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君
令人羡慕的老草鸡
天气越来越热。下午两点多钟的马路,热得快要炸了。四个轮子的家伙们,目眦尽裂地狂奔,唯恐马路真的爆炸了,会殃及它们。那些稀稀拉拉不得不出来的电动车或是自行车,恨不得把骑在身上的主人抛弃了,逃到一个没有太阳的世界。本来就担忧自己随时会粉身碎骨的马路,在各种动荡的热效应波及下,更加躁动不安了。
这是一条年纪尚轻新修没超过三年的马路,还没来得及经受人世间大的风雨。它的名字和它的年轻很相配,叫作朝阳,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原本,一到酷暑季节,朝阳路两旁茂密的垂柳可以发挥作用,它们极具母性地用自己的身体遮挡住热辣辣的阳光,让马路以及在马路上行走的人类,享受到阴凉的庇护。可是,去年秋天的时候,由于城市要更换树木,柳树这种处在链条末端的树种理所当然地被淘汰了。换上来的法桐,果然气象不一般,好比流量小鲜肉。秋天过去了,冬天过去了,当夏天来临时,小鲜肉们的短板显现了。它们过于苗条,过于瘦弱,或许将来它们会枝繁叶茂,但这个夏天远远不能撑起一片阴凉。暴晒下的马路,是多么怀念往年的夏天。尽管往年的夏天也热,然而没有比较就没有幸福感。
无论怎样抱怨,也无论如何惊恐,朝阳路是不能逃走的。其实,朝阳路并不孤单,和它一样不能逃走的,还有一些特殊的人。他们头戴橘黄色的帽子,身穿橘黄色的马甲,马甲的背部印有“某城环卫”的字样。这个群体的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衰老。衰老的他们,比处在绝望中的马路优越的地方是,他们长着两条腿,完全可以逃离暴晒的环境。可他们没有。不是他们不想,而是他们的职业不允许。眼下,正是争创全国卫生城市的攻坚阶段,口袋里装着藿香正气水的他们,要确保自己的卫生段连一颗烟头都不存在。他们手里的扫把要是慢了,躺在路面上的烟头,或者其他什么垃圾,一旦被暗访的人拍了去,每个月一千七百块钱的工资可就要缩水了。
这是一群宁可热死也不能让工资缩水的人。从他们练就的金睛火眼里放出去的光芒,在热浪里翻滚沉浮,警觉地搜寻马路上的烟头,以及其他垃圾。他们的左手拎着自制的带有长柄的大布兜子,右手举着扫帚,随时准备扑向猎物。汗水顺着毛孔往外滋,遗憾的是,还来不及形成汗珠儿,便被热浪伸出来的大舌头给舔舐了。咸咸的汗水,让热浪的嗓子有了不适感,它选择的不是妥协,而是更加疯狂的报复式舔舐。朝阳路上穿橘黄色马甲的人,除了老草鸡,无一幸免。
此刻的老草鸡,正靠在环卫车上假寐。环卫车停放在朝阳路路南一家私人医院的楼下。楼体遮住了发疯散热的太阳,制造出一大片阴凉,老草鸡就占据了阴凉的一部分。说是阴凉,温度也是有的,老草鸡鼻尖儿上沁出来的汗珠就是证明。但也恰恰是值得炫耀的地方,阳光暴晒下的同行们,鼻尖儿上的汗珠儿滚动一个给我瞅瞅?汗珠儿如此的珍贵,既然可以拿来炫耀,老草鸡不擦拭它们,让它们在鼻尖儿上明晃晃地闪耀着。乍看上去,会以为老草鸡睡着了,才任凭汗珠儿的滋生与逗留。仔细端详,便看出了端倪,睡着的人面部肌肉是松弛的,而老草鸡的面肌显然是紧绷的,皱纹与皱纹之间有着某种刻意的默契。她怎么能舍得睡去呢,睡去了,就无法感知来自同行的羡慕乃至妒忌了。她的眼睛闭着,心醒着。
老草鸡为什么可以躲在阴凉里,美美地出香汗呢?原因就是有人替她值守卫生段。每一个黄马甲都有自己的卫生段,上班时间内,只负责自己的那一段卫生。你不在岗,一定要有人接替你的工作,而且保障全心全意地投入到清掃中去。替代老草鸡的人,是一个叫“看门儿的”老光棍。老光棍和老草鸡年龄相仿,六十左右的样子,他也是有工作单位的人,在朝阳路上一家比较大的餐馆里做临时工。上班的时间跟着餐馆营业时间走,餐馆一开门儿,他便上岗了。吃饭的客人没来时,帮着打扫一下里里外外的卫生,客人来了呢,就站在餐馆门口协调车辆。哪辆车停在哪里,停放得是否有次序,都由老光棍儿来调配。等客人用完餐取车时,他一边打手势,一边高声喊“倒,倒,倒”。暂时没有车可调配,他就在门口站着,用眼时不时地往老草鸡的卫生段瞟。老光棍是一个兢兢业业的人,调配车辆时很认真,瞟老草鸡的眼神也很敬业。是那种全心全意的瞟,丝毫没有轻佻的成分。瞟的时候,连脸上的麻子坑神情都特别庄重。
客人散尽了,胡乱地吃了餐饭,老光棍儿便急急地向着老草鸡的卫生段而来。黄马甲们夏日的作息时间,下午两点上班,当老光棍儿出现在老草鸡的环卫车旁时,老草鸡刚刚上班不久,还没来得及被太阳深度暴晒。他们是如何衔接的呢?两个人之间很默契,不需要任何言语,老光棍自然地接了老草鸡的清扫家什,走上老草鸡负责的卫生段,红红火火地进入清扫状态。老草鸡真是够范儿,连个正眼都没给老光棍,更别说只言片语,一扭一扭地摇摆到楼影里。由于腰椎间盘突出,她走路的姿态像极了一只衰老的母鸡,便落了个老草鸡的诨号。
尽管老光棍是替补的,但却是整条朝阳路上最踏实肯干的,他的清扫就像他的眼神儿一样,是那么一心一意。暴晒算得了什么,能有一百度吗?即便有一百度,也没有老光棍胸腔里的温度高。胸腔里有一颗火热的心,恐怕一千度都不止呢。没人知道老光棍叫什么,也从来没有听老草鸡呼唤过,为了将他和另外一个老光棍区别开来,根据他在餐馆的工作性质,大家都叫他“看门儿的”。看门儿的替老草鸡清扫,不是一时的热情,是绝对忠诚式的、死心塌地式的。看门儿的每天吃住在餐馆,夜里别人都下班了,他就在餐馆的门房里安歇,成了名副其实的看门儿的。早上五点钟,在朝阳路的黄马甲们预备拉开新一天的清扫序幕时,看门儿的已经出现在老草鸡的卫生段上。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身影从来不曾缺席。那时候的老草鸡,说不定还在梦乡中,她不用早起,接受冬日清晨寒冷的洗礼。一直到上午九点钟,到了看门儿的上班时间,老草鸡才姗姗出现。
摇摆着腰椎间盘突出的身子,迈着老母鸡步子,老草鸡从从容容地从看门儿的手里接过布兜子和扫帚,拿捏着不正眼瞅看门儿的姿态。她的不正眼看,并非是蔑视,也并非是不在意。恰恰相反,老草鸡摆出来的不正眼看,是她撒娇的一种方式,类似小女孩在喜欢她的男孩面前说的“就不”,或者“不要”。紧挨着老草鸡卫生段的麻秆儿老郭就很看不惯,经常气愤地和老伴叨咕,看门儿的真是贱骨头,人家都不正眼瞅他一眼,要是我……麻秆儿老郭是个货真价实的老实人,为了表示他的愤怒也是货真价实的,经常在边界搞些小动作,趁老草鸡和看门儿的不备,将零碎的小垃圾用扫帚推过边界。在这个朝阳路热得快要爆炸的下午,麻秆儿老郭也没忘把他布兜子里的一枚烟头,悄悄丢进老草鸡的卫生段,然后快速走掉。
麻秆儿老郭和她的老伴
麻秆儿老郭的小动作,逃不过老伴的眼睛。这是一个让麻秆儿老郭的老伴很不开心的小动作,她暂时放下正在整理的纸箱板,走出距离老草鸡大约五十米远的一家商业门脸的阴凉,朝着麻秆儿老郭而去。近了麻秆儿老郭跟前,从随身背着的皮革大兜子里,取出来一只大水杯子,递给麻秆儿老郭。麻秆儿老郭将手里的清扫器具靠在路中间的围栏上,接过老伴的大水杯子,拧开杯子盖儿,扬起脖子,预备咕咚咕咚地灌上一气。麻秆儿老郭真是太瘦了,扬的动作把细细的脖子拉得长长的,尖锐的喉结,在一吞一咽间锋利地行走,附着在它身体上的一层薄皮,随时都有被豁开的危险。这个工夫,麻秆儿老伴不动声色地接近了两个卫生段的边界,自若地跨到了老草鸡的地盘,弯腰将那截烟头捡了起来。那是麻秆儿老郭刚刚丢弃的,烟头上带着鬼祟的痕迹,她确定是它无疑。
