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雯
干豌豆、瓜子……米花糖、桃片,数到最后两项时,覃春秋顿了顿,米花糖和桃片的块头都差不多,得二选一,那到底是米花糖还是桃片呢。她还是问问。
“哎,你吃米花糖吗?”她问站在洗手池边的那个人。人老了就是不中用,说一遍还听不见。
“问你呢,吃米花糖还是桃片?”
“啊,都可以,都可以。”他转过半张脸,藏着不耐烦。
每次都这样,覃春秋心想,不问呢,跟你闹,问了也白问,“哎,我给你说,二选一。听我的没错,米花糖香是香,但是哄嘴巴的,空心米不顶饿,桃片实沉,顶饿。”
洗手池边的人并没有回应。覃春秋便把米花糖拿了出来。
平时在家里看电视,两人都爱吃米花糖,老贾喜欢直接嚼着吃,弄得满地都是米渣糖渣,她数落的话也跟随着落了一地,这最后都是女人家来做清洁呀。覃春秋便以身作则来示范,“米花糖泡白开水,干稀适宜不落渣。”
每到这个时候,老贾都不把眼神往她身上放。
“啰唆。赶紧回吧。”老贾咕哝。
“这家里没个女人就是不行!”她前脚收,后脚拾,这句话车轱辘转几遍,可老贾偏偏就是不改。
去振兴温泉是一周前就定下来的事。
振兴温泉说远也不远,离市区也就十三公里,赶一号线地铁,到厂甸站换乘324路公交车,七站后就可以到达。振兴温泉是山城的老字号温泉,历史可追溯到汉代。至于汉代是个什么样子,当地老百姓都会仰起头,小有自豪且充满想象地说,桃花源的样子吧。再问桃花源是个什么样子,老百姓就气短又据理力争,古人仙人的地方,肯定差不了。但事实是,真正的享誉国际,还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
不为别的,就凭战时首都的身份。振兴温泉当时是官方唯一指定的招待之处,立马身贵。美苏英法的大使馆开到了山城,政要、将领、社交名媛前前后后光顾振兴温泉,一时名噪。
那年代,振兴温泉也成为国际友谊的见证。
商贾往来,风流荟萃,南来北往的要人、客人、名流,在山城走走停停,一个振兴温泉当然难饱所需。好在山城多温泉源,辖区的东南西北又纷纷奉命开发温泉,以飨众人之需,但振兴温泉的名贵皆不可企及。
风雅至极之时,有一位吴姓的国军大将,在振兴温泉附近购建了一套别墅,每次休战之时,便来这里小住,陪同的还有一位上海明星。这段故事直到抗战结束后,才被披露,而这套别墅,也已成了抗战文化纪念馆了。
战争结束后,振兴温泉开始面向劳动群众。劳动标兵、三八红旗手、优秀党员则会在一年一度的庆典仪式后,享受一张振兴温泉票。
振兴温泉里面究竟是什么样子,一度成为被世人猜测的话题,果真是奇花异果百香园,还是奇珍异兽稀罕地?
“那振兴温泉的硫磺水,不就是臭鸡蛋的味道吗?”
