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 沼

2021-03-26 08:56田逸凡
青年作家 2021年11期

田逸凡

落日在西方张着血盆大口。

很多汽车和楼宇在蠕动,切入优美的右转车道。那是一条伟大的食道,走着走着,消失在夕阳的腭垂后面。朱叶很清楚,作为被进食的食物,终究是不光彩的。食物和胃液充分混合,那东西像面汤,也叫食糜。有个学医的朋友告诉朱叶,解剖动物的时候有时会割开它们的胃,那东西流出来,闻起来像坏掉的醋。相比之下,食物最终的形态粪便(实际上是泥土)反倒没那么恶心。

面前的黑座椅伴随意犹未尽的引擎轻微抖动一下,司机说,到了。朱叶抬手看了眼腕表,她到得有些早,距离活动开始还有一个半小时。著名摇滚乐队前主唱在书店举办新唱片《泥沼》签售会。乐队叫“无名乐队”,主唱叫吴铭。吴铭后来单飞了,乐队随之解散。朱叶曾在报纸上看到,不知真假:贝斯手下海经商,但仍籍籍无名;鼓手和吉他手合办音乐兴趣班,后来鼓手被一家名校聘用,吉他手回家乡做了一名厨子。吴铭单飞后大火,但至今也有十年不露面。这次他重回乐坛。那是朱叶年轻时最喜欢的歌手之一。

本来呢,朱叶也不知道来不来,更无计划提前来。这又不是年轻那会儿了,她想。出了家门才慢慢发觉,她内心其实还是特别想来的。

她的丈夫罗欧和长子罗添认为,她是愤而离家,所以出门那么早。这绝对不是朱叶的本意——她其实是尽快地从家里逃出来的。今天家里发生的事情,几乎是把她“逼”了出来。四十五岁的罗欧被十七岁的儿子推倒在房间里,两次。一次踉跄着跌在床上,一次摔在地上靠着床沿,间隔不过十秒钟。现在,她抛开什么都不想,认为不仅要让吴铭在唱片上签名,还一定要和吴铭合影、说话。

书店这条街算是这座北方小城最繁华的地方之一了。烤肠、烤玉米的气味不会像狂奔的小狗那样避让行人,人走在街上不知什么时候就突然撞上一个卖小吃的摊位,也不知什么时候早已准备好一个咕咕待哺的胃。太阳落山之前的时辰,人的体温通常是一天中最高,朱叶却感到几分凉意。或许那是肚子饿,心发慌。朱叶在路过几个挤满年轻人的摊位之后,决定干脆在附近找一家快餐厅。

罗添小的时候,朱叶带着他出来逛街,总是在罗添饿了的时候随机选择一家快餐厅。这条街比当年变化不少,许多快餐厅都搬进了一个个巨大的综合体商城内部。自从罗添升入中学,朱叶几乎没有专为了逛街而走到这条街上来。怀罗添之前,朱叶常出来唱K、跳舞、逛街。那时都和谁呢?有同事,有同学,还有到现在也没搞清楚怎么认识的朋友。有了孩子就只剩下逛街了,而且能约出来的朋友越来越少。直到现在,她独自寻找一家快餐厅,才第一次显著地意识到许多年来自己几乎没有了什么社交。

远方的黑夜送来清冽的风,一辆辆汽车被风送进停车位。风吹过的地方秩序井然。走在朱叶前方十几步远的女孩从裤兜掏出头绳,熟练地扎起蓬松的鬈发。年轻就是好,头发一根都不多余,她想。

朱叶点了一个烟肉蛋松饼,一杯罗添小时候必点的麦旋风。她明知自己吃不了,还点冰激凌。吃下第一口麦旋风,她就后悔了。感觉胃被冻住了似的。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朱叶对雪糕冷饮一类的东西再也难以下咽。就好像有一根神经在她的咽喉处检测温度,然后给她的腹部或小腹部下达一系列指令。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朱叶感觉儿子和自己疏远了,那种变化是迅猛的、无法察觉的。她总是不自觉地做一些感觉和儿子距离更近一点的事情。

