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剑
俗话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穿上棉。秋分后,连续几场秋风秋雨,使原本翠绿的树木一天天开始发黄脱落,按时令算过不了多久,冬天就会迎头痛击,里里外外全是逼人的寒冷。
叶清明害怕冬天,潮湿的空气裹挟着寒气,他那双老残腿,怕是不好熬的。残腿是在脚上,隔壁四嫂的纠缠,那才伤在心窝里,入秋以后,每次见到她,如同见了厉鬼一般让他害怕!
昨天晚上,死皮赖脸的秋风秋雨从半夜吵闹到天明,大半个晚上,他都在焦心,明天早晨,四嫂肯定堵他纠缠落叶的事。为这件事他纠结到鸡叫,天蒙蒙亮时他勉强睡了,窗户刚透光,他醒了,尖起耳朵听窗外,风没了雨没了,好像还有一缕阳光在窗前徘徊。他不敢耽搁,起身坐起,小声对床那头喊:“小雪,该起床了,太阳快晒屁股了。”
床那头没有动静,叶清明不喊了,反正时间还早,让小雪多睡一会儿。他靠在床头点燃一支烟,不小心吸猛了,空空的干咳快把心肝扯裂了。他掐灭烟头,穿衣下床。小雪抬头瞅他一眼,懒洋洋跳下床,围在他身边打转。
推开房门,树叶金灿灿铺了一地,停放在银杏树下的三轮车,车厢里装载的莴笋覆盖着树叶,好像装了满车的金色。叶清明恼火地扫一眼院落,跛脚走到三轮车旁,把上面的落叶清理干净。转身去开院门的时候,有几片叶子像蝴蝶一样从他眼前舞过,他没有欣赏落叶的兴致,反而讨厌落叶。他扫一眼院落里别的地方,有没有受到落叶的骚扰呢,无花的花台、空旷的院落到处散落着金黄色的银杏叶。他把目光转移到二楼的窗口,空荡荡的二楼始终半掩着窗户,在几扇玻璃上,粘贴着摇摇摆摆的落叶。
叶清明没有时间去收拾本来不算厌烦的银杏落叶,他急于做的就是打开院门早点出门溜之大吉。他悄悄开了院门,连门闩也是放直了拉开。然后回头做贼似的轻呼一声:“小雪,快走。”
一条雪白的狗儿从客厅出来,它好像理解主人的心思,悄无声息,连跑动的姿势都跟往日不同,它四肢快提轻放,地上的落叶也未曾惊动。叶清明用鼓励、欣赏的手势在它脑袋上拍了几下,雪儿就沾沾自喜,围他转圈儿。叶清明说:“快走,耽搁不得。”
回身走到三轮车旁,坐上去踏稳脚踏板,他一用力,膝关节就开始罢工,他不得不下车推出院门。这两年,双脚不争气,关节炎比过去严重了,弄得蹬车都很吃力,走路僵硬,一拐一拐的,像个瘸子。
把三轮车推出院门后,他忍不住又回头扫一眼地上的落叶,还顺势望一下墙脚边上的那棵银杏树,树干有了水桶粗,树冠高大,高出了二楼楼顶;从院门方向角度观察,歪斜的树干把它霸道的树枝一大半都伸到隔壁四嫂家院落里了。他的麻烦就是从每年秋天银杏叶飘落时开始的,他想躲又躲不了,搬不动它挪不开它,甚至卖不了它。
关上红漆大门,插进钥匙反锁后,叶清明这才推动三轮车,然后踩上踏板,坐上车后叫小雪走起来。小雪早就咬着一根拉車的绳子,当主人喊走起来时,它八字一蹬,脖子一硬,前爪一刨,像马儿似的得力。叶清明早没把它当成狗儿养了,而是当成了他的心肝,比对他的大儿子谷雨、二儿子夏至,大女儿小满、小女儿秋分还上心。
常言说得好,人算不如天算,三轮车刚起步,让叶清明闻风丧胆的四嫂站在路边,一把大扫把横在路中间挡住了他的去路。真是起得早不如赶得巧,他是躲不开了,只能让她胡搅蛮缠。多少年了,四嫂都那么霸道,他应对的办法只有躲避。
四嫂是堂兄四哥的遗孀,快八十了,除了脑袋有些糊涂,身体硬朗得一年不沾一点药星子。叶清明有时想,她体质那么好,肯定是扫地扫出来的。他看过一个电影,有个扫地僧,平时只干打扫寺院的活,可紧要关头,亮出绝世功夫,救了一座庙。叶清明拿四嫂打比喻,是比她的体质好。他有私心,她身体好,他的日子就不好过,总是要找点麻烦让他肚皮痛。
每年秋冬银杏落叶招惹来的麻烦,都是四嫂挑起的。她脑袋有时清醒有时糊涂,让人琢磨不透她是糊涂时说的还是清醒时说的。比如说银杏叶又飞过来,叫叶清明弄回去。糊涂时说的一笑了之,假如清醒时说的,麻烦就不会少。
眼下,四嫂一脸阴沉,跟昨晚的天气一样,真的要搞出一场秋风秋雨不可。叶清明停下车,脸色不敢阴,笑嘻嘻问四嫂在扫地呀,四嫂佝偻着腰,脑袋抬起时,脖子就显得特别长,脖子上面的嘴巴由于牵引的缘故,露出缺牙的黑洞;眼睛也被扯大了,像一对无神无光的死人眼,盯起人来多了几分恐怖。四嫂盯他起码半分钟后问:“我问你,谷雨夏至要回家住?”
叶清明不敢正面看她,他虚着眼不作回答,这正是他很恼火的一件事。
“哑巴啦,说句话还要搭梯子。”四嫂是叶氏家族年纪最长的。堂兄四哥在五十年前就没了,四嫂没改嫁,把四个儿子拉扯大,又都娶上老婆生了孩子。重孙一大堆的四嫂很有成就感,在寒山村对任何人说话都大声武气,不讲究合适不合适。
叶清明算是松了一口气,她只要没提银杏叶子落在她家院子里的事,其他事他都好应付。叶清明从三轮车上下来,把大扫把捡起来放在四嫂手上,小心翼翼地说:“要回来,他们都要回来,怎么可能不回来呢。”
“官司真要打了吗?”
“等我卖完菜回来,我给你慢慢讲。时间不早了,卖不完自己吃吗?”
说完话转过身,从货箱里抓了四五根莴笋递到四嫂面前,四嫂接过来,双脚往后挪一步,脚底就踩着了银杏叶,似乎想起了说银杏叶才是正事,她马上把莴笋丢在地上,开口就吼:“天天帮你扫树叶子,累得背都弯了,你那么多钱,咋不说付点工钱?”
叶清明正不知怎么应付时,小雪忽然一用力,三轮车陡然向前一冲,险些把他震落下车。上了路,摆脱了四嫂,叶清明就真的清明多了,他对小雪说:“小雪,今天不用使那么大劲了,就五十斤莴笋,不用急,反正一上市就卖空了。省点劲好不好?”
小雪汪的叫一声,叶清明知道它听明白了,鼓励说:“到了街上,你想吃小笼包子还是吃稀饭油条?两样只选一样。我觉得还是牛包子的小笼包子划算,有肉有面,经得饿。稀饭嘛,几泡尿全空了,回家还指望你哩。慢点慢点,越说越来劲了。”
小雪张望着老主人,把衔在嘴巴里的绳子绷得紧紧的,叶清明感觉到小雪又在表功了,它肯定想吃小笼包子,肉馅多多的,一咬满嘴流油。小雪吃惯了,一口一个,连渣子也不见漏出来一点儿。
白毛狗儿是叶清明在菜市场捡回来的,那时只有手掌大,又脏又瘦,是条流浪狗。叶清明看它可怜,将就养起来,慢慢的,叶清明发现,白毛狗儿懂情感、喜安静、爱卫生,从不到处屙屎撒尿。叶清明越养越喜爱,按它的毛色给它取名小雪。一年后,小雪长得跟山羊一般大了。叶清明不知道小雪到底要长到什么程度才够,他让刘贩子找人问问,问的结果是小雪不会再长了,再长就变成狮子老虎了。
叶清明每天都要到白露镇的菜市场卖菜,镇街在北面,中途有个不明显的软脚坡,有时载上大半车蔬菜,蹬起来吃力,小雪能帮他搭把力当然是好事。叶清明在电视上见过,有狗替主人衔菜篮子上街买菜的,有当牛马使唤的。叶清明舍不得让小雪吃这个苦头,说到底,狗就是狗,不是牛和马,牛马天生是干活的,狗的本事就是看家护院,但叶清明还是试着驯养它,只几天,小雪就驾轻就熟了,这为叶清明省了不少力。
出了力,自然不亏待它。早饭历来在街上吃,吃什么不是叶清明做主,而是小雪做主。
半个钟头不到,叶清明的三轮车就停在牛包子的小笼包子铺面门口了。吃多少,不用招呼,唰唰端上来。小雪的饭碗是专用的。叶清明从不委屈小雪,很给它自尊,挑无人坐的方桌,让小雪专门坐一方。小雪面前有专用盘子,里面有四个包子,旁边一碗滚烫的稀饭。叶清明这方,只有两个包子,一碗稀饭。前来吃小笼包子的差不多是熟人,都觉得叶五爷做得对,小雪忠心耿耿帮他,吃是应该的。这是在老街,大家才這么说,换成新街,人家就会提意见。所以叶清明一般不会带着小雪去新街。再说,开铺子的老板也会作脸作色,在老街就不会了。
白露场镇不大,只有两条街,一条新街一条老街。新街上买衣服的居多,麻将馆、火锅店、饭馆,杂七杂八,大部分是外地人开的。叶清明不愿去新街,老街上有老熟人,面馆、药铺、农资、花圈铺,他几乎家家熟。卖小笼包子的老板叫牛老三,叶清明是看着他长大的。早些年跟着谷雨出去打工,他尽做笨事,样样不成,只好回家。叶清明给他出点子,卖包子试试。牛老三会做包子,从小就会,好像天生的。他开铺子的本钱是在叶清明手上借的。叶清明乐意帮他,是因为牛老三是个孝子,是真孝。有年,他母亲说人老了快死了,可惜这辈子还没走出过县界。牛老三就用摩托车搭乘着老娘跑了半个四川,游览了不少风景区。有回要去康定,摩托车在二郎山就打道回府了,因他老娘有高原反应。牛老三蛮干归蛮干,那份孝心谁都看得见。叶清明有时拿谷雨四兄妹比,他们手里握的是方向盘,屁股下坐的是一栋楼,他沾过多大的光,享过多少福?!