再次回到麻秆儿身边,麻秆儿老伴将指间捏着的烟头扔进带长柄的大布袋子里。她什么都没有说,接了麻秆儿的大水杯,拧紧了盖子,重新把皮革大兜子挎在肩上。转过身子预备走了,就在转身的一瞬间,两只比麻秆儿老郭大出三四倍的眼睛,发射出两束极寒的光芒,穿越炙热翻卷的浪头,直抵麻秆儿老郭。麻秆儿一下就凉爽了许多,如一个做错事被当场抓住的孩童,左手抓了长柄布兜子,右手抓了毛发耗损厉害的扫帚,讪讪而去。
街上耳目甚多,麻秆儿的老伴不方便发出责备声,只得用她眼皮松弛的大眼睛传递她的心意。此心意可不比看门儿的,满满的期待,满满的忠诚,它包裹的是严厉的制止与斥责,有家长式的训诫成分在里边。在麻秆儿老郭的老伴看来,自己爷们儿的小动作,充满着危险性,很有可能会影响到这份得来不易的工作前途。本来,做环卫工是有年龄限制的,超过六十五周岁的就不要了,是麻秆儿老伴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发挥她善于外交的特长,找到朝阳路的孔队长。当然,她不是空着手去的,随身的皮革大兜子里,装着两条玉溪烟。制度是公司经理制定的,孔队长不过是个最基層的小领导,留用超龄的环卫工,他没有这个权力。面对目的性很强的送礼人,孔队长完全可以推脱说,他当不了这个家,做不了这个主。但面对麻秆儿的老伴,孔队长拉不下这个脸来,为什么呢?古人留下的很多人生总结,是有深刻的哲学意义的,比如那句“吃人家的嘴短”。孔队长不知道吃了多少麻秆儿家的菜,那一把把的、一根根的、一棵棵的,可都是没有农药的纯绿色蔬菜。当然还有那句“拿人家的手软”,在这两条玉溪烟之前,孔队长收了人家若干条玉溪。连吃带抽的,送了你这么久这么多,毫不犹豫地一巴掌把人推出去,除非你是个铁石心肠。没有拒绝的力量,但是孔队长的权力毕竟有限,在他愁眉不展之际,麻秆儿老伴给他出了一个主意。
麻秆儿老伴比麻秆儿小上几岁,用她的身份来顶替麻秆儿,真正干活的还是麻秆儿。这个主意不是麻秆儿老伴的首创,别的街道早就有类似的现象,有夫妻间顶替的,有用儿女身份顶替的,他孔队长能不知道吗?麻秆儿老伴给孔队长留足了脸面,没有直接说别的街道有这种现象,做出主意是她原创的姿态。假如上来就跟孔队长说,孔队长啊,听说哪条街道哪个人是冒名顶替,我们能不能也这样呢。他们队长和队长之间的关系紧密得很,这点猫腻孔队长能不知道吗?这就等于在间接地责怪孔队长,你的愁眉不展不过是做做样子。
真是一个聪明的老太太,孔队长就顺坡下驴,采纳了麻秆儿老伴的主意。其实,各条街道的队长,直接和环卫工人打交道,搞些小动作并不是特别困难。但是,孔队长和麻秆儿老伴约法三章,这是违反公司规定的,一旦麻秆儿老郭工作中有什么意外,所有责任由他们自己承担。麻秆儿老伴感激地应着,说有事我们担着,保证自己担着。麻秆儿老伴回家就叮嘱麻秆儿,不能给孔队长添麻烦,凡事要谨言慎行。偏偏,麻秆儿老郭是个孩子脾气。
麻秆儿老伴能不生气吗。老草鸡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她轻轻松松搞定老光棍们,让老光棍们俯首帖耳地任由她使用不说,“上边”对她的所为不闻不问。孔队长每天骑着电动车检查工作,经过老草鸡的卫生段时,老草鸡一丝慌乱都没有,假寐状完好无损。孔队长只盯着马路看,至于马路上是谁在清扫,仿佛一点都不在意。他真的不在意吗,麻秆儿老伴可不这样认为。只能说明老草鸡的“能力”让孔队长装作不在意。如此有能力的人,你搞她的小动作,纯粹是该死的蚂蚱非得往锅里蹦。她到“上边”捅了你冒名顶替的事,你就只能回家喝稀粥了。
“看门儿的咋替老草鸡呢?”麻秆儿老郭曾经表示过不服。
麻秆儿老伴真是无语。她为自己悲哀,有的人活到老心智也无法成熟,偏偏这样的人就让她遇到了。麻秆儿让她不放心了大半辈子,她用大半辈子的时间,来维护麻秆儿。五年前,从麻秆儿第一天穿上橘黄色马甲开始,麻秆儿老伴就陪着他上班。那时候,麻秆儿老伴还不够六十周岁,不到办理免费公交卡的年龄,每天坐着麻秆儿的环卫车进城。十里地不远,对脚蹬三轮来说也不近,需要耗费半个小时的时间。刚刚做过支架手术没有多久的她,最引人注目的是身上的皮革大兜子,它像是一个百宝囊,一会儿变出一只大水杯,一会儿又变出一个大饭盒。当时是冬天,大水杯和大饭盒身上穿着一层厚厚的棉衣,外表的臃肿,只为了让内心保有几丝温热。中午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不足以使一辆脚蹬三轮车从容地往返,主人回家做饭吃饭便显得非常奢侈。
看着夫妻两个在路边上,就着一个饭盒吃饭,其他黄马甲还劝麻秆儿老伴,您身子不好,大冷的天就别跟来了,难不成您不来大哥还饿着?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麻秆儿老伴扮演的是公关角色。麻秆儿性格内向,麻秆儿老伴刚好相反,很善于言辞,属于能说会道型的。然而,她的能说会道不是泛滥的那种,懂得克制,给人很舒服的感觉。在麻秆儿老伴的维护下,麻秆儿卫生段上的商家,左右的邻居,以及几任队长,与麻杆夫妻相处得极为融洽。他们的大水杯空了,无论走进哪个店铺的门儿,都会灌得满满的热腾腾的。积攒的废弃纸箱,也都给麻秆儿夫妻留着卖钱。有那么几次,麻秆儿老郭跟着老伴去复查,邻居老孟主动提出来,帮着清扫卫生。
和谐建立起来,是个缓慢的过程,但要摧毁它,麻秆儿的一个小动作足够了。挎着皮革大兜子的麻秆儿老伴,没有往来时的商业门脸处走,她改变了方向,朝着靠在环卫车上假寐的老草鸡而去。到了老草鸡跟前,麻秆儿老伴轻轻地呼唤,“大妹子,大妹子。”老草鸡睁开了眼睛,果然是假寐的,眼睛里没有半点睡眠的痕迹。麻秆儿老伴用大眼睛的余光,暗暗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形势,见远近卫生段上的黄马甲们,为了顺利搜寻到垃圾,皆全力以赴地和热浪对抗着。老妇人一边继续盈盈地笑,一边迅疾地从皮革大兜子里拎出一袋黄瓜来。隔着塑料袋可以看出来,黄瓜嫩嫩的、胖嘟嘟的,比菜市上卖的不知好上多少倍。不容老草鸡反应过来,黄瓜已经进了环卫车后吊着的蛇皮袋里。蛇皮袋内是捡到的矿泉水瓶子之类的东西,麻秆儿环卫车的后边也有这样一个袋子。“晚上到家拌菜吃,拍两瓣蒜放里面,用香油味精一调。”把黄瓜和话儿撂下,麻秆儿老伴转身走掉了。“嗨,走了?不待会儿啦?”身后的老草鸡,嘿儿嘿儿地笑。嘿儿嘿儿声非常有连续性,绵延了很久。
以麻秆儿老伴的生活经验判断,在所有笑的方式中,凡嘿儿嘿儿笑的人都不好惹。她坚定地认为,此时老草鸡绵延的嘿儿嘿儿笑是别有用意的。她家麻秆儿的小动作,还有她不动声色的弥补措施,老草鸡都是一清二楚的。嘿儿嘿儿的笑是对麻秆儿老伴所有努力的包容,同时也是提醒,让她管好麻秆儿,别再任性得像个小孩子。麻秆儿老伴能不窝火吗,可是她又无可奈何,过了快一辈子,也没改变得了自己的男人。一枚小小的烟头,损失了一兜黄瓜。原本,这兜黄瓜是给赵队长准备的。孔队长来之前,赵队长是朝阳路的环卫队长。按说,赵队长人一走,茶就该凉了,但外交家麻秆儿老伴发现,几个队长是循环的,今年在这条马路当队长,明年说不定到那条马路任职。就是说,有一天赵队长很可能还会回到朝阳路。一条玉溪烟两百块钱,送主管队长已经是鼓着肚子了,调走了的队长只能送家里长的小青菜。小青菜不值钱,却是一番真心意,表明您虽然走了,但我们没把您给忘喽,一直记着您的好。
