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开杰
引子
我第一次对女性身体产生渴望,是因为邓心瑶。
那是1967年夏天的一个早晨,那年我十岁。
从那个早晨以后,邓心瑶便一直伴随在我的身体里。一有闲暇,便会很清晰地看见她在沱湾的碧水里漂浮的白色的丰腴躯体,还有那在水中如水草一样随波荡漾的黑色长发。这个形象如火烙一般深深地刻入了我的脑海里,而且一直影响着我对女人的审美,我认为女人要美有两个必须的条件,要有丰腴的躯体,要有浓密的黑色长发。
1
川南的夏日,常常有那种铺天盖地的大雾,那雾浓得化都化不开。人如果把伸开的手掌拿得离自己远一点,那手掌便隐隐约约仿佛不是自己的了。而且很多时候,这雾要到午饭过后才会散去,而雾一散,川南少有的鲜亮太阳便出来了。
川南少见太阳,偶尔出现太阳时,那太阳也大多时候灰蒙蒙的,并没有我在课本里读到的“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那种金亮亮的样子。川南的太阳只有在夏日大雾散去之后,才会有那么短暂的鲜亮,鲜亮得好像刚刚在镇子边上的大沱湾里洗了个澡,浑身还滴着晶莹的水珠。每当大雾散尽,那鲜亮的太阳挂在小镇上空的时候,镇上的人们便会眯缝着眼睛,望着天上的太阳骂一声:狗日的,今天的太阳好亮。
正因为那天有铺天盖地的大雾,邓心瑶才敢于穿着那件自己做的游泳衣下到沱湾里去游泳。沱湾离岸边的公路护栏有十多米高,在这样的大雾天,站在公路护栏边看沱湾时,全是白茫茫的一片,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她认为这么大的雾,总得午饭前后才会散去,而那时,她已经游完自己预想的两个来回,上岸穿好衣服回家了。
她只是没有想到,今天的雾会散得这么早散得那么突然,而且那鲜亮的太阳几乎是撵着大雾的脚跟来的。雾还没有散尽,太阳便斜斜地挂在沱湾上面,把沱湾里的一切,几只泊在岸边的小船,沱湾边上大大小小的石礁,甚至沱湾中间漂浮的菜叶,当然还有穿着鲜红游泳衣的她,都照得清清楚楚,纤毫毕现。
邓心瑶那年毕竟只有17岁,还太年轻,对于川南夏天雾的特性还是了解太少。她只是早起看见雾那么大,便想肯定得中午才会散。她只是不知道,那天的大雾其实半夜就起了,起得早散得早,半夜起的雾,是不可能拖到午飯前后才散的。
在大雾让人毫无准备地突然散去,鲜亮的太阳把沱湾里的一切照得纤毫毕现时,邓心瑶已经游完了第一个来回。第二个来回刚刚从起点游到沱湾中间,当那金黄色的阳光照在身上时,她停止了一会儿,浮在水面上略做了一会儿思考。她这时候有两个选择,一是立即折返回自己放衣服的起点,这样可以很快穿上衣服回家,二是继续往对岸游,完成自己游完两个来回的既定目标。但这意味着自己将要在这透明的阳光下,在这清澈的河水里,在几乎毫无遮掩的状态下把自己几乎赤裸的身体暴露出来,而且很容易被人们看到。这在小镇,实在是一件有些惊世骇俗的事情。
这时她最好的处理方案是立即折返回自己放衣服的起点,尽快地穿上衣服回家,这样被人发现的可能性更小一些。其实她当时已经决定折返回起点了,而且已经掉头游了几米,可正在这时,她听到岸上有人大声地喊:快看,河里有人!很快,人声嘈杂起来:哦,是有人在洗澡。哦,是个女的。这衣服怎么做的哟,这么小,到处都露出来了。说话渐渐变得难听起来:哟,这身子好白。看头发,又黑又长又多。奶好大。那大腿哟,才鸡儿白哟。
她浮在水上停了一会儿,听着沱湾四周岸上嘈杂而且越来越难听的纷纷议论,然后转回头,继续往对岸游去。
邓心瑶明白,她这个时候不能折返回自己放衣服的起点,也没有了可能在别人不发现的情况下穿上衣服回家,因为岸上已经有了人。那些对自己的头发、奶和大腿议论纷纷的人,正焦灼地等在岸边,要想更近距离地看自己的身体,要想知道这个敢于在这透明的河水里袒露身体的女孩是谁家的。然后他们会把自己的身体刻进脑子里,在酒后茶余时一遍又一遍地翻出来温习。还有,知道了自己是谁之后,她和爸爸将会是柳叶镇永远的笑料和谈资,而且是一种这么不堪的笑谈,她知道自己受不了,爸爸更受不了。爸爸一生那么艰难,而又那么要面子。