小雪恐怕是饿了,一口一个,连咂嘴的多余动作也不见。叶清明把自己的两个给它,小雪竟然不吃,扭头舔起碗里的稀饭来。牛老三忙完手里的活正好看见,他端着刚出锅的小笼包子走到叶清明桌前,迟疑一下小声说:“五爷,饭是钢人是铁,这段时间你的食量减少多了,连两个小笼包子都吃不下去。我早劝过你,跟他们打官司,自己讨气怄,太不划算。我觉得,他们暂时回不来,又没说不回来,八成是走不开。在外面挣钱,也不容易。”
“老三,这件事你别劝我也别开腔,好多事情你弄不清楚。”叶清明端过稀饭喝,叫他把刚端过来的那笼包子放回去。他呼呼喝完稀饭,见小雪也吃好了,只是那两个小笼包子未动,小雪在用眼睛看他,叶清明看明白了,是小雪在鼓励他吃,这个懂事的家伙,叶清明不拂它的面只好硬着脖子咽了下去。这段时间,心脏也在跟他作对,时不时地让他胸口发闷,提气都困难。他看过镇上的医生,人家叫他到大医院做全面检查。他说没心情。
“五爷你再想想,老子打儿女的官司,天下少有,听起来是不是个笑话?”牛包子仍然不失时机地劝说。“也不能全怪他们,你说呢?你的毛病也不周正,啥事都钻牛角尖,这回钻进去卡住了,进不得退不得,闹笑话了不是?”
“笑话个屁!”叶清明吼他一句,叫上小雪正要走,迎面就见到了老朋友陈木匠。陈木匠骑的是两轮电瓶车,他没下车,双脚叉在地上,他递过一支烟后请叶清明中午去他那里喝酒,叶清明一听便明白,陈木匠家女婿修建的大房子完工了,今天中午酬客。叶清明答应后,陈木匠说他要办其他事,便骑车走了。叶清明看他离开,觉得怪怪的,平时一肚子倒不完的话,今天一句话就说完了。更让他不舒服的是,临到吃酒席才请客,是不是没准备请他,碰面了脱不开情面才请他的?叶清明想不好,陈家是女婿当家,肯定有陈木匠自己的难处。他们是几十年的好朋友,知己知彼。
叶清明也忙,推着三轮车刚走几步,牛老三过来问他:“刚看见陈木匠的影子,他人呢?请你吃房子酒的?听说陈家修建的别墅是搞民宿的,他那个女婿是不是撞到鬼了,乡坝头,苍蝇蚊子嗡嗡飞,鬼来耍。”
叶清明知道他是眼红,前些年打过陈木匠女子陈丽的主意,人家没看上他,有次在街上见到陈丽,死皮赖脸请人家吃茶,人家不去,当场拉扯起来。没多久,陈木匠刚上门的女婿就带上人找他麻烦,扬言他再鬼迷心窍包子铺就别开了。陈木匠的女婿是搞花木生意的,朋友多,口袋硬,牛老三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喜欢的姑娘投进别人家的怀抱。
人家做什么叶清明管不着,他也劝牛老三少在背后说别人闲话,有钱人耳目多,这边刚说完那边就知道了。不过,叶清明也觉得,乡坝头搞旅馆,鬼都不上门。他在推三轮车走时,牛老三似乎才发现叶清明的腿跛得比过去厉害了,就又联想到打官司的事,说得罪他们个个都不回来看你,到时走不动了咋整?牛老三是出于关心,他没想到又惹五爷不爽了。
“我要哪个回来看我?老子做得吃得睡得,他们回来也要赶起走。走不动?我灵活得很。”
“那你何必打官司让他们回来呢?”
“宽限一个月今天到期了,回不回来都要打官司。吐出去的口水还收得回来吗?老子不硬他们就上房揭瓦了。”
叶清明毛病不正,三句话不对脾气,就吹胡子瞪眼。牛老三不敢再招惹他,转身回铺子收拾碗筷去了。
菜市场就在旁边不远,拐个弯,进一条巷子走几步就到了。市场建筑标准,摊位划分若干区域。摊位有常摊位和零摊位。叶清明跟蔬菜打交道几十年,对菜市场各方面都熟,他才不要交固定租金的常摊位。他要零摊位,上市摆摊,一天一元,比常摊位划算多了。零摊位没固定地方,叶清明会找,选择在公共厕所旁边,这里没人跟他争地盘,算是固定摊位。这个地方还有一个好处,有几个差不多年纪的老伙计在卖自产自销的蔬菜。叶清明跟他们打交道不少年头,彼此都熟悉,几乎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不过呢,这把年纪的人,风花雪月的话题自是不提,无非是儿女孙辈吵吵闹闹和自己当年风风雨雨的故事。当然,更多的是那些气肚皮的陈谷子烂芝麻的伤心事。
叶清明赶到的时候,地摊上还空着,他把三轮车挪到老位子后,刘贩子骑着三轮车,载着他老伴也赶到了。刘贩子听起来像牛贩子,他年轻的时候,是坚定要做牛一样大的生意,什么挣钱干什么,叫他把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卖钱他也敢。可几十年弄下来,做的只是芝麻大的生意,回归到菜市场贩零菜。
刘贩子骑的是客运的那种电瓶三轮。他老伴是个痴呆人,不说不笑,坐了半天不动下身子。刘贩子家的状况跟叶清明家差不多,只是多了一个拖累。他唯一的一个儿子在外面打工,娶了外省女子,把家安在省外了,三五年才回来一次。他儿子这样干,是逼的。老子跟儿子从来说不到一块,连吃顿饭都要吵淡了咸了,搞得像仇人似的。他老伴劝左劝右,急火攻心,昏眩过几次,后来就成了这个样子。刘贩子不会种菜,儿子儿媳又不管他们,靠养老金过日子,手上常常把一分钱捏出两瓣来,贩菜本钱小风险少,多少能进几个,小日子还能将就维持。
两家状况差不多,叶清明跟刘贩子谈得来,两人如果收摊时间合适,就一起去牛老三那里喝酒,办招待的一般是叶清明。两人喝酒单调,氛围不够热,大多时候叶清明就打电话叫老朋友陈木匠来,三人一起喝,滋味就不同,滋滋的要喝两三个小时的慢酒。刘贩子特能说,一套一套的,张三李四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很有见识的样子。时间久了,刘贩子也成了叶清明的好朋友,前阵子,计划跟儿女们打官司的事,他向刘贩子说起过,主要是请他出些主意。刘贩子连想都不用想,也不问为什么打官司,就怂恿一个字:打。叶清明要的是主意,比如怎么打官司,打到什么程度,既要给儿女们留面子,还要有好的结果。刘贩子就答不上来了,说回去好好思考思考。
他思考了许多天,叶清明问了许多次,他仍然说在思考。
时间跑得快,上午八点过,零摊的散户们有背背篓的、担箩筐的、自行车搭来的,一会儿各种蔬菜就铺了一地,地摊有方形有长形,都铺一块白色塑料薄膜。刘贩子的地摊跟叶清明连在一块,不同的是,叶清明不摆地摊,三轮车货箱就是理想的摊位。刘贩子是贩卖,品种多,占用的面积相对大一些。他跟叶清明连在一起,沾光不少,叶清明是自产自销,卖得快,卖完走人,摊位就成了他的领地。但是这天,叶清明的莴笋不走路,挨近十一点了,一斤没卖。卖不动,叶清明就很着急,见有熟人走过来,主动招呼新鲜的莴笋,买几根?人家抓一根看一眼,问过价后说,那边货车运来的,才八毛,一元太贵了。
叶清明过去看一眼,的确,一辆小货运来一车莴笋,标价八角。要按昨天的价卖,已经不可能了。叶清明还有事情,今天是老朋友陈木匠家办房子酒,他必须要去随礼,吃一顿酒的。回到三轮车旁,叶清明就请刘贩子代卖一下莴笋。刘贩子问他什么事这么急?叶清明不便说陈木匠家办酒席。刘贩子人是穷,人情味却很浓,知晓了肯定要一塊去,三五百元的礼钱,要卖多少蔬菜才能挣回来,何况,他不一定有那么多钱。叶清明只能说家里有点事。
“是不是那事?老叶,我想了想,官司既然要打,干脆打彻底,好让他们印象深刻。不过呢,分寸不好把握,弄不好就成仇人了,老死不相往来。就像我,有儿跟没儿一个样。老叶,我还是觉得这个事要省到办,跟儿女们来这么一招,他们的脸面往哪搁,我担心你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末了,刘贩子感叹一句,“有儿女发愁,没儿女也发愁,愁到何时才是头哟。”
“我是请你拿主意,你倒反过来劝我。你说的那些屁话,是个人都想得到,你那个瓜婆娘也想得到。”叶清明又生气了,等他那么久拿主意,居然打了退堂鼓,还说出这种屁话。
刘贩子劝解不成反而被他训了一顿,心里自是不悦:“别人说我钻牛角尖,你比我还牛角尖。这个样子,办完事,中午整二两,坐下来边喝边吹。”
叶清明哪有心情跟他喝酒,他今天除了吃陈木匠家的房子酒,还要顺路去社区办一件急事,问问叶兰写好状纸没有。这个女子大学刚毕业,是新手,能不能把理由说得透一些,他要把把关。
“喝啥喝,状纸重要还是喝酒重要。”
“说得那么难听,还写‘状纸!不是我多嘴,比上不足,比下你总比我强吧?”刘贩子想到叶清明的家境,心里有万般的不平衡,儿女月月打钱给他,不管多少,总是个心意吧,而且还有一幢两百多平方米的漂亮楼房,每天好歹还有进项,相比他就天上地下没法比了,完全是个吃饱不知放碗的人。接下来,刘贩子说出的话就不是劝了,多少带着责备的意思,“像我,知足常乐吧,哪天不是两台酒,迷迷糊糊过日子不好吗?这把年纪,还活得出啥名堂。”
“你是说我不知趣,不知好歹,不懂人情世故,是个没事找事的人?”叶清明忽然火冒三丈,好像刘贩子的话变成了一根抵门扛,顶住了他的要害处。
“我没这个意思。”刘贩子马上解释。
“算了算了,这莴笋你别帮我卖了,我抱回去蒸着吃拌着吃。”叶清明脾气怪,说着话,两三下把刚抱出来的莴笋又装进车厢里,无论刘贩子解释什么,他理也不理踏上车蹬走了。
几个熟人不知叶清明哪根神经短路了,目送他走后回头问刘贩子他怎么啦?刘贩子气呼呼说:“该找个女人降温了。他这个人,活该受活罪,把儿女们都得罪完了。”
菜贩子们都觉得叶清明是该找个老伴了,便相互了解认识的人中有没有合适的人选。说了半天,又都觉得是瞎操心,他们是知道的,叶清明其实不缺女人缘,十多年前老婆去世后,登门说媒的不少,孩子们也赞成,总比找一个保姆强,但他就是不点头。儿女们又给他安排一个保姆,进门一天就被他赶跑了,理由是不方便。