可惜,计划让麻秆儿给打乱了。处理刚才的危机前,麻秆儿老伴正蹲在门脸房的阴凉处,整理捡来的纸箱板。边整理纸箱板儿,边思忖如何绕过街上的耳目们,尤其是不能让孔队长发觉,顺利地把皮革大兜子的黄瓜给另一条马路上的赵队长送过去。就在那时,她看见了麻秆儿搞的小动作。
想想自己的每一根黄瓜、每一颗小青菜都有用武之地,送给谁送多少都有详尽的计划,麻秆儿老伴不由得暗中骂道,死老东西,晚上别吃饭。
来了一块戴墨镜的活宝
今天是老孟不在段儿上的第十天。作为麻秆儿老郭的另一个邻居老孟,腿疾突然严重,不得不请假了。老孟的腿一直不好,每天一瘸一拐地干活,麻秆儿老伴劝了她好几回,孟大哥,赶紧去医院瞅瞅吧,别小病再拖大了。老孟总是爽朗地回,啥事没有,人上了岁数,骨头缺钙了。还说,没事儿少去医院,没病也让大夫说有病喽,要不药卖给谁去啊。大夫的心,都黑着呢。然后就举例说明,他们村的,非他们村的,例子活色生香。老孟不在,都是麻秆儿老郭在替老孟清扫。十天的时间,老孟音信全无,麻秆儿老伴让麻秆儿给打电话,也没人接听。老孟再不来,麻秆儿眼看就要顶不住了。毕竟,天气太热了。老孟再没动静,麻秆儿老伴就准备去找孔队长,让孔队长另外找人接替。
第十天头儿上,老孟的电话来了。麻秆儿老郭接听电话有个习惯,喜欢调到免提,这样话筒的声音会大一些,多少有些不灵光的耳朵会舒服一些。“老郭,我活不长了……”话筒里传出老孟绝望的哭声,引得几个过路人纷纷回头看。挎着皮革大兜子、正弯腰捡起一只空矿泉水瓶子的麻秆儿老伴,结结实实地被老孟吓了一跳,顾不得掉落在地上的空瓶子,赶紧用手去安抚做过支架的脆弱心脏。麻秆儿老郭本就不是脑子活泛的人,突发情况更是让他不知所措,手里托着免提状态的老年机,朝着自己老伴走过去。在这个过程中,哭了一歇子的老孟,继续在电话里说,我的腿确诊了,是骨癌。老郭啊,我不怕死,可是我死了老婆子咋办哪……又是一通哭泣。
老孟大哥……麻秆儿老伴对着老年机哀哀地叫了一声,泪水止不住地流。在朝阳路上,最数老孟呵护麻秆儿。老孟之所以呵护麻秆儿,不是看在麻秆儿窝囊老实的份上,而是心疼麻秆儿老伴的不容易。麻秆儿老伴心知肚明,对老孟充满了感激。老孟传来的噩讯,她是真的打心里难过。又哭了一会儿,老孟稳定了一下情绪,向麻秆儿夫妻交代“后事”:他卫生段上那家养老院的垃圾,以后由麻秆儿去拉,别人谁也不给。他已经跟老养院的院长交代好了,过去一个月给他多少钱,往后就给麻秆儿多少钱。麻秆儿老伴截断了老孟的话头,老孟大哥,你快别瞎说,我们先替你拉着,等你病好了就还给你。听见了吗,好好的,老天爷不收好人。托着老年机的麻秆儿,一句话都不说,只默默地跟着落泪。
阴凉里的老草鸡,脖子伸长了,将假寐的一双眼睛举高了,向着麻秆儿夫妻的方向张开一道缝隙。俄顷,重新闭拢了,脖子复位。继续假寐。
很快,孔队长开始找新人了,来补上老孟的空缺。环卫工人,工作环境恶劣,但是愿意干的大有人在。城乡接合部的村子,有大把的像麻秆儿老郭这样的老年人。他们养老保障薄弱,进工厂打工没人要,指望子女又一言难尽。城市清扫外包的公司,之所以愿意雇这类人,一个是城里人没人干,第二个就是他们廉价。然而,没等孔队长找人的计划落地,有人便主动找上门儿来了。来者是一个非常老的老人,看样子得有八十多岁了。骑着自行车的老人,到了朝阳路上停下来,往左张望了会儿,又往右张望了会儿,然后朝着穿橘黄色马甲的麻秆儿老郭走过去。“劳驾,问您一下,孔队长啥时来啊?”其时麻秆儿老郭心情正沮丧,老孟生病对他影响很大,这其中有对老孟的惋惜,更多的却是对生命无常的一种恐惧。麻秆儿老郭胆小,他怕自己哪天也落了个和老孟一样的下场。说来也怪,昨天才获知老孟的消息,今天自己的腿也不舒服起来。听到有人问他话,麻秆儿老郭回头瞅了瞅,见是个比自己还老很多的乡巴老头,便应付道,说不好。
麻秆儿老伴蹲在地上,正用一截绳子捆码放平展的纸箱板,皮革大兜子在一旁静默着。肯定是不满意麻秆儿对老人的答复,麻秆儿老伴高声补充,您找孔队长,就在这儿等着,他总骑着电动车转,说不准一会儿就过来了呢。那儿多热啊,您到阴凉地儿等着来。很老的老人,并没有顺从麻秆儿老伴的好意,执意站在便道上,将两束机警的目光投到往来骑电动车的人身上。如麻秆儿老伴所说,果然时间不长,孔队长就大驾光临了。每天骑着电动车,检查路段的卫生,监督扫卫生的人,是他的工作。见很老的老人一脸茫然,并沒有主动和孔队长打招呼的意思,麻秆儿老伴就明白了,老爷子并不认识孔队长。眼看孔队长就要擦肩而过,麻秆儿老伴儿赶紧提醒,您不是找孔队长吗?这不是来了。
很老的老人一刹那满血复活,冲到孔队长的电动车前。突然窜出来一个老人,横在自己的车前边,孔队长吓了一跳,赶紧来个急刹车。幸亏车速不快,否则肯定撞到人。孔队长刚要发火,车把便被老人给钳住了,他的车子被死死地焊在地上,丝毫动弹不得。“孔队长,我和老孟是一个庄子的,老孟病了上不了班了,求您把这个活儿给我吧。”
“您?多大岁数了?”
面对孔队长的惊诧,很老的老人慌忙补充,不是我干,是我儿子干。您要是收了我儿子,我天天宣传您是大好人。很老的老人说到这儿,钳住孔队长车把的手松开,转过身子从自行车车筐里取出一样东西,是面卷起来的小旗子。展开来,红色的小旗子上印有一行字:孔队长是大好人。孔队长见了眼前的阵仗,早用两只肉手捧住大胖肚子笑起来。被屁股整个埋起来的电动车座子,随着一大坨肉的颤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吱聲。很老的老人见孔队长笑得花枝乱颤,激动得冲着孔队长深深一躬,谢谢孔队长,我就说您是个大好人。随后,将小红旗绑在自行车的车把上,推着车子跑步向前。车子一跑动,热风将小红旗吹起来,“孔队长是大好人”几个字便频频向着路人招手示意。
每经过朝阳路上一个黄马甲,很老的老人都会向人家高声宣布,“赶明儿我儿子到这儿上班,您多照顾着点噢!”这么老的一个老人如此精神抖擞,热浪很是不满意,张牙舞爪地扑过来,狠狠地扭住老爷子抽打。可老爷子毫不畏惧,加快了奔跑的速度,车把上的小红旗呼啦啦地歌唱。朝阳路上所有的黄马甲,都停下来,朝着呼啦啦的小红旗行注目礼。他们被震撼了,从未看过小红旗还会唱歌,而且唱得这么动听。转完了整条朝阳路卫生段后,推着自行车奔跑的很老的老人,回到了出发的原点。孔队长显然被很老的老人给惊到了,依旧一动不动地保持了一条腿支撑在地上、屁股坐在电动车上的姿势。
“再次感谢孔队长,我这就回去把儿子领过来。”说完,很老的老人调转车头,利索地蹬上自行车凯旋而去。老人上身一件灰色的老头衫背部,泛起的一层白碱儿十分醒目,那是汗渍蒸发的结果。白碱儿随着驼背运动的节奏一起一伏,渐渐远去,渐渐模糊。只有车把上飘扬的一抹红,红得愈发热烈。
这肯定是一块活宝。孔队长感叹道。他感叹于一个父亲的不易,就是说,看在伟大父爱的面子上,孔队长默认了由很老的老人儿子来填补环卫工老孟的空缺。
