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的故事

2021-03-25 08:55林海音
台港文学选刊 2021年1期
关键词:三妹英子天桥

图书简介:

《英子的故事》为林海音回忆其北平童年生活的短篇故事集,以更丰富的内容和色彩,更饱满的人物性格,温馨再现《城南旧事》中未提及的英子的童年故事。《英子的故事》语言虽浅显,感情却至深,每句对白、每个画面都是作者的匠心安排,为童年带来一场时空旅行般的追忆。更有台湾著名插画家徐素霞,历时两年,翻阅史料、实地考察,真实地还原了老北京的旧风情旧风貌。图与文互为衬托,将文学与艺术完美地进行了结合。因此本书不仅具有很强的文学性,还有很高的艺术收藏价值。

我的家啊

方桌底下有一个我的家,四面都用床单和桌巾围起来了。我们虽然只有七岁、六岁、五岁,个子也不高,可是掀开床单——不对,应当说打开门,也还得略略地弯下腰才能出入。我最高,腰弯得厉害些,所以我是祖母。祖母要拄根拐杖,说话时嘴要瘪瘪的,每一个字发出来,都要有“m”的音才对,所以我把嘴唇向里抿起来,说话就会像对门张家没有牙的奶奶了。

我的好朋友朱珊珊,是个六岁的小胖子,她是妈妈;我的妹妹小秀,虽然只有五岁,可是她很聪明,又厉害,个子也比珊珊高,所以她反而是爸爸。

家在东厢房的一间屋子里,平常没有人去,堆的都是不用的桌椅。我们的家很安静,没有大人来捣乱、来吵闹。

我们用一个方凳子当桌子,两个小矮凳是椅子。桌子上有小碗、小碟、小锅、小炉子,都是过年的时候逛厂甸买的。这些做饭和吃饭用的东西,都是用土铁片做的,白白亮亮,多么漂亮,比张妈洗得还干净呢!

我上小学一年级时,学会了折纸。我会折衣服,折船,折小方盒子。小方盒子真有用啊!我们用它盛糖,盛花生,还盛菜呢!

吃午饭的时候,我慢慢地吃——我的门牙掉了两颗,吃东西当然慢喽!好了,爸爸已经吃好了,他离开了饭桌,我就把准备好的几个方盒子拿到桌上来,每一样菜夹一点儿到方盒子里。

妈妈很不高兴,她瞪着我,我也装没看见。因为我家今天请客,有很多人要来吃饭呢!

方盒子要小心地拿到东厢房去,因为纸太薄了,每一样菜又有很多汤汤水水。还要拿几根牙签当筷子用。饭桌下的家,门关好了,饭菜预备好了,就等着客人来。

今天是礼拜六,下午不用上学,客人就特别多啦,那么屋子里不够坐,怎么办呢?我们又预备了两间“屋子”——拿四把藤椅倒扣过来,两两相对,就是一间了。藤椅做的屋子很好,用不着窗帘布。

我们——我带着朱珊珊和小秀,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心焦地等着客人,我是多么喜欢客人来我的家啊!我抿着嘴对朱珊珊说:“我的儿媳妇啊!可别忘了方老先生是抽烟的呀。还有,方老太太牙不好,菜要煮烂一点儿啊!”

朱珊珊很孝顺地在一旁站着说:“是的,婆婆,我都知道了。”

我又说:“我的小孙子呢?我来抱着,你去开门,有人叫门啦!”

小秀连忙过去,从朱珊珊的手里接过了那个枕头包——我的孙子,说:“妈妈,我抱着就可以了,您还是坐下来跟客人说话吧!”

果然是方老先生和方老太太先来了,然后,孙家的太太也带着女儿来了,刘家的两个兄弟也来了。其实他们都是我的邻居小朋友和同学。

我们谈得非常快乐。然后,朱珊珊一碟一碗地,把菜都端上来了。我们用牙签去戳豆芽菜、芹菜、豆腐干、肉丝吃,香极了,比在有大人的饭桌上吃要香得多!吃完了,我们就卧倒在三间屋子里睡觉,谁也睡不着,都在说话哪!

