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
楔子
在清朝咸丰七年,英商麦加利银行设分行于上海以前,全国金融事业为两个集团所掌握——商业上的术语称为“帮”,北方是山西帮,南方是宁绍帮。所业虽同,其名则异,大致前者称为“票号”,后者称是“钱庄”。
山西帮又分为祁、太、平三帮——祁县、太谷、平遥,而始创票号者,为平遥人雷履泰。他最初受雇于同县李姓,在天津主持一家颜料铺,招牌叫作“日升昌”,其时大约在乾隆末年。日升昌在雷履泰的悉心照料之下,营业日盛,声誉日起,连四川都知道这块“金字招牌”,因为雷履泰经常入川采购铜绿等等颜料,信用极好。
四川与他省的交通最不便,出川入川携带大批现金,不但麻烦,而且有风险。于是雷履泰创行汇兑法,由日升昌收银出票,凭票到指定地点的联号兑取现银。当然,汇兑要收汇费,名为“汇水”。汇水并无定额,是根据三个因素计算出来的。第一,路途的远近。远则贵,近则廉。第二,银根的松紧。大致由小地方汇到大地方来得便宜,由大地方汇到小地方来得贵。因为地方大则银根松,地方小则银根紧。如某处缺乏现金,而有待兑的汇票,则此时有客户交汇,正好济急,反有倒过来贴补客户汇费的。
最后是计算银锭的成色。银锭的大小通常分为三种,最大的五十兩,为了便于双手携捧,做成两头翘起的马蹄式,即所谓“元宝”,而出于各省藩库的称为“官宝”;其次是中锭,重十两,有元宝形的,称为“小元宝”,但通常都做成秤锤式;最小的或三两、或五两,通称“银锞”;再就是碎银,轻重不等。此外各省有其特殊的形制,如江浙称为“元丝”,底凹上凸,以便叠置。但不管任何形状、大小,银子的成色各地不同,需要在交汇时核算扣足。
由于汇兑凭票兑银,所以叫作“票号”。早先运送现银的方法,如果不是随身携带,就得交镖局保送,费用大,麻烦多,走得慢,而且还有风险,万一被劫或者出了其他意外,镖局虽然照赔,但总是件不愉快的事。所以票号一出,请教走镖英雄好汉的人就少了。
早期的票号,多为大商号兼营的副业。到咸丰初年,始有大量专营的票号出现,但票号的势力不得越长江而南。因为江南的钱庄,为保护本身的利益,一方面仿照票号的成例,开办汇兑业务,一方面力拒票号的侵入。至于票号除汇兑以外,以后亦经营存款及放款,所以票号与钱庄的业务,由于彼此仿效的结果,几乎完全相同,只是在规模上,钱庄逊于票号而已。
钱庄业多为宁绍帮所经营,而镇江帮有后来居上之势。但在同治到光绪初年,全国最大的一家钱庄,规模凌驾票号而上之,同时它的主人亦不属于宁绍帮,是为当时金融业中的一个特例。
这家钱庄的字号叫“阜康”,它的主人是杭州人。
第一章
有个福州人,名叫王有龄,他的父亲是候补道,分发浙江,在杭州一住数年,没有奉委过什么好差使,老病侵寻,心情抑郁,死在异乡。身后没有留下多少钱,运灵柩回福州,要好一笔盘缠,而且家乡也没有什么可以倚靠的亲友,王有龄就只好奉母寄居在异地了。
境况不好,而且举目无亲,王有龄混得很不成样子,每天在梅花碑一家茶店里穷泡,一壶“龙井”泡成白开水还舍不得走,中午四个制钱买两个烧饼,算是一顿。
三十岁的人,潦倒落拓,无精打采,叫人看了起反感。他的架子还大,经常两眼朝天,那就越发没有人爱理他了。
唯一的例外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少年,王有龄只知道他叫“小胡”。小胡生得一双四面八方都照顾得到的眼睛,加上一张常开的笑口,而且为人“四海”,所以人缘极好。不过,王有龄跟他只是点头之交,也识不透他的身份。他有时很阔气,有时似乎很窘,但不管如何,总是衣衫光鲜——像这初夏的天气,一件细白夏布长衫,浆洗得极其挺括,里面是纺绸小褂裤,脚上白竹布的袜子,玄色贡缎的双梁鞋。跟王有龄身上那件打过补丁的青布长衫一比,小胡真可以说是“公子哥儿”了。
他倒是有意结交王有龄,王有龄却自惭形秽,淡淡地不肯跟他接近。这一天下午的茶客特别多,小胡跟王有龄“拼桌”,他去下了两盘象棋,笑嘻嘻走回来说:“王有龄,走,走,我请你去‘摆一碗。”摆一碗是杭州的乡谈,意思是到小酒店去对酌一番。
“谢谢。不必破费。”
“自有人请客。你看!”他打开手巾包,里面包有二两碎银子,得意地笑道,“第一盘‘双车错,第二盘‘马后炮,第三盘,小卒‘逼宫,杀得路断人稀。不然,我还要赢。”
盛情难却,王有龄跟着去了。一路走到城隍山——“立马吴山第一峰”的吴山,挑了个可以眺望万家灯火的空旷地方,一面喝酒一面闲谈。
酒到半酣,闲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小胡忽然提高了声音说:“王有龄,我有句话,老早想问你了。我看你不是没本事的人,而且我也懂点‘麻衣相法,看你是大贵之相,何以一天到晚‘孵茶店?”
王有龄摇摇头,拈了块城隍山上有名的油饼,慢慢咬着,双眼望着远处,是那种说不出来的茫然落寞。
“叫我说什么?”王有龄转过脸来盯着小胡,仿佛要跟他吵架似的,“做生意要本钱,做官也要本钱,没本钱说什么?”
“做官?”小胡大为诧异,“怎么做法?你同我一样,连‘学都没有‘进过,是个白丁。哪里来的官做?”
“不可以‘捐班吗?”
小胡默然,心里有些看不起王有龄。捐官的情形不外乎两种,一种是做生意发了财,富而不贵,美中不足,捐个功名好提高身价。像扬州的盐商,个个都是花几千两银子捐来的道台,那一来便可以与地方官称兄道弟,平起平坐,否则就不算“缙绅先生”,有事上得公堂,要跪着回话。
再有一种,本是官员家的子弟,书也读得不错,就是运气不好,三年大比,次次名落孙山,年纪大了,家计也艰窘了,总得想个谋生之道。这些人走的就是“做官”的这条路,改行也无从改起,只好卖田卖地,拜托亲友,凑一笔去捐个官做。像王有龄这样,年纪还轻,应该刻苦用功,从正途上去巴结。他不此之图,而况又穷得衣食不周,却痴心妄想去捐班,岂不是没出息?
王有龄看出他心里的意思,有几杯酒在肚里,便不似平时那么沉着了。“小胡!”他说,“我告诉你一句话,信不信由你,先父在日,替我捐过一个‘盐大使。”
小胡最机警,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绝非假话,随即笑道:“唷!失敬,失敬,原来是王老爷。一直连名带姓叫你,不知者不罪。”
“不要挖苦我了!”王有龄苦笑道,“说句实话,除非是你,别人面前我再也不说,说了反惹人耻笑。”
“我不是笑你。”小胡放出庄重的神态问道,“不过,有一层我不明白,既然你是盐大使,我们浙江沿海有好几十个盐场,为什么不给你补缺?”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捐官只是捐一个虚衔,凭一张吏部所发的“执照”,取得某一类官员的资格,如果要想补缺,必得到吏部报到,称为“投供”,然后抽签分发到某一省候补。王有龄尚未“投供”,哪里谈得到补缺?
讲完这些捐官补缺的程序,王有龄又说:“我所说的要‘本钱,就是进京投供的盘缠。如果境况再宽裕些,我还想‘改捐。”
“改捐个什么‘班子?”
“改捐个知县。盐大使正八品,知县正七品,改捐花不了多少钱,出路可就大不相同了。”
“怎么呢?”
“盐大使只管盐场,出息倒也不错,不过没有意思。知县虽小,一县的父母官,能杀人也能活人,可以好好做一番事业。”
这两句话使得小胡肃然起敬,把刚才看不起他的那点感想,一扫而空了。
“再说,知县到底是正印官,不比盐大使,说起来总是佐杂,又是捐班的佐杂,到处做‘磕头虫,与我的性情也不相宜。”
“对,对!”小胡不断点头,“那么,这一来,你要多少‘本钱才够呢?”