活宝还没出场,就引来了一片关注。第二天,很老的老人再次出现,真带来了自己的儿子。在朝阳路所有环卫工人目光铺就的红毯上,老人的儿子隆重登场。但见他鼻子上架着一副墨镜,两条腿模仿着男模,走出来的却不是潇洒的模特步。因为两条腿是内八字,所以模特步改成了画圈圈。他只管昂首挺胸地走,至于走出来的是什么效果,好像不是他所关心的。
众目惊诧。
老草鸡和两个光棍
朝阳路上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每个黄马甲捡拾垃圾不可越界。这里所说的可捡拾的垃圾,是诸如塑料瓶、纸箱板等可产生经济效益的垃圾。只许在自己卫生段的路面、垃圾桶以及商铺捡拾。其实,这个规定不仅适用于朝阳路,几乎全城的环卫行业都在遵循。因此,黄马甲们都愿意和自己卫生段上的商铺搞好关系,商铺里产生有点价值的垃圾,老板们看不上眼,不值得耗费精力,便让黄马甲帮着收拾了。这是个两全其美的事儿,一是老板们省了收拾的力气,一是黄马甲们付出气力后,得到了些微收获。付出点力气算个啥呢,自己身上长的,又不用花钱去买。
有价值的垃圾,哪怕一个纸片,黄马甲们都视如珍宝。他们如炬的目光,不只盯着路面上的烟头,树上掉下的落叶,更是寻觅着那些为他们带来价值的东西。能够带来微薄价值的那些东西是火,可以焚毁眼睛里的疲惫,让它们时刻保持明亮。朝阳路上只有一个人例外,她不用目光如炬,时刻保持警醒。这个人就是老草鸡。老草鸡不是不珍爱有价值的垃圾,而是有人替她目光如炬。在餐馆看门儿的老光棍,清扫完一圈儿卫生段,便开始挨个翻找段儿的垃圾桶。那时候,他就是一只猎犬,但凡有用的线索,休想逃出他的猎爪。看门儿的所在的餐馆规模不小,每日产生的有价值垃圾,找个场所积存起来,攒上一段时间,找个收破烂的上门收购,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自从看门儿的与老草鸡有瓜葛之后,餐馆里有价值的废品,就源源不断地溜走了。
看门儿的把纸箱板打成捆儿,易拉罐饮料瓶等装进袋子,提前放进他门口的小屋里。夏天下午将近六点钟,看门儿的开始站在餐馆门口,进入给就餐客人调配车位的角色中。将近六点,也就是说还不到六点,离黄马甲们下班还有几分钟时间。故事便在这几分钟之内上演了。看门儿的站在餐馆门口,敬业的眼神依旧一分为二,一部分给工作,一部分给老草鸡。在看门儿的一个接着一个敬业的瞟眼中,蹬着环卫车的老草鸡来了。眼看着老草鸡离餐馆越来越近,看门儿的突然撒丫子就跑,以一颗出了弹匣的子弹飞翔的速度,进了自己守门的小屋子。再出来时,怀里满满的,依旧以子弹飞翔的速度,奔跑完并不长的一段距离。到了马路便道上,刚好与逆行而来的老草鸡相遇。看门儿的不说话,只将怀抱里的废品丢进三轮车车厢,重新进入工作状态。同样一句话不说的老草鸡,沿袭了一贯的做派,没有给看门儿的一个正眼。但为了表示她的满意,一粒红豆大小的酒窝在嘴角闪了闪。然后,调转三轮车,用已经被腰椎间盘连累了的腿蹬着车,沿着来时的路扬长而去。
老草鸡是自信的,她相信她的酒窝甜到了看门儿的。蹬着三轮车经过新上任的活宝,再经过麻秆儿老郭,就是她自己的路段了。这时,另外一个光棍登场了,朝阳路上的黄马甲管他叫收破烂的。他的确是个收破烂的,每天在各个住宅小区门口转悠,“有破烂的卖”通过小广播循环播放。赶上中午人家正休息,被“有破烂的卖”骚扰到,就有人推开窗子驱赶他,让他滚得远远的。每天傍晚,收破烂的光棍都会到朝阳路上来,与蹬着三轮的老草鸡有一个相遇。
他停下了,她也停下来。不需要言语,亦不需要眼神对接。他将她三轮车上的破烂搬下来,放到他的板儿车上。放得平稳了,再用绳子束缚住,防止颠簸滑落,他的动作麻利干净。夕阳映照在收破烂的方方正正的、黑与赭红深度融合的大脸上,左眼睛的眼睑低低地垂着,遮盖住了里边的眼仁。右边的眼睛,摇荡着醉人的波光。波光太耀目了,以至于让人忽略掉左眼的缺陷。旁边老草鸡的视线,跟着收破烂忙碌的双手游走,身上披着一层潋滟的光波,那是源自收破烂人的照耀。收拾妥当了,收破烂的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叠钱,有零有整,把它们交到老草鸡的手上。他不报数,她也不问。这笔钱是昨天的,今天拉走的卖了,钱要明天再给。
“走喽!”蹬上板儿车,收破烂的迎着夕阳远去之前,看了老草鸡一眼。老草鸡嘴角那粒红豆大小的酒窝,又现了出来。
真是一个完美的链条,看门儿的负责捡废品,收破烂的负责代卖,老草鸡负责收钱。收破烂的来收取老草鸡的废品,并不是特别遥远的餐馆门口的看门人难道看不见吗。也许他早看见了,但是他从来没有问过。收破烂的人,或者也知道是谁帮老草鸡捡的废品,同样也没有过问过。他们只享受老草鸡和自己交集的那部分快乐,所以他们彼此不妒忌,没有悲伤和痛苦。
空着身子的老草鸡,这才下班回家。将腰椎间盘突出的身子费力地提起来,放置在三轮车上。朝家的方向驶去。夕阳在她的背部跳跃,由于背部不平稳,总作出一弯一弯的动作,舞步就碎掉了。
麻秆儿将环卫车里的垃圾倾倒进指定的垃圾池,回到卫生段收拾清扫器具,也准备回家。善于搞小动作的他,趁着自己老伴不备,对着老草鸡的背部撇了撇嘴。过去老孟在的时候,老孟和他一条战线,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朝老草鸡背部撇嘴。开始是老孟率先撇嘴,他跟在老孟后边,模仿了老孟的撇嘴。时间久了,就达成了一种默契,同一秒钟内,朝着同一面背影,做同样动作的撇嘴。在他们看来,这是他们送给一个不正经女人的嫌弃之礼。回家的路上,麻秆儿老郭会遭到老伴的责骂,老草鸡要是看见你撇嘴,非得把你的臭嘴撕开喽。麻秆儿老郭还挺硬气,老孟也撇嘴了,要撕也得撕老孟。老伴的怒火噌地一声蹿到了头顶,啥全跟人家老孟比呢,老草鸡不敢惹老孟,你呢,你震唬得了谁?到时候,还不是把脑袋一缩,跟你这辈子,我算是倒了八辈子霉了……麻秆儿会孩子气地接一句,老草鸡看不见,她又没回头瞅。
老孟不在,麻秆儿多少有些不自信了,但他仍然鼓了鼓勇气,保持了这个小动作。撇完了嘴,他会觉得自己特别像一个勇士,敢于向品行不端的人斗争。他是代表了正义的,一种骄傲的情绪便从排骨似的胸膛内滋生出来。刹那间,自己高大无比,细细的麻秆儿身子,挺得直溜溜的,疲惫感顿觉轻了很多。当然,防止招来老伴的责骂,撇嘴的动作发生前,会拿了眼睛偷偷观察老伴的动静。
活宝呢,注意力也在老草鸡那面运动不规则的后背上。戴着墨镜的他,可不像麻秆儿老郭那般胆怯,他明目张胆地看,毫无遮拦地看。活宝不满足于看,他还要问。因为,他有太多的疑惑。“那两个是她啥人?”他昂首走着画圈圈的模特步,近了麻秆儿老郭问道。来了几天,这是活宝和麻秆儿说的第一句话。他不是独独不和麻秆儿说话,与别的黄马甲也无话。墨镜片刻不离活宝的鼻子,因此看不清楚眼睛,但是,从墨镜侧漏出来的气象看,他大概是不屑于和大家走近的。由于他和大伙的疏远,即使来了几天,也没有人告诉他朝阳路上的故事。别说故事,连故事中人物基本的雅号都不清楚。
你是问那两个老光棍,是老草鸡啥人?
见活宝和自己说话,麻秆儿老郭很是高兴,借着身上刚刚获得的正义力量,大声反问活宝。哈哈,老草鸡,谁给取的,真是有才,别说还真像。你咋知道那两个人是老光棍?