“越臭才越真呢。”
“洗了都要掉一层皮。”
又过了三十几年,一些老字号国企难以为继,工厂里的人鸟兽散,振兴温泉像患了重感冒一样,优雅不起来了。
小卖部老板、杀黄鳝的贩子、开23号公交车的司机,都去过振兴温泉了。便宜了,便宜了,谁都可以去了。老百姓说。
振兴温泉到底是个啥模样?灰黑的软椅布面沙发,能看见液体残渍,土黄色的衣柜愈加黯淡。五十米长宽的大池,混沌不明像一个澡堂子。水汽氤氲,充斥着说不出的怪味,大概是臭鸡蛋掉进了烂番茄中,又被加入了胡椒、酱油,水面上漂浮的不只是肉体,还有祖孙三代的发屑、油脂,以及让人闭上眼就能一饮而尽的痛苦。
振兴温泉的脏乱差评引起相关部门重视,有两年还停业重修,重新招商。这块牌子可不能给搞砸了。几年后,当地政府遂引来一个台湾开发商重整旗鼓,后来又有人辟谣,说其实不过是一个本地的财主,在台湾混了些年辰,回来振兴家乡。搞了些假山石、重新扩大了规模,整个温泉的布局现代了些。因为政府给了些补贴,所以振兴温泉执行平民票价,从最开始的十五元,到现在的四十元。
“那里的水很脏呢,一周才换一次。”儿女们听说老人要去振兴温泉极力反对,几十年了,那里设施陈旧,虽说也改造了,但是换汤不换药。“要不给你俩订个好点的,带自助餐那种,鱼虾蟹、西餐中餐都有,管饱。累了,往懒人沙发上一躺,一人一台独立电视看。还有人搓背、捏脚。完后,电视一关,就睡觉,睡够了,再起来泡。”
老贾挺挺肚子,舒展着身体,好像已经置身其中,享受这人间殊境了。
“哟,火炮换洋枪。”覃春秋说,“那可不便宜。”
“享受一下,去就去個好的地儿。”小辈献殷勤。“再说了,这新式温泉你们从来也没去过。两个人也就800元出头。”
“那不行。太贵了。我们都可以去振兴温泉十次了。”覃春秋一口拒绝,“温泉是去旧不去新。泉源就那几个,地热资源不多,谁先抢占先机,就是谁的了,后面哪有多的泉眼等着你,都是人工烧水,这些道理,小孩子不懂,你懂吧?”她攘了下老贾,转头又对小辈说,“振兴温泉毕竟是老字号,要是有什么问题,早就垮了,你们吃火锅、买衣服不也是冲个老字号吗?经久不衰是有道理的。”覃春秋辩论起来,没人是她的对手。
“那里吃饭多不方便。汤池里泡得个饥肠辘辘的,就干哽面包?亏什么不能亏身体。”小辈们又用健康的道理挡回去。
“我们多带点不就行了。让你爸背上。”她用眼睛瞅老贾。
老贾即时点头。
“好了,不说了,用钱的时候在后面呢。你们都得养孩子,读书择校,可不能胡乱花。”
“还留过洋呢。”儿子冲父亲挤眉弄眼,“整个就马列主义老太太。”
覃春秋眼光朝这边扫过来,看见老贾面无表情,憋着呢,她想,那你就先憋着。
因为起得早,两人到达振兴温泉的门口时,保洁员还在清扫门前落叶。仲春的黄葛树一遇雨天,就整枝整枝地掉树叶。手掌大的黄葛树叶铺满一地,一层压着一层。光秃秃的枝干纵横交错,布满深红色的芽孢,像肉疙瘩。过不了一天,它们就全都吐露芬芳,蜕变成嫩叶了。
生生不息啊。他们望着落叶,片刻,大门一开便入内了。进入温泉池前要经过一条暗红色的中式回廊,绕过黄葛树、杨树、柳树、白兰、女贞,一片葱茏,翠绿、橄榄绿、茶绿、浅绿,生命的高涨都在这微妙的绿色中。两人不约而同地露出笑脸。
众生池里空无一人,“瞧,水多清透。”覃春秋说。老贾也看见了,“好蓝。”
等他们各自进了男女更衣室,换好泳装,走进汤池的时候,陆陆续续看见中式回廊上有几个客人了。
“谁会在上午泡温泉,就我们这闲的。”老贾说,他感到这个时间不是身体最渴望放松的时刻。温泉总会跟娱乐分不开。而他的人生已经进入了松弛阶段,早就没有生存的压力和紧张,一大早急不可耐地要步入汤池,就像逼迫一个健康人喝药。但是他又不愿扫覃春秋的雅兴。早出门早排队早做准备,是他们这辈人的习惯。
“一点都不累。”老贾的抱怨,覃春秋也听见了。
“想累,待会儿去水里游几圈。”她将了他一军,他耷拉个头,不应战。
老贾退休后的生活习惯是,早上徒步锻炼、写书法或看看书。现在跟着覃春秋,就有点不合惯常了。一天之计在于晨,他没胆量说出来。
覃春秋嘴硬心软。此刻是冷清了些,这冷清立即在他身体上激荡一种自责,浪费光阴。如果他们两人是去游泳呢,还能在冰冷的水里锻炼意志,强身健体,可这温泉,是放松呀。柚子花香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轻一阵重,刚刚就在众生池的深水区处,馥郁芬芳,整个肺都被托了起来。覃春秋立刻就停下不走了。
老贾在后面,不知为何停下来,只得循着覃春秋的视线张望。
覃春秋感觉到后面的急刹车,但置之不理。她知道那里攒着火,随他去吧。他还能翻个什么浪。
这地方的女人都这个脾气,管男人,管钱。朋友借钱,没门!买房置业,一掷千金。自个儿要做个什么事情,从不问男人方不方便,需不需要,甚至连一声招呼都不打。经济大权如此,逛街、进商场也如此。渐渐地就成了习俗。覃春秋想,没准男人们也会烦腻这种关系,年轻时候气血旺,还要理论,论来论去,有什么用,还不是一样得等。老了,那股火蹿成了一股烟又不知跑哪去了。跟着呗。覃春秋太了解这个城市男人的脾性,年轻时听话呢,老了就各种不对,甚至离家出走。
“勤劳节俭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覃春秋转头对他说了一句。节约两分钱是真的,就像一心一意过日子也是真的,不然何苦一大清早就来泡温泉,他们难道差这几百块钱?
