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鑫
如果没有牲畜,乡下将会是什么模样?
做个假设,没有牲畜的乡下,一定没有生机。只有人的乡下,和城里没啥两样了,风吹来的味道只有人的味道,风吹来的声音只有人的声音,那该有多无趣。
没有牲畜的乡下,路还是路最初的样子,不走马就不需要宽敞的马路;山也是山最初的样子,没有牛耕过的地,没有羊吃过的草,跟荒滩没什么两样。
其实,有没有牲畜,对于一座村庄来说,至关重要。
有了牲畜,生产就变得丰富起来,乡村生活图景变得多样起来,人就不会单调。有牲畜的乡下,也并没有显示出什么特别,但仔细琢磨才发现,牲畜似乎是另一些人,它们无声,却给人最大的安慰。
牲畜里也有话多的。不信你可以观察一群羊,它们喋喋不休,在羊圈里的时候,耳鬓厮磨,说一个下午也不觉得累,等出了羊圈,又像关了禁闭之后的人一样,要把许久没说的话说完。它们的话究竟有多少,和它们身后的羊粪的数量应该差不多吧。羊话多,是可以理解的,一天走那么多路,看那么多风景,吃那么多草,它们需要时间来消化,不光是消化食物,还要消化它们看到的听到的一切,时间一长,这话就像肉一样长在羊的肚子里,不说的话肚子只会越来越大,一只羊怎么能承受得了。于是,它们自言自语,它们相互倾诉,它们把话说给草听,说给大地听。
话多是一种能力,就看怎么说,猪的话也多,可总觉得它哼哼唧唧老在抱怨,有太多负能量。我去给它倒吃的,它本来躺在那里晒太阳,听见我因提重物而发出的沉重脚步声,一个激灵就翻将起来,等着我的到来。我提起桶子,刚要倒东西,它就把肥嘟嘟的大脑袋抵过来,我呵斥它,它哼哼,不乐意地把头缩回去一些,它缩头的动作蠢极了,竟然要四蹄后撤,也不嫌累。我把猪食倒进槽里,它再也不理我了,一张大嘴慌乱地啃着,像是旁边有人抢,还不住地甩着头,猪食被它弄得到处都是,我再呵斥它,它嘴没停,哼哼一声。这头猪,是春天里去集市上精心挑选的,它们从一进家门,就享受着被伺候的特权,既不用像牛一样干活,也不用像羊一样为一口吃的走很远的路。如果是头母猪,中间还需要带她去镇上配种,这样就能有一窝猪崽子,如果是头公猪,这些一辈子就只用吃和躺着。现在,它正在吃,吃得让人觉得好笑。我没耐心看一头猪毫无教养地吃完一槽食物,便转身返回厨房。真不知道,一个吃了睡睡了吃一年到头只在腊月才配上用场的牲畜,它究竟在抱怨些什么?是饲料不好吃,还是阳光不够温暖,还是身上的虱子太多心里烦躁,猪不说我们无从知晓。
人在可怜的时候,会觉得牲畜是累赘,生气了就抽它们几鞭子,高兴了却又把它们当亲人。对此,牛应该有很深的体会。牛正在地垄间行走,身后的犁铧翻出的土,像牛说出来的话,整齐、有条理,最重要的是还冒着热气。跟在身后的男人,不知道是想起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心里的怒火腾一下子就燃起来了,他无处发泄,先是大吼一声,牛不明就里,但明显感觉到了紧张,犁铧翻出来的土有些凌乱。随后,是一声响亮的鞭子声,细长的鞭子落在牛的身上,它疼得跳了起来,这一下,激怒了跟在身后的人,一阵急促的鞭子落下,犁铧被拽出地垄,牛已经挣脱了套绳,一边哞哞叫,一边往远处跑。那个心里煨着怒火的人,有些慌张,他没想到牛的脾气比他还大。挨了打的牛,在山上晃荡一圈,又被牵回了家,打它的人面无愠色,他似乎已经忘了这件事,而牛还心存芥蒂,不用正眼看人。我很少听牛无端吼叫,一旦发声,肯定是受到了惊吓。有一年,我家的大犍牛在人睡午觉的时候突然哞了一声,这一声惊恐而又不失稳重,祖父听得懂这一声的意思,起身去牛圈里瞧,只见一条青蛇在牛的鼻子里扭动着,祖父没有打扰它,任由它把蛇吸进去。祖父知道,这条蛇来得正是时候,它入腹以后可以让我家的大犍牛去火。