老家伙,你还不回家哇?!一声怒吼,惊得麻秆儿一哆嗦。那旁,麻秆儿老伴那两颗比麻秆儿大出几倍的眼睛,燃烧着熊熊烈火。几次递眼神失败后,麻秆儿老伴终于失控了。
活宝与麻秆儿夫妻的纠纷
活宝和麻秆儿夫妻产生纠纷之前,已经成了朝阳路上的知名人物。朝阳路真是神奇,卫生段上的黄马甲个个是人物,让光棍服服帖帖的老草鸡,细麻秆儿一样的老郭和他的外交家老伴。连队长都要比别的路段的队长胖出几圈儿来,胖到可以把坐下的电动车埋起来,只剩下一摊白花花的肉在奔跑。活宝来了,也不过是多了一个人物。但是,这块活宝不仅仅是人物,更是传奇人物,因此他的名气很快盖过了其他人。
活宝父亲与众不同的求职,以及活宝戴着墨镜,内八字模特步的出场方式,都给活宝的出名奠定了坚实的基础。然而,要想成为朝阳路上的引军人物,必须出类拔萃,有过人的本事。很快,活宝用事实证明,他具有这个能力。活宝穿上黄马甲的第四天,就演了一出大戏,让人大开眼界。
那天上午,迈着内八字模特步的活宝,极不情愿地清扫完了卫生段,刚想靠在环卫车上休息一会儿,突然发现路段上躺着一包垃圾。垃圾是装在塑料袋里的,塑料袋开了,里边的垃圾就散落了出来。活宝立刻就怒了,大吼道:这是谁搞的破坏!站出来!他的声音从丹田发出来,随着吼声节奏的变化,肚皮从敞开的黄马甲间隙中一鼓一鼓的,像是被一只隐形的鼓槌猛烈地敲击。这时候,麻秆儿老伴刚好走过来,正要经过活宝的卫生段,准备进入她家麻秆儿的辖区。自从年满六十周岁,可以享受免费乘坐公交车的待遇后,麻秆儿老伴稍稍从容了一些,不用再像过去一样,早上三点多就起床,做好早上和中午的饭,装进皮革大兜子里,坐着麻秆儿的三轮车一起进城。从容了的好处,首先不用大早上跟着麻秆儿出来。伺候走了麻秆儿,若是冬天,麻秆儿老伴还可以重新鉆回被窝,暖一下手脚冰凉的身子。等到天稍稍放亮,收拾了里里外外,然后开始做午饭,做熟了趁热层层包裹起来。出发前,还有两个细节,一个是把大水杯用热水灌满了,另一个呢,将自己的肠胃装够充足的水,这样到了卫生段就可以节省一些。虽是一大杯,麻秆儿喝,自己还要吃药,只够大半天的。除非特别需要,不得已才去店铺要水喝。
夏天呢,从容的内涵丰富了很多。浇院子里的菜蔬,该采摘的采摘,今天采摘的送给谁,明天采摘的送给谁,心里都要提前编排好。其实,所谓的从容,不过是些微的宽松。麻秆儿老伴不敢让麻秆儿脱离自己的视线时间太久,同时,她心里也惦记着段儿上有价值的破烂儿。她不在,被别人捡了便宜,完全有可能的。今天,麻秆儿老伴又多了一层心思,从出家门就在想,让麻秆儿跟孔队长请会儿假,到医院去瞅瞅老孟。听说老孟住进了医院,正接受化疗呢。正想着呢,就听见了活宝的叫嚣。麻秆儿老伴有些不高兴,按照活宝所说的,是谁故意给他搞破坏,他家麻秆儿的卫生段和他是邻居,麻秆儿首先就是嫌疑人。麻秆儿不成气候,偶尔给老草鸡搞点小动作是有的,但是搞这样的“大动作”,麻秆儿还没有这个胆量。“你快别骂了,说不定是住户丢到草丛里,让扎纸儿的扔出来的。”扎纸儿的是干什么的?他们是环卫工的一个分支,专门骑着自行车遛马路上的绿化带,发现草丛中有纸片,用手里的铁钎条扎出来,收进自行车上挂着的布袋子。
活宝并没有理睬麻秆儿老伴,继续他的叫嚣。“有胆量搞破坏,没胆量站出来,妈的!”他开始骂上脏话了。见是个不通气儿的人,麻秆儿老伴不再浪费口舌,将无声的命令,从眼睑松弛的大眼睛里发射给麻秆儿,让蒙着一层无辜表情看热闹的麻秆儿,远离活宝制造的是非场。果然,接到命令的麻秆儿,听话地投入自己卫生段的清扫中。
刚开始,人们还好奇地观望,观望了一会儿也没见活宝耍出什么结果来,便失去了兴趣。大家显然低估了活宝,见自己的叫板打了水漂,活宝开始下一轮的动作。他拿出手机来,拨通了110的电话,说有人蓄意搞破坏。几分钟后,出警的警车到了活宝的卫生段,警察下来了解情况后,被气笑了。过路的围观者,打听清楚事件的缘由,也都哑然失笑,说活宝怕是脑子有问题吧。飞驰而来的孔队长,忙着向警察道歉,又是作揖又是鞠躬,汗水在肉脖子上恣意,传出叮叮咚咚的奔流声响。送走了警察,孔队长对着活宝大发雷霆。如果是别的黄马甲,早被孔队长的威严给震慑住了,可他面对的是活宝,威严扫了一地。活宝振振有词,据理力争,把他认为有人蓄意搞破坏的理念坚持到底。他仿佛一个辩论家,把搞破坏的种种可能,滔滔不绝地摆列出来。当他说到其中的某一种可能时,麻秆儿老伴看到孔队长朝她和麻秆儿这边看了一眼。然后就听孔队长插了一句,你净扯淡,根本不可能的事情。麻秆儿老伴并没有动声色,从皮革大兜子里掏出大水杯,一边拧开盖,一边朝麻秆儿走过去。麻秆儿该喝水了。
别废话,赶紧把垃圾捡了!孔队长失去了耐心。
我捡了,就是纵容搞破坏的人!活宝的语气强硬。
孔队长有点下不来台了。但见他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后,对着手机说,您这个儿子太厉害,我惹不起,赶紧领走吧。孔队长打完了电话,把胖身子挪到路边的阴凉地带,等候一个很老的老人上场。附近住宅小区的几个赋闲老人,临近的一些商户,朝阳路段上的黄马甲们,都在期盼着那个很老的老人的到来,他们想看一看,这场有趣的闹剧将如何收场。大约半个小时后,很老的老人骑着自行车来了。很老的老人很醒目,车把上依旧高高飘扬着那面小红旗,红旗上写着“孔队长是大好人”。
很老的老人几乎是从自行车上扑下来的,满脸惶恐地面对着孔队长,接受孔队长对他儿子的指责。他的驼背跟随着孔队长的控诉渐渐地增大了弯曲的幅度,几乎快要弯成了一个圆。“孔队长,您别生气,我替他捡……”很老的老人说着,快要弯曲成圆的身子,迅疾地弹向马路上的那包垃圾。他用手将洒落的部分捧起来,装回塑料袋里。不能捧起来的渣滓,用手指去捏,一粒一粒的,一片一片的,不放过任何肉眼能看到的。一聲连着一声地叹息,从形状不同的嘴巴里发出来,满含着对很老的老人的同情。同情的背面是鄙弃,“这样的活宝,小时候就应该掐死。”
很老的老人,或许听到了大家的议论,抬起粘着垃圾碎屑的手背,抹了抹眼睛。一旁的活宝,无视了众人的评说,开始专心地批评很老的老人,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是在纵容坏人,这回你替他收拾了,下回他还会继续搞破坏。很老的老人不理会活宝,移动几乎弯成了圆的身子,近了环卫车,将手上的垃圾袋扔进去。然后调整了方向,奔孔队长而来。还有一个人,也奔孔队长而来。当很老的老人,用粘了垃圾碎屑的手背擦眼睛的刹那,这个人两泡大眼也含了泪水,泪水的温度不知道高出热辣辣的太阳多少倍,眼窝被狠狠地烫到了。她想起了自己的不容易,几十年来,她正像很老的老人那样付出,处处呵护永远也长不大的麻秆儿。她觉得他们有着相同的命运,相同命运的人,要互相帮助,互相同情。所以,她决定助力很老的老人。
于是出现了很感人的一个画面。声援很老的老人,不光有麻秆儿老伴,还有楼影阴凉处看热闹的赋闲老者,门脸房里的商家,都在异口同声地说,“看在老爷子的份儿上,就让干着吧。”“干着吧。”“干……”连老草鸡都将自己从假寐状态中拔出来,摇晃着扔过来一句,“快让干着吧,担待着点儿。”
胜利啦。胜利后的很老的老人,又玩起了一个人的游行。蹬上和他一样衰老的自行车,小红旗在热风的助推下,呼啦啦地飘摇。他的口中一遍一遍地吆喝道,谢谢朝阳路上的好人们!
传奇的活宝,从此一炮打响。
按说麻秆儿老伴也是帮过活宝的,怎么就起了纠纷呢?