不差。
差的是日子呢。
“这是什么味道?”老贾抽了抽鼻子,“香!啧啧。”
覃春秋抬手往上面指了指一棵叶茂如斗的大树。
“柚子花呀。”覃春秋提高了声音,“我们就从这里下水。”他们本来准备先去小汤池泡一泡,比如柠檬池、艾草池、菖蒲池,管理员见他们来得早,便说了,那些小池的水是天天换的,而众生池的水一周换一次,周日晚上换,如此算来,已经脏了五天了。
有些掉落的叶子漂浮在水面上,一个小伙子正用漏网一下下地捞起池中物。打捞过后的水,还是很清透的。在柚子树两米远的地方,正好有梯子可以下到众生池,覃春秋径直走了过去。老贾在后面看着她身上的肉松松的,一会儿堆积起来,一会儿又堆积起来,说:“小心点。”
覃春秋把脚探进了池子,忍不住喜悦,“很暖和,快来吧。”
水温比体感略高,但很快就能让人适应下来。春天的花香四处弥漫,覃春秋闭上了眼。“怎么样?”她问老贾。
老贾还没顾上回答,就感到覃春秋抓住了自己的手,“是不是特别好?”
这种好是多重含义的,一是说这39.9元的性价比很高。如今这个价格很难找到一个四处弥漫花香、古树参差的温泉城了。而且他俩抢占先机,享受了清净的早上,水源、自然界。二是,目前就他俩,有时光流转的意思。每次覃春秋说某样东西特别好的时候,无非就是两点,钱和情。
“没有什么比置身大自然最好的。”老贾也闭上了眼,好鸟相鸣。他几乎忘记了自己是在水里,只知道是在早晨。这样的早晨是让人快乐和感恩的。幸好覃春秋准备了充足的食物,那么这一天都可以待在温泉城,好好享受自然了。
十一点半的时候,人声逐渐嘈杂。有带孩子的父亲或母亲在水里嬉戏,也有几个家庭结伴而行,高谈阔论。
柚子花的香味一刻都没有散去,有时还能听见浪涛声,它们一起向覃春秋袭来。躺了很久,睡意并不深沉,身体似乎漂浮在汤池上,而只要一侧身,就知道真实的肉体不过是放置在火山石上——这处灼热、坚硬的温泉中场休息室,哦,恪得她尾椎骨痛。但这花香实在让人不想立起身来。
她侧过几次身,旁边的人已经换了几拨了,只有一个小孩子的声音,她还记得。
“它是男的还是女的?”
“为什么头发这么短,还涂着红指甲?”
