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幽巷

2021-03-26 08:56
青年作家 2021年11期

潘 鸣

成都巷子多,大大小小的巷子计有七百余条。声名显赫的宽窄巷子毫无争议是它们的形象代言者。天南海北的人来了,尽量挤出时间也要前去潇洒逛一回。宽巷窄巷穿越悠游,盯着那蕴含禅意的巷名标牌发一阵呆想,挑一堆蜀锦竹编三星青铜俑之类花里胡哨的工艺古玩,吃一肚子麻辣烫、红油水饺、担担面等川味小吃,再拐进黛瓦粉墙的四合院,往花木熏香、青苔覆地的露天坝坝茶席寻一把竹椅,讨一盏盖碗峨眉雪芽抑或青城毛峰,迷缝了眼睑,半懂不懂品咂一番嘈嘈切切咿咿呀呀的川剧折子戏。似乎唯有这样,才算不枉蓉城一游。

宽窄巷子的光鲜和媚惑当然无须赘述。但它毕竟融会了今人对历史遗迹的整饬和重塑,注入了诸多时尚元素和雕琢机巧。许多场景是为了摹描古旧市风和追求商业质感而特设的,带有明显的演绎性质。概而言之,这一处所在,骨子里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的。遍布城中更多的幽曲小巷,虽然也难免时代风雨冲涤下的嬗变,总体上却存续着或多或少的老街子陈陋古朴的风貌与民俗。它们像都市隐侠一样匿身于高楼林立的缝隙,繁华闹市的偏隅,不绝如缕地吞吐着市井凡尘的活色生香;又像是一座座恒久不散的生活剧场,上演着坊间饮食男女种种悲欢离合的情景剧。

牛王庙巷是我熟稔于心的一条老巷。我在东大街商会大厦一家国有公司任职那些年,就近在蓉上坊园区租住了一套居室。每天早出晚归,像鳅鱼一样穿梭于熙熙攘攘的人流,蹚过这条深深的巷陌。巷内的种种细枝末节,像一册老版连环画本,被我反复翻阅。故事的梗概虽然泛着陈旧的色泽,具体情节和内容却是鲜活本真的,令人常读不厌,每每陷入痴迷,以至于不知不觉走入某些章节之中……

至今我仍清楚地记得第一次伫立于明宇大酒店右侧牛王庙巷口时的那份惊异与恍惚。一条曲折幽深的陋巷,紧紧依傍着一幢巍峨时尚的银灰色现代建筑,其间没有任何过渡与缓冲,完全是无缝链接。大酒店外侧,是车水马龙的东大街主干道,两旁气宇轩昂地矗立着座座金融大厦、高端写字楼、东方广场,还有东门大桥水畔入夜流光溢彩的兰桂坊酒吧街区。从巷口拐入,往深里步步行去,则浑然是另一种拙朴情致:沿街一溜青瓦平房和穿插其间的低矮居民楼挤搡拥立,打眼一看,那沧桑基色便知颇有些年头。两边街沿拔地挺生着一株株曲干虬枝的法桐,它们在半空中彼此攀附勾连,伸枝展叶,把整个一条老巷篷成葳蕤的绿色长廊。阳光艰难地穿透密匝的叶丛,撒下斑驳光影,像是淌了一地碎银。因地段金贵,临街店家铺面一概显得逼仄,最小的门市宽不盈丈。所事营生却是五花八门,包罗万象。各类饮食是主打:小炒川菜、羊肉汤锅、快餐排档、豆花、水饺、铺盖面……每日里各种香味在小巷中浑然交融,经久弥漫,撩拨着途经者的味蕾。此外,鳞次栉比的还有一家家超市、西药房、草药摊、服装店、家电维修店、建材店、发廊、足馆疗、麻将馆、健身房、丧葬用品店以及街边公厕,林林总总,涵盖了人们日常生活起居饮食和生老病痛的各种所需。