牛最受待见的时刻有两个,一个是生牛犊的时候,另一个是大年初一。我一直记着我们全家人围在火堆旁等母牛生牛犊的过程。我们一语不发,脸庞被火光照亮,一个个神情凝重,等着我们家的新成员降临,当牛大吼一声,我们悬着的心就落下来了,火都替我们高兴,劈劈啪啪响个不停。这一刻,神圣而又美妙,你看祖父的表情就知道,他趁着月光就把牛的胎衣挂在门口的树上,看见的人就知道,我们家又添牛丁。另一个时刻是我们所期待的,大年三十下午,我们早早地把“六畜兴旺”的对联贴在牛圈门上,贴了对联后,牛的精气神也不一样了,它们安详而又平静,仿佛在回味一年里的收获得失。我们不关心一头牛在大年三十想些什么,我们晚上熬一宿,就等着第二天穿新衣去拜年,而拜年前,要先“出行”。甘渭河一带的春节风俗里,“出行”是一项极具仪式感又和农业文明息息相关的内容,主角是牛,这一天的牛,就真的和养主是一家了,它们的毛发被梳得滑溜整齐,头上还要配上红色的纸花,如果再披个红色的披风,一定像新郎。打扮完毕,牛就被牵出了圈,和我们这些迫不及待的孩子們汇合。它们看上去可神奇了,这时候,牛的健硕就成了炫耀的资本,谁家的牛肚子瘪着,这一家人脸上就一定不好看,而肚子鼓鼓的牛,据说能给一家人带来一年的好运。怕爆竹的牛,这一天竟然淡定得有些出奇,它们配合着人的演出,它们丰富着春联上六畜兴旺的涵义。
每年春节回乡下,我总沉浸在这种人畜共欢的气氛里,可是这种欢闹已经越来越显得孤单,预兆先是猪从春天的集市上消失,年轻人进城,留守的老人自己伺候自己都吃力,再无心养过年猪,而到了腊月,村里此起彼伏的杀猪叫声也就自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人们去镇上的肉铺讨价还价的场景。紧接着,春节的“出行”也就剩下人了,前几年,留守在村里的年轻人还会养牛,结果发现代价太大,农耕时拖拉机的用途比牛更广,于是牛就变得形单影只,一两头牛再也支撑不了一场盛大的“出行”,甚至它们一出现,多少还有些尴尬。差不多是去年的时候,牛就彻底消失在“出行”的队伍里,而我们保留着的和牛有关的农具,还挂在墙上,它们再也等不到牛来重新使用自己。关于牛,我的最后一个细节是,大年三十贴春联,六岁的女儿拿着“六畜兴旺”的对联问我这张应该贴到哪间屋的门上,我扫视了一圈四合院,哪里还有牛圈啊,她举着对联望着我,我尴尬地看着她。那一刻,如果院子里能有一声“哞”该有多好。
离开乡下以后,我经常会做同一个梦,我被一群我看不清模样的东西追赶,不管我飞到天上,还是钻到水里,它们一直如影随形,我用尽了所有力气,还是没办法摆脱它们,情急之下,我跑到一条很深很深的巷子里,奇怪的是,我突然就变小了,年龄和身高渐次递减,我还在纳闷这是为什么时,发现身后追我的东西消失了。我成了一个刚会走路的婴儿,站在空荡荡的巷子里。
我一直想不明白这个梦的寓意,到底是什么在追我?我为什么会出现在巷子里?又为何会越来越小,小到婴儿的状态?诸多问题跟梦里追我的东西一样,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奇怪的是,这个梦只在城市里出现过,并且基本上一年一次,而我回到乡下,不管睡多久,都未曾有过类似的场景。我百思不得其解,这其中的种种隐喻,到底意味着什么,梦不可触摸,我的问题永远得不到解答,但有一个意象越来越清晰,那就是最后庇护我的巷子,它是不是某种暗示,是不是告诉我,如果在城市里压力过大,回到乡下,回到巷子里,一切就能变好?