小孩子的问话稚嫩、无礼,他大概还凑近了她身体一探究竟吧。小孩子身上总是有股奶香味,他们自己从来闻不到。覃春秋爱闻这股味,有时会一把抱过别人孩子,努力嗅嗅他们头发中的味道,这让她感到母爱充盈。
但躺在这花香里却懒得和无理小孩辩论,她想好好地睡一觉,然后和老贾起来共进午餐。
身体继续漂浮,热感越来越浓,大概是离太阳近了吧,她想,要不就停一停,站在柚子树头,那些白色的花瓣奇香无比。覃春秋觉得自己也变白了,变年轻了,亭亭玉立的样子,她看着这水域,以及稀稀拉拉的泳客。
深水区也不过一米五深,踩在里面,一点都淹不到头。刚刚她和老贾不就是在这个区吗,两具衰老的皮肉,一样可以享有春天。
在这之前,覃春秋对振兴温泉的印象并不好。
那年自己第一次被表彰为市里的三八红旗手,她作为一个年轻的女性工作者,在计算机行业里已经受到瞩目。全单位就评了她一个。
那時的振兴温泉刚刚重新装修,而她呢,正逢大好前途。二十来岁的小丫头,印象最深的是温泉里的树与花,还有一个类似溶洞的地方。几个巾帼英雄摸黑进去,触及之物,皆是冰凉润滑的石头。这黑暗的深处,这些石头仿佛才是真正虚弱之处。那一刻,覃春秋想到了贾若宜,他们经人介绍相识不久,没有特别的好感和恶感,只是个人条件以及家境匹配,以这种相处方式,一年后,他们就可以结婚,再计划生子,生活朝着人们羡慕的百年好合方向大步前进。
走出洞口,覃春秋看见巾帼们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失落。确实,那里面没什么稀奇,但若换成一男一女进去,恐还能增加点情趣,激情的小火花还能瞬间迸发,对振兴温泉的印象说不定由此刻骨铭心。然而几个巾帼进去又出来,那种气势汹汹好像被迎头罩了一层薄纱。没有奇遇和罗曼蒂克,略感遗憾。
“找死!”是年轻女人的一声尖厉呵斥吓醒了覃春秋,她侧过脸,想知道是谁这么无礼。一个孩子惊恐的脸面对着她,还有缩回去的手。几秒钟,一个满脸堆笑的年轻女人给她道歉,“对不起啊,打扰你睡觉了,小孩子手痒,我多管教。”回头,她又训斥孩子,“叫你不要摸,摸什么摸,头是能随便摸的吗?”
“我就是不知道他是男的还是女的。”小孩咕哝。
年轻女人狠狠瞪了孩子一样,“你说要来游泳,就只知道捣乱。”
“小孩子嘛。”覃春秋倒替对方说起话来,又摸摸自己的头,已经长成了寸头。“两个月前,还是光头呢,别说小孩子,大人看了,就怕,特别是我不笑的时候。”说到这里,覃春秋又笑了笑。
“是因为做手术吗?”
女人的话让覃春秋有点不高兴,没再接话。女人讪讪地笑。
“什么手术都没做。”覃春秋说,“身体好着呢。”
“哦,是,那挺好。短头发利索。”
覃春秋也不是刻意要剃光头,大概就是一时念起,想到就做了,她这一辈子都不太介意别人的眼光。还真说不出什么理由,大概就是爱美,有的女人觉得长发美,她觉得光头也美,一种决绝和我行我素的美。当然了,老贾对此撇撇嘴,好像这质疑的眼光是落在他身上的。
“过几天就长出来了。”她还安慰他。
他能说什么呢?他什么都不能说。毕竟那是她自己的头发。他可不像年轻那会儿,事事都可干预。宽容是世间赐予的粮食,好吃不好吃,可都在碗里,再磨磨唧唧,可不也得一口吃了。
老贾的小心思覃春秋自然知道。
年轻女人穿着一件十字交错的低胸黑色泳衣,饱满的胸部来势汹汹。
“几点了?”覃春秋问年轻女人,并下意识地看了看老贾,他还躺在火山石上,似乎没有被身边的一切干扰。
他俩是睡着了多久了?这老头,说着不来,来了比我还会享受。
“十二点过了。”年轻女人说,回头又对孩子嚷嚷,“起来,我们去吃饭了。”
“这里有餐厅吗?”话一出口,覃春秋又觉得自己多嘴。
“有,在前面。”女人手一指,“挺方便的,简餐。小孩子吃长饭,顿头上得多吃。”
覃春秋点点头,又闭上了眼,深深呼吸了一下花香,好像淡了很多。
年轻女人走开了,老贾才慢慢地坐起来,他摇晃其脖子说,“饿了。”
饿了就吃呗,两人都没有多余的话,像表演默契的演员,一个去储物柜里拿储备的食物,另一个仍旧在火山石上等着。
众生池里不知何时已经挤满了人,有打水球的父子,打浮板的女孩子,自然,还有一些中老年夫妻,靠着池壁,一动不动。太阳已经钻出了云层,照得树叶澄亮。覃春秋也跟着站起身,摇晃了下髋部、腰骨,直到老贾提着黑包走过来,她又重新坐回自己的原处。
凉拌猪耳朵、鸡爪、干豌豆、瓜子、桃片,老贾一一把饭盒打开,“该带点酒呢。”
“那不行。”覃春秋指指前方一块牌子,“看到没有,严禁酒后泡温泉。”
“誰说我酒后要泡温泉。”老贾辩白起来,“那康乐温泉城不是一样有红酒、白酒,自助餐里啥喝的没有?”