如此的街区搭配和经营布局,若是让画家以一幅画面来包容呈现,一定是难以下笔的。即便勉强勾描出来,料想也是线条别扭、色彩零乱、反差突兀。然而,在现实场景中,局促黯淡的牛王庙巷与咫尺之距的时尚新潮的东大街却丝毫没有“不搭调”的违和感。陋巷矮屋不施粉黛,一副生活初原样,通体散发着真真切切的坊间烟火气息。大街靓楼满面风光,亭亭玉立,端着都市大腕的范儿,彰显的是城市的高大上。一边是繁都的面子,一边是生活的里子,其实是互为依存、不可或缺的。小小一条牛王庙巷,给周遭一大片城区源源供给着丰润的滋养。幢幢高楼大厦里那些珠光宝气、风流倜傥的职场人士,每到饭点,如同群蚁一样从辉煌的楼宇拥出来,沿着小巷,各寻一家合口味的路边餐馆,俯坐一方矮桌短椅,旁若无人地大快朵颐,一二十元一餐,吃得心满意足。饭后打着嗝,沿着小巷东瞅西逛,购置种种生活所需,或偷闲来一点别的消费享受。社区楼院的住户,更是把巷子当作居家度日的后勤保障大本营,吃喝玩乐,各种采买,出门只消百十步,便能全部搞定。牛王庙巷也颇沾了繁都“面子”的光,因了这日益兴旺的人气,店家生意风生水起,小巷生机盎然,毫无老迈之气。

牛王庙巷,顾名思义,应该有一座古木森森的庙宇作奠巷鸿基。我下班闲暇时,沿着巷子细细寻访,却不见庙殿的蛛丝马迹。一路求问原住居民,个个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那日巷中闲步,见一位气度不凡的鹤发长者,挂着老花镜在街边一张马扎上悠然翻阅一本《巴蜀史》,料想必是坊间博学之士,赶紧上前问安,再作谦恭请教,终于讨了个明白。此间早年果然是有庙宇的,清代康熙七年,成都平原牛瘟肆虐,东郊一带尤甚,田间街衢随处可见发狂和暴毙的耕牛。人们为此惶恐不安,谈牛色变。时任四川巡抚张德地为了求神祈福,安抚民心,急兴土木在附近的牛市之外修建了牛王庙,并铸彪悍铁牛一只,供奉于庙内。庙宇落成,靠天吃饭的百姓纷纷前来祭拜。祈求牛神消弭瘟疫,护佑一方农耕顺遂,黎民安泰。从此,年复一年,香火不断,祭祀不绝。因庙而兴的一条小巷也随之日渐繁盛。只可惜三百多年世事沧桑,遭遇几度火患和人为损毁,庙宇早已颓圮湮灭,铁牛也踪迹杳然。长者说到此处,不禁摇头喟然慨叹:当年堂堂成都府,密如蛛网的古巷幽曲交织,地名一个比一个响亮:红照壁、皇城根、总府路、学道街、红墙巷、四圣祠、白马巷、御河街……仅是以寺庙命名的就有三十八条街巷。一街一巷,都是有来头、有故事、有名胜古迹的。经历岁月的风雨剥蚀,如今,大多数古迹已经残败颓危。近些年政府重视市井文物保护,尽全力抢救修葺。然而,仍有许多老巷地标风物不再,只空留一个令人浮想的老街名。

我朝着长者给我指点的庙宇遗址方向默然肃立,空茫的暮霭中,耳边恍若传来隔世的梵音和钟声。辞别时,老人告诉我,前些年,有商界成功人士出资在城东三圣乡异地重建了一座牛王庙。风貌依仿了古庙原样,还在殿堂中嵌入了苦心觅来的几根原有梁柱构件。铁牛也重塑于庭院之中,呈昂扬奋蹄之势。若是想了却怀古之念,可抽空去看看。我谢过长者,却并未动心前往瞻仰。新造的仿古建筑再怎么惟妙惟肖,此庙亦非彼庙。早年那座牛王庙的精魂与灵气,哪里是通过克隆可以再生的?对那些业已消失的物象和意象,还是留白存念的好。

我租住的小区出门即是庙巷。一人懒得动炊,下班后便沿巷觅食。老巷街面上的各色小餐摊的确价廉物美,但人来车往过于纷扰,饭点高峰期常常人满为患,一座难求。有时候你还在埋头扒拉饭菜,已有新客守在身边候位,还不时探头瞄一眼你的碗盘,弄得人如芒刺在背。

