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胞兄弟

2021-03-26 08:56杜阳林
青年作家 2021年11期
关键词:菊香金凤母亲

杜阳林

电话响起时,志恒正在开车。他瞅了一眼,是志平打来的,接起电话就听志平泼声开骂:“你到底还修不修房子?不修也成,让咱母亲到成都来一趟。”志恒冷笑一声,好好修个房子,你偏要弄得鸡飞狗跳,我说的话,若是你能听进半句,也不至于让工程队一停就是两个月。

志恒将电话换到另一只耳边,没想到他哥接下来的话里,藏着让人胸口一哽的话。伍志平响铮铮的声音,像是每个音节后面都跟着一颗小钉子,专选志恒薄弱的耳膜来钉敲:“咱母亲来了成都,就往你家小区门口一跪,让人看看她养出个出息儿子又能咋样,临老了连个房子都没有住的,还得跪在儿子门口,央求他继续修房。”

志恒气得将电话狠狠一摔。志平如今竟连母亲都利用上了,可母亲指不定真要听老大的话。

停好车,志恒揣着一肚子坏情绪回到家。志恒进门,安茜正在看电视,她问道:“吃了吗?”志恒整个下午都在开会,刚刚又跑了一趟城南工地,肠肚早就唱起“空城计”来,这会儿没有说话的欲望,简单答一声“吃了”,脱下外套去了阳台,点燃一支烟。

转眼十点半了,志恒还在阳台站着,烟头一明一灭的。安茜喊他少抽点,进屋洗漱早点睡觉吧。志恒心不在焉地嗯一声,脚底像是生了根,不挪动半分。

过了十二点,志恒才到床上,并不是真的想睡了,而是身体逼他必须休息,明天还有一堆工作等着,现在正是城南项目的关键时刻,一点纰漏都出不得。志恒轻手轻脚地撩起被子,安茜翻过身,眼睛闭着,声音却毫无倦意:“你今天脸色这么难看,是你哥又来电话了吗?”

志恒惊了一跳,心想怎么老婆都成精了,他半个字没透露,咋个被她猜得死死的?

其实并非安茜多有能耐,一个多月前,志恒也是这副脸色阴沉得能攥出水的样子。这世上,能把沉稳持重的伍志恒搞得火冒三丈的,倒是非伍志平莫属了。

母亲年龄大了,不想再待在城里,犯了“思乡病”,正好志平两口子的“事业”也落了幕,打发完一波波债主,又找不到合适的事做,剩下唯一一点气力,大骂城市是“把好人变坏,让坏人更坏”的破烂地方,吵着嚷着要回老家去。

老家房子十几年没住人,窗朽墙歪,早就该维修了。志恒不忍心母亲一把年岁了,还去住当初低矮潮湿的危房,他动了重新修屋的念头。

志恒仔细盘算过手里的钱,足够他在老家修新房。既然是送母亲回去养老,他想好了,不能只修自己那一处,要将哥哥志平和姐姐菊香的房,一道修了,到时三家的房挨在一起,既象征着伍家子女团结和谐,又能让母亲得到孩子们更好地照顾。

听闻老幺要一气儿修三家的房,且不要哥哥姐姐掏一个子儿,母亲连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没想到,这主意刚成形,就遭到了志平的强烈反对。他反对的理由,说破天只有一条:菊香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决不能给她修!

菊香是志平和志恒的大姐,当年父亲早早不在了,菊香为照顾娘家,特意选了个本队的小伙嫁,她想着嫁得近,以后农忙时节,还能让婆家人多少搭把手。但嫁过去以后,婆家嫌弃菊香娘家穷,动辄就拿话敲打她,从没帮过她娘家一指头。

如今,菊香终于熬到当了奶奶,公婆和丈夫相继去世,她的一双儿女也在外有了工作,志恒念着姐姐这一辈子的辛酸,给她修一处房子,怎么就遭到了志平的千般阻挠?

志平拧着头不让步,菊香在母亲面前伤心哭了一场。

母亲苦口婆心地言说相劝,志平还是不干。志恒在旁看着,温吞脾气也点燃了,火苗子腾腾蹿上来,他冷笑着摆摆手:“好好好,那就不修,一概都不修了!”