“然后呢?酒后乱性?”覃春秋呛他,“我就说你怎么从来不和我泡温泉。”
“这不是跟你来了吗?”
“老了不中用才跟我来。”
“尽扯些没用的。大半辈子都过了。”
覃春秋瞧他那较真的样子,就闭了嘴,他大概心里是有鬼的吧,不然每次一说到这话题,就赌咒发誓,一副从此日子就没法过的样子。
不过她是真的不在意,有时也就过过嘴瘾。振兴温泉至少比想象中好,虽然人流量少了,但能在户外这样享受春天,管它什么陈旧不陈旧。
二十五年,说起时间很长,足够一男一女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生儿育女,但其实也并不长,比如振兴温泉就没什么改变,连溶洞都还在呢,只是没有人进入洞口探险。那本属于青春少年的乐趣,老年人又哪有心思。这溶洞和人一样,都老了,倦了。在青翠掩映中打着盹。而新一代的市民,是鲜有选择这个温泉的。很少有年轻人会真正体会到硫黄水的好处。
柚子叶掉了下来,还是墨绿色的,无味。覃春秋想,待会儿得找个什么理由去溶洞看看呢?老贾大概又会拿安全问题警告她——“这个年纪,打个喷嚏都是会骨折的。”
好彩头也是会接二连三的。因为三八红旗手的殊遇,覃春秋在单位受到格外重视。小姑娘反应快,聪明伶俐,吃苦耐劳,半年后一个去美国的公派技术支持名额,落到她身上。去美国并不是享福,不过是在一家中美合资企业里充当一个中方劳力,而这个技术支持对促进两家企业的发展有轴承作用。
去之前,领导已经告知覃春秋各种利害关系。这种关系相当于是“跨国借调”。
“年轻人就是要多吃吃苦,要说技术成熟,单位里比我强的人多了,但是我没什么负担,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她勇往直前,一口应允。内行的都知道出去是吃苦,但这开眼界的机会难得。
八个月后,她就不想回国了。覃春秋通过当地的华人联谊会得知,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需要一名计算机机房助理,她背着所有人去报名,幸运地通过了招聘考试。
教堂的阴影落在空空的啤酒杯里,阳光刺眼,过往的黑人服务生询问是否要收走残杯。
“等一会儿。”她摆摆手,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决定,要么当一名机房助理,常住美国,要么回国当高级工程师。
“我可以长期留在美国,这里的牛奶、天空和同事都不错。”她在信中写道,能够靠一技之长在美国获得职位的中国女人并不多,她不想错过,而那时,她和未婚夫贾若宜,不过才交往一年。
“等我在这里三两年,就想办法把你弄出来,我们就可以在美国定居。”在美国定居。那几个字用英文写成,也是为了避免信的内容被别人看到。
当然,她也得付出代价,比如给国内单位的违约金,放弃对国内父母的陪伴。
但是贾若宜不太相信她的话。有个在美国的女朋友确实让他炫耀,但也有同事指出,小心这段异国恋随时会分手,一旦女方在国外拿到永久居住权的资格,你们的关系就岌岌可危。
“晚饭后,同事邀请去TEMPLE BAR,一个非常欢乐的酒吧,人多但有秩序,还有好听的现场蓝调音乐,我没喝酒,要了一杯饮料,你要是在也会喜欢这里。非常放松。”覃春秋停了下来,在信纸上擦掉了“放松”,换了一个词,“非常活泼。”
那时他们都还年轻,还有许多可以重新选择的机会,一切似乎都来得及。
覃春秋给贾若宜邮寄回去的明信片上,有几个憨态可掬的松鼠。“这里自然环境很好,早上看见松鼠在大树上跳来跳去。”而彼时的国内山城,正在大兴土木。高架桥的建设把城市弄得乌烟瘴气,但也蓬勃兴旺。贾若宜看着明信片,觉得美国很不真实。那里不是纸醉金迷、黑帮遍地吗?或者是穿着露乳装的女人,招摇着走过街头?