客人到很晚很晚才离开我的家回去。我们回味着一下午的快乐时光,真是高兴。

下雨的日子,也有人到我的家来,因为大家太寂寞了,需要朋友谈谈心。我们也谈到房子漏了,没有钱修房子啦,工人不好好做啦,打算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呀。朱珊珊最爱打枕头,因为她的小孩子不听话,老是哭,又常常尿床。

我就教训她说:“孩子那么小,不懂事,怎么能夠打呢?去,给冲点儿牛奶吃吧,是饿了。”

我的妈妈生了第五个小孩,她的床头小桌上有现成的奶粉,我就跑过去要了一杯来喂我的小孙子。小枕头怎么会喝奶呢?完全是珊珊跟我喝啦!

我的家的日子过得真是又热闹又快乐,也有的时候我懒得做祖母——总弯着腰走,总抿着嘴说话,是多么累呀!

那我就提议开祖母生日同乐会,我又分身做我自己,高兴地唱着、跳着《麻雀与小孩》给老寿星看。

这样快乐的日子,过了整整一个暑假。我们一点儿也不觉得日子过得快,我们实在是希望自己快快长大,快快有一个真正的自己理想的样子的家,随我们自己摆布。可是,有一天,有一个很让人难过的消息,我家要搬家了。

当然,妈妈爸爸的大的家要搬了,东厢房里我的家也要搬啦!

朱珊珊最难过。那天她来收拾她带来的东西,包枕头的花布哇,几个小碗啊,一瓶花儿啊,全都放在一个鞋盒子里拿回家去了。

我们搬到新的家的时候,那个东厢房里的方桌,可就不能做我的家了。新的家里没有我的家了,我只能在桌子上面吃饭、做功课,再也不许到桌子下面去了。

我的家呀!我的家呀!

今天我真正做了祖母,可是我一想起七岁的时候那个我的家,就觉得它比任何时候的家都让我快乐。

天桥上当记

父亲喜欢逛天桥,他从那里的估衣摊上买来了蓝缎子团花面的灰鼠脊子短皮袄,冬天在家里穿着它。有人说,估衣都是死人的衣服,我听了觉得很别扭,因此我并不喜欢爸爸的这件漂亮衣服。

母亲也偶然带着宋妈和我逛天桥。她大老远地到天桥去买旧德国式洋炉子,以及到处都买得到的煤铲子和烟囱等等,载了满满两洋车回来。

临上车的时候,还得让“掸孙儿”的老乞妇给穷掸一阵子。她掸了车厢掸车座,再朝妈妈和我的衣服上乱掸一阵,耍贫嘴说:“大奶奶大姑儿,您慢点儿上车。……嘿,我说,你可拉稳着点儿,到家多给你添两钱儿,大奶奶也不在乎。……大奶奶,您坐好了,搂着点儿大姑儿。大奶奶您修好。……嘿,孙哉!先别抄车把,大奶奶要赏我钱哪!”

我看妈妈终于被迫打开了她那十字布绣花的手提袋,掏出一个铜子儿来。

我长大以后,更难得去逛天桥了,我们年轻一代的生活日用品,是取诸东安市场和西单商场,因此记忆中有一次逛天桥,便不容易忘记了。

是个冬天的下午,我和三妹在炉边烤火,不知怎么谈起天桥来了,我们竟兴致勃勃地要去天桥逛逛,她想看看有没有旧俄国车毯子卖,我没有目的。但是妈妈说,天桥的东西,会买的便非常便宜,不会买的,买打了眼,可就要上当了。我和三妹一致认为母亲是过虑的,我们又不是三岁孩子,我们更不会认不出俄国毯子以及别的东西的真假。

“还价呢?会吗?”母亲问。

“笑话!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我们也懂呀!”三妹说。

“还了价拔腿就走,不是妈妈您这‘还价大王的诀窍儿吗?”我说。

母亲的劝告,并没有使我们十分在意,我和三妹终于高高兴兴地来到了天桥。

卖估衣的,或卖零头儿布的,都是各以其类聚集在一处。

那里很有些可买的东西,皮袄、绣袍、补褂,很多都是清室各府里的落魄王孙以三文不值两文卖出去的。

卖估衣的吆唤方式很有趣,他先漫天要价,没人搭茬儿,再一次次地自己落价。当我们逛到一个布摊子面前时,那卖布的方式,把我们吸住了。

那个布摊子,有三四个人在做生意,一个蹲在地上抖落那些布,两个站在那里吆唤,不是光吆唤,而是带表演的。当一块布从地摊上拿起来时,那个站着的大汉子接过来了,他一面把布打开,一面向蹲着的说:“这块有几尺?”

“十二尺半。”

“多少钱?”

