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竹峰
在马尔康
雪是昨天下的。
昨天在山上,迎头一场大雪。轻轻的,微微寒意。雪花落在人身上,瞬间就化了。几个人在村落里游荡,石房子坍塌了。这里原来是一个土司府,他和众人在荒废的院子里说陈年旧事。
一个女土司和一群人的故事,权力、疆域、生死、情感,此时此刻在大雪纷飞中复活,往事喧腾欢笑。旧照片中,一切都是鲜活的,眼前那些村寨早已经烟消云散,昔日的繁华在短短的一百多年间颓废衰老。如今,一切都是破败的,破败得像从来没有发生过,只有雪片与花草冒着新气。
看看他,这位六十岁开外的藏民,黧黑,硬挺,鬓角整洁,戴着帽子,声音嘶哑,消瘦得像是牛肉干。只是口音听不大明白,我也不想知道那么多往年的事,悄悄退出,一个人在村子里看看。那个衣着简朴,脸色黝黑的老人,我不知他最终讲了什么。
沿路而行,一个老妇人出门收拾杂物,除她之外,看不到一个人,也没有任何声音。农家院子里种满了大丽花。很大的花冠,粉红色,据说这种花寓意大吉大利,见者有福。当地人说,每年春日,各种野花次第开放,红色、粉色、白色、黄色的花香染遍草野。
风自遥远的地方吹来,自我未知的山那边。人就在民居外墙边,俯瞰来路,水似乎安静了,看不见流势,静静摊在地上。微风拂发,想起“仙人拊我顶,结发授长生”的句子。眼前一切,是人间境,又近于仙境。山坡上一派野花盛开,一带木质曲栏,自上而下蜿蜒远去,尽头是隐隐倾斜的碉楼,以石块垒就,密匝匝的石缝里填满岁月的尘埃。
天然、破落、微小、陈旧,像是被远古之人遗落的一个村庄,如今晾在山坡野地上。倘或在远处回望这个村落,或许只是个荒地,只有半截碉楼的辉煌,让人凝神,让人幻想,思绪悠远。
碉楼脚下潮湿一些,有些地方起了一层细细的青苔,现在当然有些干枯了。但兀自透着一抹青碧,细小安静像一个持重自守的人。举目四望,角落里亦生着一丛一叠的苔绿。青苔喜幽静,不惯被人扰,静静养着清气。据说人的气息与体温会影响青苔生长,人愈多,青苔愈少。青石路旁,磚角边,青苔隐幽若现,不近人,亦不扰人,是被人遗忘后的萧条与苍凉,有一丝青绿感伤。李白《长干行》云:“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一从远别后,小径无人扫,青苔深且厚,思君令人老。独对青苔,忽起人世伤感,物不欺人。
《红楼梦》中贾宝玉为大观园题匾额,第一处写“曲径通幽”,幽,是孤独,是持守安静,譬如空谷幽兰,是藏而不见人的,造物深有意,故遣幽人在空谷。大观园内必是有青苔的,苍苔露冷,花径风寒。怡红院与潇湘馆尤甚,所谓物与人齐。隐忍、含蓄是东方人亘古不变的美。
我在这个官寨遗址里看见白花如米小的青苔,像茜纱窗下的解人。世间微小的事物,选择了寂静自守。像这座小小的土司官寨,安静,不扰人,不炫人,在淡淡的光阴里静默着,寂静了上百年。
远山开始泛白,去那雪山里走一走滋味如何,一个人暗暗思忖。
一只野鸟从人家屋顶掠过,嘎嘎叫着,冲天而去。
此刻,二〇二〇年十月二十一日午后,我就在昨天向往的雪山上。昨天的雪让峰峦一白,入了老杜“窗含西岭千秋雪”的诗意,只是门口没有停泊东吴的万里船。一时忘记天地间其他存在,唯余呼吸与心跳。
站在大藏寺最高的庙宇前,向远处眺望,一带碧山苍翠绵延,山上羊肠细路蜿蜒垂悬,藏人的白塔、金顶、蓝天烈日,焕发耀人的金光。有一刻的恍惚,即如庄周梦蝶,是庄周而为蝴蝶,抑或蝴蝶即为庄周?在另一片土地上,我会否还是我,还是我亦有了别样的真身?