2
在邓心瑶心里似乎永远都顾着面子的爸爸邓智聪,已经开始感到自己的脸面在一点一点地失去。而且他明白,这张被自己精心呵护了几十年的脸面,很快将会消失殆尽。他只是不知道,完全没了脸面的自己,将会怎样在柳叶镇生存,将会以怎样的身影,走过柳叶镇那狭窄的街道。
那一年邓心瑶十七岁,初中刚刚毕业,而高中已经停办了。邓心瑶的同学们大多数都投身到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运动之中了,少部分胆子大的,正在祖国的四面八方串联,其他的人则在学校刷大字报,在街上办广播站。只有邓心瑶,仿佛是在一夜之间成了孤家寡人,同学们做什么事都不叫她了。开始时她还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这些同学为什么会这样,要知道过去大家都对她很好啊,特别是那些男同学,老是围着自己献殷勤。后来她才知道,同学们不同她来往是因为她爸爸。因为她爸爸参加过国民党远征军,同学们是要同自己划清界限。
虽然因为爸爸参加过国民党远征军让自己没有了朋友,可邓心瑶在内心仍然很惧怕爸爸。在她的内心里,爸爸永远都是一个雄赳赳的军人。过去在小学当体育老师时,总是如军人一般腰板笔直地走路。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没有资格教书了,每天的工作是扫学校的大操场,可他把杈头扫把扛在肩上的样子也像是扛着一杆枪。爸爸扛着杈头扫把走在操场上的身姿像刀刻一样留在邓心瑶的心里,她生怕自己这样的丑事让爸爸总是挺得笔直的腰塌陷下去。作为相依为命的亲人,她比爸爸本人更注重爸爸那挺得笔直的腰。
邓心瑶才十七岁,她无法理解“文化大革命”的威力。她只认为“文化大革命”让自己变得孤单了,不知道“文化大革命”其实远比自己的行为更具有力量,它可以让很直很直的腰变得佝偻,可以让钢铁一样性格的爸爸变得没有一点脾气。
自从同学们去闹革命之后,她便每天都煮好饭等爸爸回来。失去上课资格后,爸爸变得很累,每天回家都要呆呆地在椅子上坐一会儿,才有力气拿起筷子。
邓心瑶从来没有看见过妈妈,从她懂事起,家里便只有她和爸爸兩人。在小学二年级时,她曾很认真地问过爸爸,妈妈到哪里去了。可爸爸没回答她,而且那天爸爸没吃晚饭便睡了。从此以后她便不再问妈妈的事,妈妈这个词成了她和爸爸之间的一种禁忌。
3
那天邓心瑶的爸爸邓智聪破天荒没有吃午饭。
随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形势越来越好,他负责清扫的地盘越来越宽。先是只有一个大操场,后来又增加了老师办公室,后来又增加了大礼堂。过去请的清洁工因为是无产阶级领导者,不适合在这里为“臭老九”做服侍工作,已经被请回了农村老家。走时学校为这个贫下中农开了欢送会,在欢送会上,那个中年妇女哭得伤心欲绝,说这一下丢了饭碗,家里的日子不知道该怎样过。
因为要扫的地方太宽,中午便无法回家吃饭,因此邓智聪都是早上带饭到学校吃,而且带得很多,扫那么宽的地方,不吃饱肚子真的没法撑下来。
可那天中午邓智聪破天荒没有吃午饭。
这确实是破天荒,在邓智聪的记忆里,从离开学校走进军营那天开始,他便开始有规律地生活,从来没有到了饭点不吃饭的情况发生。他参军时,连长的第一次训话没有说什么当兵爱国、抗日救国之类的话,而是讲的吃饭对于一名军人的重要性。连长说军人的职责是保家卫国,现在保家卫国最具体的体现就是和日本人打仗。要对付训练有素的日本人,没有一个强壮的身体是不行的,而不吃饭就不会有强壮的身体。因此,吃饭很重要。连长是一个言行一致的人,他确实把吃饭看得很重要,而且重要得赋予了吃饭一种仪式感。有一次,他们连被日本兵追进了一片原始森林里,那天早上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了,连长便让还活着的弟兄拿出镔铁饭盒,每人在小溪里舀了一饭盒水,然后宣布开饭。自己率先把水喝了,于是大家都喝了,但奇怪的是,在邓智聪的心里,那是吃了一次正常的早餐。后来他们在兄弟部队的接应下走出林子后,他的几个弟兄告诉他,他们同他的感受一样,喝下了那碗水感觉到就是吃了一次正常的早餐。