由于生性偏好清静,我总觉得街边太嘈杂,一意独寻幽境。恰见巷子半腰一面酒旗迎风招展,旗下一洞门户不大,装饰却十分精雅。两道框柱青砖勾缝,门楣拱一盖黛瓦翘檐。匾额上草书店名取意于某则成语典故。入门绕过照壁,果然曲径通幽——内里隐着一方清寂的院坝。坝子本附属旁侧楼宇,楼主租让出来供作经营。店家盘下这方寸之地,巧用匠心,在头顶高处罩了防水玻璃,既屏蔽了楼房居高临下的视觉压力,又蕴成独立空间美感,还兼备防晒采光功能。院里点缀半湾小桥流水,一墩石缸锦鱼。庭中两棵香樟,挺拔的树干洞穿玻璃顶棚,参天枝叶隐约可见,树体脂芳暗香浮动。在这样的空间里,错落布设着十来张粗朴的条形或方形原木桌椅,桌上随时坐一壶免费的红白茶水,供客人膳食享用。消费门坎略高于巷边大排档,但较之闹市酒楼,菜品和价位又明显是平民化的。店里有三道招牌菜:藿香鲫鱼、棒棒鸡、粉蒸肥肠。

我心生欢喜,从此常来,将此方当作私家食堂。老板娘兼大堂经理,是一位戴挂链金丝眼镜的娉婷美女,偏爱一身黑色T恤和小西裤的搭配。这十分凸显她皮肤的白皙和体态的婀娜,看上去很是养眼。她待客殷勤周到,但有人来,立即笑脸相迎,招呼安座,先酙一杯热茶,再递上菜谱。根据不同口味、人数多寡,悉心推介合适的菜品,言辞中绝无倾销之意。有食客好面子点菜偏多,她会劝你悠着点儿,不够再添,浪费了挺可惜。

偶尔饭点前过来,院子格外宁静,便呷着茶水与老板娘闲聊。方得知她早些年曾是城郊一家国有大厂的共青团干部,重点培养的后备人才,不料后来一阵时代变革风潮卷过,厂子竟破产关门,后备干部一夜变成下岗职工。熬过一段落差极大的灰色日子,她抹干眼泪,拿出下岗安置费,与朋友合伙试水餐饮,请业界策划高人支招,在竞争激烈的同业中尽力凸显特点亮点。一番苦心包装打造,推出这款市井庭院风情小餐,果然颇受青睐。客源主要是附近公司的白领和一些机关职员,也许他们久居都市,来这里除了享受闹中取静的就餐情调,也是聊慰对昔日乡村坝坝宴的一份怀旧。老板娘告诉我,生意还不错,她们已在城区盘下几处类似的夹缝院坝,开起了连锁店,股东各守一方,分兵突进。经营规模虽小,收益回报却还过得去。

老板娘轻描淡写说生意“过得去”的时候,脸上明显流露出几分自得的神情。见有客人陆续入院来,她赶紧转身去招呼忙活。望着她风一样轻灵的身影,心中油然生出感慨:昔日万人大厂的一朵娇艳“厂花”,移植到这陋巷小院里依然风姿绰约,而且更显活力与生机。所谓柳暗花明,在她身上恰是应景了。就想起寻常老听到有身边人埋怨时运不济,诸事多艰,哀叹人生坎坷,前景渺茫。殊不知种种变数和机遇往往就隐藏于那山重水复之间。只要遇折不挠,秉持信念,豁达心智,便终可觅得。如若一味怨天尤人,颓然不振,良机摆在面前也恐是无法抓住。

有一回,小院坝的宁静被突兀地撕破一个口子。那是初秋一日黄昏,我与朋友正在怡然小酌。餐桌上的烛形台灯散漫着柔和的光晕,几桌食客尽量压低嗓音边吃饭边交流,院坝里流淌着梦幻一般的温馨。忽然,一阵粗犷的喧嚷破门而入,循声看去,一群身着工装的男人闯了进来。大呼小叫服务员拼桌凳,然后团团围坐,点了不少菜,还打了两斤枸杞泡酒。邻桌的客人不觉皱了一下眉头,把座椅往旁边挪了挪。老板娘笑眯眯过去打过招呼,俯身叮嘱了一句,滚滚声浪立即消减下去。我看这些人有些面熟,想起他们是附近新开工楼盘的建筑工,几乎每天都要与我在小巷里照面的。如今城市劳工紧俏,他们凭苦力挣钱,每日收入不低。但要攒钱养家,平时手紧得很,三餐都吃街边大排档。今天居然来这里不吝破费,一定是事出有因。