“总得五百两银子。”
“噢!”小胡没有再接口,王有龄也不再提,五百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小胡不见得会有,就有也不见得肯借。
两人各有心事,吃闷酒无味,天也黑上来了,王有龄推杯告辞,小胡也不留他,只说:“明天下午,我仍旧在这里等你,你来!”
“有事吗?”王有龄微感诧异,“何不此刻就说?”
“我有点小事托你,此刻还没有想停当。還是明天下午再谈。你一定要来,我在这里坐等,不见不散。”
看他如此叮嘱,王有龄也就答应了。到了第二天下午,王有龄依约而至,不见小胡的踪影。泡一碗茶得好几文钱,对王有龄来说是一种浪费。于是沿着山路一直走了过去。城隍山上有好几座庙,庙前有耍把戏的、打拳卖膏药的、摆象棋摊的,不花钱而可以消磨时光的地方多得很。他这里立一会儿,那面看一看,到红日衔山,方始走回原处,依旧不见小胡。
是“不见不散”的死约会。王有龄顿感进退两难,不等是自己失约,要等,天色已暮,晚饭尚无着落。呆了半天,他越想越急,顿一顿足,往山下便走,心中自语:明天见着小胡,非说他几句不可!他又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境况,在外面吃碗茶都得先算一算,何苦捉弄人?
走了不多几步,听见后面有人在叫:“王有龄,王有龄!”
转身一看,正是小胡,手里拿着手巾包,跑得气喘吁吁,满脸是汗。见着了他的面,王有龄的气消了一半,问道:“你怎么这时候才来?”
“我知道你等得久了,对不起,对不起!”小胡欣慰地笑着,“总算还好,耽迟不耽错。来,来,坐下来再说。”
王有龄也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默默地跟着他走向一副设在橱下的座头,泡了两碗茶。小胡有些魂不守舍似的,目送着经过的行人,手里紧捏住那个手巾包。
“小胡!”王有龄忍不住问了,“你说有事托我,快说吧!”
“你打开来看,不要给人看见。”他低声地说,把手巾包递了给王有龄。
他避开行人,悄悄启视,里面是一沓银票,还有些碎银子,约莫有十几两。
“怎么回事?”
“这就是你做官的本钱。”
王有龄愣住了,一下子心里发酸,眼眶发热,尽力忍住眼泪,把手巾包放在桌上,却不知怎么说才好。
“你最好点一点数。其中有一张三百两的,是京城里‘大德恒的票子,认票不认人,你要当心失落。另外我又替你换了些零碎票子,都是有名的‘字号,一路上通行无阻。”小胡又说,“如果不为换票子,我早就来了。”
这里王有龄才想出来一句话:“小胡,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
“朋友嘛!”小胡答道,“我看你好比虎落平阳,英雄末路,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一定要拉你一把,才睡得着觉。”
“唉!”王有龄毕竟忍不住了,两行热泪,牵连不断。
“何必,何必?这不是大丈夫气概!”
这句话是很好的安慰,也是很好的激励。王有龄收拾涕泪,定一定神,才想起一件事:相交至今,受人绝大的恩惠,却是对他的名氏、身世,一无所知,岂不荒唐?
于是他微有窘色地问道:“小胡,还没有请教台甫?”
“我叫胡光墉,字雪岩,你呢,你的大号叫什么?”
“我叫雪轩。”
“雪轩,雪岩!”胡雪岩自己念了两遍,抚掌笑道,“好极了,声音很近,好像一个人。你叫我雪岩,我叫你雪轩。”
“是,是!雪岩,我还要请教你,府上?”
这是问他的家世,胡雪岩笑笑不肯多说:“守一点薄产过日子,没有什么谈头。雪轩,我问你,你几时动身?”
“我不敢耽搁。把舍间略略安排一番,总在三五日内就动身。如果一切顺利,年底就可以回来。雪岩,我一定要走路子,分发到浙江来,你我弟兄好在一起。”
“好极了!”胡雪岩的“好极了”,已成口头禅,“后天我们仍旧在这里会面,我给你饯行。”
“我一定来。”
到了第三天,王有龄午饭刚过,就来赴约。他穿了估衣铺买的直罗长衫,亮纱马褂,手里拿一柄“舒莲记”有名的“杭扇”,泡着茶等。等到天黑不见胡雪岩的踪影,寻亦没处寻,只好再等。
天气热了,城隍山上来品茗纳凉的络绎不绝。王有龄目迎目送着每一个行人,把脖子都摆得酸了,就是盼不着胡雪岩。
夜深客散,茶店收摊子,这下才把王有龄撵走。他已经雇好了船,无法不走,第二天五更时分上船,竟不能与胡雪岩见一面话别。
* * *
在王有龄北上不久,浙江的政局有了变化:巡抚常大淳调湖北,云南巡抚黄宗汉改调浙江,未到任以前由布政使——通称“藩司”、老百姓尊称为“藩台”的旗人椿寿署理。
黄宗汉字寿臣,福建晋江人。他是道光十五年乙未正科的翰林,这一榜人才济济,科运甚隆,那年——咸丰二年,当到巡抚的就有广东叶名琛、江西张芾,当到二品大员的有何桂清、吕贤基、彭蕴章、罗惇衍,还有杭州的许乃钊,与他老兄许乃普,都当到内阁学士。
这黄宗汉据说是个很能干的人,但是关于他的操守与治家,批评极坏。到任以后,传说他向椿寿索贿四万两银子,椿寿没有买他的账,于是多事了。
其时漕运正在改变办法。因为海禁已开,而且河道湮淤,加以洪、杨的起事,所以江苏的苏、松、太各属改用海运,浙江则是试办。椿寿既为藩司,又署理巡抚,责无旁贷,当然要亲自料理这件公事。
漕运的漕,原来就是以舟运谷的意思。多少年来都是河运,先是黄河,后来是运河,而运河又有多少次的变迁兴作,直到康熙年间,治河名臣靳辅、于成龙先后开“中河”,历时千余年的运河,才算大功告成。
这条南起杭州,北抵京师,流经浙江、江苏、山东、河北四省,全长两千多里的水道,为大清朝带来了一百五十年的盛运。不幸的是,黄河的情况越来越坏,有些地方河底积淤,高过人家屋脊,全靠两面堤防约束,“春水船如天上行”,真到了束手无策的地步。而运河受黄河的累,在嘉庆末年,几乎也成了“绝症”。于是道光初年有海运之议。
在嘉庆末年时有齐彦槐其人,著有一篇《海运南僧议》,条分缕析,断言“一举而众善备”,但地方大吏不愿轻易更张。直到湖南安化的陶文毅公陶澍,由安徽巡抚调江苏,锐意革新,消除盐、漕两事的积弊,齐彦槐的建议才有一个实验的机会。
这次实验由陶澍亲自主持,在上海设立“海运总局”。他亲自雇好专门运载关东豆麦的“沙船”①一千艘,名为“三不像”的海船几十艘,分两次运米一百五十多万石到天津,结果获得极大的成功,省时省费,米质受损极微。承运的船商,运漕而北,回程运豆,一向漕船南下“回空”,海船北上“回空”,现在平白多一笔收入,而且出力的船商还“赏给顶戴”做了官,真正是皆大欢喜。
但是到了第二年,这样的好事竟不再做下去,依然恢复了河运。因为,不知道有多少人靠这条运河的漕船来剥削老百姓,他们不愿意革新!