山下一条河,水流日夜不息,岸边的藏族人家畔水而居,日出日落,烧烟煮菜,放牧羊群与牦牛,在寺里,并未见寺僧,只见来来回回几个香客,小心呵护着它的安静。偶尔有人轻声细语说几句话,也是淡淡的,如落花轻浮水面,淡月微悬青天,温旭和暖,又清爽安然。奇怪的是,我耳畔隐隐有嗡嗡嗡的诵经声,仿佛有震动屋宇的强劲之力。那些声音,是祈福、祝祷,亦是无我、无常,是传向神灵、天国的一种无可解释的秘语。
昙秀和尚曾说过一句偈语:来时一,去时八万四千,这也许是僧伽的生死观,来时一颗清净心,去时八万四千烦恼虫。一个俗人欲解说僧伽偈语,多数时候是徒然的。凡人都害怕死亡的,儒家索性避而不谈,偷懒地说“未知生,焉知死”,较庄子齐生死的观念,灵性差别去又几里。佛家教义像是在另一个世界向此世洒着圣水,度我又度他人。
进大藏寺的大殿时,想起宋人的那句诗:叶随流水归何处?牛带寒鸦过别村。既是醒世语,亦是悟道词。于万千红尘中,人皆是来无踪去无迹的过客,在佛家世界中希冀做个明心见性人。山下寺外,熙来攘往之众生,几人能知。
大殿里有香气,缓缓走一会儿,觉得那香气缓缓向自己飘来,深吸了一口气,让香气为自己祈福,佛自在我心。红楼梦中,一僧一道指点要来尘世的顽石说,凡间之事,美中不足,好事多磨,乐极生悲,人非物换,到头一梦,万境归空。
天似晴又阴,他们去看仓央嘉措的修行地去了。忍不住也尾随其后,众人唱歌念经,那小小的一处居室。想起苏轼初到杭州,往寺中寻世外友人,曾作诗一首:“七尺顽躯走世尘,十围便腹铸天真,此中空洞浑无物,何止容君数百人。”不过方寸之地,日复一日,也不知道仓央嘉措在这里修行了多久。一室之微,仅能容身,又能容者,天真而不居,老子说,功成而弗居,夫唯不居是以不去。
人要万丈红尘,也要三炷心香生发出善意,清静自守。寂静微小、和谐容纳,才是人的真身吧,像某些得道的人,自带一种隔世的自在安然。
衣食住行,吃喝玩乐,皆离不开头上日月与脚底的大地。日月是天理,大地是人情,遵循天理与人情,便是佛心灿烂吧。
藏区的秋天来得早一些,丛林早已染红了。高山虽已染白,山下到底是秋景。天还未大寒,花未落,叶子渐渐黄了,所见一片寂静。连路上亦静静的,少有人影,少有车迹,一带老石头房子,笼在蓝天碧日下,日光遥远,气息清和,一切从容而温良。
那日路过一眼水井,探头看看,清凉的井水细细流淌。有井水的地方,就是人烟所在。水是一切生灵的源头,山川,草地,牛羊,人家,无一不仰赖于它。无论有无人烟,它的存在,皆是活泼的生命延续。
偶尔走过几个藏民,大多有一张谦和笑意的脸,让我有一刻的恍惚,似在哪一部电影中见过,或许是油画里,或许是照片上,也或许是我的错觉。
藏民大多平静而温和,有梅兰菊竹的秉性,自然纯朴,不求高贵,这是一方水土一方人物的意趣。那些人惜物,用过的酒瓶也都被善待,没有随意丢弃,点染在屋间壁角、台案窗几,是一道美目的景致。
往马尔康的几个晚上,总是与几个友人喝茶饮酒。这个川西高地的子民修炼得一身和气,无论困难还是荣耀,不变不惧,清和如杯中白酒,味似盏内清茶。偶尔在客舍闲坐闲读,梭磨河自窗外流过,人被笼罩在一片流水轰然声中。橘色灯光下,读王维过香积寺的诗,“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王维在诗中描绘安静无人的深山氛围。古刹、深山、寂静、清幽,是他喜欢的,亦是我喜欢的。一千多年前香积寺的寂静,很像安静的马尔康夜晚。身在闹市,深在河畔,感觉却极安静,有天地自然的安静。
说来也怪,车过了理县,来到马尔康,就觉得人间邈远,尘世两隔,万般皆可放下。在马尔康的日子,总有一股清凉扑面,与季节无关。
悬 天