只见众壮汉把一个清瘦的后生簇拥在中间,小伙子鼻头红红的,眼眶中还噙满泪水,不时反过手背使劲抹一下。汉子们有的拍肩安抚着他,有的在陈述所知晓的情况,有的摇头叹气。从一团纷乱中我听出了事情的端倪:小伙子高中毕业考上了大学,因家境贫困,赶在入学前上工地打短工挣学费,眼见临近开学了,当日中午下工后,顾不上收拾一身泥汗,忙着赶公交车去春熙路备置一些上学用品。高峰期车挤,他不由自主靠一个妇人近了些,谁知那妇人竟朝他劈头责骂。小伙子顶了一句,嫌挤你坐专车去啊。这一下妇人可不得了,高声叫嚷说小伙子图谋不轨想揩油,引来满车各种不屑的眼神和义愤斥责。车到站点小伙子还被揪住不放,直到惊动巡警调查了现场目击证人和车内监控,方才还了他清白。

这样的窝囊遭遇如针扎一般刺痛了他的这些工友。大家凑股子为小伙子压惊宽心,顺便辞行。只见他们边大口喝酒边骂咧,骂一些城里人假斯文假正经,低看乡下来的打工仔,骂包工头不地道时不时拖欠工资,骂城里吃喝拉撒样样花钱,物价见风涨,骂满街汽车像打屁虫吸一口新鲜空气都难。骂着骂着,几人齐刷刷将筷子往桌上一拍:球,老子们不干了,中秋节回家跟妻儿老小团圆,种几亩田地,养一群鸡鸭,再也不过受气日子……

然而,中秋节后,我一如往常地在小巷里看见他们。只是少了清瘦小伙的身影。知识的力量助他奔向新的前程,相信春熙路上那扎心一幕不会阻碍他昂扬向上的青春脚步。他的那些老乡和工友仍然留下了,气话可以说,回头路却不肯轻易走。毕竟城市里谋生的门道和艰辛付出换得的一份回报,还是颇有诱惑力的。老巷里,民工们浑身工装污迹斑斑形如迷彩,头盔下罩着一张张被阳光风尘漂得黝黑的面庞。他们早出晚归,总是行色匆匆,朝辉和夕阳把一枚枚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溽暑时节,我浑身突发奇痒,伸手抓挠却摸不着一粒疹子,烦躁得夜里通宵失眠。去医院求诊,服了好些日子西药也不见效。突然想起巷子拐西那家草药摊,决定去试一下。小时家住乡村,有个头痛脑热的,母亲总是在竹林盘和田埂上寻一把竹芯、车前子之类的草药熬水喂我们喝,很管用。与那些格局讲究的中药店堂相比,草药摊简陋到近乎寒碜。铺面是一间玻纤瓦屋,屋内陈设十分简单,一桌两凳都是旧物。药材全是草本之属,没有中药堂那种带铜扣环的玲珑抽屉供其栖身,而是分门别类盛入贴了标签的麻袋里,鼓鼓囊囊塞在靠墙壁的一道木框架上。

药师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胖妇人,人称姜大姐。据说到她这一辈已是三代以此为业,营生却从来不温不火。墙上醒目处张贴有管理机构颁发的经营许可证照,两边衬挂着患者赠送的几面锦旗。我去时门庭正冷清,姜大姐慵慵地面街倚坐,闭目养神,一副随遇而安的淡定。见有顾主上门,也不起身,只是抬眼招呼一声:来啦?便以手势请到桌前,与她斜对而坐。她一边把脉一边听我陈述症状,细细观察我的气色血相,又让我张口亮出舌苔做了一番探看。随后,十分笃定地告知:你这是血热,外感热邪和饮食不当造成气血不和。不要紧的,服两剂汤药调理一下就好了。姜大姐边说边起身给我配草药。她也不开处方,眼睛往药架上扫视一番,胸有成竹地解开几个口袋,伸手大把地抓出粗粝的草芥。也不约秤计量,分别塞进两个特制的大纸包,封好递给我,收费四十元。她抓药之际我匆匆瞄过那些药签,有赤芍、甘草、白茅根、蒲公英、金银花之类。临出门,姜大姐又说,有空过来帮你理疗一下,效果更好些。我这才注意到,靠屋子里侧一挂纱帘拦了一角,设有诊床和一些器具,是专用作艾灸拔火罐的。