漕运的弊端与征粮的弊端是不可分的。征粮的权责属于州县,这七品的正印官,特称为“大老爷”,在任两件大事:刑名、钱谷。延请“绍兴师爷”至少亦得两名:“刑名师爷”和“钱谷师爷”。县大老爷的成名发财,都靠这两个人。
钱谷师爷的本事不在算盘上,在于能了解情况,善于应付几种人。第一种是书办,世代相传,每人手里有一本底册,哪家有多少田,该纳粮多少,都记载在这本册子上,为不传之秘。
第二种是“特殊人物”,他们所纳的粮,都有专门名称——做过官的绅士人家的是“衿米”,举人、秀才、监生是“料米”,这两种米不能多收,该多少就多少,否则便有麻烦。再有一种名为“讼米”,专好无事生非打官司的讼棍所纳的粮,也要当心。总而言之一句话,刁恶霸道、不易对付的那班“特殊人物”,必须敷衍,分量不足,米色粗劣,亦得照收不误。甚至虚给“粮串”——纳粮的凭证,买得个安静二字。
有人占便宜,当然有人吃亏,各种剥削耗费,加上县大老爷自己的好处,统统都出在良善小民头上,这叫作“浮收”。最“黑”的地方,“浮收”到正额的一半以上,该纳一石米的,起码要纳一石五斗。于是有所谓“包户”,他们或者与官吏有勾结,或者能挟制官吏,小户如托他们“包缴”,比自己到粮柜上去缴纳便宜得多。
第三种就是漕船上的人。漕船都是官船,额定数字过万,实际仅六千余艘,分驻运河各地,一地称为一帮——这就是游侠组织“青帮”之帮的出典。
帮中的管事及水手,都称为帮丁,其中又有屯丁、旗丁、尖丁之分。尖丁是实际上的头目,连护漕的千总、把总都得听他的指挥。州县衙门开仓征粮,粮户缴纳,漕船开到,验收装船,名为“受兑”。一面征粮,一面受兑,川流不息,那自然是再顺利不过的事,但是这一来漕船上就玩不出花样来了。
他们的第一个花样是“看米色”。由于漕船过淮安时,漕运总督要“盘粮”点数,到通州起岸入仓时,仓场侍郎要验看米质,如有不符,都由漕船负责。因此,他们在受兑时,验看米色,原是分所当为。但米色好坏,仅凭目视,并无标准,这样就可以挑剔了,一廒一廒看过去,不是说米色太杂,就是不够干燥,不肯受兑。
以一般的情况而言,开仓十日,所有的仓廒就都装满了,此时如不疏运上船,则后来的粮户,无仓可以贮米,势必停征。粮户也就要等待,一天两天还不要紧,老百姓无非发发牢骚而已,日子一久,废时失业,还要贴上盘缠,自然非吵不可,这叫作“闹漕”,是件极严重的事,地方官往往会得到极严厉的处分。倘或是个刮地皮的贪官,这一闹漕说不定就会激起民变,更是件可以送命的大祸。
因此,钱谷师爷便要指挥书办出来与“看米色”的旗丁讲斤头②,倘或讲不下来,而督运的委员怕误了限期,催令启程,那些帮丁就不问兑足不兑足,只管自己开船。这时的州县可就苦了,必须设法自运漕米,一路赶上去补足,称为“随帮交兑”。
幸而取得妥协,漕米兑竣,应该出给名为“通关”的收据,这时尖丁出面了,先议“私费”,就是他个人的“好处”;私费议妥,再议“通幫公费”,是全帮的好处。这些看米色所受的勒索,以及尖丁私费、通帮公费,自然羊毛出在羊身上,由浮收来支付。
这以后,就该帮丁受勒索了,首先是“过淮”投文过堂,照例有各种陋规。一帮船总要花到五六百两到一千两银子。这一关一过,沿路过闸过坝,处处要送红包,大概每一艘船要十几两银子。最后到了通州,花样更多,要投四个衙门的文,有人专门代办,每船十三两银子,十两铺排四个衙门,三两是代办者的酬劳。等漕米上岸入仓,伸手要钱的人数不清,总要花到三五十两。所以帮丁勒索州县,无非悖入悖出。
帮丁的苦楚犹不止此,一路还要受人的欺侮。在运河里,遇到运铜运铅的船,以及木排,千万要当心,那是在运河里蛮不讲理出了名的,撞沉了漕船,他们可以逃散,帮丁则非倾家荡产来赔不可。因为如此,帮丁便格外团结,以求自保。“青帮”之起因如此,所以,他们的“海底”③名为“通漕”,并不是世俗所称的“通草”。
一度行之有效,但以积习已深、惯于更张的南漕海运,终于咸丰元年旧事重提。这出于两个原因,第一个是人,第二个是地。
这个人是两江总督陆建瀛,湖北人,极能干,而且善于结交,所以公卿延誉,负一时物望。他颇有意步武陶澍,留一番政绩。陶澍改盐法,淮北行之大效,而淮南依旧,陆建瀛在淮南继陶未竟之功。漕运也是如此,他得到户部尚书孙瑞珍的支持,准备恢复海运。
适逢其会的是,运河出了问题,在徐州附近的丰县以北决口,“全河北趋,由沛县之华山、戚山分注微山、昭阳等湖,挟清水外泛,运河闸、坝、纤堤,均已漫淹”。朝廷一方面拨巨款抢救,一方面也加强了改用海运的决心。
海运之议,奉旨由两江总督陆建瀛、江苏巡抚杨文定、浙江巡抚常大淳会同筹划。结果决定咸丰二年江苏的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太仓等四府一州的漕米,改用海运。浙江则是试办,但其间又有反复,未成定议。
就在这段期间中,椿寿由湖南布政使调浙江。当朝命初下时,黄宗汉是掌理一省司法的浙江按察使,通称“臬司”,等椿寿到任时,他已经调差了。第二年,洪军由广西而湖南,湖北吃紧,清文宗把善于“捕盗”的常大淳,调为湖北巡抚。浙江巡抚由藩司椿寿署理。
椿寿的运气太坏。这年的浙江,省城杭州及附近各州县,自五月以后,雨量稀少,旱荒已成,于是对他发生两大不利:第一是钱粮征收不起;第二是河浅不利于舟行,影响漕运。
江苏的海运非常顺利,四府一州的漕粮,糙米三十二万多石,白米二万七千余石,于三月间出海北上,安然运到。而浙江的漕米,到九月间还未启运,这是前所未有的现象。
在此以前,也就是浙江正闹旱灾的五月间,为了军事上的需要,各省巡抚有个小小的调整,云南巡抚张亮基调湖南,遗缺由甘肃布政使黄宗汉接充。他不愿意去云南,经过一番活动,很快地改调浙江。不过一年的工夫,重回杭州时,已非昔比。
署理巡抚椿寿交卸以后,仍旧干他的藩司。据说黄宗汉在第一天接见椿寿时,就作了个暗示:椿寿的“纱帽”在他手里,如果想保全,赶快送四万两银子的“红包”过去。黄宗汉敢于作此勒索,就因为椿寿在漕运上已经迟延,如果上司肯替他说话,可以在天灾上找理由,有处分,亦属轻微。否则,耽延了“天庾正供”,将获严谴。
椿寿没有理会他,于是黄宗汉想了个极狠毒的手法来“整”人。他认为本年漕粮启运太迟,到达通州交仓,粮船不能依照限期“回空”,这样便要影响下一年的漕运。就在这个言之成理的说法上来整椿寿。
心里已有成算,表面丝毫不露,把椿寿请到抚院来谈公事,问起漕运的情形。
一提到这上面,椿寿自己先就紧张。“回大人的话,”他说,“今年浙江的漕运,无论如何要担处分了!”
“谁担处分啊?”黄宗汉故意这样问。
“自然是司里。”藩、臬两司向巡抚回话,照例自称“司里”。
“这也不是担处分的事。”黄宗汉用这句话先作一个伏笔,却又立即撇开不谈,“贵司倒先说说看,究竟因何迟误?”
“自然是因为天旱水浅,河道干淤。已经奏报过的。”
“天旱是五月以后的事。请问,照定例,本省漕船,每年什么时候开,什么时候‘过淮,什么时候‘回空?”
一连三问,把椿寿堵得哑口无言。照定例,江西和浙江的漕船,限在二月底以前尽数开行。年深日久,定例有变,但至迟亦不会过四月。现在秋风已起,漕船开行的还不过一半,这该怎么说呢?
他迟迟不答,黄宗汉也不开口,是逼着他非说不可。椿寿无奈,只好这样答道:“大人也在浙江待过,漕帮的积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漕丁有种种花样,譬如说陈漕带私货啰。”
椿寿的话未完,抚台便一个钉子碰了过来:“天下乌鸦一般黑,各省漕丁都是一样的。”
“今年略微不同,因为奉旨筹议南漕海运,漕帮不免观望,这也是延误的原因之一。”
“观望什么?”黄宗汉大声问道,“议办海运是来年新漕之事,跟今年何干?”
振振有词一问,椿寿语塞。既然来年有此改变之议,漕丁自不免有所瞻顾,以致鼓不起劲来,但身为藩司,署理抚院,这些地方正该督催,否则便是失职,所以椿寿无词可解。
“现在怎么办呢?”黄宗汉又忧形于色地说,“事情总要办通才行啊!”