“或許你真的可以过来看看?”
近一年的胶着之后,覃春秋和贾若宜开始不太确定彼此的未来。单身的东方年轻女性,总有男同事对其嘘寒问暖,这种暧昧的办公室情谊虽然夹杂着异国他乡的孤独、抑郁,但远比大西洋相隔的恋情来得实在。
“你准备好资料,我在网上给你申请签证。”那段时间,覃春秋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或者她和贾若宜就真的需要做点什么,来推进他们的关系。他们之间要不要等几年,也许就在这次出行。
一切都很顺利。
贾若宜到领事馆面签过关。
贾若宜木讷笨拙地出现在机场时,拥抱在心里回荡了下,彼此还是作了罢。他们尴尬地一起推着行李走出大厅,简单交换着出行顺利与否的信息。出租车上,贾若宜满是渴望地看着高楼大厦,覃春秋瞅着他,那种信笺里的热情不知为何,一时落不了脚。
假期不长,只有十五天,每一天都得精打细算。除了让贾若宜知道自己的吃穿住行外,她决定带他去见识下美国。自由女神、白宫,最后覃春秋请了四天假,报了一个旅行团,带他去看看温泉山公园。
在覃春秋看来,来美国定居,就应该看看这里宜人的安居环境。所有物质的东西,时时刻刻都能接触到,不需要她刻意地引领,而温泉山公园,贾若宜不一定知道。
其实就是一个森林公园,里面有很多汤池,非常原生态。
每年春天来温泉山公园游览、洗浴的游客会稍多点,大部分是当地人。旅馆住一晚,50到150美元,都很干净。150美元住一晚的,一间套房,两张单人床,还有个小厨房和小接待室,算是条件最好的了,可以在宾馆免费享用自助早餐。
覃春秋和贾若宜来的时候正逢春末,泡温泉已经有点热了,但是订到了小套房。城里的温泉浴池非常多,虽然侍者是外国人,但服务非常周到。“比振兴温泉要好。”覃春秋泡得热气腾腾地对贾若宜说。
眼前所及都是白种人,以及少量黑种人,黄种人大概就他们俩。长满胸毛的白种和黑种男人,健硕的白种女人,让人挪不开眼睛。但是贾若宜的眼光扫过几眼后,就羞涩地望向覃春秋。
“我跟你说,这里还有一个特别的地方。”覃春秋说,专门供游人参观的温泉澡堂,可以参观美国人百年前是怎样泡澡的?
贾若宜瞪大了眼睛,好奇、生气、怀疑、向往。
“来吧。”覃春秋拉起他的手。他们从汤池中走出来,披上浴袍,前往那个参观澡堂。
那是一个类似溶洞的地下室,壁灯洞里布满温馨,洞壁上贴满了大大小小当年泡温泉的照片,有历史沿革,有人物,当然都是一些他们不太明白的美国名人。当年用过的泡澡盆子、淋浴设备、搓澡器具、浴巾、修脚器、按摩椅、休息凳椅、娱乐棋牌、电玩都一一陈列在洞内。在硕大的结束语广告牌上,写着“一百多年前美国人的洗浴文化,不容错过”。
在历史和浪漫的溶洞里,他们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并且像所有参观者一样,毫不回避地接吻起来。
还是卤菜最受欢迎,三下五除二就见了底。
老贾眯着眼,开始张望泳池边的人。那些把腿放在池子里的女人,大多有丰满的胸部,有的甚至相当大,而另一些胸型普通的女人,则穿着两件套分体的泳衣,纤细的腰身很有吸引力。偏瘦的女人则会选择窄三角形的连体泳衣,紧紧勾勒的私处,竟然异军突起。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没察觉到覃春秋的眼光。在他的余光里,覃春秋的筷子就没有停过。那是昨天他们一块去超市里选购的卤菜,卤毛肚、卤肚条、卤肥肠。
大概是卤菜香味的浓郁,经过老贾身边的人都无一例外地回过头来,那眼光先看看女人,又看看男人。老贾一点都不害臊,纷纷接住他们的眼光。刚刚都顾着看身体局部去了,还没仔细看看他们的脸呢。
覃春秋打了一个嗝。那种经过口腔和胃酸的腐臭味让老贾皱了皱眉头。他转过头来问,“吃好了?”