那天中午,邓智聪像每天一样,去伙食团拿了已经加热的饭菜,然后走到学校放清洁用具的小保管室,坐下准备吃饭时,却突然没有了胃口,心里觉得胀鼓鼓地堵得慌。于是他把饭小心地盖上,坐在那里呆呆地发愣。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坚持了几十年的习惯,竟然这么轻易地就被自己破坏了,而且这种破坏并没有那种因为打碎什么名贵东西而撕心裂肺的心痛感觉,反而显得有些云淡风轻。那天中午他甚至还睡了一会午觉,才到学校去继续扫那个其实并不很脏的操场。
邓智聪还发现,不单单是坚持了几十年的习惯可以很容易被改变,就是有些被自己视为终身信念的东西,要连根动摇也是非常容易的,因为这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年代。比如自己参加青年远征军这件事吧,几十年他一直把它视为自己人生的骄傲。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在当时是多么让人热血喷涌的口号啊。听了这响亮的口号之后,自己没有任何犹豫地走出了师范大学的课堂,放弃了当一名教师的理想,走进了军营。可在“文革”开始后,他作为国民党兵痞被勒令滚下讲台、滚出教室,每天去扫大操场,没完没了地让他写认罪书,要他承认自己之所以走出教室,是因为同国民党反动派臭味相投,要他承认自己的一生是黑暗的一生,是反动的一生,是与人民为敌的一生。开始时自己是抵触的,认为那些教师中的造反派和学生中的革命小将错误地认识了自己,自己是怀揣满腔爱国热情才投笔从戎的。可一次次地批判、一次次地认罪之后,他也开始怀疑起自己来,怀疑自己当初走出教室的目的是否真的那么高尚,自己是否真的是为了追求国民党官员腐朽堕落的生活才去当兵的。自己当兵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什么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而是为了升官发财,为了过腐化堕落的日子。这种对自己的根本怀疑让他觉得惊恐,如果真是这样,那他这一生就真的像那些革命造反派说的,是黑暗的一生了。
对自己破天荒地不吃午饭这件事,邓智聪没有想太多,他已经逐渐地习惯了各种过去认为不可能的事的发生。他对自己说,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要荡涤掉一切旧的东西,而自己的身上,旧的东西太多。
邓智聪只是没有想到,在突然没有了胃口,心里觉得胀鼓鼓地堵得慌的时候,自己相依为命的女儿,正因为实在无法坚持而在沱湾的中间渐渐地下沉。
4
邓心瑶浮在水上停了一会儿,听着沱湾四周岸上嘈杂而且越来越难听的纷纷议论,然后转回头,继续往对岸游去。
邓心瑶明白,她这个时候不能折返回自己放衣服的起点,也没有了可能在别人不发现的情况下穿上衣服回家。
因此她只能转回头,继续往对岸游。她知道对岸有一块独立于水中的巨石,巨石被四周的岩壁和杂树遮蔽着,可以让自己暂时藏身,至于能藏身多久,她不知道。
柳叶镇是旭水河沿线的一个大镇,旭水河近一百公里的长度,沿河有十多个镇子,每个镇子的旁边都有一个因河水回旋冲刷而成的沱湾。这些沱湾有大有小,有深有浅,柳叶镇旁边的这个沱湾是最大最深的,从沱湾的这边到对岸,有一百多米宽,至于有多深,则从来没有人能够说清楚。据说有一年市水文调查队的人来,放完了带来的尼龙线也没探到底。