这一回合,志平到底没拗过他兄弟,但提出一个条件:到时他的屋子要修在正中间,菊香和志恒的如同哼哈二将,左右护法,一边站一个。志恒点头都依了他。

菊香是个实心人,便和志恒商量,她来负责炊煮,家里还有新收成的米面粮食,正好拿来用。志恒当即答应,菜肉油盐由他来出钱,菊香出粮出力。

修房的大小工匠加起来,有好几十号人,每天采买材料,做三顿饭,洗三次碗盘,都是浩大工程,菊香却一点都不惜力,兴兴头头地将工匠的生活开好,让大家吃得高兴,做事也更欢喜卖力。

菊香每天做工匠的饭菜,母亲和哥嫂也一并在工地吃了,工匠们夸菊香会调味,饭菜花样多,手脚又麻利,从不让大伙饿肚子。志平听到了,总是鼻孔朝天,冷冷哼上一声。

那日菊香有急事去县城,办完事,一看时间是来不及赶回去做饭了,赶紧在县城的馒头铺买了上百个馒头,又叫人抬了几件矿泉水,汗涔涔地赶回工地。菊香抱歉地说中午她没时间弄饭菜,大家先吃馒头垫个底,等晚上一定做好菜吃。工匠们很理解,点点头,一人拿筷子戳两个馒头,坐下来边歇气边吃喝。

分馒头时,志平没在家,菊香问弟媳金凤要不要吃,金凤摇摇头。过了一会儿,志平回来了,他见中午只吃馒头,便火冒三丈,觉得是菊香偷懒,故意不做饭,再加之老婆说自己还饿着肚子,志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料定姐姐故意怠慢他们两口子,噔噔几步冲到菊香面前,鼓圆了两只豹眼。

菊香刚好也用筷子戳了个馒头,递到嘴边,志平上前抢过去,狠狠丢到地上,腿脚抽筋一般,在上面使劲踩了好几下。工匠们都停止了咀嚼,大家默不作声看着志平,整个空间静下来,静得能听见微风拂过树枝的声响。

“你连个馒头都不给金凤吃,到底安的啥心?”志平两只眼睛瞪圆,像是要一口吞掉他的姐姐。

菊香吓傻了,结结巴巴地解释:“我送去了的,金凤,她,她说不想吃。”

“少说这些没盐没味的谎话!你送没送,天晓得!”

菊香一时说不清,急得跺脚,眼泪先滚滚地流了下来。她这一哭,志平更来劲了:“你个嫁出去的女,凭啥掺和娘家修房筑屋的事?成天拿着鸡毛当令箭,伍志恒是封了你当将军还是宰相?”

菊香一直哭,什么话都说不出。母亲过来拉志平,志平压根儿不理母亲的劝,袖子一拂,老人差点摔个趔趄。

包工头看不下去了,便抹稀泥道:“算了算了,一家人莫伤了和气。”又朝底下人说,“赶紧吃,吃了咱们早点上工,伍家大姐说了,晚上还有好菜。”

包工头纯粹一片好心,想把这场纷争给敷衍过去,偏偏遇上了伍志平这个犟种,他不能容忍包工头如此轻描淡写,遂掉转枪口直接对准人家,噼噼啪啪地发射炮弹:“啥好菜?我伍家哪个败家子说的给你们好菜吃了?一天活路做得不咋的,还记挂着好吃好喝,哪个把你们惯成这样的?”

菊香哭兮兮地给志恒打电话求救,让他快回来救救志平,他将全部工匠都得罪了,若不是母亲拼命护着,不定要被揍成啥模样。工匠们生了气,说哪里钻出来一个操脚抱手的“大管家”,逑都不懂只会打胡乱说,他们不干了,哪个舅子再修这么受气的房子。

伍志恒铁青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那就停工,等这舅子闹够了再说!”

志平和志恒拔了两个月的“河”,也许兄弟俩都相持在绳的一端,默默等着,看这场戏到底怎么唱下去。事情闹得这么僵,志恒背地花了不少工夫来安抚工匠,包工头买他的账,答允只要伍志恒一声令下,说停工就停工,让复工就复工,没有二话。志恒感激地讲:“我哥不懂事,弟兄们多担待了。”包工头笑一笑,心想都是从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这两兄弟的个性做派,咋就如此不一样?