罗添从没有暴力倾向,甚至从小学到高中都没有打过架。今天他在她出门之前突然对父亲罗欧动了手,还得从朱叶昨天扫地说起。像朱叶身上的诸多变化一样,一切都在悄然演进着。

按理说,逼仄的桌底、床底只是一段低矮的黑条,是客人的盲区,没人会在参观你家的时候趴在地上看。朱叶也没有清理那些区域的习惯。昨天罗欧和罗添不在家的时候,独自打扫卫生的朱叶心血来潮,把家里这些地方全“捅”了一遍。毛茸茸的灰球滚出来,几根精细的绒毛像蝌蚪一样,沿着铅垂线上下游动。

扫帚戳进罗添的学习桌下,遇到一点微小的阻力。朱叶听到嘶哑的“沙沙”声,是物体与地板隔着沙尘摩擦的声音。然后,一块黑不溜秋的东西打着转儿滑了出来。出来后依然在地上转了几圈,“沙沙”的,朱叶不觉眼晕。

罗添的学习桌底下一直藏有一部手机,不是罗欧夫妇给他买的那部。朱叶将手机放回了原处,安稳地躺在那段低矮的黑条里。手机被发现就像是朱叶和这块手机共同的秘密,二者都没有声张。

直到第二天,也就是今天早上。罗添按时关上房门,进入电脑网课。朱叶悄悄和罗欧透露了这一发现。罗欧听完坐立不安,在客厅走了几个来回。朱叶劝他先坐下想办法,他不听,反而突然朝罗添房间走去。罗添的房门一下被罗欧推开。那房门转轴缺油的惨叫,在朱叶听来十分刺耳。

不是告诉你们先敲门吗?罗添回头看了一眼罗欧,似乎有些激动,很快转回头专注看网课,绷直身子纹丝不动。网课老师正在电子白板上用鼠标歪歪扭扭地写一行关系式。

先敲门?是先给你报个信号,你好藏手机吧!朱叶没想到罗欧会这么直截了当。

罗添争辩几句,自然是装作不明白罗欧的意思。网课老师这时说“请同学们按照我提供的思路,独立解决这道题”,然后传来考场里才有的安静。罗添好像被扔进一锅煮沸的热汤,大量红细胞被驱赶到脸、耳朵和脖子表皮层下。他盯着电脑上那道题,手足无措。

罗欧拿了蝇拍,伸进学习桌底一番挥舞。朱叶又听到了那惊悚的沙沙声。罗添打了个激灵,但仍然没敢动。手机被罗欧摔到罗添手边,屏幕还没关,亮着游戏界面。罗欧故意把音量调到最大,动感的游戏音乐取代了网课的安静。强烈的节奏在朱叶的脑海里勾起几支无名乐队的摇滚曲子。朱叶独自站在客厅,却有种被人围观的无地自容。

罗欧像不知道该怎样发飙。他把电脑显示屏搬起来又撂回去,连着主机的线束从小洞里拔出来,蜷曲成一个“n”字,如同被铡断的脖颈,裸露,骇人。罗欧强行按死主机,电脑吐出最后一口气,一口长长的叹息。

学、学,学个屁啊你!罗欧觉得还不够,拿起手机又往桌上摔了一次。

如果罗添攒起零花钱,应该也能买个这种品色的二手机。但罗添不承认,说手机不是他的。罗欧说那就问问班主任,让老师调查,到底是谁的手机。罗添仍不说话,罗欧却真的摸起电话,拨给了班主任。接通后,罗欧的语气柔和起来,走到外面说话。朱叶在罗添床沿坐下,去拉罗添的手。罗添僵着胳膊,不给她。跟妈妈说说,手机到底是谁的呢?黑黢黢的电脑屏幕上,罗添毫无表情。但朱叶能看出,罗添的鼻梁和眼睑正被体内的洪流冲撞,离决堤不远。