“好了。”覃春秋对着前方说。比起泳池这些年轻的肉体,她是老了,尤其是在这种需要“坦诚面对”的地方,几声嘻嘻哈哈,也能逗引得老贾两眼直勾勾。他还是个男人。覃春秋想。还保有男人的猎奇和新鲜。相比起来,她已经是老太婆了。幸好,没有去那些带有自助餐的温泉,那些游荡着荷尔蒙的场所,他不知要怎样的禁不住。
“你看我这里。”她扯了扯自己的肚皮,松松的,提起来又掉下去,“皱不皱?”她又转过眼,注视着他那身同样松软的皮肉。
“皱,还可以再扯一圈。”
这下,她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他好像又回到她身边来了。
如果女友不出门,贾若宜宁愿自己坐在窗户前看星条旗。他语言不通,也不识路,很快便在人群中感到焦灼。金发碧眼的花花世界没有让他兴奋。
“你可以学英语。去超市简单交流下。”覃春秋建议。
“我还是陪着你吧。”贾若宜去过超市,但指手画脚的交流让他丧失了购买欲,而且那些硬币,让他有种挫败感,有一次他明显感到对方找错了钱,但却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覃春秋不能24小时地跟着他。
假期很快结束。
送去机场时,覃春秋感到精疲力竭。
“要坐15个小时的飞机,只能坐着睡。”他说,疲倦爬满了他的脸。
“没事,好多老年人都坐着睡一通宵。”
他打了个呵欠。
“说不定你是机舱里最年轻的一个。年轻人打起精神来。”她鼓励他,“记得把小礼物分给同事。”
都是些没什么实际用处的纪念品、美国黄油饼干,贾若宜应允着,心想,还是免了吧。
看着贾若宜过了安检,她不停地挥手。这十五天,感觉像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仗,喔,他还不适应美国,思维、理念,以及职业。真要来了,还要花好几年来折腾。这种适应力透露着对过去的否定,他甚至不如她在美国的同事。虽然他们除了工作,什么都不会,但是他们都在一个容器里,更容易理解。而贾若宜,更像一个客人,家里不能永远有一个客人。
看到大片模糊的众人背影,覃春秋的眼睛湿润了。
“那咱回了吗?”老贾收拾起所有的垃圾,站起来。
“有风,把浴巾披上。”
“啰里啰唆。”老贾不得不放下手中的口袋,重新把刚刚铺在火山石上的浴巾捡了起来。这里的浴巾都是绿色的,不显旧,因为它看上去本来就很旧,像过去医院油漆涂抹的长条凳颜色。
“我觉得没有白来。可以办张卡。”
老贾仰起头,回忆起什么,“以前好像也办过。还是没办过?”
“这老板不错。还能保持得这么好。”覃春秋跟着老贾并肩而行,泳池里的笑声更大了。这些人都不吃午饭吗?她心里嘀咕着,玩性这么大。
扔掉垃圾,绕过东边几个小木屋,有一个鱼疗池,挤满了人。
“去吗?”
“不去。”
“你还是怕啊?”
“新闻说了,鱼疗脏呢。”
“谁说不是呢。”
他们又路过红酒池、柠檬池、柑橘池、养生池,都有各种各样的人在里面,那小池一旦有了人,再进去,就好像要占别人的窝似的。
“咱们又不是没泡过。你说呢?”覃春秋问他。
“嗯,那走吧。”
他们逛了一圈,便各自进了男女更衣室。
出得门来,他们的步履都沉重了。
“累吗?”