志恒晾了志平这么长时间,以为他总该好好反省一下,检讨自己的错误,至少要来找兄弟说上两句软话,赔个情,道个歉,事情也就翻过这一页了,哪晓得他这一个月,思考也思考了,想的却尽是怎么将伍志恒逼得紧贴墙壁动弹不得的阴招呢。

志恒在成都打拼多年,多多少少有了一点颜面,若母亲真的跑到小区门口,扑通一声跪下,来来往往上班过路的人看到了,成何体统?伍志恒到时就算浑身长满嘴也说不清了,全天下的人恐怕都要骂他是一个忤逆不孝的东西,黑心烂肠的玩意儿。

志恒四岁时,父亲去世。眼看志平快念初中了,母亲有些举棋不定,不知是将长子叫回来,帮着自己分担点农活,还是依他的意思,继续供他念书。最终母亲选择了后者,她不想让地下的丈夫操心。

志平顺顺当当念完了初中,分数不够上高中,他为自己拿了主意:去剃头匠家里学手艺。

那时乡村是有不少手艺人的,木匠、瓦匠、石匠、劁猪匠、剃头匠等等。志平细细盘算了一番,心想做其他的活又苦又累,一身臭汗,还是当剃头匠最为光鲜、体面。拿着一把剃头刀,轻轻巧巧的,在人家头上脸上动刀子,谁都不敢得罪你。

在志平最后一年当学徒眼看就要出师时,家里却不时找他帮忙,打乱了他的生活节奏。母亲是没办法了才找志平的,因为志恒病了。

志恒生的是一种怪病,母亲带他访遍了大小医生,在县医院住了半年院,将家里唯一一点钱粮都折腾光了,在外面也拉了不少债务。母亲跑来找志平,是向他借钱。

志平不情不愿地给了,骂老幺真是“皇帝身子丘儿命”,专捡花钱的病来害。母亲过段时间再来找志平,是让他借板板车接兄弟回家的事,医生建议截肢保命,但家里实在无法负担截肢手术的费用,只能回去等死。接下来,母亲又央求他去山对面找赤脚大夫拿止痛药,让等死的志恒能稍微减少一点痛楚。总之那段时间,母亲指靠不上已经出嫁的菊香,只能指使志平去帮忙奔走。志平告假多了,师娘话里话外,口气就不太好听了,说到底志平还没出师,受了奚落嘲讽也只能忍着,转脸恨起弟弟磨人,得了这种“富贵病”,可惜自己又没落生在福窝里。

志恒腿里像夹了一个钢锯,日日夜夜在磨他的骨切他的肉,无时无刻被钻心的疼痛所笼罩,双眼深深凹下来,脸色灰败,仿佛阎王老爷已经牢牢拽住他一只脚,另一只暂时还在人间,舍不得离去。

母亲接二连三拿志恒的事烦他,师娘又话里夹枪带棒地说志平的不是,他心里烦透了,一次冲到志恒面前,指着鼻子嚷嚷着爆发:“我看你活着就是要将一屋人都连累死,你还没死,到时大家都要磨死了!你说你咋不做点好事,早死早超生,也免得我们都跟到你陪葬!”

志恒那时才十一岁,他甚至还不太明白啥是死,死了,是不是就不能看书了?志恒哭够了,继续捧起中学课本看。

志平走了大半天的山路,找赤脚大夫拿到了止痛药,汗流浃背地回来,看志恒倚坐在床头,专专心心看书,他顿时就觉得自己上了弟弟的当——他哪里像是要死的人呢?哪个要死了还能看书,难不成想到阎王殿去当状元不成?恼怒的志平,上前抓过志恒手里的书,一把扔到了窗外。

志恒不敢顶撞哥哥,等到志平外出,他艰难地抬着腿下了床,从母鸡和黄狗脚下捡起他心爱的中学课本。最上面一页皱巴巴的,有一摊黄白色的鸡屎,还留着几个黑梅花脚印,志恒用手掸着、抚着,悲伤地低下了头。