朱叶问出,手机是罗添一位同学的。同学住校,罗添走读。他们之间达成协议,走读生帮住校生带手机回家充电,而走读生也可以借之玩两天。罗欧当即联系同学母亲。那母亲也毫不姑息,当着付博洋孩子的面,把手机摔了。手机的屏幕裂了,他母亲拾起来再摔,直到摔得粉碎,一体化的后壳崩开几步远。朱叶没想到,那母亲也是个和孩子置起气来像疯子一样的人。在朱叶见过的家长里,父母双方至少有一位,是这种疯子人格。

书店里的人远比朱叶想象的多。吴铭总能征服一代代年轻人,放眼望去,参加活动的还是年轻人居多。卖唱片的柜台,一对男女正挽着臂膀唱歌。

“多少年后,谁还记得,自由本是,生来无主……”

一曲唱罢,这对男女获赠一个吴铭公仔,两人抱着唱片和公仔高兴离去。朱叶已经猜到,那首歌应该就是《泥沼》,她第一次听。女生的声音柔软,男生也不自觉温柔许多,一首本该沧桑的民谣唱成了婉转的风格。朱叶不由自主地想到罗欧,他多少年没有和朱叶一起,做一些浪漫且毫无意义的事情。年轻时多好,罗欧还会写诗,用英文写诗。当初罗欧表白,就是在他们共同的办公室的白板上,用英文写下一首短诗。

那时候,朱叶和罗欧都是涉世不深的年轻老师,朱叶教英文,罗欧教数学。朱叶怀疑罗欧是为了追她才用英文写诗,因为追上之后他就越写越少,后来干脆不写。朱叶问他,为什么不写了?他说,我一个数学老师,不懂英文。

罗欧不懂英文之后,英文教师朱叶似乎也渐渐不懂罗欧了。罗欧一直坚持写作,年轻的时候发表过几篇小说和散文。结婚之后,起初应当地一家内刊之邀写过评论,但他不再投稿,也就没有作品发表。许多同事根本不知道他写作。有语文老师看到他在朋友圈编辑的小文,建议他投稿,他答应着,却不做。朱叶也劝他,写了那么多,为何不投?赚个稿费补贴家用也是好的。但他像决心归隐一样,只顾自己写。

领导了解到他有写作才能,给过他几次提拔的机会。罗欧却连工作上的提拔都拒绝了,朱叶为这些事经常与他争吵,两人都十分恼火。罗欧却逐渐因此被身边的人高看了一眼。

罗添和罗欧关系不好,或者不如和朱叶关系好。能看出来,罗欧并不总是一个明智的父亲,而且不见得总是一个明智的丈夫。还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朱叶感觉罗欧在家里掌控了绝对的话语权,行事也变得冲动和自大起来。朱叶曾在一个网络节目中,听一位嘉宾说道,人就是一个大皮囊,从出生开始往里面塞各种杂物,叫做经验。人到中年喜欢自我封闭,大皮囊紧紧扎起口来,不再接受新鲜经验,依照固有的这些经验处理剩余的生命,而且从此开始变得好为人师。其实大皮囊充满弹性,一般人塞一辈子也塞不满的。

有一年的小年夜,一家三口忙活了一天的大扫除。罗欧烧了一手好菜,等罗添和朱叶共进晚餐。朱叶收拾停当,从洗手间出来,手捂小腹,说了句什么,很轻。罗添吓得停下了手中的活。罗欧坐在餐桌边,用皱起来的眉毛打量着朱叶。

其实朱叶从当天下午开始,就不得不弓着腰干活,小腹一阵阵像抽筋一样。罗欧和罗添都没有注意到。罗欧瞪着眼,责怪地说,下午就不舒服,怎么不知道去躺一躺,休息一下呢?

你说,有必要去查查不?朱叶试探着问,带着一点哭腔。

上哪查?罗欧的回答让罗添和朱叶都吃了一惊。

朱叶弱弱地说,我也不知道去哪查。语气里满是失望。她在沙发上平躺下来,拿手机查找相关症状。罗欧独自吃了起来,吮吸着一个个花蛤。蛤蜊壳碰在一起的声音比瓷器摔碎了还要惊心动魄。罗添问,网上怎么说?