邓心瑶被镇上的人发现并议论时,她正游了第一个来回,在第二次游向对岸的沱湾中间,因此当她决定按原来的计划游完第二个来回时,便意味着她要穿着又小又薄的泳衣,近乎裸露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鲜亮的太阳和清澈的河水共同造成的近乎透明的空间里游完150米的距离。邓心瑶决定穿着又小又薄的泳衣,近乎裸露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鲜亮的太阳和清澈的河水共同造成的近乎透明的空间里游完150米,因为这样,岸上的人只能看见她的身子,而无法看清她的脸。这样,人们就不会知道她是邓心瑶,这样,人们就不会知道她是邓智聪的女儿。
邓心瑶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各种各样嘈杂的议论声中,不疾不缓地向对岸游去。她内心其实是希望游快一点的,这一段在过去的想象中无比美好的路途,因为这突然散去的大雾和特别鲜亮的太阳而变成了一种煎熬。因此她希望游快一点,尽快结束这一切,可她无法让自己游得快一点。刚才的一个来回耗去了她许多体力,何况她本身就不是一个体质强壮的人,因此她只能这样不快不慢地游向对岸。在围观她的人眼里,她的这种不快不慢则是一种镇定自若。而穿着又小又薄的游泳衣,近乎裸露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鲜亮的太阳和清澈的河水共同造成的近乎透明的空间里游泳还能做到这样镇定自若,则是完全没有羞耻之心的表现。
游到沱湾对岸时,邓心瑶已经有点支撑不住的感觉,于是她爬上岸,在接近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歇口气。那块大石头在岸边一株很大的黄桷树下边,那黄桷树巨大的树荫把巨石罩了个全,因此在盛夏,那里是我们玩水累了之后的天堂。那巨石形状像一条大大的乌鱼,因此全柳叶镇的人都叫它“乌鱼石”。
坐在乌鱼石上歇气的邓心瑶被上面浓密的树荫遮住了,其实就是没有树荫遮住,在沱湾这边也无法看清楚。150多米,邓心瑶长得又不是特别高,而且又坐着,没有人有那么好的眼力可以看见邓心瑶白白的身体。哪怕你的视力是1.5,可以当空军也不行,那时我们小孩中间都说视力1.5就可以当空军。只有邓心瑶穿的红色游泳衣,在沱湾的这边望去,倒是有一种隐隐约约的红色。
虽然看不见,可围在公路石栏上的人们并没有散去,而是在那里很有耐心地等着。人们都知道,这女孩子肯定还会游回这边来,她的衣服在这边的草地上放着呢。因此人们或者坐着或者站着或者趴在石栏上,很有耐心地在那里等着那个女孩子游回这边来。
人们还想更近地看看这个女孩子,那几乎全裸而丰腴的躯体,那浓密的黑色长发,那很大的奶子,很白的大腿。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人们想要知道这个大胆的女孩子是谁?是哪家的女孩子这么不知羞耻,敢穿着又小又薄的泳衣,近乎裸露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在鲜亮的太阳和清澈的河水共同造成的近乎透明的空间里游泳。
雾已彻底散了,太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鲜亮地挂在天上,把沱湾里的一切照得透亮。这天真是一个川南少有的好晴天。邓心瑶在乌鱼石上坐了好久,终于又跳下水,往沱湾的这面游了过来。促使她重新跳下水的原因,是她听见头顶的黄桷树上有窸窸窣窣若有若无的声音。她明白,肯定是有人爬上了黄桷树,想要从上面看她的身体,因此她不得不重新下水。不过她游得很慢,并不是因为运动耗尽了她的体力,而是因为内心的煎熬让她完全失去了游到对岸的力量。在她眼里,围在对岸公路护栏边的人群简直就是一群猛兽,只等她一游到岸边便会一拥而上,把她撕得粉碎。