“是,是!”椿寿赶紧答道,“司里尽力去催,总在这个把月里,一定可以全数启运。”
“个把月?”黄宗汉皱着眉说,“说老实话,这上面我还不大弄得清楚。反正本年漕运,自前任常中丞调任以后,都由老兄一手经理。以后该如何办理,等我商量了再说。”
他这段话有两层用意:第一是说目前还不甚了解漕运的情况,等了解了又当别论,留下翻覆的余地;第二是“一手经理”四个字,指明了全部责任。椿寿原是“上三旗”的公子哥儿,这几年在外面历练了一番,纨绔的积习固已大减,而人心的险巇,却无深知,哪里去理会得黄宗汉的深意?还只当抚台语气缓和,事无大碍,所以连声应诺,辞出抚院,赶紧召集手下,商议如何设法把未走的船,能够早日开行,只要一出浙江省境,责任就轻得多了。
于是椿壽即刻召集督粮道和其他经办漕运的官员,一面宣达了抚台的意思,一面力竭声嘶地要大家“各秉天良”,务必在最短期间内,设法让漕船全数开出。
别处都还好办,麻烦的是湖属八帮。浙江湖州府是东南膏腴之区,额定漕粮三十八万八千余石,关系重大,偏偏这八帮的漕船,一艘都动弹不得。椿寿看看情势严重,不得不亲自到湖州去督催。
湖州运漕,有条运河的支流,往东沿太湖南岸,入江苏省境平望的大运河。这条支流不到一百里长,但所经的双林、南浔两镇,为膏腴中的膏腴。南浔的殷富,号称“四狮八象”,海内闻名,听得藩台驾到,照例以捐班道台的身份,尽地主之谊。他们饮食起居的讲究,虽不比盐商、河工的穷奢极侈,但已远非一般富贵之家可比。
身处名匠经营的园林,坐对水陆并陈的盛馔,开宴照例开戏,南浔富家都有自己的戏班,砌末、行头无不精美。这时集合精英,奏演名曲,而椿寿索然寡欢,却又不得不勉强敷衍,因而这样豪华享受的场合,在他反觉得受罪,耳中听着《长生殿》的《夜雨闻铃》,心里想的却是怎得下他三天三夜的大雨,运河水满,让搁浅的漕船,得以趁一帆西风,往东而去?
想着漕船,椿寿无论如何坐不住了,托词“身子不爽”,向主人再三道歉告辞,回到行辕。
行辕里已经有许多人在等着。这些人分为三类:一类是漕帮中的“领运千总”,名义上算是押运的武官,照原来的传统,多由武举人中选拔;一类是临时委派的押运官,大多为候补州县,走路子钻上这个差使,多少弄几文“调剂调剂”;再一类就是各帮中真正的头脑——“尖丁”。
“尖丁”的身份是小兵,这还是明朝“卫所”演变下来的制度。小兵与二品大员的藩台,身份相差不知几许,照平日来说,连见椿寿的面都难,但此刻也顾不得这些官派了!要设法能让漕船开动,非找尖丁来谈,才商议得出切实的办法,所以椿寿吩咐,一体传见。
行辕借在一家富户的两进屋子,时已入夜,轩敞的大厅上,点起明晃晃的火油灯,照出椿寿的满面愁容。他居中坐在红木炕床上,两旁梨花木的“太师椅”上坐的是候补州县身份的押运官,千总和尖丁便只有站的份儿了。
在鸦雀无声的沉重的气氛中,椿寿扯开嘶哑的嗓子说道:“今年的漕粮,到底还运得出去、运不出去?”
这一问大家面面相觑,都要看一看对方的脸色。最有资格答话的是尖丁,但以身份关系,还轮不到他们开口。
“我在抚台面前,拍了胸脯的,一个月当中,一定全数开船。现在看了实在情形,我觉得我的话说得过分了。今天一定先要定个宗旨出来,船能动是动的办法,不能动是不能动的办法。这样子一天一天等下去,非把脑袋等掉了不可。”
这是提出了要砍脑袋的警告,在座的人无不悚然!坐在左首太师椅上的一名候补州县,便欠身说道:“总得仰仗大人主持全局,属下便赔上性命,也得把漕船开出去。漕粮关乎国家正用,今年天旱水浅,纵然耽迟,还有可说,倘或不走,那就是耽错了。”
“耽迟不耽错”这一说,凡是坐在太师椅上的,无不齐声附和。这些候补州县,没有一个不闹穷,有些在省城住了十几年,始终没有补上一个缺,穷得只剩下一沓当票,好不容易才派上这一个押运的差使,指望着漕船一动,便好先支一笔公费安家。至于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到达通州,他们不必担心,迟延的处分落不到他们头上。
倘说漕船不走,他们便回不得省城。因为船不走,便无所谓押运,不仅万事全休,而且比不得这个差使还要坏——不得这个差使,不必借了盘缠来到差,现在两手空空回杭州,债主那里如何交代?
椿寿当然明白他们的用心,而且也知道这些人无足轻重,既出不了什么力,也担不了什么责任,所以不理他们的话,望着站在他们身后的“领运千总”说:“你们有什么主意,说出来商量。”
“领运千总”的想法,与那些候补州县差不多,只是他們不能胡乱作主,凡事要听尖丁的招呼,因而有个年纪大些的便这样回答:“请大人作主!”
“如果我说不走呢?”
大家都不响,没有一个人赞成他的主意,只是不敢驳回。但这样不作声,也就很明显地表示出反对的意思了。
在座的一个实缺同知,此时忍不住开口:“跟大人回话,还是让他们推出一两个人来,看看有何话说?”
“他们”是指尖丁,椿寿点点头,对那些尖丁说:“我看也非你们有句话不可。”
“是!”有个“有头有脸”的尖丁答应一声,请个安说,“请大人先休息。我们商量出一个宗旨,再跟大人回禀。”
“好,好,你们商量。”
椿寿坐在炕床上咕噜噜吸水烟,八帮的尖丁便退到廊下去悄悄商议,好久尚无结论,因为各帮的情况不同,看法各异,牵涉的因素很多。今年的漕运,吃力不讨好是公认的看法,但走与不走,却有相反的主张:一派认为赔累已不可免,不如不走,还省些事;一派则以在漕船上带着许多私货,不走则还要赔一笔,“公私交困”,简直要倾家荡产了。
谈来谈去,莫衷一是,椿寿已经派人来催了,只好听凭上面去决定走与不走。不过总算也有了一点协议,那就是:走也好,不走也好,各帮的赔累,只能一次,不能两次。
“如果不走,本年的漕粮便要变价缴纳,户部定章是每石二两银子,现在市价多少?”椿寿问。
“这要看米的成色。”被推定去回话的那个尖丁答道,“总在七钱到八钱这个数目之间。”
“船上的漕粮有多少?”
“一共二十七万六千石。”
“那么,”椿寿问道,“就算每石赔一两二钱银子,共该多少?”
那尖丁的心算极快,略略迟疑了一下,便报出确数:“共该三十三万一千二百两银子。”
“如果漕船不走,奏请变价缴银,上头一定会准的。不过,”椿寿面色凝重地问,“这三十三万两银子,该谁来赔?”
“大人晓得的,湖属八帮是‘疲帮,力量实在够不上。总要请大人格外体恤,留漕丁一条命。”
“哼!”椿寿冷笑,“你们要命,难道我的命就可以不要?”
这是双方讨价还价,有意做作。漕帮有“屯田”,有“公费”,遇到这种情形,便得从公众的产业和收入中,提出款子来赔,赔累的成数,并无定章,但以上压下,首先要看帮的好坏,公产多的“旺帮”便赔得多,负债累累的“疲帮”便赔得少。说也奇怪,越是富庶的地区,漕帮越疲,第一疲帮是江苏松江府属各帮,湖州府属八帮的境况也不见得好,这是因为越富庶的地区,剥削越多的缘故。
这赔累的差额,除了漕帮以外,主要的便得由藩司从征收漕粮的各种陋规和浮收中,提成分赔。所以处理这件棘手的案子,实际上只是藩台衙门和湖属八帮间的事。椿寿软哄硬逼,总算把分赔的成数谈好了。
然而这也不过是万不得已的退路。眼光总是朝前看的,能够把漕船开出去,交了差,也免了赔累,何乐不为?所以椿寿又回过头来问:“照你们看,漕船到底能不能动呢?能动还是照开的好。”
这一句话自然大受欢迎,在座的候补州县,一看事有转机,无不精神复振,纷纷颂赞椿寿的明智。
唯有那名代表漕帮说话的尖丁,大摇其头。不过他首先声明,他自己有点意见,并不代表漕帮,不知该说不该说。
“说,说!集思广益,说出来商量。”
照那尖丁个人的看法,漕船要能开行,首先得要疏浚河床,同时在各支流加闸,提高运河中的水位。然后另雇民船分载漕米,减轻漕船的载重,这样双管齐下,才有“动”的可能。
“那就这样办啊!有何不可呢?”有个押运官兴奋地说。
那尖丁苦笑了一下,没有作声。椿寿却明白他的意思,以讥嘲的口吻答道:“老兄说得容易!可知道这一来要多少钱?”