导火索是活宝卫生段上那家养老院。养老院的垃圾清扫,不在公共清扫范围之内,孔队长管不着,卫生段上的黄马甲自然也管不着。过去老孟负责养老院的垃圾清理,纯粹是个人与养老院之间的协定。养老院要是专门雇个人清扫卫生,一个月的薪水再低,也得两千块钱左右。找个黄马甲兼职就不一样了,每月只付三百块钱。养老院把钱省了,黄马甲因为是顺手牵羊式的兼职,多几百是赚的。这样一来,双方都满意。孔队长没有出来干涉,一个是老孟没有耽误段儿上的工作,还有一个原因则比较私密,那就是私下给孔队长上了供。养老院不是给他三百吗,他把三百中的一百拿出来,直接孝敬了孔队长。
既然是公司和其他黄马甲都干预不到的私活,活宝跳出来就不厚道了。他的理由很充分,养老院在他的卫生段上,自然应该由他来承揽养老院的卫生。见活宝拦住了自己去养老院的路,麻秆儿很生气,而且生了很大的气,瓮声瓮气地骂了一句“你这个白眼狼”,麻秆儿似的纤细四肢,就嘚嘚嘚抖个不停。幸亏关键时刻,麻秆儿老伴从天而降,否则真不知道不会吵架的麻秆儿,将如何应付活宝。麻秆儿老伴这几天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活宝又要搞点事情出来。活宝墨镜的方向,便是他目光和心思的方向,经常朝着她家麻秆儿晃来晃去。她便有意比往日来得早一些,恐麻秆儿沾上麻烦,对付不了活宝。果真被她料到了。
麻秆儿老伴淡定地走到自家麻秆儿身边,跟麻秆儿要了老年机,拨通了活宝父亲、那个很老的老人的号码。然后,从身上挎着的皮革大兜子里取出大水杯,拧开了让麻秆儿喝了几大口凉白开。等麻秆儿的情绪平复些,便示意他到卫生段上去干活,她自己则踱到一家商铺前,在台阶上坐下来,把肩膀上的皮革大兜子也卸下,放在脚边。皮革大兜子不轻,里边的豆角,是预备送给赵队长的。按照顺序,该轮到他了。做过支架的身子,负载着沉甸甸的皮革大兜子,大热天的颠簸了十来里地,着实累到了麻秆儿老伴。利用等候很老的老人的间隙,正好可以缓一缓。
对麻秆儿老伴的做法,所有的知情人都赞同。传奇人物活宝,是根擀面杖,不通人间的情和理。你和他讲道理,和他吵架,就是你的不明智了。不明智的结果就是,自己动肝火不说,还动摇了辛辛苦苦建设的人品工程。人品工程,是世上最复杂、技术含量最高的工程,而且期限也最长,需要投入一辈子的精力。但要想破坏它,只要一个细节,一个瞬间便足了。麻秆儿老伴才不会这么傻,她要模仿孔队长,把棘手的问题,再次交给那个可怜的很老的老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麻秆儿老伴觉得,活宝变成这样,完全是老子纵容的结果。突然,麻秆儿老伴的心脏不舒服了,赶紧打开皮革大兜子,从里边摸出药瓶来,取了几粒速效救心丸揉进嘴里。用舌头尖儿把几个小药丸子,一颗一颗地挑到舌根底下,让慢慢沁出来的药效,安抚残破的心。
活宝是很老的老人的痛点,她和麻秆儿养育的两个宝贝,又何尝不是他们的痛点呢?在这点上,他们和很老的老人是同病相怜的。可是,就这样一枪不放地把养老院的差事,拱手让给了活宝,以后还怎么在朝阳路上混。
朝阳路上的黄马甲们,以为接下来会发生这样一幕:很老的老人骑着自行车仓皇而来,像上次扑倒在孔队长脚下,接受孔队长控诉一样,这回依旧会用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形体动作,来祈求麻秆儿老伴的谅解。这些不是此次纠纷的亮点,因为大家可以预见得到。引起人兴致的是,纠纷结果的不可辨识性。依照活宝一根筋的性格,他认准的事情不会做出让步,可是他不让步,就得麻秆儿夫妇妥协。麻秆儿老实巴交,麻秆儿老伴温和圆润,但并不代表好欺负。很老的老人,假如求着麻秆儿夫妻把养老院的差事让给活宝,就丧失了做人的原则。把活宝教训一顿,强制活宝改变无理的主张,恐怕也不容易做到。老头子好为难噢。其实,众人考虑的焦点问题,正是麻秆儿老伴的担忧。她不知道这场纠纷,将会有一个什么样的结果。不管怎样,麻秆儿老伴打定了主意,她不会轻易退让。
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事件的进展偏离了大家的预期轨道,向着另外一个方向轰隆隆驶去。负责安装偏离方向运行轨道的,竟然是老草鸡。见麻秆儿夫妻不再理会自己,活宝以为胜利在望了。即将赶来的是他父亲的那个老人,根本左右不了他的决定。得意扬扬的活宝,迈着内八字的模特步,经过麻秆儿的卫生段,进入老草鸡的区域。彼时的老草鸡,正拖着腰椎间盘突出的躯体,在自己的卫生段上摇摇晃晃。老母鸡式地行走,给人一种错觉,那具不年轻的身子随时会失去平衡。然而,人的担心是多余的,它就像坚强的不倒翁,不管如何摇摆,都不会真的倒下去。老草鸡的卫生段干干净净,看门儿的刚刚离去没有多久,她不过是在象征性地摇晃。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养老院的活儿要是归了我,回头让给你哈。活宝的声音极其讨好,又极其炫耀。
很突然是不是?的确是。但是,回放他日常的表现,会发现这一刻,是活宝处心积虑蓄谋的结果。活宝是有想法的,当他观察到两条光棍和谐共处地为老草鸡服务的现状,一颗心便蠢蠢欲动了。他们做的,他也能。一对眼睛躲在墨镜后边,无数次对两条光棍进行扫射,给不明他真实动机的人造成一个假象,认为他不过是好奇罢了。每个临近下班的傍晚,当蹬着三轮车去餐馆拉破烂的老草鸡经过活宝的地段,活宝墨镜的两块镜片,都会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想必,是他内心的情欲太旺盛了,以眼睛作为出口,嗖嗖地喷发出来,溅在镜片上。活宝居然克制住了自己,他静静地蛰伏着,暗中给老草鸡准备一份大礼。这份大礼,既能俘获老草鸡的芳心,又能把另外两条光棍给比下去。
活宝的大礼物,惊讶到了包括老草鸡在内的所有人。一般情况下,接受礼物的人肯定是拒绝的。但是,老草鸡大家就说不清楚了,她属于“特殊情况”里的人。现在,只要老草鸡轻轻点点头,问题就会变得更加复杂。不管最后活宝的礼物是否送得成,老草鸡都将和麻秆儿夫妇拉仇恨。顷刻间,老草鸡的态度成了新闻的焦点,引来众目睽睽的追踪。
嘿儿嘿儿——发出嘿儿嘿儿笑声的老草鸡,拿了两束目光罩住活宝。这是怎样的两束目光啊,它们来自两只魅力犹存的眼睛,融汇了女性的风流,历经岁月磨难的沧桑,坚定的抵御。它们不轻易出击,一旦出击必将对方置于“死地”。活宝无法呼吸了,陷于深度痴迷的愣怔状态。“谢谢你的好意,但老养院的活儿不是你的,不是你的愣是要了,你不就成了土匪恶霸了吗。你说呢?”
有那么严重?