有说物理性伤害的,这个基本不可能;有说各种妇科疾病的,还有严重的说是患癌前兆。总之从物理到化学,说啥的都有。

你有几成把握像网上说的那样?罗欧吸着花蛤说道。

朱叶和罗添一片愕然。

就问你,你能有几成把握呢?一成啊,五六成啊,还是十成把握,就是得病了?

朱叶不再说话,闭上眼睛,表情上写满了忍耐。

你这是咋?罗欧问。

我很难受啊。

难受?罗欧表现出难以置信的样子,停顿一下,让罗添穿衣服准备去医院。罗欧几乎用命令的口气,让朱叶尝试揉揉小腹,确定是否还像刚才一样疼痛。

那时年纪不大的罗添第一次高声对罗欧说话。快走吧,就算这会儿不疼了又怎样,不用查了吗?!

虽然那次没什么大碍,但朱叶一想起罗欧起初的反应,就感到忧伤。当然,朱叶知道,罗欧是不希望烧出的一桌好菜来不及吃,大过年的往医院跑。可是,孰轻孰重还分不清吗?为什么像个家庭医生一样,问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让人心寒呢?时间久了,朱叶也很少去想这些,而是更多地在生活中夸赞罗欧的长处。她知道,这个家庭需要维护,就需要她的献身。

今夜,每一页书里都灌满了吴铭的歌声。极简主义的装潢在几盏极具设计感的吊灯下,光和影交错出吴铭音乐的粗粝而精美的色调。角落里一盏喇叭状的吊灯垂下两根银色金属细线。拉其中一根时,另一根上升,喇叭也会闭合或者开花。

当夜色在窗外歌唱时,吴铭终于现身书店。年近六十的吴铭依然穿着皮衣皮裤,一群闪亮的钉子排列在他的肘外或肋下。红润的脸蛋就像溅在泥土上的鲜血,短促尖锐的唇上胡须切割着周边的空气。

朱叶看到他,不得不屏住呼吸。她找到一处座椅安顿下来,投入对吴铭远远地观望中。吴铭和主持人及几位观众互动之后,献唱了新歌《泥沼》。这首歌独特的地方,就是吴铭回归古代汉诗四言句式,即使有生硬的断句,也坚持以四言为单位为歌词谱曲。

“泥沼曾是,铺满青草,铺满鲜花……我们总是,跳入滚烫,跳入黏稠……自由本是,生来无主,生来易逝……”

今天发生手机闹剧之后,罗添照旧上网课。但罗欧时不时闯进罗添房间,对罗添的专注程度进行突击检查。罗添不再强调先敲门的事,虽然很难过,但表现得十分老实。中午吃饭,罗添吃得慢吞吞的,咬馒头像蚕蛹吃叶子一样,搛菜的筷子每次只搛一根粉条或者像瓜子仁那么大小的扒谷。罗欧边吃边看罗添,把筷子插进扒谷的半山腰,托起一大坨,送到罗添馒头的咬口上。一根粉条从扒谷里探出头,在半空颤颤巍巍。

喂鸟呢你?朱叶被罗欧间歇性的暴脾气吓了一跳。

罗添搛菜的手收回来,捏馒头的手举得太高,扒谷都快够着罗添的鼻尖了。片刻,罗添把馒头一歪,扒谷吧唧掉到餐桌上,像厚厚的苔藓。罗添轻轻放下馒头,起身回屋了。罗欧没有反应,照常吃着,一直把盘子里的扒谷吃净,扒谷里的芫荽被他嚼得震天响。

朱叶起身到罗添房间,拉起罗添的手。罗添的手像女孩的手,细嫩光滑。她似乎有些愧疚,因为发现儿子秘密之后向丈夫泄密。她很理解罗添讨厌高中的学业,可是罗欧说得也对,他们的家庭根本负担不起传统高考之外的出路。

二十多年前,朱叶的理想只在于音乐。她不顾家人反对,高考志愿填了一所音乐学院,顺利录取。但她的父亲和更多族人,终于把她的音乐之路拦在了家门口。她被家人安排参加中学教师考试,开启了英语教学生涯。那时候,高中文凭最起码能让一所中学为她敞开大门,但现在不可能。况且她后来通过自考也取得了一所985高校英语系的学位。

