是,但是金银滩上空多次发现可疑电波,这种可能性变得很小。露梅突然为此感到痛苦,而此前她则隐隐希望朗杰就是。如果他不是,露梅想,事后她将会好好地待他。看得出,在她跟前恭顺如羊的朗杰也渴望她像只羊。如此一想,露梅释然了许多。

你让我待在家里干啥?朗杰问。

露梅说也不干啥,就是想让他在家多待几天。说她不知为什么,最近总是梦见那座救命的悬崖,梦见她从崖上跌落下来。是不是要去那里祭祀一下才行。她说在这之前她就有心去祭祀一下,但是总也找不到。

我怎么没有听你说过?

我不想让你知道。

为什么?

朝拜那山崖,就等于承认了它的恩典,这恩典里也有你的一份。所以我不想让你知道。虽然我已经成了你的女人。

你找不到它,没有办法了,才告诉我。是吗?

不,因为我想告诉你了。

露梅一时难以理清自己这句话是真还是假。她忽然看见朗杰的眼里含着泪光。她知道朗杰等她从心里承认他是她的男人,等了多少年了。新政府成立以后,她离他越来越远,他的这份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现在听了她这话,岂能不心生感激。不过她清醒地认识到,他对她的感情一点也不影响他的特务活动。她绝不能心软。

但她准备炒面、酥油、肉干、青稞酒这些“祭祀”山崖的东西时,由不得手簌簌发抖。太冷了,帐篷里都冻手,她说。那么冰天雪地的祁连山呢?她的心簌簌起来。但是马匪对挣扎在冰天雪地的祁连山中的她们何曾有丝毫怜悯?

朗杰看见她取出一张牦牛皮,问带它干什么。

露梅说,总不能让我跪在雪地上磕头吧?趁他不注意,她又取了一张。

去往祁连山的路上,朗杰告诉露梅,那座悬崖是神赐予他们家的。他的叔父丹增是上一世白塔寺的活佛,有一年驻扎在海北的马家军听说丹增活佛积攒了一笔用来修葺白塔寺的财宝,便动了掠取之念。丹增活佛得到消息后,携带财宝匆匆离开了白塔寺。他找了许多地方,觉得藏在哪里都不安全。他驮着财宝走到海边,马家军的马队远远地追了过来。他有心想把财宝沉海,又想佛家不能意气用事,将财宝沉海化作无有还不如给了马家军,也是为活人之用。于是他拉马走进祁连山。在林间与马匪周旋了许久,后者最终还是发现了他和驮马。马家军兴奋地打着呼哨,向丹增围聚而来。那座悬崖仿佛天降一般出现在他眼前。随后发生的事就像二十多年前露梅看见的那样,马家军的追兵在林间绕来绕去,怎么也走不到悬崖跟前。因为他们根本看不见它。那时朗杰在白塔寺做小喇嘛,马家军退兵之后,丹增活佛带着他到悬崖上拿取藏在那里的财宝,一次又一次,用多少取多少,后来为了不引起马家军注意,只让小朗杰去拿取。所以在环湖地区只有丹增活佛和朗杰才能找到那座悬崖,对其他人来说它只是一个传说。

露梅和朗杰说着走到了海边,海面封冻了,冰面上躺着一些被寒风从空中射落下来的海鸟。

山里更冷,露梅说,要不春暖花开的时候再来吧。她再次犹豫起来。

已经来了,朗杰说。策马向山里走去。露梅跟了上去。她突然想到,朗杰会不会借“祭山”之机,对她做她要对他做的事?那么他就可以不受任何羁绊去做他们要做的事。

以后我会经常到这让我再生的地方祭祀,露梅说,你把去往悬崖的路径告诉我。

你什么时候想来,我陪着你就是了。

我想来的时候,如果你不在家呢?

那就等我回来。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

这是朗杰家的秘密。叔父转世的时候告诉我说,谁能料到这个神赐之所不会再一次救苦救难于朗杰家呢?

难道我不是你朗杰的女人,不是你朗杰家的人吗?