从成都去壤塘,车过汶川到了理县,又向马尔康行进。第一次踏入海拔三千多米高原,稍稍有晕眩感。山色不及细看,到底太陡峭,路边山石草木快速倒退着。眺望远山,或青郁或苍茫,云在山头,被风卷着,轻轻挪动,也有些一动不动,晕在那里。
山脉落差很大,峡谷河道狭窄,窗外的河水像无缰套的野马,咆哮着奔腾而下。大概是下了雨,河水浑浊肮脏。河道有太多石头的缘故,洪水跳起又伏下,一路跌跌撞撞沉重地涌动,像是积攒了太多愤怒与不甘。
这就是杜柯河,下游是大渡河。
窗后人回想了一下,绘画、电影、文字里的大渡河从来也没有清澈过,是黄色的、浑浊的,凶狠地卷起浪涛与力量。像是动荡的社会与即将开始的一场战争。流水上,枪林弹雨,受伤的人、死去的人掉落下去,被滚滚洪流卷走,血都来不及洇开,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个新的政权与一个旧的政权,在这条河上争夺,战事响起,是枪炮与河水的悲歌。两岸灯光暗淡,生机暗淡。
想起往日读过的那篇课文。课本上有黑白色的插图,隔着纸页,能看见红旗招展,也仿佛听得见军号声、怒吼声、洪水声、枪炮声、呐喊声。
当年冬日的乡村小学,是乏味的。一个少年心里的热情,被那些描写战火的文字点燃了:“向桥下一看,真叫人心惊胆寒,红褐色的河水像瀑布一样,从上游的山峡里直泻下来,撞击在岩石上,溅起一丈多高的浪花,涛声震耳欲聋。”窗外似乎还下起了雪,教室里火热着,几十个少年,朗读着厮杀较量,不屈、舍身的意志,让激情燃烧,一直到午饭后才渐渐平复心情。
眼前洪波自顾自流,一时黯然。说起来居然是快三十年的旧事了。
汽車爬坡时,看见河对岸山顶的人家。三五户老房子,似乎是石头堆砌而成,有一些破落,更多的是顽强,窗户紧闭,各色窗帘,是生命的风景。当年那些扛着枪追赶时间的人,会不会在此歇足。战事早已经烟消云散了,只剩下后人追忆时的传奇。河水依旧不舍昼夜地流动,充盈着自然的力,在山脚下侧身呼啸而过。
车速放慢了,绕山徐行,一路随着那河水,逆流而行,水竟像是倒流了一般。天蓝得让人心生幻想,恨不得猱身而上,就此腾空而去,又想穿越回远古草木漫漫的村落。路边一个藏民看着车内人,我看得清他的脸,平静的脸,忧郁的眼神,仿佛有无穷的心事,又仿佛通晓天地的秘密,蕴含了天地的灵性。
后来在壤塘寄宿学校里,看见了很多那样的眼神,那些不到十岁少年的眼神,忧郁、内敛、深邃、柔软、悲伤,好像经历了无穷的故事,又好像能洞察人间的一切秘密。那眼神有骨子里的高洁,甘愿在春风中隐姓埋名。
空地上,一众少年演绎起格萨尔王的故事。孱弱的身子,被雄狮国王格萨尔附体,左右上下跳动着、挥舞着,以大无畏降伏妖魔,抑强扶弱。那眼神金光闪闪,坚定如阳光照过。夜里想起那样一群少年,忘不了的是一双双眼睛。天气微凉,清冷的气息在夜归人身上萦绕不去。窗外灯火昏暗,几个匆匆行脚的过路客,身着藏袍。
藏袍、卷发、阳光黄的肤色,藏着一缕真意。老家有上年纪的人说,天然卷发的人,是有赤子之心的。《水浒传》中,鲁智深有赤子之心。东京宋朝的风气,崇尚戴帽子,以示斯文。鲁智深从未戴过帽子,一头卷发,两只火眼,一片赤心。所谓赤心,无非对人间有真情,一草一木也如此。
没有想到壤塘在大山高原深处,距成都一千多里,像是去朝圣一般。
壤塘,悬天净土。悬天,是远天、有高高的苍穹。壤塘有悬天之景,天之下,是净土,人间净土。
天真蓝,蓝得让人懒洋洋的,也或许身在高原,缺氧的缘故。明净高爽的天浅淡悠闲的几朵流云,古老雄奇的塔林,飘逸招展的经幡,以及那安详自然的牛羊和野花在静谧空旷的草原上,草原尽头是雄伟壮丽的高山。有人喃喃自语,说那是凝固的海。
车一圈圈绕山而行,上得峰顶,极目四望,山势奔腾如野马如蛟龙,隐在云深处,不知其踪,天地安然。人登高是为了窥见天地吧,所谓人往高处走。也只有在高处,才知道如此之高之上还有如此之高,乃至高不可攀。只有在高处,才知道厚土如此之厚,厚德载物,厚土更载物,世间万物,人只是其中一种。在壤塘,可以窥见天之高,地之厚。