回租住屋用敞口铁锅熬了满满一锅汤药,遵医嘱每日牛饮三大碗,又忍馋忌食辛辣。周余之后,不适之状果然消失无踪。

我在感慨民间偏方草药的神妙之时,忽然忆起曾经看过一部电影叫《刮痧》。说一位中国老人爱孙至极,万里迢迢追随移居美国的儿孙一家,每天寸步不离乖孙,悉心照料,怡享天伦。一日孙子暑热不适,老人赶紧施以刮痧的民间土法。孙子不忍疼痛发出阵阵哀号,继而症状得以有效缓解。谁知一番动静惊骇邻居报警。老人因涉嫌虐待儿童被带到法庭审讯。尽管老人和儿子费尽口舌解释刮痧是中国独特的民间医术,其功能药理是经过千家万户反复验证过的。但法庭上的老外们如听天书,连连摇头。他们指着小儿脖颈肘弯的红痕,一口咬定老人“虐待”行为成立,最终判决剥夺了老人对孙子一个时段的监护权,老人有口难辩,气得老泪纵横……

遥想五千年的泱泱历史长河里,很多中国式的奇理、奇招、奇人、奇事,个中都深蕴着禅意哲思和自然大道,每每只能心领意会,难以精准言表。对那些没有诞生过老子孔子庄生等圣贤的国度,一些事理怎么去辩曲直、讨公论?东西方文化差异的鸿沟,就这样横亘在世界之上、民族之间,生出种种闹心的龃龉与隔阂……

顺老巷往西到尽头,是蜿蜒回环的锦江。晚饭后我常去沿岸散步,河畔石栏似带,草坪如茵。除了雨季,河中水容并不丰沛,清浅处隐约可见滩床卵石。眼前的场景很难与杜甫当年伫立草堂河埠引吭高歌“门泊东吴万里船”的壮观画面联想叠加。同是一条河,从唐宋盛世奔流而来的宽阔河道缘何淤塞梗阻,再也不能通达四海?曾经丰盈旺茂的水脉缘何日渐枯瘦?那些浩浩荡荡的载舟之波漶漫去了哪里?

河波的轻吟浅唱中,隐隐混杂着一缕缠绵不绝的二胡琴声。声源来自东风桥头,拉琴的是一位大爷,面容沧桑,已然垂暮,却刻意蓄髯披发,执守着一种艺术范儿。

大爷算是一巷之中老少皆知的名人,早年在一家川剧团任首席琴师,与同团台柱花旦结为伉俪。二人情深意笃,发愿终身以“丁客”厮守,小日子过得无比温馨浪漫。谁料后来剧团每况愈下,政府几度出招“振兴川剧”也无法力挽颓势。一支在川西坝子风光了上百年的演艺团队不得不降旗散伙,曾经声名赫赫的琴师和他的俏花旦黯然回家待岗。偏偏祸不单行,爱妻又突患恶疾猝然撒手人寰。俏花旦溘然长逝那天,琴师不按蜀地民俗打理后事,就一人守在床边满眼含泪拉二胡。拉的全是俏花旦当红时的拿手唱段,一曲又一曲,拉得闻者肝肠寸断。此后,他鳏居小巷,不再续房,靠家教拉琴授课谋生。近两年家长引领幼孩学艺追逐西洋风潮,二胡之类民间乐器不再受人青睐,老人的生计来源几近断流。幸好买有一份基本养老保险,社区又及时将其纳入低保帮扶对象,日子才得以维系。

即便晚年生活过得不宽松,老人却一天也放不下那柄二胡。怕在居民小院里扰着街邻,他尽量不在家中弄弦。但逢晴好天日,夜幕降临时辰,他就手提琴盒和一只小独凳,踽踽行来河边,在东风桥头依栏而坐,拉开架势,纵情张弓,在弦音的婉转中陶然沉醉。我途经时常常驻足聆听,由于衰老导致肢体灵活性减退,老人运弓的手腕和柔弦的指法已经不够流畅,甚至个别音准都偶有偏差。但他却浑然不觉,一边拉琴一边口中喃喃地又念又唱,上身随着韵律的起伏悠然俯仰,完全沉浸在自己酿制的音乐夜宴之中。老人还在脚边用砖块支了一面纸板,上面庄肃地书写着两行墨笔字:自娱怡情,非乞非讨!

估计曾有路人当他是坐地卖唱,心怀怜悯投币施舍,谁知无意中却伤了资深音乐人那清高又脆弱的自尊心。老琴师人穷气不短,遂以这块纸牌为盾,明志以御扰。

那年春节回老家过年,节后返蓉上班,一连几天晚上在河边散步都不见老人的身影,心中觉有不祥。次日向熟悉的街坊打探,果然得知噩耗:正月初一早上,有邻居上门拜年问安,推开门一看,琴师靠坐在客厅沙发上,头偏向一边,已经叫不应声。赶紧呼来120急救,终是回天无力。诊断结论:脑梗猝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