这话融化了朗杰的防御。他一路走一路指点,露梅拿出铅笔,将他指出的标记物、岔道的拐向等等记在一块羊皮上。然后,在此前看不见它的一点形影的情况下,悬崖突然出现在眼前,头大腿细,像一支巨大的杵孤零零地倒立在林间。崖壁光秃秃的,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皱褶,一些已经枯萎的草本植物稀疏地夹在石缝里,露梅就近拔了一株,没有用力它便从石缝里脱落。望着这支无可攀附的大杵。露梅说,你们是怎么上去的呢?朗杰诡秘地一笑,从他的马上解下一只外面裹着好几层牦牛皮的口袋,从口袋里挖出一团软软的没有冻住的鲜牛粪。他遞给露梅一把猪鬃刷子,让她在崖壁清出一块,然后将一团鲜牛粪贴在除去雪的地方,牛粪瞬间冻在上面。郎杰双手攀住牛粪团将自己悬吊起来,牛粪团纹丝不动,坚固如同崖壁凸出来的岩石。

这就是梯子,朗杰说。

露梅目瞪口呆,简直是神示的办法。

朗杰接着往崖壁上贴牛粪,边贴便往上攀爬。一直爬到崖顶,然后要下来。

别下来!露梅喊道。我也上去看看。

露梅背上装着祭祀用品的皮口袋,攀着牛粪梯子爬到了崖顶。

把酒喝了,暖和暖和。露梅看见自己端着酒碗的手在发抖。朗杰接过来仰脖喝尽,还用手指把洒在嘴边的刮进嘴里。看着他毫无戒备的样子,露梅不禁有些犹豫,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酒里掺有被牧民称为汉人的迷药的安眠药。

就是说,草原上开花的时候,露梅说,这支牛粪梯子就自然消失了。

消失得无影无踪,朗杰说。他不知道露梅和他说话是在等待藥性发作。山风将把粘挂在崖壁上的牛粪碎屑打扫得干干净净——你在干什么?他看见露梅将牦牛皮铺在岩洞里,又从口袋里取出炒面、酥油、肉干、青稞酒——不等露梅回答,他就睡着了。露梅把他拖到皮褥子上,海北的牧民抗冻,一件皮大氅就可在冰天雪地度日如牦牛一样,应该没有问题。再说还带了一些用来取暖的干牛粪,一只化雪煮茶的锅,火柴可不敢忘了。她取出火柴醒目地放在锅盖上。但是在他醒来、用牛粪火取暖之前,这样躺着是会冻坏的,金银滩每年都有男人冻死,都是因为酗酒醉倒在野外。她拿出第二张牦牛皮,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这下没有问题了。顶多大半天他就会醒来,将牛粪火点燃。可是——燃起的烟火会不会被进山打猎的人看见?不要紧,即便猎人望烟而来找到了悬崖,悬崖也无法上下,因为牛粪梯子已经不见了,就像二十多年前朗杰离开悬崖以后,她附身崖边,只见光秃秃的崖壁——露梅的脑子轰地响了一声!

朗杰,醒醒!朗杰!她摇晃朗杰,你醒醒!那些牛粪怎么去除掉?

春暖——花开——朗杰咕哝道。

我是说现在,咱们走了以后怎把牛粪弄掉。

不用——管它——春暖——花开——

露梅的目光落到火柴上,她抽刀在牦牛皮褥子上割下一块,浇上酒缠在刀上做成火把。她开始往崖下走——别急,差点忘记了一件事!她掏出事先写好的信放到朗杰怀里。信上告诉了他她做这件事的原因,让他不必焦急,到时候她自会来接他。叮咛他酒虽能御寒,但不敢喝过量,一旦醉了是很危险的。好了赶快下崖吧,再晚他就醒过来了!她下了一层之后,举着燃烧的火把烘烤上方的牛粪团,牛粪冻得那样的透彻,火烤之下只是一层一层剥落,剥落的只有牛眼大小了,还顽固地冻在岩壁上,还得继续烤。终于全部离开了崖壁。烤化掉一块牛粪得用去烧开一锅酥油茶的时间。烤掉三块牛粪以后,火把燃烧尽了。她在半崖上从自己的皮袍上割下一块,又做了一个火把。第二个火把烧尽以后,觉得朗杰已经够不着下面的牛粪了。她下到了崖底。她双手合十默祷了片刻,祈求天神在这段时间让风雪止息,将温暖的阳光散在悬崖上,然后牵着两匹马迅速离开了这里。