叶清明的心思大伙知道,他担心女方嫁过来不止一个人,是一群人。他已经有儿女子孙一大群,如果再来一大群,岂不是在唱戏。叶清明好面子,图一时的快乐,种下难咽的苦果。都认为他的算盘打得精,是该这样算计才对。
叶清明做的是小生意,算的却是大账。到寒山村村委会后,他把莴笋摆放在服务大厅前面的空地上,有进出办事的人经过,他就喊街,新鲜莴笋八角一斤。果然有人买。一会儿,叫卖声惊动了村委会工作人员,叶兰匆匆忙忙跑过来,推了三轮车就往后面走。叶兰边走边说:“五爷,你真是个爷,村委会都成你的菜市场了。周主任发话了,吃三天莴笋也要帮你解决。”
“那就感谢周主任了。叶兰,五爷是专门打听那个事的,这不,卖菜习惯了,走到哪里都忘不了喊几嗓子。”
“你是说诉讼材料吧,还没写。”
“这么久还没写?今天就一个月了。”
“五爷,你跟大哥二哥还不至于对簿公堂吧?他们哪方面对你不孝敬,我打电话找他们讲理。”
叶清明非常恼火,看来一个都指望不上。他把莴笋从车上抱下来,叫小雪走,调过车头,踏上车,蹬了一圈,回头一句:“四十斤出头,每斤八角。”
刚回过头准备走,叶兰说:“五爷,还有一件事,你等下。”
叶清明只好刹车。叶兰走过来,掏出三十五元递给他后说:“大姐先前给我打了电话,说下午有急事回来,让你在家等她一会儿。”
“我等她,她算老几?叶兰,往后他们再打电话传,你就说我死了,化成灰了,撒进河了,冲进大海了,叫他们到大海里找去。”
叶清明发一通火,倒把人家叶兰搞得一愣一愣的,张不开嘴,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三轮车驶上公路。
叶兰是叶氏家族幺房老七的女儿,她之前就读的大学在谷雨打工的那个城市,谷雨没少去看她,当成了自己的亲妹妹。五爷一走,叶兰就拨通大姐叶小满的手机,把五爷刚才的态度告诉了她。
公路拐弯是个村道。过去不远,就有小汽车停放在路边,半边村道就显得很窄了,再往前,小车多得排列子,一辆一辆咬着尾巴,跟耗子拖儿搬家差不多。在旁边的一块桂花树田里,树子下面全是车,有人在惊叫唤指挥:“倒、倒,再倒。倒不得了,撞到树了。”开车的跳出来,说滚远点,笨得跟猪似的。树下是铺了红砖的,看起来还很好看。叶清明忍不住笑了,那个指挥倒车的人,也觉得太笨了,连个距离长短都分不清。就联想到他,三轮车骑烂不下五辆,毛皮都没伤过,论技术,他沾沾自喜。又觉得,红砖多贵呀,整整铺了一块大田,没有几万匹砖怕是数不过来。木匠家富了,富得开始糟蹋钱了。
叶清明和他的狗儿小雪,还有他的坐骑三轮车,再往前行的时候被人拦住了,人家好心好意告诉他不能再往前了,前面是宴会和休闲场所,狗和三轮都不准进去,三轮车停在指定位子,狗儿拴在树上免得伤人。叶清明怎么听得这种话,他宁愿自己不进去,也放不下小雪和三轮车,他当下就跟人家发起火来,话里话外理由十足。他叫嚷:“你叫我走进去是吧,可以,你得叫陈木匠赶紧来背我,他不来我转身就走,免得让你们讨厌。你们是看到的,是我的小雪儿当马用,把我拖过来的,双脚有毛病,蹬不了车,沾不得地,让我飞进去呀。小雪是我的宠物狗儿,别人都牵着,我怎么就不行,在寒山村,在陈木匠家里,又不是大城市里的大酒店,即便大酒店也不能欺负老年人嘛!”
守车人给他解释,这不是欺负不欺负的事,是里面人太多,空地上都摆满了方桌椅子,连找个地方站着都吃力。叶清明始终听不进去,认为人家在欺负他,看不起他,非进去不可。守车人拿他没办法,转过身不理他了。
叶清明和小雪过了桂花田,眼前豁然一亮,一大片水面亮闪闪的,像水田一样,看起来让人舒服,但仔细一看,又不一样,田边砌了石头,水芦苇一丛一丛的,在水面上,还看得见荷花,一朵两朵浮在水面上,风一吹好像在跑。抬起头来,在水面的那一边,是一排排古房子建筑,很扎眼。叶清明觉得这顿酒他喝错地方了。正准备走的时候,老朋友陈木匠站在他跟前,说早就看见你来了,就是不见你往里面走,这阵势是吓着你了吧?叶清明承认他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大的场面,但还不至于被吓到,只是觉得不合适不自在。陈木匠在给他递过烟后,自己也燃上一支,深吸一口,叹口气说:“老兄,你不自在,我更不自在。”
叶清明就觉得奇怪了。他是知道的,陈木匠的木匠活一般,生個女儿却不一般,选女婿像戴着透视镜,把人家的前程看透了,从小工硬是打拼成老板。去年就听说木匠家要建乡村别墅,他问过木匠,木匠说不知道,修宫殿也跟他没关系。现在,别墅建起来了,从糠箩筐跳进了米箩筐,还不自在?
“笑话我,我才真的不自在。儿女一大群,子孙一大堆,赶来吃房子酒的,就我一个孤寡老头,你说自在不自在?”
陈木匠没接他话,说去他的新家坐一坐。叶清明推车前行,陈木匠叫他往后走,说前面不是他的新家,新家在后面。
“又日怪了,我又不沾你的光,让我住,除非顿顿有酒。”叶清明给他开着玩笑,车头还是朝着别墅方向。
陈木匠把车头倒转过来说:“喝酒方向错了,在这边。”
叶清明愣住了,看着老朋友,陈木匠一下子红了双眼。叶清明似乎明白了什么,这个红脸汉子,要受多大的委屈才流得出伤感的泪水?
走进桂花树丛中,里面隐藏两间板房。板房外有个小方桌,几把竹椅子。陈木匠递把椅子在叶清明屁股下,然后说他的新家就在这里,风景还好吧?环境不错吧?叶清明说好好,悠闲、安静,比那边鬼别墅安适。含糊其词应付后,才明确问他是女儿还是女婿让他住在田里的,陈嫂有没有意见?
“人家说要外包,不出来怎么办?人老了,背驼了,头发白了,人家叫走,不走影响形象。这他妈的鬼形象!老婆子有意见只好忍着,还屁颠屁颠到那边招呼客人去了。我偏不过去,一步也不动。还好,人家给我们留一碗饭吃,往后守车收费挣的钱由我得。”
叶清明气得打抖,猛然来一句:“怎么会这样呢,打他官司,肯定能赢。”
陈木匠叹口气说:“说得轻巧抬根灯草,你的官司可以打,输赢都是你的儿女。女婿就不一样了,打赢了官司输了女婿,女儿怎么办?我的官司打不得。”
叶清明觉得是这个理,陈家的天下是女婿打下的,到时做出出格的事,赢了官司顶个屁的用。清官难断家务事,叶清明不便说什么,起身要走。陈木匠说那边估计要开席了,叶清明居然说他不是来喝酒的,顺路过来看一下老朋友。陈木匠明白他的意思,是在替他打抱不平,怄气了。
陈木匠还明白,老朋友不光过来喝酒,还找他讨主意。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今天正好是放话打官司的最后一天,他们当初商量好了,试探性地一个月期满后,谷雨夏至还没端正“认罪”态度,那就真打。他不是特别支持叶清明跟谷雨夏至打这场赌气官司,敲打一下就可以了,弄得满城风雨往后怎么办。现在,陈木匠小心翼翼地问:“这么久了,那个事没反应?”
“反应?一个电话没收到。”
“怪了,他们不知道你要动他们的官司?”
叶清明也觉得怪怪的,恼恨地说:“今天就一个月了,忍耐期过了。”
“铁心了?”
“铁心了。”
陈木匠不好再火上浇油了,真正动了官司,傻瓜都知道,父子间是非常难堪的。之前支持他,是缓兵之计,拖淡了也就拖化了。事到关键时,他还得劝,但不直接劝,叶清明那个鬼毛病,只能绕圈子劝。陈木匠倒过茶水说:“我倒是觉得,再宽限些日子,有可能是真的没把话传到。”
“宽限个屁。你少管,不给点颜色,他们不知好歹。”
劝是劝不住的,陈木匠叹口气,转脸望着鱼塘说:“是不知好歹,桂花树田弄成停车场,水田挖成了鱼塘,钓鱼吃饭住宿,桂花树下喝酒吃茶样样齐全,像个过神仙的日子了,可我高兴不起来,还想骂人。”
叶清明深有同感,附和说:“挣了几个臭钱,烧的。”
叶清明是真的心里窝气,挣了几个鬼食钱,就不知天高地厚了。这种房子酒,龙肉海参吃起也恶心。叶清明要走,陈木匠不想拦他,待会儿喝多了,又要提打官司的事,他劝也不是支持也不是,搅进人家屋里事,搞得左右不是人。但是,他又不得不说两句客气话,毕竟到了中午,酒宴的香味已经飘了过来,他说都中午了不喝酒了?替誰节约呢?叶清明似乎才想起他是来喝酒的,转回身不走了,倒是爽快地说:“喝,咋不喝呢?喝一杯赚一杯。”
陈木匠也说:“都这把年纪了,不喝白不喝。”又说,“好好喝一回,看我酒量下降没?”
真要放开喝,叶清明是喝不过他的,年轻时,木匠能干一斤白酒,好几次,在房子上睡着了,吓得主人家连呼带叫请他下地睡。陈木匠是大眼木匠,房屋上梁,钉瓦椽子,安个门,做个板凳,他没问题,细致的打家具,他干不了。他性子急,又耿直,遇上事只拿酒解愁。
酒是五粮液,烟是中华烟,下酒菜有卤菜、蒸菜,全是从那边端来的。叶清明没喝过这么贵的酒,没抽过这么好的香烟,也没吃过这么高档的菜肴,但他还是吃得没精打采,木匠几次喊他干杯夹菜抽烟,他都答应着好好,就是不使劲整。陈木匠察觉他的心事还没放下来,问他哪根经路不通,他来疏通。叶清明说他哪根经路都是通的,是喝不惯这种酒,吃不惯这些菜,不可口还反胃。陈木匠说你不是喝不惯,是看不起我吧?要骂人家又要吃人家,里外一张皮。又说,今天不吃,等于公开干仗了,闹出去还不让人笑掉大牙。陈木匠这么一说,叶清明心里的结马上解了,他迟疑一下,端了杯子说:“还是你比我想得宽些。”
“我养的是女,你养的是儿,不想宽些不行呀。”陈木匠干了酒,生怕又扯到打官司话题上,他忽然问,“有目标没有?”