有哇。
那我可不當土匪恶霸。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麻秆儿老伴担忧的麻烦解决了。很老的老人来到后,看到的是朝阳路上一切井然有序的样子。包括他儿子在内的黄马甲们,目光炯炯地搜寻着自己卫生段上的垃圾。他们那么认真地工作,每一个人都够得上劳动模范。
很老的老人的纠结
麻秆儿老伴怎么也不会想到,老草鸡成功化解了一场纠纷。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老草鸡对活宝礼物的拒绝,不过是坚守了做人的底线。老草鸡不但坚守了底线,还化腐朽为神奇,用眼神把活宝控制得服服帖帖,这不得不让人服气。对路人而言,老草鸡又给他们添加了新的风景:一个老不正经的女人,可以把精神正常的和非正常的光棍群体,游刃有余地玩弄于股掌之中,俯首帖耳地听她指挥,真是比看电视剧还精彩。因此,知道内情的这些路人,只要有时间,就会在朝阳路上站一站,看上几眼本色出演的现实版电视剧。
麻秆儿老伴和路人的想法不一样,她对老草鸡是怀了感恩心的。为了表达谢意,麻秆儿老伴特意选了几根瓜架上又嫩品相又好的黄瓜,用皮革大兜子带了给老草鸡。发生纠纷的那天上午,麻秆儿老伴的皮革大兜子也备了新鲜的菜蔬,那是给赵队长预备的。她完全可以像上一回那样,临时将送给别人的菜蔬,中途转给老草鸡。麻秆儿老伴没有那样做,她觉得那样心不诚。老草鸡是何等的睿智,她一下子便会猜出来,菜蔬不是特意给她带的。等到麻秆儿老伴从皮革大兜子里取出送给老草鸡顶花带刺的鲜嫩小黄瓜,老草鸡抿了抿嘴角,露出那粒红豆大小的酒窝,说了声“谢谢您嘞”。很是客气,没有再发出嘿儿嘿儿的那种笑。
麻秆儿老伴心里起了一层微微的涟漪,叫这个谜一样的女人老草鸡,真是远远低估了她的智慧,应该称呼她老狐狸才恰如其分。说了“该我谢谢您才对”,麻秆儿老伴就离去了。老草鸡没有留下她闲聊的意思,她亦没有停留与老草鸡攀谈家长里短的心意,她们是不同的两个圆。不过是偶尔有点小交集罢了。小交集实在是太逼仄了,容不下两个高智商的女人,在里边推心置腹。推心置腹太奢侈,即便寻常的礼貌式交流,也未见得有过几次。老草鸡家里什么情况,几个孩子,孩子多大了,什么工作,麻秆儿老伴从来不主动问及。麻杆老伴觉得,老草鸡在刻意和大家保持距离,所以,她不愿意自讨没趣,意欲打破距离产生的神秘感。也许,神秘感的内核有太多苦涩的成分,当事人不想咬破它,把里边的汁水和烂肉展示给外人。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只不过,她和老草鸡守护内核的方式不同而已。彼此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麻秆儿老伴怎么知道老草鸡家里没种菜呢?有一次,为了捡拾饮料瓶子,麻秆儿夫妻傍晚下班回家,在城区多绕了几条街。经过一片夹在居民区之间的露天菜市场时,见老草鸡正在和菜贩子讨价还价地买菜。专心致志讨价还价的老草鸡,没有了躲在阴凉里出香汗时的傲慢气,那一时刻的她,黏附着小人物所特有的卑琐与斤斤计较。麻秆儿老伴嘱麻秆儿,以后再也不要从此经过,免得与老草鸡相遇。麻秆儿当时还愤愤地说,老草鸡该再找个专门给她买菜的老光棍。他怎么会理解有着外交家能力的老伴的意图呢。成全别人,就是成全自己,这是麻秆儿老伴外交的方式之一。
还有一个人,从道理上讲,也应该对老草鸡心怀谢意。这个人是活宝的父亲,那个很老的老人。活宝和麻秆儿夫妻的纠纷发生之前,很老的老人隔着一天两天,就骑着自行车到朝阳路上转转,观察一下活宝的动态,维护维护与众黄马甲的关系。他总是以谦恭至极的姿态,把自己低到尘埃里,然后仰望着大家。“您一看就面善,是个大好人,我儿子多亏了您照顾。”相同的客气话,在麻秆儿老伴面前说了一遍又一遍。每说一遍,他都保持着恰如其分的激动,仿佛那些话头一回从他的嘴巴里出炉,保持着绝对的新鲜度。车把上的小红旗暂时停止了飘扬,后车架上多了一个小粗布袋子。它瘪瘪地蛰伏着,像它的主人一样谦卑,绝口不提几分钟,或者十几分钟之前,曾经充盈过。将它充盈起来的那些农家产品,被主人巧妙地避开朝阳路上的黄马甲,送给孔队长赵队长王队长们。
更加频繁地来朝阳路,是在纠纷以后。活宝的改变,让很老的老人忧心忡忡。勤勤恳恳地工作,自然是好现象,然而,好现象的存在,是有巨大内因的。内因的缘起就是帮他化解纠纷的老草鸡,没有老草鸡的相助,他老人家不知道如何收拾儿子摆好的棋局。然而,帮他的老草鸡,也给他带来了无尽的忧虑。你看他的那块活宝,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勤恳,都在讨好老草鸡。他鼻子上的墨镜,已经遮掩不了两只眼睛投射的光彩。光彩多么绚丽,将墨黑的镜片衬托得明艳斑斓。被暑热折磨的朝阳路,非常抵抗明亮的色彩,活宝墨镜的斑斓让它愈加烦躁不安。
朝阳路的不安,加重了很老的老人的忧虑。任劳任怨的看门儿的过来了,预备给老草鸡清扫的他,需要穿越活宝和麻秆儿的卫生段,才能抵达目的地。当看门儿的身影掠过活宝时,活宝墨镜片上绽放的璀璨瞬时黯淡,被强势起来的妒忌所取代。妒忌是长了牙齿的,它正向着看门儿的张开大嘴,准备着进行一场撕咬。很老的老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他打开佝偻的怀抱,摆好了奔扑的架势,只要活宝有所动作,他会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千钧一发之际,老草鸡的目光远远地飘过来,威严地命令活宝,赶快熄灭眼睛里可怕的妒忌,做一个乖乖的宝宝。否则,后果很严重,她会生气的。活宝火力迅猛的妒忌,果然慢慢地萎靡了,重新乖顺起来。
很老的老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他不预备感谢老草鸡。虽然老草鸡帮他解决了麻烦,但她给他带来了崭新的难题。他不知道老草鸡用目光遥控活宝,有效期是多久。如果有一天,活宝不再受她控制,很老的老人不敢想象将会发生什么。他想过把活宝带离朝阳路,还想过买瓶农药把活宝药死,然后自己也死去,这样他们一家三口就团聚了。再也不用担心自己死了,活宝如何生存了。可是,哪一个实施起来都不是那么容易。眼下,很老的老人容易操作的,就是大幅度增加看守活宝的时间。为了让自己掌握更充裕的时间,他甚至把家里的几亩田都流转出去了。活宝是不满意身边有人监督的,他斥责很老的老人,老大的岁数了,能不能别跑了?很老的老人赶忙赔笑,说会儿话就走,你干你的。他果然去和麻秆儿老伴说话,甚至帮麻杆老伴儿归置纸箱板儿。
开始,活宝还是有些羞涩的,唯恐很老的老人发现自己的秘密,趁着老人不在,或是不注意,才跑到老草鸡的身边,把他捡拾到的塑料瓶纸箱板之类的废品,交到老草鸡的手上。那时候的老草鸡,不说话也不去看活宝,只在嘴角抿出来一粒红豆大小的酒窝。被甜到的活宝,将胸脯拔得高高的,迈着内八字的模特步,气宇轩昂地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上。渐渐地,见老子并不在意自己的行动,活宝便不再避讳,驱赶很老的老人的频率也少了很多。这是很老的老人的策略,他故意装作看不见,不去限制活宝给老草鸡运送废品。他知道,一旦出手限制了,肯定会激怒活宝。为了彻底让活宝松弛,不剝夺自己监督的权利,很老的老人从来不去触碰活宝卫生段上的可回收废品。他把它们留给活宝。
她的钱花得踏实吗?很老的老人跟麻秆儿老伴悄悄抱怨。
麻秆儿老伴笑了笑。尽管整个朝阳路上的黄马甲都认为,老草鸡是图了活宝给他捡破烂,麻秆儿老伴却不想让这样的话从自己的嘴巴里说出来。她站了起来,从皮革大兜子里拿出大水杯,准备去给段儿上的麻秆儿灌一气水,顺便给他一个警告。麻秆儿老伴发现,麻秆儿又在偷偷搞小动作。看不惯老草鸡的他,同样看不惯被老草鸡掌控了的活宝,清扫到与活宝的搭界处,故意将扫帚扬起来。多日未下雨,马路上的灰尘,高调而又张扬。
是谁揭发了孔队长
每个周一的下午,朝阳路的黄马甲都会召开会议。主持会议的孔队长,对上一周的环卫工作进行总结。总结主要是挑毛病,看看哪里有问题,谁的路段扣了分,以后如何改进。这个周一的下午,黄马甲们又聚到路边的楼影里,接受孔队长的训导。孔队长太胖了,没说几句话,就热得呼呼喘息。反正面对的都是上了年岁的人,他索性将T恤衫卷起来,一直卷到胸脯,露出白花花的一大坨肥肉。麻秆儿老伴也在听会,她心里觉得会议纯粹是老生常谈,但是面部表情却是一副恭敬的样子。
白花花的大肥肉,随着孔队长说话的节奏震颤。被撑得浅浅的肚脐,里边未洗净的黑泥垢看得清清楚楚。一撮旺盛的胸毛内部,滚动着亮晶晶的汗珠,引诱人的目光深入。麻秆儿老伴的大眼睛,一部分光芒笼在孔队长的面部,代表尊敬与诚意,另一部分光芒在孔队长浓密的胸毛间行走,捕捉游走的汗珠儿。寻到一颗最大的汗珠儿,仔细打量,莹亮剔透的液体里竟然有一个人,是她的亲妹妹,此时正躺在医院里。妹妹那么强壮,怎么会生病呢,她是被气病的,她拒绝手术。妹妹也不是大富大贵的主儿,这一病得需要一大笔钱,作为姐姐的她,无论如何也得表示表示。可是,她的力量太有限了。最大颗的汗珠,承载了太多的内涵,终于支撑不住,滑下孔队长的胸部,碎裂了。汗珠儿是前仆后继的,一颗空位了,另一颗马上补充过来,进入麻秆儿老伴眼睛余光的注视里。
新的汗珠儿同样晶莹剔透,里边没有了妹妹。一起听孔队长讲话的麻秆儿影像,影影绰绰地浮现在新汗珠儿里。麻秆儿老伴的心一紧,此刻,她恨不得转过身子,狠狠地捶打一顿麻秆儿。她是恨他的,恨他的无能。两个畜生的媳妇,为了谁家的孩子看得多了、谁家的孩子看得少了这类小事,和当婆婆的她公开叫板,麻秆儿缩在一边,别说响屁,连个蔫儿屁都不敢放一个。跟着他,受了一辈子的委屈。他有啥值得留恋的呢,非要拖着有病的身子,处处维护着他?