她给朗杰留的给养可供他维持半个多月,这是上一次金银滩的专列从开出到完成行程所用的时间。如果这次专列在半个月内结束不了行程,她将去给他补充给养。如何补充,她还没有想好。怎么把给养送到崖上,她能全身而退,而不让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的朗杰下来,这在技术上有一定难度。不过总有办法。

她告诉自己她首先是一个战士,胜利、成功是第一位的。如果没有抛家舍业誓死突围的铁石心肠,革命便不会成功。

十二

第二趟专列在露梅预计的时间内完成了行程,金银滩草原锣鼓喧天庆贺胜利。卓嘎告诉她,这次的专列行进得也非常顺利,没有听说出现任何岔子。露梅心想这是因为制造岔子的人被囚禁在祁连山中。但她还是迫不及待,快马向祁连山奔去。

她取出画在羊皮上的路线图,发现它成了一张废纸,大雪将路线图上标注的那些标志物——山石、树木、她堆积的玛尼堆、摆放的牦牛头骨等等,不是掩埋,就是将它们弄得面目全非,失去了特征。为了万无一失,她还在树木、牦牛头骨刻上了据说能为旅人指点迷津的六字真言,但是现在都看不见了,融化在茫茫雪林之中。在第二趟专列旅行期间,天神没有理会她的祈祷,不但没有让风息雪住,撒下阳光,风雪肆虐的程度反而远远甚于往年的这个时节。她在帐篷里坐立不安,一度曾想把朗杰接下来算了,反正专列已经驶出,他无论如何也撵不上了。但是电波却能瞬间跨越千山万壑,引来携带着炸弹的敌机!东郭先生,农夫与蛇,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犯罪。何况朗杰身体强壮,经常在同样的严寒天气进山打猎,一去也是好些天--

露梅在山中不知转了多少天,她曾找到几个标志物,但它们构不成一条完整的路线,很快就断线了。那座悬崖仿佛神话般地消失了。她计算着留给朗杰的食物,如果吃得俭省,可以再挨过一天,再挨过一天。食物尽了还有雪,取之不尽的雪可以让他再挨过一天,再挨过一天。她大声呼喊至声音嘶哑,嘶哑的声音仿佛裂帛在山间回荡,然后放枪,不信你连枪声也听不见。听是听见了,但是他有气力回应吗?没有力气回应你可以点燃牛粪啊!也许他早已用牛粪火引来了猎人,然后让猎人弄来鲜牛粪将梯子修补好,救他下来。那么现在,在她发疯一样漫山遍野寻找悬崖的时候,他早已和他的同伙逃之夭夭——

菩萨啊,请让那座山崖现身吧!

一道尖锐的啸叫划过天空,菩萨显灵了,让她看见一只兀鹫向前方飞去,没错,就是兀鹫,长长的脖颈上有一层稀疏的毛,在阳光下泛着绒绒的光泽,她心里一紧,趟着没膝的雪踉踉跄跄追了过去。死神的使者把她带到悬崖跟前。悬崖之顶聚满了兀鹫,挤挤挨挨,吵吵嚷嚷,冰天雪地万物萧索,难得有这样的盛宴,一些争抢中被啄掉的羽毛从崖顶飘落下来。露梅摘下叉子枪,如果击毙或打伤一半只,它们可能会被驱散,但她不能向这种被牧民视为神鹰的猛禽开枪。射向空中的枪声惊飞了兀鹫,它们在附近的山岩上待了一会,觉得并无生命之虞,便重新回到餐桌上。露梅扔掉枪,向崖上攀爬,爬到半壁才想到上面的阶梯已被她烧掉,她匆匆下来去取这次带来的鲜牛粪,打开皮口袋看见牛粪早已冻住不能用了。她大声呼喊以马鞭击石,忽然看见两只兀鹫扯着一根什么东西飞起来,那东西在空中被拉得笔直,是一根肠子。露梅眼前一黑躺倒在深深的雪里。

两只兀鹫在空中笔直地扯着一根肠子,在后来的日子里,如此画面不时出现在露梅眼前,无论昼夜。卓嘎从海晏回来,说是不是要给阿爸送些食物和干牛粪到南山去,露梅说不知道他们在南山的什么地方,缺什么了他会自己回来。