见到女孩又跳下了水,往沱湾的这边游了过来,那些围在护栏边的人们一下子兴奋起来,全都站直了身子,长长的脖子尽量往前探,一个个脚上都失了力,身子都几乎贴在了青石护栏上,好尽量早一寸看清楚河里的女孩。
游到沱湾中间时,邓心瑶停了下来,让自己的身子浮在水里,她实在没有勇气再往前游了。她知道,在沱湾对面,有一群饥饿的眼睛,在等着把自己近乎赤裸的身子看进眼睛里。但她又不敢往回游,在沱湾中间往回看时,她很清楚地看见了黄桷树上有闪烁的人影。当然,那些人影肯定是小孩,只有小孩才有这么灵巧的身手爬上那么高的黄桷树。即便是小孩,她也不愿意把自己近乎裸露的身体袒露在他们的眼里。因为从此以后,自己在那些孩子们的眼里便永远穿不上衣服,何况这些孩子还会一天天长大。
漂浮在沱湾中间进退两难的邓心瑶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会来游什么泳,为什么鬼使神差地会去捡那本画报。
5
对于这次游泳,邓心瑶策划了好长的时间,从看到那本画报开始一直到今天。为了这件事她准备了两个月时间,花光了自己攒了一年的钱和自己一年的布票,而这一切,全是因为一本旧画报。
那天学校参加了造反派的同学去学校图书馆破四旧,把图书馆的书全搬到操场上烧。她站得远远的,看着那些戴着红袖章的兴高采烈的同学们。因为她的爸爸是国民党的兵痞,她没有资格戴红袖章。看了一会儿,等那冲天的大火燃起后,她便一个人慢慢地往教室走。那冲天的大火是一种热闹,而这种热闹更加衬出了她的孤独,因此她不想再待在热闹的地方。她决定从今天起要远离同学们,远离这种热闹,就是站得远远地看都不行。
在走回教室的路上,她看到了一本画报,是那些同学搬书到操场上时掉下的。于是她捡起来塞进书包里,没有再回教室,径自回家去了。学校已经实现了伟大领袖希望的停摆,回家与回教室,是一个学生的自由。
那天下午在家中翻看画报时,她从画报上看见了一个穿着红色游泳衣的女孩。女孩穿着红色游泳衣,躺在碧蓝的水里,是一幅美轮美奂的图画。而且更为重要的是,画报上穿着红色泳衣的那个女孩,长得很像自己,丰腴的身体,茂密的黑色长发,圆润的脸。看着画报上那碧蓝的水面,她马上想到了镇子边上沱湾的那一潭碧水,那水比画报上更为清澈碧蓝。她马上想到了如果自己穿一件这样的红色泳衣,披散着头发躺在碧蓝的沱湾里,那一定是一幅美丽的画,一定会比画报上的画面更美。
这个念头一在脑海里生根,每天都在不可阻止地疯长,几天后终于长成了一株愿望的大树。使她完全没有做其他事情的兴趣。必须要实现这个愿望之后,她才能回复到原来的生活,才能回复为一个正常的邓心瑶。
第七天还是第八天?她找出这些年存的钱,拿出了自己一年的定量布票,走了三十里路到市百货公司终于买到了画报上那种颜色的红布。她买了五尺,想做两件。可由于不会做,前一件做坏了。第二件倒是做成了,可是比自己預想的小了点。这样穿上有点紧,把自己原本就有些丰腴的身体勒得更丰腴了。
游泳衣做好之后,她便一直在想怎么样穿着它去沱湾里游一次泳。虽然她已经无数次地想象过她穿着红色泳衣躺在碧蓝的沱湾里的样子,虽然她肯定那是一幅美丽的图画,但她仍然希望这是一次最为私密的行为,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看见。她知道,在小镇,这是一件太出格的事情。她开始想晚上去,可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害怕。不单是邓心瑶这个女孩,夜晚的沱湾在大多数小镇人心中都是一个让人恐惧的地方。对于这个深不可测的沱湾,世世代代的小镇人都有一种天然的畏惧,并把这种畏惧以故事的形式留存为小镇的一种共同记忆。因此关于这个大沱湾,每一个小镇人都能讲几个诸如美丽女鬼、深水怪鱼、乌木成龙、金鸭儿之类的故事。1990年代初,我曾主编过一本我们地区的《民间文学三套集成》,其中的民间故事有许多便来自家乡柳叶镇那个深不可测的大沱湾。
由于对夜晚沱湾的恐惧而又希望在隐秘的状态下完成这次仪式般的游泳,她选择了在有浓雾的早晨下沱,可现在却让自己陷入了这样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