“垃圾桶套袋儿,不能影响正常清扫工作,必须在早上五点钟之前套完了。我这也是给大伙谋点福利,有不愿意干的及早说话。”孔队长程式化之外的话题立即被麻秆儿老伴的耳朵接收到。我们干!她赶紧替麻秆儿应承下来。
应承下来才知道,给垃圾桶套袋并非是个美差。朝阳路两侧商业门脸的后边,是居民的住宅小区。每个小区都有若干个垃圾桶,黄马甲们要做的就是给垃圾桶套上黑色的塑料袋。套上袋子后,便于垃圾的清运。麻秆儿分到了二十七个垃圾桶的套袋任务,一个垃圾桶平均套袋时间为两分钟,按说一个小时就可以套完。事实上,麻秆儿要用一个半小时。小区里的垃圾桶,不是排在一起等着人挨个套袋子,它们分布在各个角落。套完了所有二十七个垃圾桶,也就等于把小区走了一遍。“并非美差”的关键问题还不在辛苦上,而是报酬太过于瘦弱。一个月只有一百块钱的报酬。套袋的周期至多三天,随着垃圾桶里的垃圾被清空,新一轮的套袋工作开始。这样算来,一个月套袋的次数在十至十二三次之间。“套一个袋儿,这才合多少钱哪?”麻秆儿一抱怨,老伴就骂他,一百块钱不是钱吗,你坐家里大风会给你刮来?骂归骂,每逢套袋的日子,麻秆儿老伴都会坐着三轮车,和麻秆儿一起进城。麻秆儿进小区给垃圾桶套塑料袋,她操起扫帚清扫卫生段。她记得出院时,医生嘱咐道,往后别干重活了。哎——打了个唉声,麻秆儿老伴抱紧了怀里的扫把。肩上的皮革大兜子,挂在环卫三轮车上,隔了一会儿,她便朝它观望一两眼。朦胧中,见它安好,再继续清扫。每完成一下清扫,她都需要用尽全身的气力。
活宝拒绝领套袋任务。老草鸡早上一轮的清扫,一直由看门儿的替代,套袋的活也落到了看门儿的头上。老草鸡也不在现场套袋儿,活宝便不感兴趣,既然作为他老子的很老的老人,領了套袋儿的差使,那就让老头子来做好了。即使是夏天,早上三点多钟,也没到放亮的时间。八十多岁的很老的老人,骑着自行车尖刀一样,插进小区浑浊的灯光里。套完了一只垃圾桶,蹬上自行车,奔赴下一个垃圾桶。他的动作是那么麻利,和年龄一点儿都不相符,简直就是一个二三十岁的小伙子。
整座小城都在睡觉。这些套袋儿的人,丝毫没有惊扰到小城的梦。没有哪扇窗子,为套袋儿人突然亮起灯光来。
套完了袋儿,结束了早上第一轮的清扫,大家开始吃东西。离家特别近的,回家去吃,像麻秆儿夫妇这样,离家远一些的,有的吃从家里带的,也有个别的去早点摊上吃豆腐脑油条。许多讯息,都是在吃东西的时间里流通起来的。最近几天,一条爆炸性的讯息,让大伙惊讶和愤怒。讯息从这个黄马甲快速地传递到另一个黄马甲。传递的过程,也是发酵的过程,像一块发酵的面肥,在时间和发酵菌的助力下,迅猛地膨胀。今年的雨水真是少,半个月前一场小雨后,又是一段持续的干旱。三伏天将尽的天气,紧紧地抓住干燥这根鞭子,猛烈地抽打黄马甲们。它真是生气,释放了快一个夏天的溽热,都没能奈何得了这群人。
暑热变本加厉地抽打,惹怒了黄色的马甲。它们借着干燥的风力,张牙舞爪地与暑热展开一场战斗。身穿黄马甲的那些人,眼神中暗藏着汹涌的怨怒。怨怒与暑热的抽打无关。卫生段相隔的黄马甲,相互交换着眼神,从对方的眼睛里,确认与自己相同的情绪。相同的情绪,是助燃的火,让一对又一对眼睛暗藏的怨怒熊熊燃烧起来。燃烧,加重了身上的燥热感,不马上释放,身体眼看就要承受不住了。但是,他们拼力地咬紧了牙关,堵住所有释放的出口。隐忍,是他们的优良品格,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破坏它。麻秆儿老伴,怕没心机的麻秆儿忍不住,一遍一遍地走向麻秆儿,给麻秆儿灌水,用大眼睛发出暗示与警告的信号。很老的老人也在,他的内心惶惶不安。从表面上,活宝在迈着内八字的模特步清扫卫生,然而细细端详,就看出与往日不一样的地方了。墨镜投射出来的,除了绚丽的光彩,还有一股阴郁的躁动。绚丽的光彩源自老草鸡,阴郁的躁动则因周围的气氛而产生。黄马甲集体的怨怒,在朝阳路上汇成一条暗流,澎湃地奔涌。暗流带有启发和挑动性,活宝被它撩拨得燥热难耐。这种来自身体内部的燥热,远远胜过热气兴风作浪的效果。很老的老人不安的是,他清晰地分辨出来,活宝墨镜喷发的躁动,从势头上压过了绚丽的光彩。他要干什么?
好好干活!好好干!
活宝好像没有听到老人的恳求声,依旧迈着内八字模特步,沿着路段搜寻垃圾。很老的老人,危急时刻,决定降低自己的身段儿。故作轻松的一小阵行走,拉近了与老草鸡的距离后,将求助的目光软软地投过去。这时的老草鸡正习惯性地靠着环卫车假寐,做出一副局外人的姿态,将很老的老人求助的目光,遮挡在她的假寐之外。老草鸡是故意的,她在躲避很老的老人。她也觉出了活宝的异样,用眼神远远地遥控他,安抚他的情绪。却一次次败下阵来,输给强悍的躁动。她大概觉得已经尽了力气,便缩进假寐的壳子里。
“他妈的孔队长,把套袋儿的钱都迷起来了,上边公司给套袋人一个月六百块钱,他只给一百块钱。一个人克扣五百,这么多人,得多少钱哪!我操,真他妈的黑!”
与暑热最后的疯狂抽打作斗争的橘黄色马甲,戛然停止了。它们保持着各种奇异的动作,有的正在跃起,有的正在迂回,有的正在翻转。
一动不动。像镜头拍下的尬舞的不同动作。
一场大雨终于来了
终结暑热生命的,是一场畅快淋漓的大雨。
雨水一直躲在云层深处,看暑热在人间张狂的表演。它不出击,是因为它觉得时机不成熟,自己的力量还不够强大。于是,它慢慢地积蓄,让自己厚重。当它觉得一招可以使暑热毙命时,便迅猛地扑向大地。
一夜的大雨,直接考验着城市的排水功能。雨停了,街道上仍然是一片汪洋,交通近乎瘫痪。朝阳路是全城最洼地带,积水最深达一米左右。早上上班的人们,拎着鞋子,顺着楼根儿,一步一步地蹚着水,艰难前行。不时有女人,发出尖叫声。停止作业的红绿灯路口,交通警察空前的密集。有的交警扶老携幼,有的交警帮助推不怕死却最终死在水里的车子,有的交警扛着摄像机拍扶老携幼的,以及推熄了火的车子的好心人。从雨水中看到商机的市民,一路寻寻觅觅,寻找被冲掉的车牌。也有出来玩水的市民,他们坐着橡皮艇,保持了饱满的欢悦,配合路人拍照或是录小视频。
身穿黄马甲的环卫工,此时成了醒目的标志,站在掀开井盖的下水道旁边,警告过往的路人绕行。他们的下半身泡在水里,直挺挺地一动不动。往下水道里排灌的雨水,撒着欢儿,打着旋儿。肩膀上挎着皮革大兜子的麻秆儿老伴,双手紧紧地拽着麻秆儿的黄马甲。打开井盖的下水道,像是一张被施了魔法的大嘴巴,她怕瘦弱的麻秆儿,让大嘴巴给吸了去。麻秆儿老伴万分紧张,注意力都在麻秆儿和脚边的下水道身上。
朝阳路上的孔队长,站在路边商铺的台阶上,用小广播指挥他的黄马甲们。声嘶力竭,非常卖力。这段指挥完了,蹚水奔赴下一段。大肚子仿若一个球体,在雨水中漂浮、滚动。他经过了很老的老人和活宝,没有给他们一个眼神。如此忘恩负义的人,是不配再得到他的原谅的。很老的老人,看着孔队长的身影,干裂的嘴巴动了动,然后闭拢了。这么深的积水,很老的老人,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他衰老的腰弯曲了,像一枚问号,画在混沌的水面上。活宝慢慢地尾随着很老的老人,鼻子上的墨镜依旧。雨水太深了,他非常努力,想把内八字的模特步,尽量迈得潇洒些,给老草鸡留下一个好印象。
父子两个马上就要经过老草鸡的卫生段了。即将擦肩而过时,给一处下水道当标杆的老草鸡,叫住了父子两个。见暂时没有过往的车辆和行人,老草鸡将腰椎间盘突出的躯体,费力地移动向父子俩。从黄马甲的口袋里掏出一叠钱币,递到很老的老人面前,“这是您儿子捡的破烂钱,我替他攒着的。”
钱币面值不等。面值最大的是十块钱,最小的是几枚一毛钱的硬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