叶清明知道他想说什么,拍了拍双腿说:“有劲也使不上了。”
“风湿又重了?”
“入冬恐怕更恼火。”
这双残腿,陈木匠也帮他想过不少办法,老中医、老偏方,都打听到家了,无奈顽症无药。陈木匠说:“要不到省医院去治。”
“到北京去也没办法,关节炎有治好的吗?管它的,快七十了,早晚有那一天,把它带到火葬场一块烧了。”叶清明的确厌烦了他的双腿,夏天还灵活些,一到冬天,像轴承缺了油,运转得吃力。
“你赌啥气,我赌气还差不多,年纪比你大,除了双腿比你好些外,浑身的零件都老化了,该一块烧掉才对。”陈木匠是老病号,肝上有毛病,医生叫他戒酒,他偏不,比过去喝得多;叫他戒烟,他也不,鼻孔像不歇气的烟囱。他反起做的目的,叶清明晓得,是求早走。
扯上这种话题,自然伤感。一瓶酒喝完后,叶清明就提出不喝了,说下午还有点事,至于什么事,他没说。陈木匠已喝到劲头上,说你走吧我自醉啦。
叶清明太知道他了,他自醉的时候多,闷闷睡一觉,没事了。
送到路口,陈木匠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拍了拍他肩膀问:“你老实说,打官司的本意是啥?”
叶清明疑惑地扫他一眼:“教训呀!”
“不全是吧?”
“回去喝你的酒。”
“你这个犟老头。”
小雪也是一顿饱餐,拖三轮车的劲头十足,一支烟工夫就回家了。到了门口,却见站着叶兰和一个中年妇女,旁边还停两辆电瓶车。叶清明觉得奇怪,怎么会站着一个认不得的女人呢?他留意一下,那个女人没跟叶兰说话,叶兰在翻手机,那个女人面向院门,一动不动,像在反省似的,又像在品读对联。那副对联是大儿子谷雨通过短信发给他的,他又请开花圈铺的赵眼镜写的:“小院四方几度春风几度雨,新房一座半藏农具半藏书”。文字是不是他编的就不知道了。谷雨读过大学,写过诗,有一帮文友你来我往。外出打工这么多年,诗文没丢,叶清明觉得谷雨像他,不怕输。
不过有个屁用。五年前,老大老二一同回家,每人掏八万元修建了这栋楼房,叶清明又自己掏五万元装修。他们都说建好后有时间就回家住,可一晃五年过去了,逢年过节都不见他们的鬼影子。
叶清明停下三轮车,叶兰就忙介绍那个中年妇女,她叫春分,是小满姐请她过来的,小满姐临时有事,她就陪她一同来了。至于请春分过来做什么事,叶兰没说。叶清明有些冒火,小满凭什么管他的事。看在叶兰面子上,他没发作。
让进院落,叶兰站片刻说有事便走了,莫名其妙留下两人。叶清明不是滋味,觉得很不自在,家里怎么突然多出一个陌生的女人。叶清明难堪,中年妇女却自在,她在院落里四处看,嘴里不停夸赞完全是小满说的一模一样。
“一人住这么宽,咋住得完,晚上肯定孤独吧?”中年妇女说。
叶清明大概知道她的来意了,口气就带着情绪:“你说媒的吧?”
中年妇女说:“不是,是过来牵线的。”
“牵线和说媒有啥不同?”叶清明觉得稀奇,未必然还有两种说法。
“说媒是吃专业饭的,只要是男人女人,全凭一张嘴撮合,然后收钱走人。牵线不同,两人眼对眼了就是捅不破那层纸,当中只需牵个线,把两个人牵在一起。你说是不是不一样?”
叶清明听得别扭,听这话的意思,他已经有眼对眼的人了。是谁呢,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叶清明生气地说:“小满叫你来说的,你去告诉她,我的事自己管,她算老几?”
“父女间说开就没事了。”
“你管宽了。你有事你忙吧,我要下地了。”
中年妇女却说她没事,她也会种蔬菜,说过就去扛门口的锄头,顺手抓过一个背篓。叶清明看她这架势,是个种地的人。
叶清明完全没弄明白,即便是牵线人,也用不着一起下地种蔬菜吧?这中间肯定有名堂。进院不到半个钟头,她倒积极主动帮助干起活来。叶清明不防也得防。
抽完一支烟,走出院门,不料四嫂家的大儿媳妇枝枝嬉皮笑脸问他:“五叔,刚才那个女人是谁呀,胖是胖点,丰满,老是老点,丰韵。”
枝枝那口气在他听来,完全是挑衅。四嫂家的人,谁不是为挑衅他而生的呢?哪怕四嫂的重孙,一个三两岁的小孩子,都会捡小石子打他家的院门,还学他跛脚走路。
叶清明真是挂不住脸了,怎么突然冒出个女人来,这不毁他一世清白吗?他一句话不说,转身折了回去。刚走几步,四嫂却鬼魂似的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大扫把,啪地丢在他面前说:“老五,你家的树叶子你扫回去吧,我们又不想沾你的光。”
叶清明知道麻烦又来了。但是,他还不至低贱到去人家院落里扫地吧。叶清明用安抚的口吻说:“四嫂,就辛苦你帮忙扫一下,改天把树卖了,就没树叶飞过来了,也不让你劳累了。”
“哪天卖呀,说几年了。”枝枝接话说。
四嫂说他,他能忍,侄儿媳妇用这种口气说他,他忍不了。他赌气说:“有买主,贵贱都卖。”
“老五,我问你,是不是要跟谷雨俩兄弟打官司?”四嫂看样子清醒了。
话题东一下西一下,叶清明一下子就觉得脑壳不够用了。此时,小雪汪汪吼叫,叶清明骂小雪又没鬼叫啥叫,便借故朝小雪叫的方向走,跛着脚离开了两个女人的纠缠。
走到蔬菜地,那个叫春分的中年妇女在用锄头挖昨天拔走了莴笋的空地。叶清明问她是怎么知道他蔬菜地的。她说嘴巴就是路。他又发现,她挖过的地,像波浪似的一浪盖过一浪,把青草依次覆盖在地下。看她干活的架势,既熟练又自然,一把锄头在她手里乖巧听话。叶清明觉得这个女人的出现太意外,能把田地挖得如此干净利落的在如今的乡村确实不多见。叶清明由此判断,她是有名堂的。于是他告诉她,他可不付工钱,也没邀请过谁帮他挖地。春分似乎没听见他在转弯抹角赶她走,还笑嘻嘻回应他,她也种过好多年的蔬菜,还替死鬼偿还了几万元的外债。如今,女儿出嫁了,没个帮手,不种了,今天一见蔬菜地,手心又癢起来了。叶清明想多问几句,又觉得没必要,人家的事关他什么相干。
女人仍然在挖地,叶清明又拔莴笋。莴笋地仅有五分田面积,其他面积上种有秋天上市的蔬菜,待莴笋售完,就可出售秋菜了。品种多,面积小,叶清明能保证一个星期至少赶三回场,即便没菜可卖,他也要上街溜达的,然后到菜市场跟刘贩子闲说,就等中午那顿酒喝。卖菜的时候总是多,喝酒也就成必然,掏腰包办招待,叶清明历来干脆,好像他挣了好多钱。他不干脆行吗,有人陪他喝酒吃饭,他感激还来不及哩。
有进有出,他不担心口袋吃空。他担心的是一人吃饭喝酒,噎死醉死呛死也没人知道。
叶清明拔完十几根莴笋,女人就放下锄头走过去,一根一根除掉黄叶子,再把莴笋根上的泥巴抖尽,整整齐齐码在一起。叶清明看得明白,她是个种庄稼行家里手,他不说点什么,好像不太礼貌,于是他对女人说:“就这么几根莴笋,不麻烦你了。”
女人谦和地说:“不麻烦,应该的。”
“应该的?”叶清明吃惊不小,这话听起来怎么那么别扭,为什么是应该的?