“与其赔累,何不把赔累的钱,花在疏浚河床和雇用民船上?不但交了差,而且治理了运河,也是大人的劳绩。”
这两句话说动了椿寿的心,他点着头沉吟:“这倒也是一说。”他又自语似的问:“就不知道要多少日子。”
疏浚的计划,施工的日程,要多少工、多少料,都要仔细计算,才能知道确数,在这样人多口杂的场合中,是不可能得到结果的,所以椿寿叫大家散一散,另外找了些实际能负责、能办事的人来重作商量。
这个少数人的集议,首先要谈的就是工料的来源。这实在也只有一个字——钱。漕帮中被推派出来说话的那名尖丁,以久历江湖的经验,预感到此举不妥,但人微言轻,无法扭转椿寿的“如意算盘”,便很干脆地答应了所派的经费,而且保证漕帮一定全力支持这件事。不过他也很郑重地声明,漕帮出了这笔钱,漕船不管如何非走不可。如果再出了什么花样,漕帮不能负责。
于是疏浚河道的计划,很快地便见诸实际行动。这件事地方官原来也有责任,只是湖州府和运河所经的乌程、归安、德清三县,要办这件事唯有派工派料。公文往返,以及召集绅士磋商,需要好久才能动工,未免缓不济急。
为了与天争时,自己拿钱出来征雇民工是最切实的办法。等这一切安排好了,预计八月底以前,漕船一定可以开行。这样,椿寿才算松了一口气,动身回省。
走的那天,秋风秋雨,一般行旅闷损不乐的天气,在椿寿却大为高兴,心里在想:这雨最好落大些,连下几天,前溪水涨,起漕的时间还好提前。
* * *
回到省城,他第一件事便是去见抚台黄宗汉。
听完报告,黄宗汉还夸奖了一番,说他实心办事。还告诉他一些京里来的消息,说朝廷已有旨意,严饬直隶总督和驻北通州的仓场侍郎,自天津杨村地方,调派一千五百艘驳船到山东临清,准备驳运漕粮。不过直隶总督已经复奏,怕杨村的驳船到达临清,河水已经结冰,所以这样请求:江浙的漕粮在临清、德州一带卸下来,暂时存贮,到明年开春解冻,再转漕北上。这个请求能不能奉准,尚不可知。
椿寿认为这是个好消息。他原有顾虑,怕北地天寒,到了十月以后,河里結冰,漕船依旧受阻。现在既有直隶总督据实奏陈,等于为他把心里想说的话说了出来。格于事实,朝廷不能不准,这样就只要到了临清,便算达成任务。倘说迟延,则各地情形相同,处分的案子混在一起,变成“通案”就不要紧了。
椿寿吃了这颗定心丸,对于疏浚河道的工程进度不甚理想,就不太着急。他最关心的是直隶总督那个复奏的下文,等漕船开出,才看到明发上谕:
“浙江嘉杭等帮米石,如能拨船赶运,当仍遵前旨,酌拨杨村船只,趁此天气晴和,迅往拨运。设或沿途必须截卸,临清、德州等仓,是否足资容纳?着仓场侍郎、直隶总督、漕运总督、山东巡抚各将现在应办急务,迅速妥为办理,毋得听任属员推诿恶习,各分畛域,再勿贻误。懔之!”
“亏得赶运出去。”椿寿心里在想,“照上谕来看,在临清、德州截卸,暂时存贮,已经准了。不过粮仓恐怕不够,湖帮的漕米到了那里,倘或无仓可储,倒是棘手之事。”
于是,他“上院”去见抚台。黄宗汉一见他就说:“啊,来得正好。我正要叫‘戈什哈④去请你,有件要紧事商量。”
“请大人吩咐。”
“不,不!你有事你先说。”
椿寿便说明来意,意思是想请抚台出奏,浙江湖属八帮的漕米,已出省境北上。如果到了临清,无法驳运,需要截卸时,请饬下漕运总督及山东巡抚,预留空仓。他是怕湖属八帮的漕船最后到达,仓位为他帮捷足先登,所以有此要求。
黄宗汉一面听,一面不断摇头,等他说完,俯身向前问道:“漕运一事,贵司内行,而且今年由贵司一手料理,我要请问,可曾计算过‘回空的日子?”
原来是这一层顾虑,椿寿略略放了心,“回大人的话,”他说,“回空自然要延期。”
“延期多少时候?”黄宗汉不待辞毕,抢着问道,“请贵司算予我听一听。”
“这要看临清的情形。如果在那里截卸,等明年开冻驳运,又要看前面漕船的多寡,多则慢,少则快。”
“最快什么时候?”
“总要到明年四月。”
“回空呢?”
“也要两个月。”
“这就是说,漕船明年夏天才能回家,还要经过一番修补,又得费个把月,最快也得在七月里才能到各县受兑漕米。请问贵司,明年新漕不是又跟今年一样,迟到八九月才能启运吗?”
“是!”椿寿答道,“不过明年改用海运,亦无关系。”
“什么叫没有关系?”黄宗汉勃然变色,“你说得好轻巧。年年把漕期延后,何时始得恢复正常?须知今年是贵司责无旁贷,明年就完全是我的责任。贵司这样子做法,简直是有意跟我过不去呀!”
椿寿一看抚台变脸,大出意外。他亦是旗下公子哥儿出身,一个忍不住,当即顶撞了过去:“大人言重了!既然我责无旁贷,该杀该剐,自然由我负责,大人何必如此气急败坏?”
“好,好!”黄宗汉一半真的生气,一半有意做作,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地说,“你负责,你负责!请教,这责任如何负法?”
“本年漕运虽由我主管,但自从大人到任,凡事亦曾禀命而行。今年江苏试办海运,成效甚佳,请大人出奏,明年浙省仿照江苏成例,不就行了吗?”
“哼,哼!”黄宗汉不断冷笑,“看贵司的话,好像军机大臣的口吻,我倒再要请教,如果上头不准呢?”
“没有不准之理。”
“又是这样的口吻!”黄宗汉一拍炕几,大声呵斥,“你到底是来议事,还是来抬杠?”
椿寿做了二十几年的官,从未见过这样的上司,心里在想:我是科甲出身,我亦不是捐班佐杂爬上来的,受惯了气的,论宦途经历,我放浙江藩司,你还不过是浙江臬司,只不过朝中有人,道光十五年乙未那一榜……
转念到此,椿寿打了个寒噤,暗叫一声:大事不好!黄宗汉的同年,已有当了军机大臣的,那是苏州的彭蕴章。还有户部两侍郎,一个是福建的王庆云,最爱照应同乡;另一个又是他的同年,而且是好友的何桂清。
俗语说得好:“朝里无人莫做官。”黄宗汉敢于如此目中无人,无非仗着内有奥援,而且听说他今年进京,皇上召见六次之多,圣眷正隆,自己无论如何碰不过他。这些念头雷轰电掣般闪过心头,顿感气馁,只得忍气吞声地赔个罪。
“大人息怒。我岂敢跟大人抬杠?一切还求大人维持。”
这一说,黄宗汉的脸色才和缓了一些。“既为同僚,能维持总要维持。不过,”他使劲摇着头,一字一句地说,“难,难!”
椿寿的心越发地往下沉,强自镇静着问道:“大人有何高见?要请教诲。”
“岂敢,岂敢。等我想一想再说吧!”
说完,他端一端茶碗,堂下侍候的戈什哈便拉开嗓子:“送客!”
这送客等于逐客。椿寿出了抚台衙门,坐在轎子里,只催轿夫加快,急急赶回衙门,让听差把文案请到“签押房”,关上房门,细说了上院的经过,惊疑不定地问道:“各位看看,黄抚台这是什么意思?”
