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飘散的乡音

2021-03-26 08:36
青年作家 2021年4期
关键词:袍哥四川人方言

范 稳

2014 年一个寒风肃杀的冬天,我在成都宽窄巷子一个小书店里,觅得一本四川人民出版社2014 年再版的《四川方言词典》,随手一翻,一些曾很熟悉而现在已经疏远的词汇扑面而来。如“翻精倒怪”、“翻脚板”、“清醒白醒”、“抵拢倒拐”、“歪嘴菩萨”、“弯酸”、“渣渣瓦瓦”、“贴心豆瓣”等等。它们就像远去的故人,或者儿时的发小,一直隐匿在岁月的深处,不是似曾相似,而是既别梦依稀,没齿难忘,又乡音在耳,余音绕梁。当然,还有那会心的一笑,来自心底里的一点温情。我想,只要是川人,都能深谙这方言的密码,无需多做解释。而对我这个漂泊在外多年的四川人来说,这些四川方言还渗透出一股淡淡的乡愁,在“清醒白醒”中氤氲弥漫,在“贴心豆瓣”中寻找知音。就像我在异域他乡,碰到一个操一口川话的四川老乡,乡情也会悄然而生。我不一定和他套近乎,但我至少会多看他一眼。人都有自己的柔软处,除了爱情和亲情,大约就是乡情了。某个和你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因为和你操同一个地方的口音,一声老乡便脱口而出了。

人之为人,是因为人有自己的语言,这让人区别于这个星球上的所有动物。语言学是一门大学问,方言学又是语言学的一个分支,方言让语言有了差异,有了文化特质,有了地域色彩,就像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长相、性格爱好、服饰特征、行事方式等等。因此语言学家们把方言又分为方言地理学和社会方言学,不同地区的人说不同的方言,不同社会阶层的人操不同的话语体系。我们这个世界便由此丰富多彩、多元共存,却又各自葆有独特的文化辨识度。

俗话说,到哪个山头唱哪首歌。字面上看,说的是要入乡随俗,但这“歌”要唱得像那么回事,却不是那么简单。仅仅是学会人家的话,也即方言,也非一日之寒。我到云南几十年了,一张口,身边的人还是可辩出我是四川人。而当我回到四川,亲朋故友们便会稍有诧异地问,你娃咋会有云南口音了呢?好吧,我就成了一个乡音模糊的人,就像故乡在我的生活中早已模糊了一样。既不容易回去,又念念不忘;既是梦里的乡愁,又是现实的疏离;既是乡音的听客,亦非故园的归人。我想,四海为家的人,大约都有我这样的际遇吧。

生活在自己的故土上,以自己的方言为母语的人们,是有福的。他们在同一个语境里畅谈自如,在同一种方言中如鱼得水地表达,丝丝入扣地领会,微言大义,心照不宣,毫无障碍。一个来自异乡的人,面对语言的客场,听着当地人行云流水地使用自己的方言母语,就像运用与生俱来的语言密码,对于他们而言,方言就像阳光和空气一样,存在而无感。而他却会无时不在感受着方言带来的压力,他甚至会从这些当地人的话语中误读出其实并不存在的地域优越感。比如你看到两个上海人说上海话,或者广东人说粤语,福建人说闽南话。可是,不论他们说的莺声燕语,还是讲得咬牙切齿,对你来说,都是“外语”啊。

我感到庆幸的是,我工作生活的云南,还属于北方方言区,西南官话是主流,人们的语言交流大体没有障碍,只有语音语义的部分差异。北方人听我们西南人说话,无论贵州话还是云南话,大约都会认为是四川话,就像我们把东三省人说的话都当成东北话一样,分不清哪是辽宁话,哪又是吉林话或黑龙江话。你在一个地方呆得越久,你才愈发深刻地领悟到方言真是一个神奇的东西,每一种方言的话语体系里,都是一个精彩的世界,很多语境只可意会无法翻译。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一生只生活在一个方言区的人,人生也是有缺憾的。