时日过久,玛多的牧民认为朗杰和皮货商不是在南山迷了路就是失足跌落悬崖,生还已无可能,大家寻找的是他的遗骸。露梅没有去,她担心自己看着牧民在冰天雪地苦苦搜寻,因受不了压力而说出实情。大家也劝她不要去,因为她太悲伤了。

悲伤吗?露梅现在还顾不上,她关注着金银滩周边的动静,再没有出现可疑的电波,没有发生可疑的事件。因为制造这一切的人不在了。这让她感到了些许宽慰,她杀掉的不是丈夫,而是一个敌特分子,何况这这个敌特分子曾经是马匪。曾经帮助一个手上沾有战友鲜血的马匪越境逃亡,如此才有这个马匪被派回来,与他一起,對金银滩构成了重大威胁!如果不是她的阻挠,威胁就会变成灾难。那可不是一般的灾难!比起他将被处决,望海崖上的天葬是一个很好的结果。

海北草原春暖花开,露梅想着那些牛粪在阳光下一片一片从崖壁上剥落的样子,然后风将粘附在皱褶和缝隙里的残屑打扫得干干净净。如果有人找到了(可能性很小)这座传说中的悬崖,也不知道如何上去。海北的夏天十分短促,春天过后,转眼之间就到了秋天。这段时间金银滩一直平安如常,露梅越发感到自己做的没有错。虽然有些残酷。她像诵经一样再次在心里念叨起她与战友们一次次地生离死别,她在兰州南腔北调街45号门前的被拒绝这些情景。同样残酷,换来的是革命的胜利。

同样残酷,换来的是革命的胜利。

阿妈,你在念叨什么?

有一天卓嘎看见阿妈坐在帐篷外面纺牛毛线,口里咕哝着这一句经文。

阿妈,要不你跟我到海晏住吧。卓嘎对母亲的精神状况非常担心。

一天傍晚露梅将羊群赶进圈里,看见三匹马、两个骑马人远远地向这里走来,她有些恍惚,又想已经被神鹰送入天国的朗杰不可能回来。可是,来人确实是朗杰和皮货商,后面跟着的驮马驮着两只鼓鼓的皮口袋,步态蹒跚喘着粗气。露梅怔怔地看着朗杰,皮货商说了声嫂子好,她才宛如梦中一般惊醒过来,驮马已经迫不及待地卧了下来。

什么东西,这么沉啊?

朗杰和皮货商没有回答。把口袋抬进屋里以后,从里面倒出一堆玉石。

朗杰看着露梅,一言不发。皮货商说,找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了一个上好的洞子。这是朗杰兄弟应得的那一份,这份财宝本来就是给嫂子您和卓嘎的。皮货商喝着露梅给他煮的酥油茶,说他过去一直不敢跟她照面,担心她会认出他,把他在南滩牙壑奉命干的罪恶勾当检举出来。

你没去国外吗?露梅问,都说祁连山剿匪那年你跑到了国外。

没有。国外那么好去啊。嫂子你会检举我吗?

检举什么?露梅脑子很乱,现在只要朗杰回来,别的对她来说都没那么重要了。

我在南滩牙壑被逼着做的事——

露梅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

谢谢嫂子!皮货商说。他说起那个恐怖之夜,那天他跟着他的上司连长从马家带走王敏芝的时候,他的拜把兄弟朗杰告诉他,一定要设法把这个女人救出来。

这怎么可能?她可是马杰钦定的死囚啊!

办法你想。行刑队离开以后我去接人,一定要活的。

她要是活了,你我就得死。马杰一旦起了杀心,马军长都劝不下。

死了拉倒!

为什么呀,兄弟!难道你要这个共匪婆子当老婆吗?