高原高大,高原上的山更高大,有人不喜欢,终日沉迷小桥、庭院、园林、假山、匾额、对联、书本、核雕、玉佩、书案、笔墨,但走出去,发现苍山如海,深厚壮阔。走出去,看见山与海的威武与庄严。虽说沧海桑田,但与人相比山,亘古不变的是山,亘古不变的是海。人皆过客,山自巍峨,海水洋洋,登山人不过一只虫豸,赶海人不过一尾鱼虾。
在壤塘的日子,有晴有阴有雨。晴日天气总是多云,仿佛一群群绵羊临空漫步。那云真白,白如酥糕,真想腾空上去饱食了才过。南朝陶弘景隐居在句容茅山华阳洞中,上诏问山中有何物,以诗为简: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一个人久居山中岭上,衣袖可以生白云,胸襟可以生白云,眼眸可以生白云,手腕可以生白云,大概也是可以持赠他人的吧。阴天看山,日影隐没,天是灰色的,山影影绰绰,多了一些婉约的气息。后窗是山,前门也是山,冷冷清清的,总是看不够。山顶胡兀鹫一抹黑影,一点点移动。乌鸦亦无事,在屋舍边翩飞闲宿,亦让人看不足。雨天看树,针叶林、阔叶林、灌丛,越发有静气,颜色近乎青绿山水。大概是生在高原的缘故,那些树多不甚高大,修修如竹,一阵风过,树叶摇动,越发修修如竹,窗后人但觉得丝丝凉意起自胸襟。况味是古人说的那般:何处闻秋声,翛翛北窗竹。在灯光下,雨水泛着点点星芒,打在地上,复又溅起,车行远了,人也渐渐走得远了。
因为雨,山色深了一些,很虚幻。绿树丛荫中雨雾袅袅,缓缓往山顶爬,或缓缓向山脚走,越积越多,铺成巨大的一片白,一点点腾挪,盖住那青绿与苍凉。
高原九月天气,夜里已经很冷了。每日不敢走动太快,那一男一女在路上走着走着,刚刚而立刚刚不惑,步履常常近乎老人,转眼就白了头,进入老境,相濡以沫。
壤塘的黄昏,好像比故乡来得更长。早早归来,在客舍中泡一杯茶,临窗静静坐着,什么事也不做,什么事也不想做,看看云,看看天,看看暮色,暮色中的景物像是铅笔画。
只是这景物似乎很难入画。
印象中,黄宾虹来过川蜀之地。据说初来乍到,画师亦无能为力为山水写生,大概是因为“湿润多雾,四季植物丰茂。山岚雾气里,一山一水皆变化无穷,或葱郁野逸,或简淡奇奥,或幽深灵秀,大异于其他地方。”到底入蜀方知画意浓,
据说黄宾虹有一次青城山中遇雨,全身湿透,索性停下来坐石观景,雨淋下来,山景纵横氤氲,逐渐找到“雨淋墙头”感觉。有一次游瞿塘峡,江岸峰峦与天光在虚实明灭间微妙无穷。月光照过,有些地方现出银白色,有些地方黑影依旧,逆光下山林仿佛笼罩上一层光环,凹凸分明变化美妙。黄宾虹不禁赞叹:“月移壁,虚中实。”后来写诗感慨:我从何处得粉本,雨淋墙头月移壁。
到底,黄宾虹没有来过壤塘,即便来了,也会觉得此地入画之难吧。
壤塘秋日,风起时有些寒意了,枯瘦,略带高原的清冷。一股酒气、肉香弥漫小屋,牦牛奶、手抓肉、酥油茶、辣椒炒菌。日子伴随着白云下的声声经文,让人有些空灵安静的心思。
那是秋日壤塘的傍晚,空气黏稠,黏稠得想饮酒,宴会时候喝了两杯。散席时,有一女子不胜酒力,在夜色里脚步踉跄,像是微醺的李清照,摇摇晃晃荡漾到藕花深处,分不清星空还是湖水。
平素并不饮酒,只有遇见友人,才会取极小的酒盅,喝三五杯。酒里有人间浓热的情义,茶倒是可以与生人同饮,酒只與友人喝,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白酒浓烈一些,青稞酒,淡淡的,如马蹄幽香,又清远又清脆,平添几分陶然的情绪。那样的夜晚丰沛难言,让我很久之后,一次又一次屡屡追忆曾经的一幕又一幕。