女人意识到说错话了,马上停下手中的活,呆呆张望着叶清明,神情中带着黯然,然后为了掩饰她的慌乱,她转过身走到锄头跟前,又继续挖地去了。叶清明并没有再追问,他把莴笋抱到前面的一条小沟边,开始清洗。
叶清明回去骑来三轮车,装上莴笋回到家,嘭嚓关了院门,坐在院落里发呆。
下午,有人敲院门,小雪冲上去汪汪几声,然后又摇晃起大尾巴来。叶清明准备去开门,外面的人却说:“叶大爷,锄头放在外面了,我走了哈。”
叶清明假装没听见。听见电瓶车走了,他又悄悄拿回锄头。
此时,先前还露过脸的太阳,被一阵秋风吹没了。回屋加了件衣服出来,四嫂又在那边吼:“看好你家的树叶子,又吹过来了。老五,你祸害人了,再不看好,给你送过来。”
是猫还是狗,拴不住捆不到。叶清明只好不吱声,当屋里没人算了。坐在外面心烦,干脆回到客厅。客厅太大了,没摆什么家具,空荡荡的更让人闹心。他回到自己的住房,是这幢楼里最小的一间房子。房间里全是过去他和老伴置办的老家具,衣柜、米柜、梳妆台,虽然残缺不全,但很亲切。床是老伴当年的陪嫁品,相当的结实,想当初如狼似虎的年纪时,它经受了严格的考验,至今仍然完好无损。梳妆台也是老伴的陪嫁品,早已褪去了它原有的色彩,岁月把它还原成了本色。上面一台电视机,电视节目是叶清明晚上最忠实的伙伴,无论是俊男靓女,富人穷人,笑的哭的,他们都时时刻刻陪伴着他。但叶清明在好多时候都会失信,搁下人家靠在床头睡了。睡眠总是短暂的,每晚伴随着电视节目昏昏沉沉,继而又清醒明白。老伴在十年前去世后,他的睡眠就磕磕碰碰,从未一觉睡到天亮。老大谷雨,老二夏至知道后,兄弟俩商量要接他到他们安家落户的浙江和福建,各居住半年。叶清明除了睡觉少点外,身体各方面都没问题,那时关节炎还未发作,自然是一口拒绝。这三年,两个儿子没回来过,连嫁出去的女儿小满和秋分,一年就回来一两回,放几块钱就走了。
今年大年三十,腊肉飘香,鞭炮声声,本是喜庆的日子,他冒火了,挨个打电话一顿骂。谷雨坚持请他到每家居住半年的原则。叶清明叫他们拿把刀来,把他分割成四块,每人扛一块回去,否则谁家他也不去。老爷子的态度强硬,他们招惹不起,电话打来打去,最终形成一个折中办法,翻过年,四兄妹分别每月回家一次,住两天,陪老爷子说话干活赶场。
计划归计划,实现计划是件难办的事。头个月,大儿子谷雨脱不开身,要去学习。第二个月二儿子夏至更忙,业务没完成目标,还房贷都成问题。大女儿小满嫁得倒不远,三十多里路的玉石场,她家开了农家乐,生意相当不错。她抽空回去过,在菜市场塞一千元给叶清明,没说上两句话就开车走了。二女子秋分呢,近在十里路,路程虽不远但显得遥远,她好像早已忘了这件事,即便没忘,她也没空,她在帮村里的乡厨端盘子,一百五十元一天。秋分婆家有双老,年纪都大了,老公又在外面打工,里里外外全靠她。照顾娘家的爸,她是力不从心。
叶清明生气了,让他更生气的是今年六月的一天,四嫂生病出院,隔壁高朋满座,三十桌酒席占据了好长一段村道。叶清明自然要随礼的,酒自然要喝的,但这种酒,他喝得不舒心,半斤的酒量,三两就醉了。
那天酒醒后,他把座机的电话线剪了。
谷雨打他手机,他说死了。夏至打他手机,他说死了。小满打他手机,他说死了。秋分纯粹没打过。叶清明赌气,他们似乎也在赌气,此后手机铃声响得很稀少。再后来,只要是他们打来的电话,他一概不接。他们又通过陈木匠传话,有说要接他走,有说要回家住的,说来说去又都说黄了,叶清明就更生气了,认为他们全是逗他玩的。想一想四嫂家,家业不是很好,那日子过得才叫个幸福。叶清明内心羡慕,但表面上仍做出不屑一顾的傲气样子。
叶清明有晚不经意间看到一档电视节目,内容是父亲打儿子官司的事。叶清明当时就想,别人打得他也打得,后来细想,打官司可不是玩的,一是要花钱,起码一万元不止吧,要卖多少蔬菜才够打一场官司呀,他可舍不得。二是闹笑话伤感情,那一锤子敲下去,没裂痕也要震出裂痕。叶清明犹豫不决,找老朋友陈木匠吐心思,俩人一瓶酒灌下肚,主意竟然拿定了:假打。陈木匠负责到处放话,限期一个月,叶清明找在社区工作的侄女叶兰写“状纸”。叶兰写不写都无所谓,他要把态度表明出来。
现在看来,事情有些眉目了。中年妇女的出现,就说明他们在行动了。但叶清明已拿定主意,绝不给他们面子,请个保姆顶屁用,能蒙混过关?他没那么好骗。
电视里播放的什么节目他没看进去,不是唱就是跳,看多了也厌烦。他调到电影频道,正在放一部打仗的老电影,叫什么名他忘了,反正很吸引人。电影看完,让人恼火的秋风秋雨又来了,窗外风声习习,雨声噼啪作响,明显比昨晚大了些。叶清明更加睡不着了,明早不知又有多少银杏叶片飞落在四嫂家,她又该怎样吵闹他呢?想到这些,他无论如何是睡不好觉的。隔壁四嫂,简直是他的噩梦,是他的死对头。
似乎处于无助的境地,或者求得一股假想中的力量,他突然想给陈木匠打个电话,问他那边下雨没有,风大不大,他知道这是无聊的电话,才相距两里路,肯定是一块天,但他还是拨过去了。手机通了半天没人接,他不会睡了吧?看床頭的电子钟才九点多一点。他又拨,很顽固地拨,有个女人的声音问是谁?叶清明说你又是谁?那边迟疑一下说,你是叶叔吧,我叫陈丽。叶清明愣了一下,怎么会是木匠的女子在接电话?他问你爸呢?那边传来呜呜的哭泣声。叶清明感觉不妙,大声问出啥事了?陈丽告诉他,她爸酒醉失足栽进鱼塘了,就刚才。
鱼塘?陈木匠家门口那个水田改造的鱼塘?叶清明用打雷般的声音吼:“老实说,你爸咋的了?”
“就是栽倒在门口挖的鱼塘里。”
看来木匠是真出事了。叶清明控制不住感情,又是一阵吼:“这回满意了,不用撵出门了,你们挖个坑,让他自己跳。他是自己找死。”
放下手机的那一刻,叶清明双眼已经盈满了泪水,双手在打抖,浑身在战栗,中午才一起喝酒,晚上就没人了。木匠走得太突然、太离奇,他完全不相信陈丽说出的话,他怀疑这里面有阴谋。中午,木匠的情绪就很低落,他忽然想起,他推托有事走的时候,陈木匠说过一句自醉的话。想到这,叶清明把自己吓一跳,难道木匠是自杀!
他为什么自杀?是女婿女儿逼迫的?
他披衣下床,叫声小雪,正在床那头酣睡的小雪昂起头莫名其妙地瞧着他。叶清明对小雪说:“赶快,跟我一起去看看老朋友。”
从初秋到深秋,至少两个月时间,银杏树才会光秃秃不留一片叶子。踩着沙沙的树叶从老朋友陈木匠家回来,尽管时间才到凌晨两点钟,他已经想到明天有两件事情让他揪心。头一件是躲不开的,四嫂肯定堵他院门,叫他扫树叶,他肯定不会拿扫把去人家院落里扫;第二件事要订一个上档次的花圈。订制需要时间制作,要提前招呼。人老了记性不好,他总担心明天一早四嫂过来烦他,他一着急,把订制花圈的大事搞忘了,朋友一场,那才真的让他揪心。在床上躺会儿,满脑子都是陈木匠躺在地上的情形,人来人往,叫唤不断。他坐在一棵桂花树下,竟然昏沉沉地眯了一觉。他本无睡意的,还是瞌睡了。醒来后,一切都安静了,连一个人影也找不着。他不知道人家去哪里了,又找不着人打听,就干脆回家了。
他不睡觉了,睡是睡不着的,电视节目更看不进去,躺在床上浑身都会酸痛,心里的痛更会增加不少。叶清明就坐在客厅外的檐口下,裹着草绿色军大衣抵御深夜的寒气。他一支又一支地抽着烟。他始终想不清楚,木匠是如何失足的,失足之后为何没爬上岸。岸是斜坡的,用石块砌成,不滑脚,像阶梯似的。鱼塘里虽水面宽阔,但水不深,顶多淹到小腰,可木匠居然被淹死了!
叶清明想来想去,认为仍然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自杀。一旦想到自杀两字,他猛然打个寒战,随即浑身哆嗦,急忙裹了裹军大衣,然后又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烟雾在喉咙里徘徊,憋得他咳嗽不止,险些接不上气来。他咳嗽过后,一包清口水顺着口角牵线似的往下流,他用衣袖揩一下,然后靠在椅背上准备养一会儿神,明天,还有事情等着他。
四嫂家的鸡公打鸣最让他讨厌,它好像没有时间差,高兴了就把脖子一截一截拉长,然后喔喔叫。他瞌睡轻,常常从睡梦中被惊醒。眼下,它打鸣的时候,叶清明正在椅子上打盹,他醒来,睁开眼,天还黑着,风没起,雨没下,他拉亮大厅门口的那盏雪亮的节能灯,柔和的灯光在夜色中照耀着的事物却呈现出与白天不太一样的面貌和本色,本该是一地的树叶,在他眼里如同一块水泱泱的湿地,把银杏叶子吞噬了,还原了干净的院落。光似水,场景是如此的美妙。他揉揉眼,不由自主涉入“水”中。他仰望着头,观察树叶飘落没有,零星的叶片仍然在灯光中舞蹈。
他靠在树干上,一直到天明。
天亮后,他忽然改了主意,先不着急去看老朋友,他只是先走一步而已,他跟着过去的时间不会让他等得太久。他在心里请木匠见谅,他还有一件更棘手的事必须办,而且马上办。这件事就是让他头疼的银杏树。他要找一下刘贩子,请他家一个亲戚把这棵银杏买走,钱多钱少由着人家给吧。刘贩子家的那个亲戚是专门从事花木生意的,什么树木他都在买,路子很廣。曾听刘贩子的口气,此人很牛。
天还早,勤劳的四嫂恐怕还没起床。他不想再被她阻拦白白耽搁时间。他叫上小雪后,干脆推着三轮车走,走过危险区域后再上车慢慢蹬。
还算顺利,在前面的村道上拐了弯,一丛竹林挡了视线,即便四嫂和她的儿子们和儿媳妇们踩着银杏叶子骂他,他也无所谓了。四嫂家人丁兴旺,他家也是儿孙满堂,不同的是,他的儿子们走出了家门,把根扎在了别处;而四嫂家的儿子们,个个原地打转。叶清明常常在心里暗喜,他两个儿子胜过四嫂家四个儿子。可是,谷雨和夏至,个个像出巢的鸟儿,飞翔在空中,再不回老巢了。漂亮的小楼不再是骄傲的资本,反而成了负担。
在通往白露镇的公路上,叶清明今天骑的是老爷车,他完全没有用力,双脚放在车架上,由小雪拖起走。刚开始小雪还劲头十足,快到场镇时,有段百十米长的软脚坡,小雪就显吃力了,牙齿咬着的绳子有过两次脱落。叶清明下车推的时候,一辆电瓶车紧贴在三轮车旁,叶清明扭头一看,竟然是昨天那个中年妇女,他一时想不起她叫什么名字,正准备招呼时,中年妇女先开口问他这么早就上市啦,看他车厢里,仅有十几根莴笋,又问怎么不多拔几根呢?叶清明没回答莴笋的事,问她要去哪里,春分说是专门过来一起上市的。说完把电瓶车拦在前面,下车从龙头下方取出一根尼龙绳,一头拴在三轮车上,一头系在电瓶车上,然后招呼小雪上车,小雪莫名张望她,不明究竟,叶清明在小雪脑袋上拍了拍,说上车享福去。小雪纵身跳进车厢里。春分说叶大爷你也上车吧,我慢慢拖着三轮车走。叶清明没有开腔,他确实浑身发软,如果春分不及时赶来的话,他会推得很吃力。
在牛包子那里吃小笼包子的时候,春分要办招待,叶清明不让,说多亏你拖我们过来,不然还在半路上。牛包子一直在用双眼挖人家,觉得新奇,五爷怎么带来一个女人!春分没解释,叶清明也解释不了。
吃过包子来到菜市场,可能时间还早,商家顾客寥寥无几。吃过东西,叶清明精神好多了,他坐在地上的一块砖头上,才腾出工夫问她:“咋这么巧,赶场也太早了,你准备去哪?”
“我哪里也不去,就到菜市场。”
“买菜?”