“黄抚台外号‘黄阎罗,翻脸不认人是出名的,这件事要好好铺排一下。”
“唉!”椿寿摇摇头,欲言又止,失悔在黄抚台刚到任,不理他索贿的暗示。
“天大的公事,地大的银子,”有个文案说得很率直,“先去探探口气看,院上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于是连夜走路子去打听,总算有了确实的消息。据说黄宗汉为了明年的新漕得以早日受兑装载,照限期抵达通州,决定上奏,把湖属八帮的漕船追了回来,漕米卸岸入仓,连同明年的新漕,一起装运。
这样做法,只苦了漕帮,白白赔上一笔疏浚河道的费用。其次,那些奉委押运的候补州县,没有“公费”可派,一笔过年的盘缠便落空了。椿寿心中虽有不忍,但到底是别人的事,藩司能够不赔,已是上上大吉,只好狠一狠心不理他们了。
果然,第二天抚台衙门来了正式公事,唯恐影响来年新漕的期限:“所有本年湖属八帮漕船,仰该司即便遵照,全数追回,候命办理。”椿寿不敢怠慢,立即派出人去,把湖属八帮的漕船截了回来,同时上院去见抚台,请示所谓“候命办理”是如何办法。
黄宗汉一直托病不见。过了有五六天,一角公文送到,拆开一看,椿寿几乎昏厥,顿足骂道:“黄寿臣,黄寿臣,你好狠的心!我与你何冤何仇,你要置我于死地!”
黄宗汉的手段的确太毒辣了,他以一省最高行政长官的地位,统筹漕运全局的理由,为了使来年新漕的输运如期完成,以期此后各年均得恢复正常,作了一个决定:本年湖属八帮的漕米,留浙变价。全部漕米二十七万六千石,照户部所定价格,每石二两银子,共该五十五万二千两,限期一个月报缴。
这是椿寿与尖丁早已算过了的,市价与部价的差额,一共要三十三万两银子。如果在他第一次到湖州开会之前,抚台就作了这个决定,那么漕帮赔大部分,藩司赔小部分,这笔小部分的赔款也还可以在浮收的款项中拨付,说起来只是今年白吃一场辛苦,没有“好处”而已。但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了,漕帮负担了疏浚河道的全部经费,事先已经声明,出了这笔钱,漕船非走不可,于今截回不走,已觉愧对漕帮;再要他们分赔差额,就是漕帮肯赔,自己也难启齿,何况看情形是绝无此可能的。
至于浮收的“好处”,早已按股照派,“分润”有关人员,哪里再去追索?即使追索得到,也不过五六万银子,还差着一大截呢!
事情的演变,竟会弄得全部责任,落在自己一个人头上。椿寿悔恨交并,而仍不能不拼命作最后的挣扎,愁眉苦脸地召集了亲信来商议。大家一致的看法是“解铃还须系铃人”,唯有去求抚台,收回“变价”的成命,应解的二十多万石漕米,随明年新漕一起启运。就这样起卸入仓,从船上搬到岸上,明年再从岸上搬到船上,来回周折的运费、仓费,以及两次搬动的损耗,算起来也要赔好几万两银子,而且一定还会受到处分,但无论如何总比赔三十三万两银子来得好。
两害相权取其轻,椿寿只得硬着头皮上院,把“手本”送了进去,门上出来答道:“上头人不舒服,请大人回去吧!上头交代,等病好了,再请大人过来相叙。”
椿寿愤不可遏,吩咐跟班说:“回去取铺盖!抚台不见我不走,就借官厅的炕床睡。”
门上一看,这不像话,赶紧赔笑道:“大人不必,不必!想来是有急要公事要回,我再到上房去跑一趟。”
于是椿寿就在官厅中坐等,等了半个时辰,黄宗汉出来,仰着头,板着脸,一见面不等椿寿开口,就先大声问道:“你非见我不可?”
“是!”椿寿低声下气地回答,“大人贵恙在身,本不该打搅,只是实在有万分困难的下情上禀。”
“如果是湖属漕米的事,你不必谈。已经出奏了。”
这句话就如焦雷轰顶,椿寿一时天旋地转,不得不颓然坐倒,等定定神看时,黄宗汉已无踪影。抚院的戈什哈低声向他说道:“大人请回吧!轿子已经伺候半天了。”
椿寿闭上眼,眼角流出两滴眼泪,拿马蹄袖拭一拭干净,由听差扶掖着,一步懒似一步地走出官厅。
就在这天晚上,椿寿在藩司衙门后院的签押房里上吊自杀,第二天一早为家人发觉,哭声震动内外。少不得有人献殷勤,把这个不幸的消息飞报抚台。
黄宗汉一听,知道闯了祸,逼死二品大员,罪名不轻,但转念想起一重公案,觉得可以如法炮制,心便放了一半。
他想起的是陕西蒲城王鼎尸谏的往事。这重公案发生在十年以前,王鼎与奸臣穆彰阿,同为大学士值军机。这位“蒲城相国”性情刚烈,嫉恶如仇,而遇到穆彰阿是阴柔奸险的性格,每在御前争执,一个声色俱厉,一个从容自如。宣宗偏听不明,总觉得王鼎不免过分。
道光二十二年,为了保荐林则徐复用,王鼎不惜自杀尸谏,遗疏痛劾穆彰阿。那时有个军机章京叫陈孚恩,是穆彰阿的走狗,一看王鼎不曾入值,亦未请假,心里一动,借故出宫,赶到王鼎家一看,听得哭声震天,越发有数。陈孚恩趁王鼎的儿子——翰林院编修王抗骤遭大故、五中昏瞀的当儿,劝他把王鼎的尸首解下来,同时把遗疏抓到手里。一看内容,不出所料,陈孚恩便又劝王抗以个人前程为重,不必得罪穆彰阿,又说“上头”对王鼎印象不佳,而大臣自杀,有伤国体,说不定天颜震怒,不但王鼎身后的恤典落空,而且别有不测之祸。
这一番威胁利诱,教王抗上了当,听从穆彰阿更改遗疏,并以暴疾身故奏报。宣宗也有些疑心,但穆彰阿布置周密,“上头”无法获知真相,也就算了。
陈孚恩帮了穆彰阿这个大忙,收获也不小,不久,穆彰阿就保他当山东巡抚。而王抗则以不能成父之志,为他父亲的门生、他自己的同年以及陕甘同乡所不齿,辞官回里,郁郁以终。
穆彰阿是道光十五年乙未科会试的大主考,黄宗汉是他的门生,颇为巴结这位老师。秦桧门下有“十客”,穆彰阿门下有“十子”,黄宗汉与陈孚恩都在“穆门十子”之数,自然熟知其事。所以,一遇椿壽的变故,他立即遣派亲信,以釜底抽薪的宗旨,先设法把椿寿的遗嘱弄到手,然后亲自拜访驻防的将军和浙江学政——因为这两个人是可以专折奏事的,先要把他们稳住,才可以不使真相上闻。
当然,另一方面他还要间接拜托旗籍的官员,安抚椿寿的家属,然后奏报藩司出缺。上吊自杀是瞒不住的,所以另外附了个“夹片”,说是“浙江钱漕诸务支绌,本年久旱岁歉,征解尤难,该司恐误公事,日夜焦急,以至迫切轻生”,把湖属八帮应运漕米、留浙变价的事,只字不提,同时录呈了经过修改的椿寿的遗嘱。咸丰帝此时初登大宝,相当精明,看遗嘱内有“因情节所逼,势不能生”两句话,大为疑惑,认为即令公事难办,何至遽尔自尽?是否另有别情,命令黄宗汉“再行详细访察,据实奏闻,毋稍隐饰”。
浙江学政万青藜也有专折奏报,说椿寿身后,留有遗嘱,“实因公事棘手,遽行自尽”。与黄宗汉的奏折桴鼓相应。皇帝批示:“已有旨,令黄宗汉详查具报。汝近在省垣,若有所闻,亦可据实具奏。”
看来事情要闹得很大,但事态真正严重的关键所在,只有黄宗汉自己知道。因为椿寿的自尽,如果真的是由于他的措施严峻,则虽良心有亏,亦不过课以道义上的责任,在公事上可以交代得过,那就不必有所畏惧。而事实上并非如此,椿寿之死,是死在他虚言恫吓的一句话上。
所谓“留浙变价”,原是黄宗汉有意跟椿寿为难的一种说法,暗地里他并不坚持这样做。不但不坚持,他还留着后手,以防椿寿无法做到时,自己有转圜的余地。