这时她真希望那刚刚散去的大雾又罩下来,罩满这个大大的沱湾,让自己在大雾里游到对岸,然后穿上衣服回家。这时她真希望那些围在岸上的人群全都散去,都回家去各干各的事,平时每个人不是都很忙,都有干不完的事吗?今天怎么大家都没有事了,都围在那里等着看自己出丑。
邓心瑶没有想到,自己在游水时,身子大部分在水下,岸上的人还看不太清楚,可一旦停止游动,身子便浮在了水面上,反倒让人看了个明白。于是岸上又嘈杂起来:哟,看见了看见了,这样子看得好清楚,这身子好白。看头发,又黑又长又多。奶子好大,那大腿哟,才白哟。
听着岸上嘈杂的议论,邓心瑶彻底死了侥幸之心。她知道大雾不会重新罩下来,她知道人群不会散去,她知道自己如果游过去,穿上自己的衣服,便会让岸上那些饥饿的眼睛把自己看进眼里。如果游回大石头休息,那些已经爬上大树的人,也坐在树杈上,满怀着期许地等着自己。
于是她不断地鼓足力气,往自己放衣服的地方游一小会儿。在要接近岸边人群的视线时,又回过头,往那块树荫下的大石游去,游到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树上的人影时,又回头往相反的地方游。
随着体力的逐渐耗尽,她游动的速度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实在游不动了,便只能在沱湾的中间漂浮着,手和脚有一下没一下地向下压,不让自己的嘴淹没在水下。只是随着体力的逐渐失去,向下压的力量越来越弱,频率越来越慢。有水不断地涌进嘴里,又被自己费力地吐出来。当她奋力游动时,不断有泪水从眼里流出来,顺着脸颊流进水里,与这清澈的沱湾融为了一体。因此当她再尝到漫进嘴里的水时,那水便有了一股淡淡的咸味。
终于,她的手脚再也没有力气往下压水,身体不受控制地往水下沉去,在河水几乎不受控制地涌进嘴里时,她努力地調整了一下身体,尽力让自己的身体摆成画报上那个女孩的样子,然后尽量保持这个姿势慢慢地下沉。
在她慢慢地沉入水底的时候,她的爸爸邓智聪正坐在学校放清洁用具的小保管室里,胃里觉得胀鼓鼓地难受,那天是他几十年里破天荒地没有吃午饭。
6
在这篇小说快要写完之前的一个晚上,我竟然梦见了邓心瑶。她还是我少年时记得的样子,穿着那件裁剪得有些窄小的游泳衣,那窄小的泳衣把她丰腴的身体勒得更加诱人。她披散着一头又黑又密的长发,那圆润的脸在黑得发亮的秀发环拥下,显出一种有些病态的白。这种病态的白,让她的美具有了一种惹人爱怜的独特魅力。
她低下头,用手轻轻地摸着我的脸,那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如一帘黑色的瀑布遮蔽了我的视线,让我只能看见她那双如猫一样妩媚的眼睛。她就这样摸着我的脸说:小弟弟,听说你在写关于我的故事,你说,那天你是不是爬上了黄桷树?你看没看见我的身体?
我无法逃离她浓密长发的遮蔽,也许我根本就不想逃离,我就想活在她茂密的长发里。我抬起头,有些不敢肯定地问她:是吗?我爬上了黄桷树吗?我从树的缝隙里看见了你的身体吗?
她肯定因为我这样问她而生气了,不,不是生气,是伤心了。她伤心几十年过去了,我仍然不敢公开承认我曾爬上了黄桷树,而且从树的缝隙里偷偷地看了她的身体。她肯定伤心了,因为她马上转身离开了我,而且在转身离开时流了泪。两滴冰冷的泪珠滴在我的脸上,我一下子醒了。
醒来之后我躺在那里愣了好久,我发现她说得对,我是真的爬上了黄桷树,而且确实从树的缝隙里偷偷地看了她的身体。而且从那以后,她的身体确定了我对女性的审美,我认为女人要美有两个必须的条件:要有丰腴的躯体,要有浓密的黑色长发。
我只是感到羞愧,一直到今天,我都没有勇气承认,我是真的爬上了黄桷树,而且确实从树的缝隙里偷偷地看了她的身体。
责任编辑 冉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