“累。”
“泡的。”
“是啊,都沒怎么游呢。”
一年两次的航空明信片跨越三万英尺高的云海,飞来飞去。一次是圣诞节,一次是春节。美国和中国都意义非凡的日子。自从开通了电子邮件,他们依然保持这种问候。
“来了几个华人学生,很有见地。课程比去年要多一些了。忙前忙后顾不上回信。”
“我刚和家人去了一趟新马泰,很好玩,大家都很开心。出国旅行方便了很多,我想有机会去去欧洲。不过她不一定有时间。”
“前两天,窗户前跑来两只松鼠,很可爱。要说自然风光,国内更胜一筹吧。我要等机会去黄山、泰山看看,但是这里的空气真的是很好。”
“我现在胖了,去办了个健身卡,但是坚持不下来,你也记得多喝水、排毒。大儿子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听说那边出国很容易,我鼓励他有出国的机会就申请。开开眼界总是好的。”
两年前,覃春秋的父亲去世,她不得不回到故乡。山城变化很大,马路扩宽,高楼林立,像每个现代化城市一样,满街都是万达广场、肯德基、水世界。站在两路口的皇冠大扶梯前,覃春秋有些迷惘,过去山重水复的地方,只要几分钟就可以到达目的地。她希望这里什么都没有变,这样她还能找到过去。老房子都拆了,十八梯正在打造文化复兴工程,要重建一条老街。说来也怪,她准备办完后事就回美国,但处理相关房产,半年之后又是半年,总是被各种事情拖缠着。
“要回去的。”覃春秋对她的朋友和亲戚说,毕竟她的所有社保关系都在美国,那里更有利于自己养老。
出得振兴温泉,他们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不行,得歇歇。人老了,不能跟身体开玩笑。他们在中式回廊里的一张木条长凳坐下。微风带着花香,一抬头,就看见白色的花瓣掉落下来,覃春秋抬起手抚了抚自己的寸头,扎着手痒痒的。
“你看!”她对贾若宜说。一棵洋槐树高高耸立。洋槐花一串串的,挂在5米高的枝头。
“以前当学生的时候,就喜欢吃洋槐花,可甜了。”
“我可爬不上去。”老贾也看见了说。
“你爬得上去也不会去爬。”她突然想起他美国探亲,语言窘迫的那些日子,他的能耐在年轻时候就一探到底了。这样的人,老了,怎么竟会成了香饽饽?她不理解,也不想去理解。
“你咋知道。”老贾嬉皮笑脸,露出了他年轻时的无赖。回国以后,他很快处了新的对象,结婚生子,按部就班,他有固定的朋友圈子,喝酒打牌,都是一个脾性的人,他们也时常吹捧他。贾若宜享受这些,尽管他也觉得自己的朋友层次不高,可是跟他们比,他还是觉得生活很快乐。
千金难买是快乐。回家了,老婆也好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这几十年,你就磨了点这嘴上功夫。”在泳池边,覃春秋已经看出来了,那双不老实的眼睛,是惯犯使然。覃春秋不是不知道他对婚姻的不满,官场上的男人,多多少少会借力老婆或老丈人的门梯,他什么都借不了。在电子邮件里,他透出想去申请在职研究生的事宜。但很快,他又退却了,“暂时离开妻儿倒没什么,工作因此易手了,就得不偿失,还得从长计议。”
他总是少些魄力。
“国内又开了好多新温泉。现在叫娱乐城。”他在信中透露道,“气派、奢华,赶超资本主义国家。”
不用他说,她也知道,国内形势大好,欣欣向荣,好些大学向她发出邀请,授课,讲座,有时也招待她去温泉放松放松。
那些温泉很少能闻到过去的硫磺味儿。
“我倒是回来过几次。”
“你也没说。”对于往事,两人都懒心无肠,没有芥蒂。
芥蒂不起来了,这把年纪。
三只孔雀突然从球状的冬青树后蹿出来,谨慎地,一先一后地踱着步,出现在两人正对的草坪上,这突然的浪漫让贾若宜咧开了嘴,“咱们这算什么呢?初恋还是夕阳恋。”
覃春秋侧头看着他,已逝的婚姻似乎没有给他太多伤害。老贾也歪过头来,眼神里是进退皆可的笑意。
对于生活的无情、背叛,他们都选择顺流而下。
“亲戚。”她模棱两可地说。
“亲戚得给压岁钱。我小儿媳妇有二胎了。”他故意道,试探她是不是真要把关系拉远。
“行,给你美元,好好囤着。”覃春秋仰头数着洋槐花串。“一个,两个,五个……”
“海龟老太太可吃香了,你得看仔细了。”他言外之意,指东说西。
“一直仔细着呢。”她认真道,头都没有低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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