“不买。”
问不出原因,叶清明只顾埋头抽烟。这时镇中学校食堂的刘师傅骑着三轮车转过来,不用问价,把莴笋全部装进一个筐里,问打堆多少钱?刘师傅是熟买主,平日没少照顾他的生意。叶清明说就这么几根了,你拿去吃,不用收钱。刘师傅也不客气,倒进车斗只说声走了哈,便到其他摊位上去了。
没菜可卖了,叶清明却没走,他在等刘贩子。
春分也没走,她坐在电瓶车上张望着进出的商贩和顾客。她是第一次来这个菜市场,也是第一次看见叶大爷是这样卖菜的,辛辛苦苦运过来,一两没卖,一分钱没挣全送了人,出手也太大方了些。春分当然不便说这些,卖不卖钱是人家的事。
商贩陆续来了,刘贩子也来了。叶清明把三轮车挪个位子,好给刘贩子多腾出一点地方。他在帮刘贩子摆好地摊后,把卖银杏树的想法告诉了他,刘贩子说这个很简单,给他那个亲戚打个电话,他先把树形看了,有需要就来挖。叶清明就急着摧人家打电话,刘贩子倒问他怎么这样急,又不是等到钱用,难道还缺钱!
叶清明又不便直说四嫂因银杏树叶时常找他麻烦,搞得他快要疯了。这是丢脸的事,说出口等于扇自己的耳光。叶清明只好换种方式说,树叶子落得到处都是,既不开花又不结果,一早一晚难得伺候。
深秋,银杏叶的金黄色彩是它价值所在之一。刘贩子比他会欣赏,说他太老土了,不会观赏,如果他家拥有一棵那么大的银杏树,他就天天坐在树下吃茶喝酒,当个活神仙。叶清明气得直想骂他,他愁得吃不香睡不好,刘贩子倒有一堆风凉话。
“到底叫不叫人?”叶清明只好发火了。
“好好,别发火,这就打电话。”刘贩子拨打过去对方却占线,他收回手机后似乎找到了再次劝说的理由,“又占不了好多面积,往后说不准会卖大钱呢,儿孙们还会给你烧高香呢!”
“用不着,活好就行。木匠又咋呢,啥事都护着女子,还不是赶到田里搭窝棚,昨天晚上,跳进鱼塘,淹死了。”
“谁死了?木匠?你说陈木匠?”刘贩子吃惊不小。
陈木匠的死讯还没得到证实,但他顺口说了出来。凭借他昨天晚上看见的,木匠确实是死了,脸色发青,直直地仰面睡在地上,他去试鼻孔,没有气息。陈家人慌了手脚,有哭的有骂的也有打电话的,叶清明就在这个时候气得昏了过去。醒来后见陈家人都在哭嚷,他便直接回了家。回家后,他想了又想,他敢肯定,陈家女婿连夜把木匠送医院了,就图个假情假义,然后直接送到殡仪馆冻在冰柜里,免得影响宾客的雅兴。
叶清明把昨晚的情形述说一遍后说:“我还不想早死,我得卖那棵银杏树。”
刘贩子从木匠的死讯中似乎还没回过神来,他呆呆地望着菜市场高高的房顶,两汪泪水忍不住从眼眶里翻滚而出。他张开黑洞洞的大嘴,哈了几口粗气,再合上嘴巴的时候,他哇地一下哭出了声。有人问他怎么了,你老婆没死呀。他赶紧用手掌抹了抹双眼,似乎意识到叶清明卖银杏树有潜在的危机,他哽咽问:“为啥卖树?你老实说。”
叶清明不想再隐瞒他了,木匠走了,说不定他脚跟脚追他去。但是那棵银杏树,早晚是个惹祸的根,他无可奈何地说了卖树的缘由,刘贩子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一旁的春分突然冒出一句:“不卖,几片树叶子不信他们会吃人?”
“不关你的事。”叶清明说。
“有啥担心的?银杏叶堆成山也不理。”春分说。
这个不明身份的中年女人,说出的话倒是有几分道理。叶清明顿时觉得心里猛然增强了力量,尽管他不知道人家出于何种目的,但多少也是一份安慰。叶清明不再那么果断地对春分说:“那树叶子满天飞,不卖树的话,深秋落叶更多,一场风雨地上就像地毯。”
“树叶只是借口,没树叶呢,他们又找别的借口为难你。”春分心直口快,一语道出了事情的本质。
这下,叶清明对于卖树有些拿不定主意了,按春分的说法,即便没有这棵树,还有那棵树,到时人家还说你家的房屋比他家的高,遮挡了阳光,阻碍了运气,是不是也要把房屋压一截呢?叶清明突然通透了,掛一眼春分后想征求刘贩子的意见。刘贩子此时正在对旁边菜贩子说话,他要把菜摊子交给別人帮忙照看,要去看一眼陈木匠,他问叶清明去不?叶清明还未从昨晚上的伤痛中走出来,担心再次触景有情,会结束他老命,他迟疑一下回答说出丧再去。
这时,刘贩子的手机响了,是他那个花木贩子亲戚打来的。刘贩子把手机交给叶清明,叶清明只知道蔬菜怎么种,对树木知识浅之又浅,人家问到米径多大,冠幅多宽,高度多少,吊装有无障碍物,问了一大堆问题,就没提价格。叶清明一个问题也回答不出,他唔唔半天,吐出两字:“不卖。”
从菜市场出来,叶清明蹬着三轮车来到老街场口,这里有一家花圈铺,开铺子的是镇中学校的退休老师赵眼镜。赵眼镜是本镇人,跟叶清明算是老熟人。赵眼镜一听说是为陈木匠买花圈,写挽联的笔便不动了,他摘下眼镜问叶清明:“陈老表死了?前两天他路过时还跟我吹过牛,我还问过他别墅弄完没有?”
叶清明说:“太突然了,做梦都梦不到他会死。”
“是有点突然,突然得怪怪的。听说他跟女婿的关系不好,还赶到花木地住去了?”赵眼镜把毛笔一放,“我不信他死了。”
“还有拿死人开玩笑的?”叶清明重申一次。
他仍然不写。赵眼镜是开花圈铺的,死了人他才会有生意可做,花圈、墓碑、香蜡纸钱等什么的,至少上千元纳入囊中。有钱不挣,他傻啦。叶清明催他写,说他送过花圈还有其他事要办。站在铺子外面的春分忍不住插话说:“死人还先打招呼吗?有生意做你还推三阻四,这条街上又不止你一家花圈铺。”
赵眼镜问叶清明她谁呀,这么面生。叶清明也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只好说买祭品的。赵眼镜毕竟开铺子做生意,又拿起毛笔在白纸上准备写挽联,他提笔又放下,犹豫不决。叶清明叫他不相信就亲自去看一下。赵眼镜说死者为大,是想过去看一眼的,可见不得老表那个扭经八怪的女婿。叶清明知道赵眼镜与陈木匠的女婿有隔阂,是借钱遭拒结下的怨恨。
赵眼镜疑惑地追问一句:“你确定陈老表死了?”
叶清明冒火了:“我自己用不可以吗?”
赵眼镜无话可说了。
在写挽联时,落笔在陈木匠大名后的“大人”字样时,叶清明心里犯嘀咕了,他尚未得到陈木匠最后的死亡消息,他昨晚见到的并不一定是最终的结果,万一他又活过来了呢?这花圈送的岂不是咒人家死!叶清明想打个电话,觉得又没必要,退一步讲,陈木匠没死,这次缓过来,迟早还不被他女婿气死。叶清明有考虑,木匠如果真死了,送去正是时候;木匠如果没死,花圈有两个用途,送过去给他女婿敲个警钟,再是带回家,自己当摆设,隔壁四嫂家和即将上法庭的儿女们,还不被他誓死如妇的气势吓倒!
他被自己的计谋感动了,于是催促赵眼镜:“咋写不动了呢?快些。”
“老叶,这笔下去要不万古流芳,要不遗臭万年!”
“臭个屁,我下去跟木匠解释。”
赵眼镜似乎被叶清明这句话吓傻了,他愣怔一会儿,大笔一挥,然后说:“完了。”
回村是下坡路,不用电瓶车拖,也不用小雪拉。叶清明的三轮车载上花圈,他尽管骑得慢,但大小车辆呼啦啦从他身边驶过,飓风一般,把花圈上用白纸剪裁粘贴的白花瓣儿个个吹得斜歪,那样儿像朵朵即将凋零的玉兰花。春分垫后,小雪居中,春分时不时提醒他再慢一点,要不然送到的不是花圈而是空架子。叶清明只好下车推着走,用他单薄的身体挡一挡扫来的风,保障花圈完好无损。
快到村委会时,春分不跟了,说有事先走了。叶清明载着花圈,目标很大,见到他的熟人都在问谁死了?叶清明起初不肯说,人家见到挽联上写着陈木匠的大名,个个吃惊,好好的一个人咋就没了?
个个都顾虑重重,叶清明不得不把昨晚陈木匠遭遇的不测如实解释了。人们听后都不相信,那个叫鱼塘又不是鱼塘的水田,连小学生都淹不死,还会淹死一个命大福大的陈木匠?大家正议论的时候,一辆警车呼啸着从他们身边疾驰而过,卷起的风险些吹跑花圈上的白花。叶清明望着警车驶去的方向,嘀咕一句,哪个又遭了。
秋风又起,秋雨快跟来了。叶清明正准备走时,突然看见叶兰跟几个人匆忙走出办证大厅,一起挤进一辆小车里,呜呜驶上公路。叶清明向小车喊一声叶兰,车速太快,叶兰没有听见。
议论陈木匠死亡的噩耗还在继续,人们的话题扯得有点远,说陈木匠为何被女婿赶出门,是不是他爱管闲事,抓住了女婿的什么尾巴,找人下了黑手。又有人说,是不是女婿故意把酒后的陈木匠推下鱼塘的……
叶清明不清楚陈木匠真正的死因,但绝对不相信这么凶残的事发生。木匠的那个女婿虽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杀人越货的事他还没那个胆。叶清明不想听了,送过花圈还要回来找叶兰,他不得不走了。
骑车走出一段路,不料那个中年妇女春分竟然又出现在跟前,她骑电瓶车迎面过来,一边招手一边叫叶大爷,很急促的样子。叶清明觉得很奇怪,怎么又是她,跟魂魄似的纠缠不放。叶清明黑着脸说:“你不是走了吗?咋又在这?”
春分没回答他,调转车头,并行后才说:“你家院门口尽是树叶子,堆得有半人高。堵门了。”
“堵门了?”叶清明顿时心里一紧,屁股下的三轮车陡然加速,“老子不认黄了!”