“十五塊。”

于是大汉子把那号称十二尺半的绒布双叠拉开,两只胳膊用力地向左右伸出去,简直要弯到背后了。

他拿腔拿调带着韵律地喊着说:“瞧咧这块布,十二尺半,你就买了回去,绒裤褂,一身儿是足足地有富余!”

然后他再把布绷得砰砰响,说:“听听!多细密,多结实,这块布。”

“少算点儿行不行呀?”这是另一个他们自己人在装顾客发问。

“少多少?你说!”自己人问自己人。

“十二块。”

“十二块,好。”

他又拉开了这块布,仍然是撑呀撑呀,两只胳膊都弯到背后去了:“十二块,十二尺,瞧瞧便宜不便宜!”

有没有十二尺?我想有的。我心里打量着,一个大男人,两条胳膊平张开,无论如何是有六尺的,双层布,不就是十二尺了吗?何况他的胳膊还极力地弯呀弯呀,都快弯一圈儿了,当然有十二尺。

三妹也看愣了,听傻了,因为江湖的话,是干脆之中带着义气的,听了非常入耳,更何况他表演的十二尺,是那样有力量、有信用、有长度呢!

“你看这块布值不值?”三妹悄悄问我。

我还没答话呢,那大汉子又主动落价了。

“好!”他大喊了一声,“再便宜点儿,今儿过阴天儿,逛的人少,还没开张呢!我们哥儿仨,赔本儿也得赚吆唤嘛!够咱们喝四两烧刀子就卖呀!这一回,十块就卖!九块五,九块三,九块二咧,九块钱!我再找给您两毛五!”

大汉子嗓子都快喊劈了。我暗暗地算,十二尺,我正想买一块做呢大衣的衬绒,这块岂不是刚够。布店里这种绒布要一块多钱一尺呢,这十二尺才九块,不,八块七毛五,确是便宜。

这时围着看热闹的人更多了,我也悄声问三妹:“你说我做大衣的衬绒够不够?”

三妹点点头。

“那—— ”我犹疑着,“再还还价。”我本已经觉得够便宜了,但总想到这是天桥的买卖,不还价,不够行家似的。

“拿我看看。”我终于开口了,围观的人都张脸看着我们姐儿俩。

我拿过来看了看,的确是细白绒布。

“够十二尺吗?”

摊子上没有尺,真奇怪,布是按块儿卖,难道有多长,就凭他的两条胳膊量吗?我一问,他又把布大大地撑开来,两条胳膊又弯到背后去了。

“十二尺半,您回去量。”

“给你七块五。”

我说完拉着三妹就走,这是跟“还价大王”妈妈学的。

其实在我还另有一种意思,就是感觉到已经够便宜了,还要还得那么少,实在不忍心,又怕人家要损两句,多难为情,所以赶快借此走掉,以为准不会卖的。

谁知走没两步,卖布的在叫了:“您回来,您回来。”

我明白他有卖的意思了,不免壮起胆来,回头立定便说:“七块五,你卖不卖吧!”

“您请回来!”

“你卖不卖嘛?”

“我卖,您也得回来买呀!”

他说得对,我和三妹又回到布摊前面来。谁知等我回来了,他才说:“您再加点儿。”

我刚想再走,三妹竟急不可待地说:“给你八块五好了!”一下子就加了一块钱。

“您再加点儿, 您再加一丁点儿我就卖, 这还不行吗?”

“好了,好了,八块六要卖就卖,不卖拉倒!”

“卖啦,您拿去!”

比原来的八块七毛五,不过便宜了一毛五,我们到底还是不会还价,但是,想一想,可比在外面布店买便宜多了,便宜了几乎有一半。不错!不错!我想三妹也跟我一样满意,因为她向我笑了笑,可能很得意她会还价。

我们不打算再买什么、逛什么了,天也不早了,我们姐儿俩便高高兴兴地回家来。见着妈妈就告诉她,我们虽然没买什么,但是买了一块便宜布来。

“我看看。”妈妈说着就拆开了纸包,“逛了半天天桥,你们俩大概还是洋车来回,就买了一块布头儿!几尺呀?八尺?”妈妈把布抖落开了。

“八尺?”我和三妹大叫着,“是十二尺哪!”

“十二尺?”这回是妈大叫了,“我不信,去拿尺来,绝没有十二尺!绝没有十二尺!”她连声加重语气。妈妈真是的,总要扫我们的兴。

尺拿来了,妈妈一尺一尺地量着,最后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怎么样?八尺,一尺也不多,八尺就是八尺!”