我刚到云南工作时,对云南话既充满了好奇,也不太适应。那时在云南的四川人还不太多,相对于云南,四川更得改革开放之先,来云南的四川人以做生意的和打工者居多。从盖房子到擦皮鞋,这些活计几乎都被四川人包了。甚至菜市场卖菜的都会有四川老乡。那个时代的云南人普遍温和,性子慢,小富即安,日子过得安逸舒适就好。以昆明郊区的菜农为例,他们种的菜本来是要运到城里来卖的,但四川民工一大清早跑到郊外将他们的菜买下,让云南的农民兄弟回去喝茶晒太阳,他们则将别人种的菜贩运到菜市场上,以辛勤追求一把白菜的最大价值化。他们的文化素养又普遍偏低,但特别能吃苦,什么都能干,什么都敢干。做事风风火火,说话渣渣瓦瓦,走到哪里都吵闹得乌喧喧的,有时连我对这些四川老乡都感到破烦,在菜市场上买菜也总会被自己的老乡“背后打一枪”。云南的本地人一方面佩服四川人的勤劳聪明,一方面则多少会认为这些四川人“吃相难看”,对操四川口音的人,常有提防之心。来自不同地域文化的人们迎面相撞时,总会有个相互砥砺磨合,相互交融交流,最后才能共生共存的过程。

从行事方式和说话风格方面看,两个省的人自然会有一些文化习俗的差异。常见的口头语中,四川人说“做啥子”,云南话说“整哪样”,四川人说“切(去)哪儿”,云南话说“客(去)哪点儿”,四川话说“哈儿”、“哈巴儿”,云南话说“日脓包”。啥子来哪样去的,还无伤大雅,基本上都能弄明白。不过有些意思用不同的方言表达出来,就会闹笑话。我在地质队工作时,一次跑野外,碰到车抛锚了,不得不露宿野外,我们在扎帐篷时,偏又下起了雨,到处泥泞不堪,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我脱口而出,“锤子哦。”带我的师傅是个湖南人,转身就递给我一把地质锤。干地质的人,每人都有一把这玩意儿。他怎么知道我说的“锤子”非他手里的锤子。还有一次我跟地质队的兄弟们讲大学时的趣事儿,说记忆深刻的是打架,对阵双方都在喊“锤子,打!打!说个锤子,打!”一个弟兄伸了伸舌头说,你们胆子大嘛,敢带锤子打架,那玩意儿敲在脑袋上还不开瓢了?把我笑得直不起腰,说瓜娃子才带锤子去打架。找死啊!

当然我也经常有因方言不通而难堪的时候。记得我第一次去女朋友家,自然要想表现一下,自告奋勇下厨房做川菜。炒完菜洗锅,问女友的母亲,洗锅水倒哪里。回答说喝掉。我一愣,喝洗锅水?这是什么习俗啊?要考验我吗?于是再问了一遍,得到更为明确的指令:喝掉喝掉。我那时肯定是满脸懵逼了,问:怎么喝啊?我那未来的老岳母过来,说你出去吧,我来喝。那神情好像我没有“考核”过关一样。我心有疙瘩,出了厨房问女朋友,你妈刚才让我把洗锅水喝掉,是什么意思呢?女朋友问明了缘由,哈哈大笑说,哪个叫你喝洗锅水呀?我妈刚才说的是攉,不是喝。“攉掉”是“倒掉”的意思啊。我后来查了《新华字典》,“攉”是指将堆积的东西倒出来,特指把采的煤、矿石等铲起来倒到另一个地方。嗨,倒一点洗锅水,至于用那么大的词吗?不过云南话里,还真有不少小词大用的,比如要你把一碗饭端过来时,你会听到说“把饭碗抬过来”。一个“抬”字,让你想那得要有多大的饭量!