到了家门口,果然,一堆金黄色的银杏叶堆得像个小坟包,上面插个破竹竿,竹竿上夹着一张纸条,叶清明把纸条取下来展开一看,上面歪歪扭扭一行字:“树叶子归还,不谢。”
叶清明气得脸色发青,竟忘了那双老残腿,扬起一脚踢向小“坟包”,“坟包”被他踹出一个缺口,他恐是用力过猛,险些把自己撂倒。他稳了稳身体,然后破口大骂:“欺人上脸了,你们以为我叶老五是泥巴捏的。别总拿树叶子找麻烦,我不怕,还有一口气,来试试……”
无论他怎么闹,四嫂家的院门一直未开一条缝。春分在他吵闹的时候,已把树叶推到沟里让水冲走了,回头叫他开门拿扫把。叶清明打开院门时,院落里竟然堆放了许多树枝,他抬头一看,那棵银杏树的树枝被下得七零八落,好像剃头剃了半边。
叶清明已经没有退路了,他从门口抓起一根扁担,冲到四嫂家门口,举起来狠狠地打下去,白铁皮大门哐当一声响,声音虽然很大,但铁皮门安然无恙,反而震得虎口生痛。随着打门声,大门徐徐打开,四嫂家的人从门里鱼贯而出,他们似乎没有关心大门是好是坏,甚至没有关心叶清明手中握住的扁担,他们关心的似乎是沟渠,都站立在沟边上,面向沟渠里哗哗流淌的清水,有点烟的,有喝茶的,有纳鞋垫的,有嗑瓜子儿的,都表现得漠不关心的样子。
四嫂的家里人明显在示威。叶清明问谁下了树枝,无人回应,他连问几声,仍无人理睬。面对此情此景,叶清明尴尬了,他咚咚在地上拄了拄扁担,又大声吼:“是哪个干的,敢干咋不敢站出来。别以为人多,老子的儿孙不比你们少,一个电话全都乖乖回来,看谁斗得过谁。”
仍然无人说话。
此时,春分挥舞着大扫把在门口扫地,把零星的树叶赶到沟渠里,树叶们贴着水面,像无数的小舟在乘风破浪,有颠覆的,有前行的,也有逃亡在岸边的。春分从门口一直扫到两家围墙连接的地方,她收起了扫把正往回走时,不料四嫂的大儿媳妇枝枝叫住了她:“喂,扫地的,眼神是不是不好呀,这边的树叶可不是我家的,要扫就一齐扫,我们可不想沾光。”
春分没动。
枝枝借题发挥:“哪儿跑来的野女人,整天屁颠屁颠,是嫁不出去守汉来了吧,扫个地还偷奸耍滑的。”
刻薄的话让春分很难堪,她苦笑着说:“有话不能好好说吗?哪个女人不是为了守汉才嫁人的?我不是来嫁人的,是扫地的,哪个地方脏我就扫哪里?”
枝枝认为春分在骂她,仗着人多势众要冲上去打她,叶清明提着扁担挡在前面,枝枝不敢硬闯,就跳起脚骂人。春分没办法待下去了,她丢下大扫把,骑上电瓶车,然后对叶清明说:“小满给我再多的钱我也不来了。”
望着春分离去,叶清明回到自家门口,见三轮车上送给陈木匠的花圈,正准备骑上车送过去时,手机忽然响了,一接听,是陈木匠的女儿陈丽打来的,陈丽态度很不友好,开口就责问他:“叶叔,你到处说我爸死了,还说是谋害,可事实是他还活着,活得好好的。你昨晚看到的,只是昏迷,谁说过我爸死了?你胡言乱语一通,搞得警察上门问罪了。你到底安的啥心,陈家没伤害过你吧。”
叶清明傻眼了,陈木匠硬是命大没死。老朋友没死他应该高兴,但他高兴不起来,木匠活着,跟他一样不如死了好,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他冲手机那头吼:“他活过来有屁的用,迟早你们会把他气死。他不死老子死!”
叶清明气昏了头,跌跌撞撞地从三轮车上把花圈取下来,扛着它,迎着微弱的秋风,当着四嫂家的一群人向大门走去。他抓住花圈的双手在战栗,使其瑟瑟抖动,仿佛要震落上面的纸花。四嫂家有人问他要干什么,他仍然蹒跚而行,不作回答。怪得很,竟然没人上去阻止。叶清明目中无人似的,把花圈放在四嫂家大门口,还是正中间,然后他笔直地又摇摇晃晃地站立在花圈前,闭上双眼,一句一顿地说:“要动手就来拿这条老命吧。”
叶清明如此出格的举动,四嫂家那么多儿孙全都傻了,谁敢上去动手阻拦他呢,他可在用命相搏啊!四嫂虽然年迈,也没见过这个阵势,她嗫嚅地问:“干啥呢老五?”
叶清明根本不理她,也用不着理她。这些年,是她在从中作怪,经常找他的麻烦,有时说侵占了她家屋基地,有时说他家的房屋太高,挡了她家的阳气,有时又说龙门子比她家宽大,让村人说她家穷。四嫂的理由杂七杂八,尤其银杏树,弄得他焦头烂额。本来,这棵银杏树已经种植二十余年,当初这块地还是两家的自留地,明显是先有树后有房,四嫂家人总是纠缠不休,逼迫他躲到儿子家里去,趁机占便宜。叶清明尽管毛病怪,性格犟,可也分得清轻重。今天,叶清明已经豁出去了,反正花圈摆在这里,就当自己提前安排的吧?
没人招惹他,他却要招惹人了。他扒開衣襟,袒露胸膛,瘦削的胸脯如同篾条编织的箢篼,根根肋骨轮廓明显。他用双手拍打着,嘴巴里不停地叫嚷:“就这几十斤,要肉要骨随你们选。快来拿呀,万一死硬了一分钱拿不到。你们不是爱钱么,还不快些拿刀来剐!”
仍然没人理他。
深秋的天气本来就凉,又被云层遮挡了阳光,袒胸的叶清明昨晚又没休息好,此时脸色发青,眼睛发灰,鼻涕又糊了一嘴巴,好像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在等待死亡的那一刻。四嫂家里人平日里找碴惯了,眼下的茬是明摆起的,反而个个当了缩头乌龟,好像眼前的事与他们无关,静悄悄地候在一旁不敢言语。谁不知道呢,犟老头叶清明服软不服硬,今天做出不想活的样子,八成是打算不要命了。假如真死在他们家门前,犟老头的儿女们会善罢甘休?官司肯定吃定了,而且兄弟四个,谁负主要责任呢?谁负责谁进去。每人揣测再三,他们用几年心思攻不下这个堡垒,只好决意放弃。而他们家的老祖宗,就是叶清明的四嫂,一个一时清醒一时糊涂的人,这时候神仙般地出现在叶清明面前,用出奇明白事理的话对付叶清明,她慢条斯理地说:“想死吗,四嫂陪你一起死!”
叶清明是执意要死的,但他不希望是四嫂陪他,因为,她会吵闹得他不得安身。叶清明说:“谁要你陪,我一人去死干净。”
“你干净,我们家就不干净了。”老太婆也许是真想陪他一同去死,说话的同时一头向叶清明撞过去,叶清明背后的花圈倒了,花圈后面的铁皮院门哐当一声响了,叶清明后退两步把院门作为依靠才没有栽倒下去。如此突发事件让他发愣,在愣怔后他反应极快,连忙用双手搀扶住四嫂,四嫂又往他身上涌,她力量不够,推不倒叶清明,但她不停息,像个永动机。叶清明慌了神,他走不能走、推不敢推,一时六神无主。此时,恰好有电话打来,他向四嫂家的人喊:“让她歇口气,等我接完电话再来推我。”
他完全没有想到,结果会这样,但四嫂家的人没有一个上前帮忙。他们袖手旁观,好像在欣赏两个木偶表演。见没人上前,叶清明心生一计,他忽然坐在地上,叫嚣拿刀来,放他血,他就死在这门口。他乱叫几声,把四嫂叫糊涂了:“猪呢,又没猪。”
叶清明趁机爬起身,一边走一边接电话。电话是刘贩子打来的,他着急地责问他,怎么不接电话,有大事发生了,让他马上到菜市场去。叶清明问他是什么事,大惊小怪的?刘贩子说天大的事,电话里说不清,还是抓紧过来。
收了手机,叶清明顿时觉得胸口上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快让他缓不过气来了,连同他整个身子都会压垮。什么事呢?绝不是什么好事。这两年,好事全都从他身边溜走了,找到他的全是倒霉事。
他回屋骑上三轮车,又怕四嫂横加干涉拦他大路,他大声吆喝:“我不怕死,我去买耗子药,我死了大家一起完蛋,不信,你们等到。”
他喊着极有威慑力量的话,快速冲过四嫂家门口。背后的眼神是什么样的,他已无力过问了。
三公里,好比有三十公里。赶到菜市场,刚见面刘贩子就把他拖到无人的地方,劈头盖脸一顿吼:“你说木匠淹死了,可人家没死,你这不是造谣吗?我把电话打过去,挨了人家一顿骂,还追问是哪个瞎传的。他女儿女婿要找你的麻烦,赶紧叫你家谷雨、夏至回来,他们年轻,能帮你顶官司。”
“官司?打我?”无比的惊讶让叶清明脸色苍白。
“人家就这么说的,说是损害了名誉。啥名誉,我弄不懂。”
“要打就打,我孤人一个,没儿没女,能吃了我?”
“还犟,比牛还犟。”
刘贩子赶紧收了摊,叫他到牛包子那里等他,一起整二两,坐下来好好算计算计。
还算个屁,叶清明没去牛包子那里,他不想喝酒,也不想闲聊。路过赵眼镜的花圈铺门口,叶清明很想进去问他,是不是他报的警,搞得他里外不是人。再一想,算了,即便赵眼镜报的警,人家给老表打抱不平,又错在哪里呢?叶清明干脆把头埋得低低,一走了之互不招惹。可叶清明刚到门口,赵眼镜就从铺子里撵出来,声大如雷地吼:“老叶,你是老糊涂了还是想喝酒了?你干的好事,弄得我下不了台。”
叶清明假装不知:“下不了台?啥事让你下不了台?”
赵眼镜说:“你说我老表死了,死个鬼。”
“你报的警?”