哥哥不仅冲着他怒吼,对母亲也说过好几次,让母亲干脆将志恒丢到偏僻的水库沟里,叫他自生自灭。这样吊着一丝命,老是断不了气,全家都难过,还不如痛快一点,断了吃喝,死得也干脆。母亲一脸惊恐,她始终下不了这样的狠心,“他是你弟呀。”志平恨恨地从嘴里吐两口气:“他不是我弟,是来讨债的磨人精。”

所有人都当志恒是半死人,冒出一个胆大包天的“郑狗皮”来,偏不信这个邪。他是靠卖狗皮膏药起家的,机缘巧合看到志恒的病状,他眼珠子转一转,心想四里八乡都“狗皮狗皮”地叫他,名声实在不好听,如果能将这个要死不活的娃儿救活,那简直是一块响当当的活招牌,就算救不活,城里大夫早就判了他死刑,自己也没啥损失。

郑狗皮将想法告诉给母亲听,母亲肩膀抖起来,她真没想到,志恒还有一线生机,于是痛快应允,郑狗皮带走志恒,回家慢慢治疗。

用板板车推志恒去郑家的活,又落在志平头上。他没有多推辞,不过和上次从县医院接志恒回家一样,几十里的路,一句话都懒得说。

十几年后,当志恒带着厚礼去感谢当年救他一命的郑狗皮。郑狗皮剑走偏锋地用了至毒偏方,不到一年工夫,竟让他奇迹般地痊愈。郑狗皮摆摆手,说你们哥俩真是多礼,一点情义牢牢记在心里。当年你病好之后,回去努力自学,考上大学离开了,你哥还接连来了好几年,每年割麦收稻,他都主动来帮忙,光着脊梁咬牙干活,晒得像条河里的黑鱼。收了工,请他在家里吃住他都不肯,还要摸黑回去。我医治你的那点情,你哥早就还完了,你也莫老是挂在心上。

志恒愣住了,他没想到当年口口声声诅咒他去死的哥哥,会背着他默默做这么多事。志平从小是个吃丁点大的亏,就要闹得满世界耳朵嗡嗡响的主,为何这次他不透露半点,自己一直感激和报答治好了弟弟顽疾的医生呢。他没钱,便掏出百般力气去感谢,去偿还弟弟欠下的人情。

志平在家里当惯了“豪强”,但他绝对不能容忍别人说家人一句坏话,他曾因为菊香挨丈夫的打,跑上门和姐夫干了一架,自己反被揍得鼻血长淌,也没句讨饶的话。

时不时的,志平也有手足的样子,对外腰杆硬硬的,谁欺负了伍家人都不行。

按照乡村的老惯例,母亲是该和长子住在一起的,那些年,志恒在外上大学,母亲没少为志平操心。

志平学理发出了师,也开始和师傅一样,“包队”理发。说好每季要过去承包的大队几次上门服务,志平起先还执行得不错,慢慢就懒怠了心思,总是磨蹭着,一拖再拖。人家头发长得蓬乱,胡子乱如草窝,左等右等等不来剃头匠,气鼓鼓地寻到伍家,看伍志平是死了还是病了。他自然既没死也没病,坐在院坝,正懒洋洋地晒太阳、捉虱子。头发胡子老长的人不乐意了,说你咋回事?我们可是给够钱的。志平站起来诸多搪塞,很费了些口舌,才把人劝走。

志平花三年工夫才学会一门手艺,一点都不可惜别的剃头匠抢了他生意,包了他之前承包的大队。冬天农闲,他爱将两手笼进袖筒,缩着脖子满村走,哪里有闹热就往哪里钻。人家打牌,他没钱上牌桌,就在后面抱一整天的“膀子”,专注得清鼻涕淌过嘴皮都浑然不觉。

母亲唉声叹气,不知拿志平咋个办,三番五次问他为啥不去给人理发了,他倒是振振有词,说夏天在树下一站,尽是小蚊子,像个人肉桩子一般任咬任叮,晚上回家鼓一身的小红包,痒得鬼火冒。冬天北风呼呼地吹,还要拿着冰凉的剪刀推子,生铁咬手,冷得肉皮发疼。再说站着理发修面,又无法随意挪动,脚上尽生冻疮。