云南虽然是个多民族省份,但其方言里还保留了许多古老汉语言的用语习俗。比如邻里见面,问候语不是简单的一句“吃了吗?”而是“你家格请饭了?”“你家”是个很尊敬的称谓,不是指“你们家”,有点相似于北京话中“您”,“格”是普遍用于问句中的语气助词。“请饭”自然比“吃饭”听起来更文雅,哪怕是你自己“请”自己吃饭呢。“你家的花园好漂亮”,并不仅仅是说你们家的花园修剪的好,而是对你的溢美之词。“你家莫仿这种客气。”“莫仿”是不要像这样的意思,你想客气都不能了。在云南的汉语中,你总能体会到汉文化遗留下来的古风。

面对一个农人家的族谱,我感到汗颜。

我至今不知道我的祖籍在哪里,它肯定不是我出生的那座川南小城。我们都知道“湖广填四川”的典故,我想我的祖先大约来自“湖广”这样一个巨大的范围之间。可是它是哪里呢?我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根据相关史料记载,“湖广填四川”发生在元末明初和明末清初这两个改朝换代的时间节点上,战争导致生灵涂炭、人口遽减。史料记载,清朝初年,四川总人口不到60 万。有些县城只剩下寥寥几户人家。硝烟散去之后,十室九空,田地荒芜,总有人要背井离乡,去寻找生活的新希望,按现代时尚的话来说,就是开拓“新大陆。”当第一代移民白发飘拂的时候,也许他们已经在“新大陆”圈地造屋、成家立业。尽管他们还保留着自己的乡音,但他们已经回不去故乡了。不过,对这些在时代洪流中被命运驱赶着的人们来说,家园是流动的,随机的,哪里有一块安宁肥沃的土地,哪里就是家,反正青山处处埋忠骨。是谁说过,所谓的故乡,不过是我们的祖先漂流的最后一站罢了。

我相信四川话里同样也承袭了自己久远的历史基因。只不过当年那些“填四川”的先人们,他们的湖北口音、湖南口音、江西口音、福建口音、广东口音,也像来到云南戍边屯田的外省人一样,都在家族的传承中渐次消解了。遗留下来的除了我们共同拥有的华夏文化,还有一种与当地文化相融合了的新的方言体系,也就是我们现在耳闻目睹的、特色鲜明的四川话。在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四川藉作家李劼人先生的《死水微澜》、《大波》等作品里,你可以品味到最“原生态”、最生动形象的川话韵味,这些经典作品简直就是四川方言文化的宝库。李劼人先生堪称一代方言大师,因为他写出了四川话的文化韵味。

受李劼人先生作品的启示,多年前我看四川袍哥帮会方面的史料,发现四川方言里许多精彩自然、诙谐生动、语意丰富的话语,经常出现在袍哥大爷们的口里。自清末以来袍哥的帮会世界就是一个大江湖,这个江湖里网罗了各路英雄豪杰、士农工商以及引车卖浆者流,其语言自然包罗万象,特色鲜明。我推想,其实很多四川方言或许都源于袍哥语言,它们或许是四川方言的一部分词源或词根。如四川话里现在还在说的“拉稀摆带”、“雄起”、“哥子伙”、“天棒”、“吃讲茶”、“棒老二”、“刀刀客”、“扎起”等等。

袍哥帮会是民国时期在四川范围很广、现象独特的一种民间组织,又称哥老会,肇始于清末民初,兴盛于兵荒马乱的民国年间。相传它为郑成功领导的反清复明“洪门”帮会的一个分支。那年月,拉帮结派、反抗朝廷的江湖好汉们溯长江而上,在四川盆地找到了他们滋生帮会的温床。尤其是在民国初年,军阀混战,烽火连绵,朝纲不举,帮会盛行。袍哥组织按仁、义、礼、智、信分辈数和阶层,各袍哥帮会的码头也分等级。一般来说仁字辈的袍哥帮会大都来自官宦人家,官吏们既要乌纱帽,也做帮会老大,黑白两道通吃。市井社会是一个江湖,官场也未尝就不是一个江湖,这个江湖规矩更多、更黑。你在庙堂上官做得越大,在江湖上字辈就越高、势力也越强。反之,没有江湖上的社会基础,这官是很难当得下去的,这是民国初年四川社会的一个畸形现象。义字辈的袍哥大多来自士绅商贾人家,他们要做生意,自然也要垄断一个阶层的话语权;礼、智两辈的袍哥组织大体属于社会中产阶层和乡绅团体,他们在那个缺乏法制的年代需要结帮自保;信字辈袍哥就属于社会下层的劳苦大众了,他们无权无势,更需要抱团取暖。他们一般以行业结帮,如当篾匠的是竹器帮,走水路的有木船帮,跑山货的有山货帮等。这个字辈的袍哥们有的也干些打家劫舍的勾当,淌的是“浑水”。无论哪个字辈的袍哥,都有自己的大爷,他们大多有隔山打人、坐转乾坤的本事,在自己的码头上或乘轿、或迈着器宇轩昂的八字方步,身后跟着二爷、三爷及一溜小老幺。他们见面互行袍哥们专用的礼仪“拐子礼”,在茶馆里摆“茶碗阵”,报上各自码头的山名、堂名、香水名以及字辈排序,拱手互称英雄,喝茶指点江山。在袍哥们的江湖里,他们有自己独特的一套语言体系,非常丰富奇妙、多姿多彩。哪辈的袍哥大爷说哪辈的“言语”,哪个码头说那个码头的“切口”。一个码头的袍哥到另一个码头上去,相当于地下工作者接头说暗语。你说的“切口”对不对路子,言语合不合规矩,决定你是被请进茶馆喝茶吃酒,还是被打出码头。两个不同码头的人遇到纠纷了,也是先到茶馆里“吃讲茶”、办交涉,有理说理,无理认栽。若有那“不认黄”、“打横爬”的,那就只有用刀枪、棍棒说话了。