沉重的肉身,偶尔要有宴饮之乐。高原,山中,石屋,木门,楼头,总也是待不够。天光暗了,灯光也是暗的,像这样的情景,几个人对酌饮食,风起风落,把酒清谈,都是好的。境界近乎李白诗中说的那样,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此时,正在高楼上,围着食案割肉把酒夜话,直待天光彻底黑了,夜色渐渐深沉。这样的日子,虽是短,倏忽又去,足令人低回心醉。很久以后,还记得在那样一个高原之夜,简朴的日子里,忽然跳出来的生动的、闪闪发亮的藏家歌谣。
藏家儿女甘于生活,像孔子说的那样,吃粗粮,喝白水,弯着胳膊当枕头,乐在其中。用不正当的手段得来的富贵,不过是天上的浮云一样。孔子还以为,一个人斤斤计较吃穿用度的生活琐事,是不会有远大志向的,也不值得和这样的人去相谈论道。
道有诙谐的时候,道也有庄严的一幕。威严道,矜重道,肃穆道,欢喜道,随和道,轻佻道……处处有道。
有人向庄子问道,庄子说道在蝼蚁,道在稊稗,道在瓦甓,乃至道在屎溺。那人讷讷不语。
看见那些画唐卡的男女,顿时生出敬畏来。不只是灿然金色,也不只是画中法相的缘故,而是画师一种盛大的庄严高贵气,好像是无我无他无天无地,只有笔墨丹青一点点绘就,又好像有天有地有我有笔有墨,无逸斜无杂念,那么专注那么凝神。其中有庄严道。
在壤塘,与悬天很近,与净土很近,世法无边。落叶西风时候,人与秋色共瘦。悬天之景,净土之地,天气转凉,树叶黄了,其中有道,就这样归去吧。那人,那云,那山,那水,那花草树木,那几日的饮食起居,一个翻滚,瞬息即去。而悬天照应过人心,光明依旧。
杜甫草堂
飞机降落成都的时候,颠得厉害,仿佛诗人的命运。诗人的命运总是颠沛流离。颠沛流离是诗歌的底色,姑妄言之。诗穷而后工,并不见得。过去身无分文,并没能写下半句好诗,倒是练出一身傲骨。
去杜甫草堂,司机绕了个大弯。去看诗人,绕绕也好,这才是本色。这年头,本色是稀罕物。行人不多,真是难得。游人不少,真是难得。大家都来陪诗人过中秋节。
门票六十块钱,不算便宜。杜甫草堂的理想状态,在我看来,白天是园林式博物馆、艺术馆,晚上是私房菜馆、酒吧、茶楼集聚地,吹拉弹唱,吃吃喝喝。诗人、散文家、小说家一律半价,新闻人、出版商八折,儿童文学家免进,少儿不宜,报告文学家免进,此处无须报告,禁止大声喧哗。
杜甫写过一些关于中秋的诗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嫌其大白话,不喜欢,一首《月夜》经常揣摩把玩: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我不喜欢李白,他是天才,不是人,几乎不带人情味。“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这样的句子他就写不出。如果说李白是孩童,杜甫则是家长。少年时偏爱李白,现今喜欢杜甫。杜甫像个老实本分的读书人,读他的诗文,感觉是与敦厚朴素的老朋友面谈。
杜甫草堂的植被很好,旧建筑与苍绿搭配,入眼舒服,仿佛古装少年。旧建筑像古装,苍绿像少年。古装少年好看,古装老翁暮气沉沉,一脸酱色。当然,这是偏见,有朋友就认为老人穿上古装才熨帖才端正。
秋天的成都,一个人走在杜甫草堂苍郁的暮色里。前几天还热,今天刚好下雨,气息清爽了。林荫道上隐隐约约幽凉游离似线装书里的蠹魚。
草堂草不多,树不少。站在杜家门口,庭前大树一头绿叶。在树下放张桌子,喝喝茶,晒晒太阳,吹吹风,站在那里也是好的。
杜甫家的房子,我很喜欢,泥墙中有草有竹,唐朝的房子差不多就是这样吧。虽说眼前的草堂是后来修葺的,过去的格局还在,古人的日常差不多那样。
站在杜甫书房门口,想入非非,认为此处真是宝地。站在杜甫家的厨房,脑子里又狐疑当年诗人会不会在灶下添柴生火。