由于在军机处和户部都有极好的关系,所以黄宗汉对来年新漕改用海运,以及本年湖属各帮漕米不能如限北运的处置办法,都有十足的把握,私底下书函往还,几乎已有成议。但这些情形,椿寿无从知道,黄宗汉亦瞒着不说,以改用海运并无把握,河运粮船难以依限回空的理由,下令截回漕船,留浙变价。这一套措施与他所奏报的改革办法,完全不符。他向椿寿所说的,留浙变价一事“已经出奏”,事情到了推车撞壁的地步,再也无可挽回,这才使椿寿感到已入绝路,不能不一死了之。其实,“已经出奏”这句话,根本是瞎说。
就凭这句谎言,黄宗汉便得对椿寿之死负起全部责任。因而他必须多方设法掩饰遮盖,不使真相上闻,一面活动万青藜等人,帮着他瞒谎,一面遣派亲信,携带巨资,到京师活动。当然,像军机大臣彭蕴章那里,是不必也不能行贿的,只有以同年的身份,拜托关顾照应。
不过这样一件案子,也不是轻易压得下去的。椿寿是“上三旗”的旗人,亲戚之中,颇有贵官认为他的死因可疑,自然要出头为他讲话,这样军机处要帮黄宗汉的忙,就不能不费一番手脚,来遮人耳目。
照一向的惯例,类似这种情况,一定简派大员密查。既称密查,自然不能让被查的人知道,可是一二品的大员出京,无论如何是件瞒不住的事,于是便有许多掩护其行踪及任务的方法。一种是声东击西,譬如明发上谕,“着派某某人驰往江苏查案”,这人便是“钦差”的身份,所经之处,接待的礼节极其隆重。这样一路南下,到了济南,忽然不走了,用钦差大臣的关防,咨会山东巡抚,开出一张名单,请即传提到案,迅雷不及掩耳地展开了查案的工作。
再有一种是暗渡陈仓,乘某某大员外放到任的机会,密谕赴某处查案。这道密谕照例不发“邸抄”,被查的省份毫无所知,行到目的地,拜访总督或巡抚,出示密谕,于是一夕之间,可以掀起大狱。查黄宗汉逼死椿寿一案,就是用的这一种办法,所以在表面上看不出黄宗汉出了毛病的痕迹,这当然又是军机处帮他的忙。
这位钦差名叫何桂清,是黄宗汉的同年。在他们乙未一榜中,何桂清的年纪较轻,仪表清俊,吐属渊雅,人缘极好。这年秋天,他由户部侍郎外放江苏学政,在京里饯行送别的应酬甚多,所以一直迟迟不能启程。就在这段摒挡行囊、准备到任的期间,出了椿寿这件案子,彭蕴章和他一些在京同年商量的结果,奏请密派何桂清于赴江苏学政途中,顺道查办。“上头”只对椿寿的死因怀疑,不曾想到是他所信任的黄宗汉干的好事,自然不会以何桂清与黄是同年为嫌,便准了军机处的建议。
这个消息,很快、很秘密地传到了杭州,黄宗汉等于服下一粒定心丸。何桂清以钦命在身,不敢耽搁,也就在岁暮之际,出京南下。
第二章
就在同一天,王有龄到了北通州。他从杭州动身,坐乌篷船到苏州,然后换搭漕船北上,偏偏又逢丰北决口,舍舟换车,却又舍不得多花盘缠,一路托客店代找便车、便船,花费固然省得多,时间却虚掷了,以至于走了几乎半年,才到北通州。
这里是个水陆大码头,仓场侍郎驻扎在此,当地靠漕船、廒仓为生的,不知其数。这时正是南漕云集、漕米入仓的旺季。漕帮与“花户”⑤,有各种公务私事接头。漕丁所带的私货,也要运上岸来销售,因此茶坊酒肆、客店浴池,到处都是客满。王有龄雇了个脚夫,挑着一担行李,连投数处客店,找不到下榻之处。
最后到了西关一家“兴发店”,看门口的闲人车马还不多,王有龄心想:这一处差不多了。几次碰壁的经验,让他学了个乖:跟柜上好言商量,反而易于见拒。不如拿出官派来,反倒可以把买卖人唬倒。
于是,他把身上那件马褂扯一扯平,从怀中取出来一副茶晶大墨镜戴上,昂然直入。伙计赶紧迎出来,他不等伙计开口,先就大模大样地吩咐:“给找一间清静的屋子。”
伙计赔着笑先请教:“你老贵姓?”
“王。”
“喔,想是从南边来?”
“嗯。”王有龄答道,“我上京到吏部公干。”
那伙计对这些候补官儿见得多了,一望便知,现在由他自己口中证实,便改了称呼:“王老爷!”然后他踌躇着说,“屋子倒是还有两间,不敢让王老爷住!”
“为什么?”
“知州衙门派人来定下了。有位钦差大人一半天就到,带的人很多,西关这几家客店的空房,全给包了。实在对不起,王老爷再找一家看看。”说着又请了个安,连声道,“王老爷包涵。”
看他这副神情,王有龄不便再说不讲理的话,依然只好软商量:“我已经走了好几家,务必托你想办法,给腾一间屋子。我住一宿,明天一早就走。”
只住一宿,便好说话,伙计答应跟柜上去商量。
柜上最头痛的客人,是漕船上的武官,官儿不大,官架子大,动辄“混账王八蛋”地骂,伙计回句嘴就得挨打,伺候得稍欠周到便要闹事。他们以“千总”“把总”的职称,给总督、巡抚当“戈什哈”还不够格的官儿,敢于如此蛮横无理,就因为有他们的“帮”在撑腰。漕帮暗中还有组织,异常隐秘,局外的“空子”无从窥其堂奥,所知道的就是极其团结,一声喊“打”,个个伸拳,先砸烂客店再说。至于闹出事来,打官司就打官司,要人要钱,呼叱立办,客店里是无论如何斗不过他们的。所以遇到这样的情形,干脆往官府一推,倒省了多少麻烦。
而王有龄不同,虽然他也有些官架子,但文质彬彬,不像个不讲理的人。再说,看他也不像习于行旅、相当难缠的“老油子”,因而答应容留,但有一句话要声明在先。
“王老爷!”那伙计说,“有句话说在头里,听说钦差已经出京了,是今天晚上到,还是明天早晨到,可保不定。倘或今天晚上到呢,那就只好委屈您老了。话说回来,也不能让您老没有地方住,不过——嘿嘿,那时候,只好跟我们一起在大炕上挤一挤了。”
“行,行!”疲累不堪的王有龄心满意足,满口应承,“只需有地方睡就行了。”
于是伙计在西跨院给他找了个单间,开发了脚夫,把行李拿到屋内。那伙计叫刘四,伺候了茶水,一面替他解铺盖,一面就跟他搭话,问问来踪去迹。等他洗完脸喝茶休息的时候,拿来一盏油灯,顺便问他晚饭怎么吃。
到了通州就等于到了京城了,王有龄心情颇为悠闲,要了两个碟子、一壶白干,慢慢喝着。他正醺醺然回忆与胡雪岩相处的那一段日子时,只见门帘一掀,随即有人问道:“老爷!听个曲儿吧?”
说话的声音倒还脆。王有龄抬眼一看,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擦了一脸的粉,梳得高高的一个“喜鹊尾巴”,叮铃当啷插着些银钗小金铃的,绿袄黑裤,下面穿一双粽子大的绣花红鞋。重新再看到她脸上,皮肤黑一些,那眼睛却顾盼之间,娇韵欲流。王有龄有了五分酒意,醉眼又是灯下,看过去便是十足的美人了。
这北道上的勾当他也领教过几次,便招一招手说:“过来!”
那妇人嫣然一笑,向她身后的老妇摆一摆手,然后一个人走了进来,请个安问道:“老爷贵姓啊?”
“我姓王。”王有龄问她,“你呢?”
“小名儿叫金翠。”
“金翠!嗯,嗯!”他把她从头到脚,又细细端详了一番,点点头表示满意。
“王老爷,就是一个人?”
“对了,一个人。”王有龄又说,“你先出去,回头我找刘四来招呼你。”
于是金翠又飞了个媚眼,用她那有些发腻的声音说道:“多谢王老爷,您老可别忘了,千万叫刘四招呼我啊!”
“不会,不会!”
金翠掀着帘子走了。王有龄依然喝他的酒,于是浅斟低酌,越发慢了。
就这样一面喝,一面等,刘四却老是不露面,反倒又来了些游娼兜搭。因为心有所属,他对那些野草闲花,懒得一顾,且有厌烦之感,便亲自走出屋去,大声喊道:“刘四,刘四!”