越想越乱,我索性强迫自己忘记那个梦,可是你越想忘记,它就愈加清晰。于是,顺着梦里的那条巷子,回到乡下,回到巷子里吧。这才发现,曾经的老巷子已经成为记忆,现如今一水红砖砌到底的巷子,我已经十多年没有好好走过,因此所知甚少,只能通过童年的一帧帧画面来重组、认知我熟悉的那些老巷子。
巷子应该是村庄的耳朵。货郎知道站在那里喊会引来更多的人,于是,他站在巷台上,拨浪鼓一摇,朝巷子里喊:头发换针线咯……我们还不等他喊完第一遍,就扔下手里的活跑将出去,虽然口袋里没有一分钱,还是围着货郎叽叽喳喳个不停,货郎便驱赶我们,回去拿你妈的头发来换糖。头发早早收起来了,哪能轮到我们去拿,攒到一定程度,母亲们自然会拿出来,换针线,换床单。我们手里空空如也,只能用大把的时间,换货郎的免费表演,他一会拿出泡泡糖扔进嘴里,嚼啊嚼,看我们瞧得认真,就冷不丁吹一个泡泡出来,那泡泡啪一声裂开,就仿佛货郎的第一轮表演到达了高潮。我们就这样看着货郎一轮一轮地表演,他叫我们只捧场,不买东西,就收拾了货郎担,到下一个村子里去。
现在想想,等货郎是多么有意思的一件事啊,空旷的巷子,除了偶尔的几声鸡鸣狗吠,安静得能听见墙皮脱落的声音,感觉巷子都快死了,却又被货郎的叫卖声唤醒。有巷子传来的这一声,我们夺门而出,一下子就撞进了另一个世界,触手可及但只能远观而不可亵玩的世界。现在,货郎早已绝迹,村里的小卖部里,跟城市里的超市没什么两样,还用上了微信二维码,去买一次东西跟买几十次没什么区别,根本没有等货郎的乐趣,也没有货架上的东西终于到我手里的兴奋。而更为落寞的是,那些小时候一起等货郎的小伙伴们,先后被货郎带来的世界吸引,一个个离开了村庄,即便是现在有货郎来,即便是他依然喊着童年时的吆喝声,也已经看不见追出来的人影了。大多时候,巷子是失语的,除了几只土狗急匆匆跑过,留下些声音外,再就是风一遍一遍刮了。巷子已经厌倦了这总也刮不完的风,风也不再揣摩巷子的心思,就那么没心没肺地刮着。
巷子应该是村庄的舌头。乡下没有啥秘密,那时候民风淳朴,很少听说偷鸡摸狗的事,更不会有翻墙偷腥之类的,整个村子里都是熟人,大家又都把名声看得比啥都重,即便有秘密也不会让别人知道。乡下的女人坐在巷子里,无非就说说婆婆的闲话,骂骂男人孩子不体谅人,最后再憧憬憧憬以后的日子。有时候,她们什么也不说,单单坐在巷子里,她们头上的红头巾,身上的粗布衣裳,动一动也都恰到好处地让村庄活泛起来。当然,也有人把巷子当战场,她们在这里比舌头,两家人因为一个地交界拌嘴,在巷子里遇到,就把在地交界的那场没有结果的争吵继续下去。两方以巷子中间为楚河汉界,然后摆开阵势开骂,无非是心瞎了占一寸土地的便宜,无非是陈谷子烂糜子,无非是苦日子积累的压抑,找了个机会发泄。时间长了,巷子就成了村庄的舌头,体味着乡下人的酸甜苦辣,有时候也替乡下人发泄一下。巷子是有记性的,它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身体里,多年以后,当我们经过的时候,它们会提醒你,你走在路上,看见熟悉的场景,脑子里就突然闪出了当年的情景。再次想起这些事的时候,你就觉得,那时候连沉默都显得恬淡,而争吵,就成了诗意的一部分,乡下的日子,就这么一帧一帧地留在了巷子里,留在大地这卷长焦的底片上。