杜甫的诗读过不少,棱角峥嵘,一脸忧患。他在成都草堂几年来写下的作品,心境颇好,到底岁月安定。
十来岁的时候,读到杜甫的诗,像在亲戚家拜年。二十年过去,每每读到杜甫的诗,还是感觉像在亲戚家拜年。杜甫的诗是土豆烧牛肉,又解馋又充饥。杜甫的诗歌是庙堂式语言迷宫。
现在不大喜欢诗了。诗言志,无志可言。无志青年,写诗做什么?无志青年,读诗做什么?很多年没读过杜甫了。
南部记
这几天合肥雾霾肆虐,让人生了逃离之心,逃向哪里?雾霾深似海,四顾心茫然。今天晚上想起秋天时去过的南部县,空气清洁,心生南行的冲动。
南部的名字很好,因为南部,让人觉得尊贵。古人视南为尊,宫殿和庙宇都朝向正南,帝王的座位都是朝南,当上皇帝是“南面称尊”。我老家乡下,有句俗话叫“坐北朝南屋,享尽天下人间福”。这人间福是清福,坐北朝南的房子,冬暖夏凉。夏天有清凉之趣,冬天得负暄之乐。
南部,现在是记忆之城与想象之城。上个月在那里东走西顾,吃吃喝喝,眺望着桂花飘香的大路。可惜不喝酒,不然花香的南部记忆里还有酒香的片段。
南部是缠绵的,缠绵中有热烈。不知道是不是桂花之香的缘故,夜访桂园之际,竟有写诗的冲动,那些桂花之香应该围绕着纶巾羽扇的诗人。边走边看,因为夜行,看也看不出什么。看花不如闻花,闻比看格调高,就这样很好。桂花香得富贵,香得内敛,应该穿一身长袍马褂才对得起这暗夜里的锦绣之香。
桂花之香是锦绣的,恰恰古时蜀锦盛名,一时间心生怀古。我好怀古,因为近视,古总也怀得不远,每每在晚清民国徘徊。这一次在南部,一下子起了怀唐宋之古,怀上古之古。唐宋之古与上古之古都是因为禹迹山。
禹迹山因大禹治水留下足迹而名,大禹胜迹至今犹存。大禹的身影早已经走远了,远成了天边鸿雁一声依稀可辨的鸣叫。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差不多就是这样。空山找不到大禹的踪迹了,大禹的传说却声声在耳。
在禹迹山看看绿树,听听松涛。如果说大禹是久远的记忆,禹迹山上刻凿于唐末的大佛,却是真实的存在。石刻圆雕之佛立在那里,仪态端庄,有唐朝盛世神韵。
见过一些唐朝的佛像。唐朝佛像的代表作应该是龙门石窟吧。龙门石窟的佛像和云冈石窟的佛像差别很大。我看禹迹山的佛像接近唐朝佛像的感觉,面相饱满,大耳下垂,神采稳重而又不失慈祥。
大佛的后面石崖有条秘道。
禹迹山寨是四川境内至今保存规模最大和最完整的古代军事防御工事体系。山是一座堡,山之堡。堡是一座山,堡之山。
历史需要细节,历史才会动人。历史需要遗迹,历史才能摆脱传说的阴影。
禹迹山寨的古堡秘道像一本唐人碑帖,漫漶却让我实实在在嗅到了旧时气息,或者说看见了旧时月色。旧时月色下兵戈铁马静悄悄。
小时候读唐诗,读到“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时,才喜欢上边疆诗的。躬身在禹迹山的古石道中,一下子勾起了唐诗的气味,秦时明月啊,汉时关呵,欲罢不能。当地人告诉我,这些石窟开凿于嘉庆年间,感觉来了,思绪一下子就跳到了秦汉的天空,止也止不住。
很奇怪,在禹迹山游玩的时候,心里有看唐风的感觉,或许由于大佛的缘故。大佛身上的唐朝气息让一座山都弥漫了唐朝气息。
唐朝气息是一种怎样的气息?大气、磅礴、雍容、华丽、端庄,都有一些。欧阳询的小楷,褚遂良的行书,颜筋柳骨,画圣的吴带当风,都是唐朝的气息。
我说不清唐朝气息,在禹迹山我又分明遇上了。可惜太匆忙,没好好看看。
南部是四川南充市所辖的一个县,今天晚上想起来了。想起南部,身在北方,格外想念南方。南方绿色葱郁,让我有南行的冲动。
责任编辑 冉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