“是我报的,现在成了报假警,派出所要找我说原因,正好,你帮我圆场。”
叶清明才不会帮他,这个快嘴,把他搅进了官司。
他蹬着三轮车往前走,双腿实在无力了,他走进街边的一家面馆子,下了二两面,他只挑几筷子,咽下去几根面,全部留给了小雪。
回到家,那个花圈已经在院子里了,几朵白花脱落了,散落在地面的树枝上,有一朵竟然像长了脚似的,已经跑到客厅门口了。他知道是隔壁趁他出门的时候从围墙上投过来的。他没再动那个花圈,任它躺在原地,如果今晚有场毛毛雨,花圈就成了一个空架子,改天给开花圈铺的赵眼镜送回去,起码落个人情。坐在早晨坐过的椅子上,他开始眯着双眼养神,今天已经把他折腾够了,精疲力竭,身体里仿佛被抽干了血,干巴巴的像一张皮。眯眼一会儿,他又睁开双眼,从里屋找出纸笔,抬出一根方凳,伏在上面要亲手写状纸,明天不上街卖菜了,坐公交车到县城,向法院提交状纸。
真要动笔写,他不知道如何写。原本是吓唬他们的,放出话那么久,个个都不理不睬,好像他成了他们的后爹,他们倒成了他的老子。叶清明想不得这些,一想,往事就翻江倒海地涌上心头,不说别的,两儿两女,读书上至大学低到高中,每花一分钱,都是他种菜种出来的,现在各自翅膀硬了,飞到天边了,忘记方向了,呼不回来了,他没有了那个本事,可法院有,一锤子敲下去,由不得他们不回。
“弄假成真。”他对自己说,“那就真吧。”
他刚写下一个“我”字,一滴滴汪汪的泪水就把“我”字淹没了,瞬间,“我”字浸润着开始向四方扩散,最终变成模糊不清的字迹。叶清明双眼也是模糊不清的,他似乎不在乎他写了什么或者写了多少,他不顾一切尽力往下写,而每一行字,都有辨别不清的字迹,整个纸上,像水浸泡过一般。
下午,一场比先前大的秋风秋雨来得猛些,先是小小的风、小小的雨,继而是沥沥的雨裹挟着呼啸的风,那个花圈翻了几个跟头后诡异地靠着银杏树,不再动弹了。风在动,把银杏叶搅扰得漫天飞舞,偏偏风向害人,转向围墙那边,呼啦啦飘落在隔壁四嫂家院落里。那边又开始骂了,叶清明当自己没有在家,还像学生完成家庭作业一样,丝毫不敢松懈,继续埋头写他的状纸。
天黑了下来,雨水越是大了,风也肆无忌惮,紧闭的院门哐当哐当地发出声音,像有人急于敲门进来似的。叶清明已经写了很多了,写得他浑身无力,手脚颤抖、双眼发黑,他看什么都模糊,看什么又都清晰。银杏树是模糊的,它不再是一棵樹,是一个人;上面的枝叶也不是枝叶了,是低矮的云层,是矗立在面前的一座山。
他靠在椅子上,虚着眼睛。那个人在向他走来,步子极为缓慢,一边走还一边拾着地上的树叶。他看清了,清晰得如同在白天见到的一样,那人不是别人是他去世多年的老伴……
秋风秋雨又比先前大了,院落的地面上,到处都是零乱的纸张,上面的字迹在雨水浸泡后化成了一张张模糊的图画,似山似河还似川……
雨过天晴。第二天,晨曦把剩余不多的银杏树叶映得通明,金灿灿地炫耀着她的美丽。一叶又一叶,从树的高处打着转儿飞下来,像一只只金色的蝴蝶在舞蹈,有一只竟然歇在春分的手掌上。春分又来了,她要赶在叶清明上菜市场之前来,她的雇主不仅有小满、秋分,还有谷雨、夏至。
小雪在院里汪汪地叫个不停,春分先是喊门然后敲门。
叶清明病了,他瘫倒在椅子上。
是四嫂家的人翻墙开了门,也是四嫂家的人把他送到了县医院。
很快,不过两天时间,叶清明的儿女们、孙子孙女们,一大群挤在病房,他们进进出出,像在向他告别。叶清明一点儿显不出高兴的样子,儿女和孙辈们主动喊他,他就应一声,也不问他们在外面工作情况怎样,好多时候,他闭上眼,假装睡觉,爱理不理的样子。医院要对他做全面检查,他极不配合,说脚疼医脚,别往头上用药。坑钱。关节炎难以一时治愈,老头又犟,医生马虎检查下,让他躺下休息。在医院待了一周出院回家了。回家后,儿女们孙辈们要给他尽孝,要大摆酒席,热闹一场。叶清明没有阻拦,他仍然保持不冷不热的态度。大儿子谷雨用开玩笑的口气问他:“是不是官司没打成呀。”
二儿子夏至说:“到时好好敬你酒。”
女儿们忙着替他收拾卫生。
孙辈们都在关心他,如何注意身体,如何保养身体,如何多吃素少吃荤,如何散步才有益健康……他们好像是保健医生,个个说得头头是道,直到后来,为一个如何保养的方法,他们争论起来,险些吵闹开去。叶清明一个字没听进去。
然后,他们各自在手机上玩。
酬客那天,酒席很丰盛,客人也不少。叶清明家的亲戚本来就多,儿女亲家四个家庭,儿女们名下的亲戚朋友,还有周围团转的邻居,加在一起起码有三四百人前来赴宴。客人多是多,没几个说得上心的。叶清明招呼他们,他们也招呼叶清明,寒暄着身体恢复得不错,一点儿都没伤元气。叶清明心想,老子快没气了,还他妈的没伤元气。尽是扯白,全都无用。
叶清明装笑,很少说话。
鞭炮是不能少的。从厨子开始炒菜起,鞭炮的响声就没停止过。购买鞭炮的钱是两个女儿出的,主要是大女子掏腰包。叶清明不关心这些,他们要咋折腾是他们的事,他关心的是陈木匠和刘贩子,他们若来,这顿酒席就有味道了。
中午十二点,开席在即时,刘贩子不食言,同一帮蔬菜贩子赶来祝贺。四嫂家没人来,院门一直关着。谷雨夏至想借机搞好两家关系,叶清明说除非他死了。
叶清明的病是气的,儿孙们只好作罢。
酒席开始的时候,陈木匠也赶到了。他走路没精神,每迈一步像走在吊桥上。他女儿女婿开车送他来的,说从医院直接赶来,如果不让他参加酒席他拒绝治疗。叶清明十分感动,叫上几个老朋友单摆一桌,说好的少喝酒多说话。酒是五粮液,烟是中华。刘贩子他们几个起先还客气,以话下酒,然后便以酒带话,喝得酣畅淋漓。酒多话多,话多必失,不知谁扯到官司话题上,扯到陈木匠死亡事情上,桩桩件件,又勾起叶清明和陈木匠心思来,两人不由自主举杯,互祝没死的老命和今后的熬煎。两人一碰杯,刘贩子就触景生情,似乎想到在外省安家的儿子,他双眼挂着长长的泪水,也不吱声,自斟自饮连续干了好几下。叶清明担心他喝醉,叫他抽支烟歇口气。这一劝,倒伤了刘贩子的自尊,他冷笑说:“看不起人是不是?我没喝过五粮液是不是?”
陈木匠伸手端他杯子,替老朋友圆场:“喝多了尽说鬼话?”
叶清明却让木匠放下酒杯,把站起身的刘贩子劝到座位上悄声说:“你别吼,我陪你喝。”
刘贩子:“喝,谁怕谁。”
叶清明:“喝,我给你面子。”
陈木匠不示弱:“喝。”
举杯,一喝而尽。
一帮老汉灌酒,引来客人围观。谷雨、夏至和陈木匠的女儿女婿赶紧过来阻拦,有人在嘴上劝,有人动手抓杯,都统一口径,病好再喝。
他们正在兴头上,煞了风景,影响心情,三人全都立起身,叫不准放屁,难得一回高兴,还能喝几次。说归说,抓杯的终要抓杯。叶清明好没面子,他从谷雨手中抢过酒杯,啪地放在桌子上吼叫道:“我们三个,咹,我们三个,高兴!喝死也高兴!”
谷雨、夏至再劝,三老头全冒火了。
他们从中午喝到下午,太阳偏西的时候,劉贩子坐在了地上,呕吐一大摊秽物。
叶清明没醉,陈木匠也没醉,不该醉的人醉了。刘贩子的醉因,由心细的谷雨察觉到了,他在征得父亲的允许后,在刘贩子的口袋里塞进去一千元,以表资助和感激之意。叶清明看着这一切,心里清明多了。
真是乐极生悲。当天晚上,叶清明居然死了。他死得很安详,脸上还带着笑容。医生说是猝死,原因是心脏病、冠心病、肺栓塞、脑血管疾病、血性坏死性胰腺炎、低血糖等疾病引发的,具体是怎么死的,医生没再细说。
喜事转眼变成了丧事,叶清明名下的子孙们个个泪流满面,哭得稀里糊涂,恨不得替故人死去。陈木匠和刘贩子又赶来,他们没动情,眼泪水一滴没流,也没多余的话。陈木匠说:“你走得好舒服哟!老伙计,走慢些,别把我们丢远了。”
刘贩子说:“你这个犟老头,犟一辈子,总算犟对一回了。”
人们好像听明白了一点点,叶清明是在找时机寻死。刘贩子向谷雨说,叶清明有回向他吐露,万一哪天早晨起不来,那可要损失一栋楼。问他为啥,几斤几两还胜一栋楼。叶清明当时叹口气,平时真不敢死,也死不起,怕成了骷髅,吓着子孙们,再也不回老屋居住了。
一屋人顿时悲切。
叶清明的丧事办得比较隆重,把已快淡忘出时代的传统“三献礼”又搬了出来。“三献礼”是十分繁杂的祭奠仪式,通常要到凌晨才能结束。“三献礼”分为初献礼、亚献礼和再献礼,祭器、祭品、乐舞、执事都不用说了,光仪程就不一般,跪拜祭奠这个环节叶家人分辈分依次献礼要反复三次,最后才是终结的《送神曲》。
叶清明之死,谷雨四兄妹出奇团结,要跟隔壁四兄弟对簿公堂,理由是长期对父亲的生活造成干扰,扬言不惜一切代价官司到底。谷雨四婶家的四个堂兄弟和侄儿男女也不示弱,说打就打,谁怕谁呀!有天,谷雨的四婶从隔壁蹒跚过来,见谷雨夏至在给叶清明上香,她走上去,毫无预兆地扇了谷雨一记耳光:“你们,忤逆子,去,去把树叶子扫走。”
老父走了,空了家,他们也该离开了。人说走就走,可小雪呢,他们试图带它走,它一下子就做出凶神恶煞的模样,咧着嘴,吐着舌,白着眼,像要撕裂对方似的。叶清明名下的二十一人,没人敢逗玩小雪,即便伸手抚摸它,它也会龇牙咧嘴,跟见了仇人似的。
为了一条狗,叶清明的儿女们争吵不休,有说请春分隔三岔五送点吃的过来。有说为一条狗不划算,之前请春分,父亲还在,付工钱理所当然。有说长此以往,白白花冤枉钱。
争执不下,都在赌气,最终他们哐当关了院门,一走了之。没两天,小雪狼嚎一般吼叫,尤其在晚上令人毛骨悚然。小雪凄凉的叫声,激怒了隔壁四兄弟,他们从围墙外抛掷一个夹着老鼠药的肉包子,毒杀了小雪。
有一天,春分似乎放心不下小雪的生死,专程过来看它,隔着院墙,她就闻到有股腐味从围墙内传出来,她断定小雪已经死掉了,春分于是给小满打电话说小雪死了,小满给谷雨打电话说那条狗死了,谷雨又给夏至打电话说小雪跑丢了,夏至又给秋分打电话说小雪失踪了。电话打一圈,最后小满对春分说:“别浪费呀春分,舍不得埋就弄回去炖狗肉烫,喔,别忘了多加大葱和大蒜,压了臊气味道才鲜美。”
春分哭了。
责任编辑 刘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