巷子应该是村庄的血管。它从村口深入到村尾,蔓延到每一户人家,因此没有人是独立的,从血脉上说,不是兄弟就是叔伯,从地理位置上讲,出了自家门,必定要经过别人家的巷子。我祖父一直说,不走的路都要走三回,那时候,我深信这句话所蕴含的意义,所以立志做个不为难别人的好人,可是,我的小伙伴却并不这么想。因为抄作业的事,我俩翻了脸,散学的时候,他急急地跑回家,拿来铁锹在门口的巷子等我。你不给我抄作业,我就不让你从我家巷子过。从学校到我家,这是必经之路,我只好绕了好大一个圈回家。第二天,比平时起得老早,怕他再守在门口为难我,结果巷子空空荡荡,啥也没有。大人们也有这样的困扰,谁和谁红过脸,于是,谁就不从谁家门口的巷子走,怕遇见。乡下人面皮薄,两个人吵架了,明知道不应该,却好面子不愿意给对方道歉,就这么一直拖着。拖到哪一天冷不丁在巷子里遇见了,短暂的尴尬之后,谁先张嘴问声吃了么,另一个回吃了,两个人的恩怨从此就算过去了。我在巷子里长大,走过巷子的日子越多,我就越了解它的秘密和疆界,这窄长的天地也就越来越宽广,在巷子中,我目睹着出生和死亡,目睹着人来人往,我以为这一生我就守在这里了,没想到有一天我把它扔在身后。现在,巷子里坐着一些耳朵背了,舌头生锈,血管僵化的老人,他们替我们守着巷子。
想起巷子,我就想起坐在巷子尽头等我回家的祖母,她是巷子里最老的人了,看到巷子都已经变了样子,她还像我离开那一年一样,坐在那里。我知道,看到祖母,就看到了家,看到了巷子就可以回家了。而回到家,内心的疲惫却是就烟消云散,梦里也不會再出现追赶的情形。
这么多年,我不在村子里,总是怀疑会有人去找我,如果找不到的话,就在我走过的巷子里站一站吧,那里有我小时候刻在墙上的字,也有我春节回家就下来的脚印,我曾在这条巷子里长久地驻足,你们站在那里,或许就能遇到曾经的我。
乡下的树和乡下的人一样,没什么特别。
就说出身吧,不知道从哪边吹来的一股风,吹过村庄的时候,恰好遇到树有种子落下来,这种子被风带到哪,就在哪扎根,不用去浇水,能活就活过来了,如果活不下去,谁也不会知道,这世上还有过这么一颗早夭的种子。
因为随意,所以乡下的树大多野生,而这野生的树,也只有槐树、柳树、杨树、桃树这几样好活的,并且每个村子的树木种类大抵都一样,无非是长的地方长的样子有些区别而已。
野地里的树木,土生土长,自然地遗传了土的优良传统,随时准备着让人使唤。但是它们并不随意,它们一旦长大成树,就和人有了说不清楚的感情,小到可以让人食用、取暖、繁殖,大到等一个人死了,做一口棺材给他一个最后的归宿。
换句话说,一个人一旦生在乡下,这辈子就离不开树木了。
接下来要说的,就是我和这些树木的关系。祖父老说,槐树救过我们家的命,我一直不明白,我们乡下普普通通的老槐树,又不是《西游记》里的神树,咋还能救人命。后来听他讲了那些年的事,才知道这看起来不起眼的槐树,真的能救命,还能帮我们找到来处。
祖父讲槐树救命的过程,总是轻描淡写,只说那几年挨饿,乡下能吃的都被吃了,他不说人们饿成了啥样,也不说乡下能吃的都有些啥,而是继续说挨饿的事。祖父说,人们饿得受不了,就吃树皮,很多树都被扒得光溜溜,第一年吃了,第二年就枯了,只有槐树的皮吃了人的难受会轻一点,也只有槐树扒了皮来年春天还会长槐花,它顶住死的命运,给人送来可食的花,这是何等大度。
我就这么语焉不详地记住槐树救人的事,也明白了为啥祖父从来不砍槐树的原因。后来,我问祖父,我们是从哪来的,他又一次提起槐树,只不过他也说不清楚,这槐树,到底是大家所说的山西那一棵,还是某个地方的哪一棵。