我想,四川方言之所以有那么生动丰富,是否跟它过去年代的江湖气息有关。语言学里有一分支学科叫“共时语言学”,主要研究语言在某一时期的特征和发展演变。我不是语言学家,我只是关注某种语言的能指和所指、情感特质、文化内涵、形象感和生动性,这是一个作家需要掌握的技能。一个没有语感的写作者注定是失败的,他的写作也是无效的写作。越是精妙高贵的文学语言,越是来自生活,来自民间,来自前人留下的历史文化遗产,来自它们至今依旧活灵活现的当下承传。

在我上大学后,有一年暑假回家,我父亲才跟我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提起我们的家族史,说我那未曾见过面的爷爷曾经加入过哥老会。我爷爷大约属于乡绅一类的人物,家里有些田地,有雇工佃户,在县城里也有一些房产和商铺。在那个世道混乱的年代,有家有业的人自然要背靠一棵大树,否则家产难保。父亲说我爷爷在哥老会里是嗨二排的人物,也即老大之下的二爷。“嗨”在袍哥话语里有“担任”之意,哥老会里的二爷一般负责钱粮、账目方面的事宜,也就是帮会里的账房先生,当然有的帮会里的二爷也充当军师之职,像那水泊梁山里的吴用。乡村里的袍哥组织如果仅仅是结帮自保,那就淌的是“清水”,俗称“清水袍哥”,以别于占山为王、专干打家劫舍、拦路剪径、拉人“肥猪”(指绑架人质)的“浑水袍哥”。我爷爷有家有产的,自然不会去做那“浑水袍哥”才干的营生。据我父亲说那时家里还有一间很大的书房,里面有很多藏书。书房里应该有一本《范氏家谱》吧?老人家没事时喜欢在书房里读古书。我曾努力在想象中勾勒这个老地主、老袍哥的形象。他是知书达礼的乡绅,还是封建保守的财主?抑或是行侠仗义的好汉,还是斤斤计较的账房?父亲在我面前谈到我们的家世时,总是谨小慎微,顾虑颇多。我爷爷的形象只是在他的只言片语中闪烁,像一个朦胧的背影,用最深邃的长焦镜头,方能在时光纵深处捕捉到他模糊的轮廓。我只知道他有些田产,有一妻一妾,我家的三嬢、四嬢与我的父亲、大嬢、二嬢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我只有通过其它的典籍和史料去推测和想象,这个与我有着直系血脉关系的老袍哥,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每当我试图要想象他、描写他时,连我自己都觉得不靠谱。我不愿意从我父亲身上去推测他,因为我父亲是被改造过的人,而作为一个在袍哥帮会里的二爷,想必还是有一些个性罢。可惜的是,我没有与这个当过袍哥的爷爷在这个世间共存,没听他说过一句话,因此,我无法准确地描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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