我和三妹都愣住了。但是三妹还强争说:“您这是什么尺呀!”

“我是飘准尺!”妈妈一急,夹生的北京话也出来了。

“什么标准尺—— ”三妹没话可讲了,但是她挣扎着说,“那也没什么吃亏的,可便宜哪!才八块六买的,布铺里买也要一块多一尺哪!”

“我的小姐,说什么也是上当啦!”妈把布比在我们的鼻子前,指点着说,“一块多,那是双面的细绒布,这是单面的,看见没有!这只要七八毛一尺。”

真是令人懊丧极了!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和三妹相视苦笑。停了一下,她想起什么似的,说:“我觉得那个卖布的,他的两条胳膊,不是明明—— ”三妹也把自己的两手伸平打量着,“难道这样没有六尺?那么大的大男人,难道只有四尺?真奇怪。不过,他真有意思,两臂用力弯到背后去,仿佛是体育家优美的姿势。”

“他的话,也有一种催眠的力量,吸引着人人驻足而观,其实围观的人,并不是个个要买布的—— ”我还没说完,妈妈嘴快打岔说:“哪像你们姐儿俩!”

“——而是要欣赏他们的艺术,使我们的听觉和视觉都得到感官的快乐,谁不愿意看见便宜就占呢?谁不愿意听顺耳的话呢?天桥能使你得到。”

“吃了一回亏,学一回乖。”妈妈说,“你们上了当还直夸。”

“这就是天桥的艺术和精神了,你吃了亏,可你并不厌恶它。”

“所以说,逛天桥,逛天桥嘛!到天桥去要慢慢地逛,仔细地欣赏,却不必急于买东西,才是樂事。”

八尺的绒布,并不够做大衣的衬里,但做一件旗袍的里是足够了。我做好穿了它,价钱虽然贵了些,但它使我认识了一些东西,虽然上当,总还是值得的。

英子的乡恋

第一信 给祖父 (英子十四岁)

亲爱的祖父:

当您接到爸爸病故的电报,一定很难受。您有四个儿子,却死去了三个,而爸爸又是死在万里迢迢的异乡。我提起笔来,眼泪已经滴满了信纸。妈妈现在又躺在床上哭,小弟弟和小妹妹们站在床边莫名其妙,不知是怎么回事。

以后您再也看不见爸爸的信了,写信的责任全要交给我了。爸爸在病中的时候就常常对我说,如果他死了的话,我应当帮助软弱的妈妈照管一切。我从来没有想到爸爸会死,也从来没有想到我有这样大的责任。

亲爱的祖父,爸爸死后,只剩下妈妈带着我们七个姐弟。北平这地方您是知道的,我们虽有不少好朋友,却没亲戚,实在孤单得很,祖父您还要时常来信指导我们一切。

妈妈命我禀告祖父,爸爸已经在死后第二天火葬了,第三天我们去拾骨灰,放在一个方形木匣内,现在放在家里祭供,一直到把他带回故乡去安葬。

爸爸说,一定要使他回到故乡。

第二信 给祖父 (英子十四岁)

亲爱的祖父:

您的来信收到了,看见您颤抖的笔迹,我回想起五年前,您和祖母来北平的情形,那时候小叔还没有被日本人害死,我们这一大家人是多么快乐!您的胡须,您咳嗽的声音,您每天长时间坐在桌前书写,都好像是昨天的事。

如今呢?只剩下可怜孤单的我们。

您来信说要我们做“归乡之计”,我和妈妈商量又商量,妈妈是没有一定主张的,最后我们还是决定暂时不回去。亲爱的祖父,您一定很着急又生气吧?禀告您我们的意见,看您觉得怎么样。

我现在已经读到中学二年级了,弟弟和妹妹也都在小学各班读书,如果回家乡去,我们读书就成了问题。我们不愿意失学,但是我们也不能半路插进读日本书的学校。而且,自从小叔在大连被日本人害死在监狱以后,我永远不能忘记,痛恨着害死亲爱的叔叔的那个国家。还有爸爸的病,也是自他到大连收拾小叔的遗体回来以后,才厉害起来的。爸爸曾经给您写过一封很长很长的信,报告叔叔的事,我记得他写了很多个夜晚,还大口吐着血的。而且爸爸也曾经对我说过,当祖父年轻的时候,日本人刚来到台湾,祖父也曾经对日本人反抗过呢!所以,我是不愿意回去读那种学校的,更不愿意弟弟妹妹从无知的幼年就受那种教育。妈妈没有意见,她说如果我们不愿意回家乡,她就和我们在这里待下去,只是要得到祖父的同意。

亲爱的祖父,您一定会原谅我们的,我们会很勇敢地生活下去。就是希望祖父常常来信,那么我们就如同祖父常在我们的身边一样安心了。

妈妈非常思念故乡,她常常说,我们的外婆一定很盼望她回去,但是她还是依着我们的意思留下来了,妈妈是这样的善良!