祖父不说槐树有几年了,前几年不说,是我们现在的日子已经替换了他挨饿的那段苦日子,后几年不说,是因为他离开了我们。槐树和祖父最后一次产生联系,是祖父下葬那天,两根长长的槐树被当成抬棺棒,它们在绳子的捆绑下,将我的祖父抬起,一步一步送到墓地。这两根棺材棒,是村里公用的,它们从被选中那天起,就承担了送葬的义务,从此也成了村里最受尊敬的树木,它的存在,也使得槐树因此抬高了身价。
桃木或许是乡下最懂风雅的树木,它们不喜欢攀附于人而长在庭院附近,所以就使劲把自己长得歪歪扭扭,让人生嫌,结出小毛桃来,还带着一层能让人不舒服的绒毛。可是它们偏偏却开着让人迷恋的花儿,这就使得人们对桃木的态度变得远观而不亵玩。
它们长在滚牛坡的时候,那叫一个烂漫,等山上的积雪融化了,吹过来的风柔和了,它们就已经迫不及待冒出芽,随时准备用粉红色的花瓣把山灌醉。我们抬头看见滚牛坡的桃花开了,就知道该换单衫了,该放风筝了,该去野地里挖野菜了。
我们抬头看桃花开得好,心里也悄悄种下诗意的种子,这一生的审美就这么固定下来。同样是面对桃木,大人们却并不会像我们那么幼稚,他们琢磨着,桃花开过,桃树也该舒展了,该折一些桃木回来做背篓了,有了桃木背篓,就可以把山上的草木背回家。
多年以后,再想起背篓,就觉得那简直是一种很精致的手工艺术,长在山上的桃木,变成了一个玲珑的背篓,背在肩上,一回头,整个山坡都颤抖了。做背篓是桃木最实在的用法,而有了背篓以后,桃木再被人惦记,就只能等小毛桃长出来。
滚牛坡的桃木,结出来的桃子,跟杏子一样大小,吃不成,有用的部分仅为核,据我做赤脚大夫的三爷爷说,毛桃核入肺、肝、肾三经,能补肾助阳,补肺敛肺,润肠通便。而我们村里的人大多身体健硕,用不上这东西,可镇上的商店,收购这东西,用它们来滋补镇子外面的人。我们说不清楚它们到底能不能治病,只知道它们可以换钱,填补我们童年贫穷的窟窿。那时候,我们就背着背篓,去捋已经熟透的毛桃,一个人守一棵树,一把捋过去,满手的毛桃核似乎顷刻间就变成了零钱,这个场景,启蒙了我,让我对金钱开始有了认知。
桃木还有一个用途就是辟邪。按理说,人和万物一样,都是土生土长的,并不用有所顾虑,可有人心里有鬼,就期望借助外物抵御内心的恐惧,于是桃木就成了最佳选择。桃,谐音逃,一柄桃木剑挂在厢房,似乎就能让各方妖魔鬼怪落荒而逃,而一串毛桃戴在手上,小鬼们就不敢近身了。不知道是桃木的威力大,还是本地的牛鬼神蛇善良,总之,滚牛坡的那一坡桃花开着的这些年里,乡下也还算如意,这一点可能要感谢桃木。一晃,有二十年没见过滚牛坡的桃花开了,有一年暑假回乡下,去山上挖了一株桃树幼苗,想把它带进城里,每日陪我,不成想,桃树移植到楼上之后,很快就枯萎了,我为此伤感了一阵子。
我们说一个人愚笨,经常会用到榆木疙瘩这个词,在乡下,榆木疙瘩不是用来骂人的,它们有别的用途。榆树虽然在人们嘴里有些愚笨,但是它却生得一副谦谦君子的样子,偏偏从长相看又是爱财之物,所以想要准确描述它,有些难度。 明确的是,春日一到,它定迫不及待地晒出一串一串的榆钱来,招惹蜂蝶是自然,也顺带着露富,每个看它一眼的人,都知道它财大气粗。有好这一口的,一把上去,捋一串放嘴里咀嚼起来,吃出来的却并不是铜臭味,而是春天的清香。它这清香,一直能延续到死。
我们家供奉先人牌位的八仙桌,就是用榆木做的,它保持了榆木疙瘩的坚硬,也留着榆钱的清香,这树木里的谦谦君子,形制古拙,先人们坐在上面,一定气定神闲。我们家的厢房翻修过一次,屋子里的家具,也都换成了机器流水线做成的,唯独这八仙桌还在原来的位置,用祖父的话说,房子拆了,家具换了,先人们回来会不认路,这一把八仙桌放在原地,无漆无饰,包浆油亮,木纹苍老遒劲,先人们来了,一眼就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我不知道先人们是否真如祖父所言,回来就能准确就位,只知道每次抚摸这把八仙桌,就仿佛抚摸到了沧桑的岁月,和过去的苦甜。