志平荒了手艺,田里的活也实在不爱做,农活干得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母亲实在是无计可施,省吃俭用给他娶回媳妇金凤。原想着志平成了家,算是大人了,总该担起责任来,哪知他尝到了新婚的甜头,有时大中午的也拉着媳妇腻在床上,睡到下午四五点钟还不肯起床,惹得邻舍嗤笑。

母亲彻底没辙了。此时志恒已大学毕业,在城里工作,回老家后母亲拉着他的手,絮絮说了对于他哥哥的隐忧,这样年纪轻轻就成天想着躲懒偷闲的事,以后真的老了弱了做不动活了,又该怎么办?志恒认真想了想,出了主意:让志平去城里打工试试?

金凤欢天喜地地收拾行装,待两人到了温州,志平一下子就高兴不起来了。鞋厂留下了金凤,人家需要的是年轻心细的女工,志平一下子没了着落。表姐夫人不错,托了老乡,七拐八弯,给志平找到一个给酒店送菜的工作。

志平找到事做,并不特别兴奋,金凤住进鞋厂宿舍,他明明有老婆,又退回结婚前的单身汉状态,而且跟着老板做蔬菜生意,每天不到凌晨两点就要起床,一起往蔬菜市场赶,好长时间志平都受不了早起,脑袋晕晕沉沉的劲儿,像是里面的脑浆都捣成了糨糊。

金凤厂里订单多,工人加班加点是常事,何况她是新手,本来就没有别人那么麻利高效,为了保住每月的业绩,即使不想加班,也得咬牙加上了。金凤这一加班,夫妻俩整整大半个月没照上面,志平脸上爆出好些红红的小痘痘来,嘴角也烂了,一看就是内火虚旺。这天他好不容易盼来了金凤,两口子还没缠绵够呢,床头的闹钟响了,志平烦躁地敲了两下。金凤推他光脊梁,催他快起,他瓮声瓮气说老板今天去外省出差了,就他一个人去拿菜,稍微晚点也没人晓得。嘴里说着,志平已经一把将被子掀过头顶,罩住了他和金凤两人。

志平比平日晚了近一个小时到蔬菜批发市场,回酒店自然也晚了,要命的是他不仅时间去晚了,菜的品相也不够好。酒店大厨一翻捡志平送来的菜,气不打一处来:“你来晚的事暂不论,咋把这些烂菜叶子都送过来了?前几天我就叮嘱过你们谢老板的,今天有寿宴,又有结婚酒席,菜的质量千万莫给我打马虎眼,你现在给你老板打个电话,问这些菜咋办?”

原本志平理亏,他若耷拉脖子挨上几句骂,也就没事了,但他决计是不肯的,自以为委屈,心里还窝着一腔火呢,觉得自己够勤快够巴结了吧,大厨凭啥这么趾高气扬,还敢威胁让谢老板开了他?

志平这脖子非但没低下去,反而昂起来和大厨吵。大厨也不是省油的灯,兼之又占了理,一口一个“趁早滚蛋”,志平气得脸色通红:“你有啥了不起,以为你是城里人了是吧?还不是乡巴佬一个!”大厨啪地给他一记耳光,打断他的愤怒叫嚣,志平怔了片刻,忽然跳起,手中一道银光掠过,瞬时,大厨捂住半边脸,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

志平随手抓起的是案桌上磨刀的铁钎子,一钎子下去,刺瞎了大厨的眼睛。

金凤哭哭啼啼地给志恒打电话,志恒在省报做记者,前一个月因为采访一个氯气泄漏的新闻,去现场时不小心吸进有毒气体,当即大口吐血,昏迷不醒,同事慌忙将他送进医院,抢救了一天一夜,才从死神那儿夺回一条命。志恒昏昏沉沉躺了二十几天,这天好歹能说话了,嫂子的电话让他的心往深渊猛地一沉。

医院不准志恒出院,他偷偷拔掉输液管子跑出去,到了火车站脚上还穿着一双拖鞋,给安茜打电话,让她送点衣服鞋袜到候车室来。安茜呜呜哭:“你不要命了?”志恒安慰她:“我没事的。”安茜还是哭:“落下后遗症咋办?”志恒却顾不得了,只想和时间赛跑,能快一分,就快一分。