说起来,仍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彻底放弃了音乐梦想,甚至是那种热爱也消失殆尽。参加工作第二年,她偷偷再次报考音乐学院,又被录取,结果攒了一年的工资还是不足以缴纳音乐学院的高额学费。她再没报考,却依然是以声乐才能在同事中著称,乐理知识不亚于专业的音乐老师。有了孩子,有了评职称的压力,以及周旋于众多同事和亲戚的人情世故,她想起音乐的机会越来越少。

许多人不相信罗添的爱好就是电子游戏。朱叶相信。她知道,现在很多孩子沉迷游戏,但她从来都是视其与其他兴趣特长同等地位。她尊重罗添,为此了解到许多高校开设的电竞专业。即使罗添达不到电竞职业选手的水平,依然有电竞市场管理、电竞开发设计等等,她相信儿子都可以一展身手。

朱叶一直把罗添的照片作为微信的聊天背景,干净,帅气,眼神里几分幽怨。那是他进入青春期唯一一张清晰一点的照片。朱叶不愿意承认儿子叛逆,尽管许多老师已经慎重地向她提起罗添的种种叛逆行径。罗欧说,老师们都是咱俩同事,既然都这样说了,有什么不信的,我看他就是叛逆,不仅叛逆,恶劣得很!

母亲从不会像看陌生人那样客观地看自己的儿子。她认为罗添只是有些内向。这听起来有些荒谬,但确实是。罗添的所谓叛逆更像是内向和自卑,与这个世界进行的无声抵牾。

朱叶难以忘却,并反复说起的是,罗添自幼展现出对世界灵敏的感受。他天然会用比喻,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地上尽是我早上喝的面汤”。他会欣赏冬季枯枝落叶的美,动手扯下挂在树上假装树叶的彩灯,朱叶和罗欧被迫向政府交了罚款。大人们从没有对地上的雨水或枯枝落叶做任何遐想,他们认为那是肮脏和破败的。罗欧也曾经发现儿子的天才,只是后来失望于他一塌糊涂的语文成绩。

多年以前,他们是打算要二胎的。朱叶已经怀孕四个月,肚子微微隆起,和吃撑了没什么分别。本来想在养胎和月子期间,可以好好做一些自己的事情,甚至可以从网上自学古筝。却终于因为要养两个孩子,朱叶的一切都精打细算起来。她忘不了因为买胎教机器人的那次窘迫。

在书店。她问了家教机器人的柜台,价格都上千,觉得太贵。想了想又问,从网上买,靠谱吗?

不敢说,这种东西最好在实体店买,更放心。您是买给孩子么?

买给我肚子里的孩子,得有智能对话的。网上应该也信得过,你说呢?

都说了,不敢保证。您自己上网查查吧,我又没买过。

其实正规品牌的网店和实体店,价格相差无几。朱叶在筛选栏里选择区间,最高价填的是500。又想,小孩子玩,很容易坏掉,用不着太贵。便把最高价改成了100。结果,一堆二三十的商品映入眼帘,最贵的只有七八十,而且都明确写着“智能对话”。朱叶很高兴,几十块钱就能买到智能机器人,还花那几百大千的做啥?刚想给柜台人员看她的手机,却忽然觉得不妥。挪开压在玻璃柜台上的前臂,走掉了。

她难得再次在书店坐下来,捧起一本书。那么多牵扯精力的人和事,但也该享受生活不是吗?有句歌词怎么说来着,“That’s life”。虽然朱叶知道这样理解不对,应该改成“That’s the way it is in life”,可哪比得上“That’s life”简洁呢?四个音节,两个词组,生活可不就是这样简单粗暴?朱叶有时很滑稽,老英语教师的职业病,看R级电影,都要暂停下来纠结句法问题。