第三信 给堂兄阿烈 (英子十六岁)

阿烈哥哥:

自从哥哥回故乡以后,我们这里寂寞了许多。我和弟弟妹妹打开了地图,数着哥哥的旅程,现在该是上了基隆的岸吧?我们日日听着绿衣邮差的叩门声,希望带来哥哥的信,说些故乡的风光!您走的时候,这里树叶已经落光了,送您到车站,冷得发抖,天气冷,心情也冷。您自己走了,又带走了爸爸的骨箱。去年死去了四妹,又死去了小弟,在爸爸死去的两年半,我们失去了这样多的亲人。

算起来,现在剩下我们姐弟五个和可怜的妈妈。送哥哥走了以后,回到家里来,妈妈说天气太冷了,可以烧起洋炉子来,虽然屋子里立刻变暖,可是少了哥哥您,就冷落了许多。您每天晚上为我们讲的《基督山伯爵》还没有讲完呢!

许多个晚上,我们就是打开地图,看看那一块地方小小的故乡。

妈妈一边向炉中添煤,一边告诉我们:故乡还是穿单衣的时候。是吗,哥哥?那么您的棉袍到了基隆岂不是要脱掉了吗?妈妈又说,故乡的树叶是从来不会变黄、变枯而落得光光的;水也不会结冰,长年地流着;椰子树像一把大鸡毛掸子;玉兰树像这里的洋槐一样普遍;一品红也不像这里可怜地栽在小花盆里,在过年的时候才露一露;还有女人们光着脚穿着拖板,可以到处去做客,还有,还有……故乡的一切真是这样有趣吗?您怎么不快写信来讲给我们听呢?

妈妈说,要哥哥设法寄这几样东西:新竹白粉、茶叶、李咸和龙眼干。后面几项是我们几个人要的,把李咸再用糖腌渍起来的那种酸、甜、咸的味道,我们说着就要流口水啦!

妈妈说,故乡还有许多好吃的东西,在这里是吃不到的。最后妈妈说:“我们还是回台湾怎么样?”

我们停止了说笑,不言语了。回台湾,这对于我们岂不是梦吗?

第四信 给堂兄阿烈  (英子十七岁)

阿烈哥哥:

您的来信给我们带来了最不幸的消息——亲爱的祖父的死。

失去祖父和失去父亲一样地使我们痛苦。

在这世界上,我们好像更孤零无所依靠了。北方的春天虽然顶可爱,但是因为失去了祖父,春天变得无味了!

有一本祖父用朱笔圈过的《随园诗话》,还躺在书桌的抽屉里。我接到哥哥的信,不由得把书拿出来看看,祖父的音貌宛在,就是早祖父而去的父亲、四妹、小弟,也一起涌上了心头。

我常常想,这些事情都不是真的——失去了许多亲人。

我在小小年纪便负起没有想到过的责任;生活在没有亲族和无所依赖的异乡,但摆在面前的这一切,却都是真的呢!我每一想到不知要付出多少勇气,才能应付这无根的浮萍似的漂泊异乡的日子时,就会不寒而栗。

我有时也想,还是回到那遥远的可爱的家乡去,赖在哥哥们的身旁吧!但是再一念及我和弟妹们受教育的问题,便打消了回故乡的念头。我们现在是失去了故乡,但是回到故乡,我们便失去了祖国。想来想去,还是宁可失去故乡,让可爱的故乡埋在我的心底,却不要做一个无国籍的孩子。

昨天我在音乐课上学了一首歌《念故乡》,别人唱这个歌时无动于衷,我却流着心泪。回到家里,我唱了又唱,唱了又唱。弟弟还说:“姐姐干吗唱得那么惨!”