树木把根扎得太深,负担太重,一生也无法行走,人就可以帮它们走出桎梏,不过代价是死亡。柳树长到碗口粗,就要做牺牲的准备了,树大不光招风,还招惹人,说不定啥时候就会有人朝它的根部来几斧子。被斧子放倒的柳树,躺在大地上的时候,我才发现,它们跟人的习性最像。根扎得深,日子再苦也不离开故土;腰身长得粗壮,风越大越要长,长到可以迎着风再说;而对于大地的态度,却是谦卑的,要不柳树枝能一直垂下大地?它这是和人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因为和人的习性相近,人就把它们变成各种趁手的农具,鞭子、铁锹把、粪篓子、架子车……并且和人形影不离。
在所有农具里,我最怀念的是架子车,最恨的也是它。它拉着我走过没有多少乐趣但让我无比怀念的童年,却又在一次侧翻后带走了我的母亲,我对它既爱又恨,如果不是少了它农活就转不动了,我早一斧子将它劈回原型。
后来,我和它和解,继续坐在它上面,去田里拉回麦子、玉米、土豆。乡下的日子就靠这架子车轮转了,可是车轱辘转啊转,转了几十年,柳木架子车不烦,人早烦了,他们觉得,这在土里讨生活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还不如去城市里看看。于是,架子车被卸了轮子,随便找一面墙立起来,锁上大门人就走了。我一直把架子车被立起来,当作一个乡下人背叛土地的象征,他们把柳木架子车当柳树一样立在墙根,就像立起了一面旗子,表明不在外面过出名堂就不回来的决心。
杨树是乡下长得最快的树木了,上小学那会,一到植树节,我们的老校长就从镇上买来新疆白让我们种,那时候我们好奇的是新疆,而不是白杨,听老师说,新疆在很远的地方,那里的人娶媳妇,女方家不光给一群羊,还把媳妇的妹妹送过来。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新疆民歌里的歌词,不过等我明白这个的时候,我们当年种下去的新疆白,已经高过了村庄里所有的树。
我们曾经写在树上的名字和秘密,已经高不可攀。而一棵白杨树长到高不可攀的时候,它的命运就出现了转折,要么成为房梁上的棱条,要么变成家具里的木块,或者成为小卖部门上的挡板,其余的部分,则统统成了灰烬。
对于杨树,我记忆最深的是它作为小卖部门板的场景。一座土房子,窗子开大,门开大,装上杨树木板,写上小卖部,就能吸引我一天去好几次,哪怕什么也不买,光是看一看木板上小卖部三个字,就觉得心满意足。乡下的日子,基本上不用钟表来计时,公鸡打鸣就当起床闹钟,而小卖部上板,村庄就彻底进入了黑夜,一块板子立起来,所有的吸引力就被关进小卖部里,我们回家睡觉。这收板的意象,就成了我对结束这个词的最佳对应。
人在大地上活了一輩子,和树木打了一辈子交道,闭了眼,还得由树木来为他收场。木匠来打一副棺材,等这副棺材一上板,人的一生就真的结束了。薄板一盖,一抔黄土隆起,功过是非就成了往事,再不用为此担心。而树木们,还站在大地之上,它们看上去没心没肺地活着,其实是在守候着我们,守候着大地,试想一下,如果大地之上没有树木,人间该会多么凄凉啊。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