志恒在温州也是人生地不熟,他好歹做了几年记者,心想“天下媒体是一家”,先去寻了日报社的同行。日报社总编看了志恒工作证,说你们报纸全国都有名,这样吧,你先给我们的采编讲讲课,明天我们的人陪你去了解案情。

志恒欣然领命。他毕竟大病未愈,讲到一半,喉头老有一口腥甜往上冒,他指甲尖掐掌心,使劲压下难受,继续讲,两个半小时的经验分享,后背冷汗湿透,嘴唇失了血色。总编率先鼓掌,夸奖他是青年才俊,当下爽快地安排了跑政法口的记者,次日和志恒一道去。

志恒在温州待了半个月,安茜先是打电话,求他回来复诊,后来口气越来越硬:“天下不只你一个哥的命重要!”志恒却不敢走,这些天,他一直在和大厨家人沟通协调,送去的补品,被大厨从窗口扔下去,嚷着要伍志平赔偿一只眼睛。志恒被无数唾沫星子、眼泪和愤恨包裹着,连温州记者都劝他算了,大厨太难缠,看来不肯轻易调解。

志恒依然坚持着,他所有的信念汇聚成了一个:志平不能坐牢。经过志恒反复努力,大厨终于松了口,但他们提出了一个高额民事赔偿,倘若伍志平肯赔款,愿意做民事调解,不进行刑事追究。

志恒闻言大喜,他赶紧回成都去筹钱,打算将刚买的婚房卖掉折现。安茜天天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志恒回来,他却带来这么残忍的消息,让安茜收拾一下东西,先去娘家住一段时间。

“伍志恒,为了你哥,你要把我们的家拆了?”震惊之下,安茜不哭也不闹,只是神色凄然。志恒上前抱安茜的肩膀:“为了救志平,我们得暂时做出牺牲。”安茜重重地撇开了志恒的手,她摇着头往后退:“你眼里就只有你哥!”

志恒执意要卖房,安茜最终只得妥协,她回娘家,他收拾了简单行李,住进报社的单身宿舍,三个小伙一间屋。

志恒将所有钱都带去温州,免了志平的牢狱之灾,又将他们两口子,带回成都来。

志平和金凤两个大活人,要吃要喝要住要穿,志恒现在连自己租房的钱都掏不出,更加无法负担兄嫂二人的生活。思来想去,去求了报社下属的印刷厂,只要印刷厂愿意接收志平夫妻,他们就有了落脚处,有了一份稳定工作,能挣一口安乐茶饭。

印刷厂收下了志平和金凤,还特别照顾他们,分了一间宿舍让他们住。金凤对这一切都很满意,夜里靠在志平胸口,念叨着小叔子的好:“若不是你弟弟,恐怕你现在还在吃牢饭呢。”“哼,他应该的。”金凤一下子抬起脑袋,仰脖子看志平:“话不能这么说,志恒又不欠你的。”“我是哥,他是弟,你说该不该呢?”

金凤心里美美的,那段日子安茜却是以泪洗面,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她连离婚咋办手续的事都打听好了,最终还是没舍得对志恒的这份情。志恒手里宽裕一点,赶紧租了一处房子,来娘家接安茜,安茜爸妈倒是通情达理的人,一切都看女儿的意思,安茜狠狠剜了志恒一眼,就此给他一个台阶下,又回到他身边。只是从此以后,除非是母亲生日或年节,一大家子人不得不聚在一起吃顿饭,平常安茜再不和大伯子一家人往来,连伍志平这三个字都懒得提起。

伍志平夫妻俩的东窗事发,如同蝴蝶效应一般,导致志恒最终辞职离开他心爱的报社。

志平和金凤没有相关技艺,印刷厂当日是看在志恒面子上,收下两人,安排他们做的是最简单不过的活,将印好的报纸四四方方码好捆扎起来。志平对带着油墨香的报纸产生了兴趣。他不是对报上的新闻感兴趣,而是有个老乡吹了耳畔风,说这份报纸格外好卖,经销商削尖了脑袋,恨不得多拿点货,如果志平能拿出一些,按市价收购……