可爱无知的弟弟哟!你再长大些,就知道我们失去故乡的痛苦的滋味,是和别人不同的。

您问我们这个新年是如何度过的,还不是和往年一样,把几个无家可归的游魂邀到我家里来共度佳节。今年有张君和李君,他们三杯酒下肚,又和妈妈谈起家乡风光来了。

这一顿饭直吃得杯盘狼藉。

李君醉醺醺地说:“回去吧,英子!回去吃拔仔,回去吃猪公肉!”哥哥,他们的醉话和我的梦话差不多吧!

我曾听张君说过的,如果他们回去的话,前脚上了基隆的岸,后脚就会被警察带去尝铁窗风味呢!但是我知道,他们思念家乡是比我还要痛苦的!我虽然这样热爱故乡,但是回忆起来,却是一片空白。故乡是怎样的面貌啊!我在小小的五岁时就离开她,我对她是这样的熟悉,又这样的陌生啊!上次给哥哥寄去的照片,您说有一位同村的阿婆竟也认出,说:“这是英子!”我太开心了,我太开心了,我居然还没有被故乡忘掉吗?让我为那位可爱的阿婆祝福,希望在她的有生之年,我们有見面的一天吧!

第五信 给堂兄阿烈 (英子二十八岁)

阿烈哥哥:

给您写这封信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真是形容不出来!

哥哥,您还认得出妹妹的笔迹吗?自从故乡大地震的那一次,您写信告诉我们说,家人已无家可归,暂住在搭的帐篷里,算来已经十年不通信了。

这十年中,您会以为我忘记故乡了吗?实在是失乡的痛苦与日俱增,岁岁月月都像是在期待什么,又像是无依无靠无奈何。但是真正可期待的日子终于到临。8 月 15 日的中午,所有的日本人都跪下来,听他们的“天皇”广播出来的降书。我在工作了四年的藏书楼上,脸贴着玻璃窗向外看,心中却起伏着不知怎样形容的心情,只觉得万波倾荡,把我的思潮带到远远的天边,又回到近近的眼前!

喜怒哀乐,融成一片!

哥哥,您虽和我们隔着千山万水,这种滋味却该是同样的吧?这是包着空间和时间的梦觉!让我来告诉哥哥一个最好的消息,就是我们预备返乡了。

从一无所知的童年时代,到儿女环膝地做了母亲,这些失乡的岁月,是怎样挨过来的?雷马克说:“没有根而生存,是需要勇气的!”我们受了多少委屈,都单单是为了热爱故乡,热爱祖国,这一切都不要说了吧,这一切都譬如是昨天死去的吧,让我们从今抬起头来,生活在一个有家、有国、有根、有底的日子里!

哥哥您知道吗?最小的妹妹已经亭亭玉立了,我们五个之中,三个已为人妻母,两个浴在爱河里。妈妈仍不见老,人家说年龄在妈妈身上是不留痕迹的!而我们也听说哥哥有了四千金,大家见面都要装得老练些啊!

妹妹和弟弟有无限的惆怅,他们决定回到陌生的故乡,却又不知道故乡会如何接待这一群流浪者,够温暖吗?足以浸沁孤儿般的涸干吗?

哥哥,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您就准备着欢迎我们吧!对了,您还要告诉认识英子的那位阿婆(相信她还健在)英子还乡的消息吧,我要她领着我去到我童年玩耍的每一个地方,我要温习儿时的梦。好在这一切都不远的,我会在故乡长久、长久、长久地待下去,有的是时间去补偿我二十多年间的乡恋。

哥哥,为我吻一下故乡的湿土吧!再会,再会,再会的日子是这样的近了!

静静地听

——聆林海钢琴独奏《城南旧事》组曲

静静地听,静静地想,

回忆我的童年;

忽见柳条儿摇曳,柳絮飞扬,

柳絮吹向我脸上,鼻孔里刺痒。

摸抚着鼻尖,泪珠儿沾湿了我七岁的小手。

你可知道妞儿在天桥唱戏?

你可知道我在胡同深处等待?

井窝子是我们见面的老地方,

我们同游同成长。

我在学校里唱《麻雀与小孩》,

我边唱边跳;

天桥戏棚里妞儿唱《苏三起解》,

她边哭边唱,

我们这样成长。

我愿回到我的童年,童年却一去不还。

我愿在这儿静静地听,向我自己的心诉求:

给我一盏七月的莲花灯,提着它,

我——

去踏冬月的雪,一步一个脚印,踏到明春。

春天过了,花儿落了,

我也不再是小孩儿了。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请别向我送别,我已童年不再。

我还是可以在这儿静静地听,静静地听……

听到城南的深夜,听到冬阳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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