她终究还是无法集中精力,看几行字便又想到买机器人以及其他琐事。抬头张望中,两个大学生年纪的男生坐到她身旁。他们手里各拿一本书,却垫在屁股底下,联机开始手机游戏。

小伙子,你说,从网上买这种机器人靠谱吗?朱叶打开手机,给大学生看。大学生大概能闻到她嘴里的气味——她怀二胎以来不止一次胃口不好。

朱叶不知哪来的热情,和大学生攀谈起从怀二胎到买机器人的各种经历。大学生偶尔捂鼻子,却又不忍心表现得太明显。

大学生毫不避讳地告诉朱叶,像她定的这种价格不可能买到真正的可以智能对话的机器人。朱叶明明也知道,但不愿揭穿那些虚假宣传,她宁愿在能接受的价位面前麻醉自己。她只是想从随便某个人的嘴里听到某种保证,之后她会立马下单。这个人最好是陌生人。朱叶说,网上的东西确实不靠谱,以前买过一块电子手表,进了水就坏了。

是吗?可是,电子手表也有防水和不防水的呢。防水的相对贵一点。

朱叶又被大学生将了一军,低头看书。大学生抽出屁股底下的书,从书架上找了一本幅面更大的。

后来意外流产,做了一次比较大的手术,子宫壁伤害严重。当初决心养好身体继续备孕,结果时间一长,夫妻二人都不打算要了。

每当再次看见地上的积水和光秃秃的树枝,朱叶就会唏嘘不已。雨水本来也是从地上蒸发,在高空遇冷。树枝总是难逃枯死,受人摆弄。这个世界上的生命,每一个都在拼尽全力,每一个又都是身败名裂。雨滴前仆后继,在积水面上热烈地弹奏……

罗欧还是总往罗添房间闯。罗添站起身往外走,罗欧往回推他。上厕所,罗添的眼神定格在罗欧身后的墙壁上。罗欧让开,一直等他回来,说,拉屎不会快点,用不用我给你复述一下老师刚刚讲的那道题?不用,那道我会。罗欧和朱叶说,儿子已经挺老实的了。

罗欧还要去看,朱叶拉住罗欧。罗欧保证最后一次了。进去后,罗添又起身往外走。又上厕所呀?罗欧的语气温和下来。

不上。罗添径直往外走。罗欧匆匆挡在前面。你们这样我怎么学?不学了。

罗欧突然推了罗添一把,罗添倒退几步,坐到床上。罗欧好像意识到刚才有些过了,过去揽起罗添的肩膀,脸上僵硬地微笑。罗添顺势抓住罗欧的胳膊,差点把罗欧扔飞起来。罗欧踉跄着靠住门框摔在床的另一侧,两只眼球把空气中的水分都烫沸了。

但罗欧没有爆发,缓了一会儿,拍拍罗添肩膀。长大了,劲儿不小嘛。罗添反身向罗欧的胸口推了一把。罗欧再次跌倒,靠着床沿喘气,似乎很累。朱叶立马跑到门口,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罗添的大名。罗添背对着朱叶,喘着粗气,脖子绷直,下巴东歪歪西歪歪。朱叶压低喉咙,失望透顶。然后是三个人的沉默。朱叶看到罗添脖子以上像腾热的猪皮一样,吱吱啦啦,好像还冒着热油。罗欧低着头,像个沮丧的孩子。

就是在这一刻,朱叶才下定决心,来参加今晚的活动。家里氧气稀薄,喘不动气。她平静地更换衣服,轻轻关上家门,脚下格外平稳。楼顶的云彩在一朵朵变白,一只麻雀从电线杆上俯冲而下,就像完成追猎后在雪山和平原之间滑翔的老鹰。

出租车发动的瞬间,她有种屠杀一般的快感。

朱叶买上唱片,站在队伍最末。

书店的音响不知疲倦。《泥沼》的旋律有如一场热雨,浇在朱叶身上。她想起广东夏季的雨,那是她童年的记忆。每到雨天,公路上弥漫着水蒸气,好像大地开锅了一样。她童年崇拜自己的二舅,因为他总会在雨天把鞋子扔在河岸,扒住不知谁家的船,在河里吊着半个身子,悠哉游哉。后来她才知道,二舅并不是在雨天这样,而总是在与二舅妈吵架之后,独自跑到小镇后面,跃入欢腾的河水,享受快乐冲刷身体。

“多少年后,谁还记得,自由本是,生来无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