偷报纸的事志平来干,偷偷运出厂外,却要看金凤的,她穿宽大衣裳,将报纸卷成卷儿,像插手榴弹一般插在自己腰带里,外套一遮,看不出端倪。他们自以为高明,偷偷摸摸走了不知多少回“私”,终于被印刷厂人赃俱获地逮个正着。

逮他们的人,其实心里还是念着伍记者为人不错。但伍志平夫妻,的确太猖獗了一点,并不是“初犯”了,发现他们有这种偷盗行为,为了让他们自觉收手,大会小会上,领导都话里藏话地敲打他们,哪知他们置若罔闻。

此事自然连累了志恒,当时他正在竞聘一个高管职位,哥嫂偷盗行为曝光,竞争对手大喜,到处活动,故意将这事闹大。很快,志恒面前摆着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大义灭亲,送他们“法办”,从此斩断兄弟关系,各自过活,再也不沾染哥哥一家的麻烦事;另一条,他和哥嫂一道离开。

安茜已经好几年不提志平的名字了,如今刚生了孩子不久,气得奶水一下子都不畅了,哆嗦着嘴唇说你哥从来不为你考虑,他只顾自己高兴,你帮吧,你护吧,看你能护到几时。志恒叹着气,摸了摸女儿软乎乎的小手。小时候,哥也曾拉着他的手,一起去爬树掏鸟窝、河里摸螺蛳。他忘不了跟在哥后面,屁颠颠的自己,就算到了一百岁,伍志平还是嫡亲的哥。

志恒默默离开了报社,这里燃烧过他最好的青春、最热的激情。兄弟俩分别开始了创业之旅,志平转头去和一个老乡合伙开面馆,安茜所不知道的是,志平又借此从弟弟这儿借走了两万块钱。

几年后,志恒的事业渐上了轨道,志平的搭档竟在一夜之间卷走所有的钱,只给他留下一个烂摊子。志平这两年赚的一点小钱,都拿去赔付房东和雇工了,他气得大声骂娘,说城里没一个好人,没一件好事!

志平心气不顺,动辄将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嚷嚷着要回老家,母亲也实在受不了待在成都的“赋闲”日子,想回乡下亲近田地。志恒便将修房一事,提上议事日程。他知道志平将本钱折腾了精光,不让他出一分钱来修房,志平却还是气不顺,因为自己的大姐菊香也要白得一套房子。

志恒着实没想到志平会来这一招,他失眠了一整夜,天快亮时才合上眼。倘若伍志平不是他哥,成天出这么多幺蛾子,他真是恨不得咬他一口。最重要的是,之前他怎么蹦跶闹腾就罢了,这次嚷着让母亲跪大门求自己继续修房,倘若母亲经不住志平缠磨怂恿,真的跑来扑通一跪,怎么办?

这一夜志恒想了很多。当年若不是志平爬坡上坎去帮着拿药,志恒恐怕还要吃更多苦头,后来农忙时他去郑狗皮家帮忙,也欠下了哥的人情。就算自己注定要被亲情绑架,恐怕也要不由自主地走进这个“套”里来吧。

谁让他是哥呢,一笔写不出两个伍字,同胞兄弟,懒得再和他多计较了。志恒舒出一口长气,停工的房子,还是接着修吧。

房子眼看要修起来,志平又有了新主意。他对回家查看修房进度的志恒说,你有两个侄儿,再多修两层楼,到时你侄儿长大有新房用。志恒脱口而出:“那我给你儿子修了,是不是还得给你孙子都一并修好?”这事儿母亲坚决站在志恒这一边,说修好的房子足够两个孙儿居住使用。

磕磕绊绊之中,志恒、志平和菊香三家的房子,到底还是修起来了。三栋房矗立一排,远远望去,犹如三人并肩,不明细里的乡人,还羡慕这家兄友弟恭,手足和睦。

志恒在房子旁边挖了一个堰塘,里面撒下鱼苗,原先说好到时卖了鱼,由志平和菊香共享利润。志平没几天又变了卦,说喂鱼的事,主要是金凤在张罗,所以这鱼,绝没菊香的份。

志平给院子的花木浇了水,他找志恒要“园丁费”,母亲生日在家吃一桌家宴,也要志恒掏腰包,志恒不想多生口角,几乎每次都给。志平自以为将弟弟拿捏得死死的,转头又去菊香那儿瞅瞅,看能占点什么便宜,菊香在地里种了几棵柚子树,志平擅作主张,自个摘去吃了。菊香从县城儿子家回来,一看枝条上坠得沉甸甸的柚子,一个都不见了,有耳报神告诉菊香,是你大弟摘的。