对了。

那就啥话也不说了。

南滩牙壑,皮货商一铁锹把王敏芝拍昏,然后贴着坑边把她溜了下去。因为贴着坑边,给王敏芝留下了一些空间,没有被填土闷死。

好了,大哥和嫂子,我得走了。皮货商站了起来。他看着这两口子,半开玩笑地说,此地不可久留,我有点害怕嫂子改主意,把我检举了呢。

皮货商走后。露梅扑过去抱住了朗杰,四处抚摸,看他哪儿受了伤,哪儿被磕碰坏了,只是整个人瘦了很多。朗杰含笑看着她,我好着呢。

我看到两只兀鹫在空中笔直地扯着一根肠子……

朗杰打断她的话,可能是什么野兽的吧。结婚这么多年,你还是不信任我。你去望海崖带那么多东西,我就起了疑虑,在袍子里偷带了一些牛粪和火柴。酒醒之后自己下来,找皮货商一起寻玉矿去了。

露梅泪如雨下,这眼泪一直在她心里憋着,对朗杰活着回来,对他是敌特分子的猜疑和想象,对金银滩大业的安全和李群有朝一日给予她的赞许,这些共同铸成了一道悲喜交织的大坝,现在这座大坝崩溃了,泪水汹涌而来。

朗杰回来了,玛多的牧民们一片欢腾,女儿卓嘎更是喜不自胜。露梅的心中飘荡着一支歌,她一遍一遍享受着它。

那一日闭目在经殿香雾中

蓦然听见是你诵经中的真言

那一夜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二十年前他们带着女儿去往兰州,朗杰唱了一路。直到今天露梅才体味到了它的全部温情。她想起了二十年前屈从的那场婚礼,在她的记忆里一直如黑白影片一样寂冷模糊,那时她仿若一张被抽去生命的羊皮一样,任由别人摆布。现在影片变成了彩色,温暖明丽地展现在她眼前。一群女人唱着歌给她编织细辫,一边往头发上涂抹酥油,从夜晚编到清晨。巴珠、噶乌、珊瑚、绿松石组成的饰品是那样的绚丽,头上那一颗硕大的蜜蜡晶莹剔透,和着清晨的霞光泛出五色。令新娘美艳动人。朗杰的新衣袍上也装饰着珊瑚、天珠,鹰一样焕发着勃勃英气。他用青色骏马将她载到白佛寺,牵着她的手环绕白塔,当时她如蒙目的磨道牲畜不知转了几回,如今记起转了三圈。回到朗杰家时,但见烟火弥漫,那是族人燃烧柏枝祈求神灵为新人赐福。金银滩的牧民排成长长的一列,手里捧着的哈达在风中飘动,汇成一条白色河流。

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

不为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不知什么时候哈达变成了飘舞的雪花,露梅让朗杰收拾行囊,骑马走进祁连山。没有刻意寻找,悬崖便出现在眼前,他们围着它开始转山。转着转着,双双头发白了。

有一天已经做了副州长的卓嘎回到玛多,对露梅说阿爸、阿妈我给你带来一个客人,李群将军,他一定要来看看你,可能是对当年阿妈在移民中做的贡献表示感谢。说着李群和牛举人走进屋子。露梅平静如常,让朗杰给客人看座,倒酥油茶,说了几句感谢将军来访之类的客套话。

嫂子,这是李群将军,你不认识了吗?牛举人说。

认识,三十前到金银滩做报告的时候见过。茶能喝惯吗?

兰子!李群含着泪水,你受苦了。

将军认错人了。露梅说。

阿妈——李部长——这是怎么回事?

一阵沉默过后,李群对朗杰和露梅说当年他给牧民讲话时,曾经许诺有朝一日要把金银滩还给他们,现在是时候了。不过他们不用回去,如果愿意,他可以把他们一家安排到北京或者西宁。

露梅说,我一个金银滩的牧民,到那些地方干什么?

这个故事是2010年夏天,笔者为另一个写作任务在青海湖湖区采访时听来的。在西宁带孙子的卓嘎陪笔者来到金银滩,她告诉笔者,阿爸、阿妈后来的身体越来越差,她多次要把他们接到西宁,都被他们拒绝了。一个周末她和丈夫到金银滩看望阿爸、阿妈,他们不见了。有人看见他们一起骑着两匹马出门,还以为是去西宁看孙子。朗杰和露梅留下了一封信,信中向卓嘎交代了变卖牛羊等财务的账务。并在信的末尾告诉卓嘎,叮咛卓嘎不要寻找他们,他们一起去一个幸福的地方,她找不到的。

南祁连莽苍的群山,朗杰和露梅也许正在望着我们脚下的草原,金露梅和银露梅盛开如海。

责任编辑:马小盐

猜你喜欢
女兵
半条被子(四)
致敬!中国女兵
H是一座城
美国将允许女兵上潜艇
法国女兵来挑战
唉,女兵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