耳报神看似好心,其实恨不能怂恿菊香当即站出来,和志平大吵一架,他们才好看戏。菊香却偏偏不是个撒泼的性子,她叹口气,想着志平都蛮横了半辈子,能拿他怎样?他要摘柚子就摘吧,反正他又不是外人。

菊香不向志平发难,却忍不住转头又和志恒絮絮念。志恒听得脑门一紧一紧地痛,最终还是算了,他也犯不着为几个柚子,去质问志平当家贼偷到自家姐姐头上的事,鸡毛蒜皮得太荒唐。

志恒能忍志平在兄弟姊妹中占强,也能忍他编些名目找自己要钱,但不能忍志平因为自私,差点耽误了母亲的病情。母亲到底是上了岁数,那日志平给志恒打电话,说母亲身体好像不太好,一直喘大气。志恒急道:“你赶紧送妈去医院嘛。”年初,志恒将一辆七成新的车送给志平开,从家到医院,路通了,小车驶去很是便捷。

志恒放下电话,简单向副手交代了一下工作上的事,跳进驾驶室,急急往老家开去。可等他从成都开回老家了,志平还在打麻将,母亲在床上喘气。志恒来不及和他争吵,赶紧带母亲上车,医生检查过后,说幸亏送医及时,否则会有大碍。

志恒心脏怦怦乱跳,他真想和志平大吵一场。志平说什么呢?他竟问送母亲去医院,过路费怎么算,油费怎么算?活像只有伍志恒是母亲的亲儿,他伍志平是路上捡来的娃儿,如今尽孝都得先把钱银的事掰扯清楚。

母亲今晚要留院观察,志恒回来收拾母亲的睡衣拖鞋等杂物。他眼角都不瞥志平一下,觉得要是和志平眼神对视,说不定兄弟俩会立马爆发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争。

志恒铁青着脸孔,稍做收拾,提了装衣裤和拖鞋的马夹袋走出去。

金凤小心翼翼地踱进来,将志恒打开的衣柜门关上,叠了两下床上的被子,忍不住抬头埋怨丈夫:“你说你,自己的亲妈,看着气都要喘不上来了,你还记挂那几个油钱,我要是会开车……”

“你会开车咋样?妈是我的,我不让你动,你个婆娘家敢做主送她去医院?”

“我就是不懂嘛!”金凤被子也不管了,走到志平面前,两只眼睛盯着他:“你难道不心疼你妈?”

志平冷哼:“心疼值几个钱?老幺现在荷包鼓鼓的,家里的事他就该一肩担。让他自己好好琢磨吧,要是妈继续住在老家,是不是应该每月要给咱俩一笔护理费?”

志恒刚刚想到母亲向来是睡惯荞麦枕的,他怕今晚睡医院的枕头眠不好,又返身回来拿枕头,走到门口时听见哥嫂说话,一时止住脚。在外面听了一会儿,志平的一句句话,像尖石子砸在心头,手脚尖都跟着凉起来。

这辈子既是斩不断砍不开的亲兄弟,他能拿志平有什么办法?志平自私透顶,照样手握世间最坚硬的武器,能在瞬间让他投降。伍志恒一天放不下亲情,就注定要被志平吃得死死的。原本他以为,修房筑屋,是农村人一辈子最了不得的大事,他帮哥哥完成了这桩苦役,他即使不感激,也会少给他惹点麻烦事,如今却是自己幼稚了,志平层出不穷地算计。一日是兄弟,一世为同胞,千言万语,竟化作“命运”二字。

猜你喜欢
菊香金凤母亲
治愈
抱着挎包去旅行
甜蜜合伙人
“田园都市”山水美 “五彩金凤”展翅飞
绿扬引金凤:扬州人才引进计划
给母亲的信
金凤凰
那年
悲惨世界
偷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