刘四还在前院,听得呼唤,赶紧奔了来伺候。他只当王有龄催促饭食,所以一进来先道歉,说今天旅客特别多,厨下忙不过来,建议王有龄再来四两白干。“您老慢慢喝着。”他诡秘地笑道,“回头我替您老找个乐子。”
“什么乐子?”王有龄明知故问地。
“这会儿还早,您老别忙。等二更过后,没有人来,这间屋就归您老住了。我找个人来,包管您老称心如意。”刘四又说,“我找的这个人,是她们这一行的顶儿、尖儿,名叫金翠。”
王有齡笑了。“再拿酒来!”他大声吩咐。
喝酒喝到二更天,吃了两张饼,刘四收拾残肴,又沏上一壶茶来,接着便听见帘钩一响,金翠不期而至了。
“好好伺候!”刘四向她叮嘱了这一句,退身出去,顺手把房门带上。
金翠便斟了一碗茶,还解下衣襟上的一块粉红手绢,擦一擦碗口的茶渍,才双手捧到王有龄面前。
虽是北地胭脂,但举止倒还温柔文静,王有龄越发有好感,拉着她的手问道:“你今年多大?”
金翠略有些忸怩地笑着:“问这个干吗?”
“怎么有忌讳?”
“倒不是有忌讳。”金翠答道,“说了实话,怕您老嫌我,不说实话,我又不肯骗你。”
“我嫌你什么?”王有龄很认真地说,“我不嫌!”
金翠那双灵活的眼珠,在他脸上绕了一下,低下头去,把眼帘垂了下来,只见长长的睫毛不住跳动。这未免有情的神态,足慰一路星霜。王有龄决定明天再在这里住一天。
一夜缱绻,加以旅途辛劳,他第二天睡得十分酣适。中间他醒了一次,从枕头下掏出一个银壳表来看了看,将近午时。虽已不早,但有心与金翠再续前缘,便无须亟亟,翻个身依旧蒙头大睡。这一睡睡不多时,为窗外的争吵声所惊醒。听出一个是刘四,正低声下气地在赔罪,说原知屋子早已定下,不能更赁予别的旅客。“不过,这位王老爷连找了几家都不行,看样子还带着病,出门哪里不行方便?总爷,你别生气,请稍坐一坐,喝碗茶,我马上给你腾。”
王有龄一听,原来是为了自己占了别人的屋子,这不好让刘四为难,急忙一翻身坐了起来,披衣下床。
他一面拔闩开门,一面向外大声招呼:“刘四,你不必跟客人争执,我让就是了。”
等开出门来,只见院子里与刘四站在一起的那个人,约有五十上下年纪,穿着簇新灰布面的老羊皮的袍子,头上戴着小帽,脚下却穿一双“抓地虎”的快靴,一下子倒认不准他的身份。
“王老爷,对不起,对不起!”刘四指着那人说,“这位是钦差大人身边的杨二爷。您老这间屋子,就分派给杨二爷住。我另外想办法替您找,您老委屈,请收拾行李吧!”
“喔!”王有龄向那姓杨的点点头,作为招呼,又说,“你是正主儿,请进来坐吧!”
“不要紧,不要紧。”姓杨的也很客气了,“王老爷你慢慢儿来!”
开出口来是云南乡音。喉音特重的云南话,本就能予人以纯挚的感觉,王有龄又从小在云南住过,所以入耳更觉亲切,随即含笑问道:“你家哪里,昆明?”
他这一句也是云南话,字虽咬得不太准,韵味却足。姓杨的顿有他乡遇故知的惊喜:“王老爷,你家也是云南人?”
“我生在云南,也攀得上是乡亲。”
“那好得很。”姓杨的大声说道,“王老爷,你老不要麻烦了。你还住在这里好了。”
“这怎么好意思?来,来,请进来坐。”
“是!”姓杨的很诚恳地答道,“自己人说老实话,我还有点事要去办,顺便再找间屋子住。事情办完了我再来,叙叙乡情。很快,要不了一个时辰。”
“好,好!我等你。”
两人连连拱手,互道“回见”。王有龄回到屋里坐下来,定定神回想,觉得这番遭遇十分可喜,除了客中的人情温暖以外,他另有一番打算——钦差的跟班,京里情形自然很熟;此番到吏部打点,正愁着两眼漆黑,不知门径,现在找到个人可以指点,岂不甚妙?
一想到此,精神抖擞,刚站起身要喊人,只见刘四领着小伙计,把脸水热茶都捧了来了,笑嘻嘻地说:“王老爷,您老的运气真不坏,这一趟上京,一定万事如意。”
“好说,好说!”王有龄十分高兴,“刘四,回头杨二爷要看看我,我想留他便饭,你给提调一下子,不必太讲究,可也别太寒酸!”
“我知道!您老放心。全交給我了,包管您又便宜,又中吃。”
过不到一个时辰,姓杨的果然应约而至,手里拎着一包东西。王有龄从窗户里远远望见,顿被提醒,赶紧开箱子随便抓了些土产,放在桌上,然后掀帘子出去。
“公干完了?”他问。
“嗳!”姓杨的答道,“交给他们办去了。”
进屋坐定,彼此重新请教姓名,姓杨的叫杨承福。王有龄管他叫“杨二哥”,他十分高兴,接着便把带来的一个包裹解开。
王有龄机警,抢先把自己预备下的礼物取了来,是一盒两把水磨竹骨的折扇,杭州城内名闻遐迩的“舒莲记”所制;一大包“宓大昌”的皮丝烟,这个字号,也是北方官宦人家连深闺内都知道的。
“杨二哥,不腆之仪,也算是个见面礼儿!”王有龄笑道,“不过,冬天送扇子,好像不大合时宜。”
“老弟台!”杨承福一把接着他的手,不让他把东西放下来,“你听我说一句,是一句自己弟兄的老实话,你可不能生我的气。”
“那叫什么话?杨二哥你尽管说。”
“你这些土仪,我也知道,名为‘四杭,不过,你送给我是糟蹋了!水烟,我装给我们大人吃,自己吃旱烟;扇子,你哪里看见过像我这种人,弄把折扇在手里摇啊摇的,冒充大人先生?你留着,到京里送别人,也是一份人情。再说一句你听。”杨承福似乎有些碍口,但停了一下,终于说了出来,“我跟我们大人到了南边,这些东西有的是。老弟台,凡事总要有个打算,你到北方来,没有南边的东西送人。我往南边走,你又拿那里的东西送我,你想,这是什么算盘?”
话中带些做兄长开导的意味,王有龄再要客气,便似见外。“这一说,变成我假客气了!”他说。
“本来不用客气。”
杨承福一面说,一面已把他的包裹解了开来。他不收王有龄的礼,自己有所馈赠却有一番说辞——他送的是家备的良药,紫金锭、诸葛行军散,还有种金色而形状像耗子屎似的东西,即名为“老鼠屎”。这些药与众不同,出自大内“御药房”特制,选料名贵,为市面上所买不到,而他家“大人”因为太监来打秋风,送得很多,特意包了些来相送,惠而不费,备而不用。王有龄将来回南,拿这送人,最妙不过。
这是体贴诚恳的老实话,王有龄相当感动。等刘四送来四个凉碟、一个火锅,杨承福便老实叨扰了他的。新知把酒,互道行踪。
做主人的觉得初次见面,虽有一见如故之感,但请托帮忙的话,在此时来说,还是交浅言深,所以除了直陈此次北上,想加捐个“州县班子”以外,对于家世不肯多谈。
那杨承福听说他是个捐班的盐大使,大小是个官儿,自己的身份便觉不配,略有些忸怩地说:“这一说,我太放肆了!”
“怎样?”
“实不相瞒,我不过是个‘底下人,哪里能跟你兄弟相称!”
“笑话!”王有龄说,“我没有这些世俗之见。”
杨承福把杯沉吟,似乎有些不知何以自处,也像是别有心事在盘算,过了好半晌,突然放下杯子说:“这样,我替你出个主意。我先问你,你这趟带着多少钱?”
这话问得突兀,王有龄记起“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的行旅格言,有些踌躇,既而自责。别人如此诚恳,自己怎么反倒起了小人之心?所以老实答道:“不到五百两银子。”
杨承福点点头:“加捐个‘州县班子,勉强也够了。不过要想缺分好,还得另想办法。”
“原要求杨二哥照应。”
“不敢当,不敢当。”杨承福接谈正文,“捐班的名堂极多,不是内行哪里弄得清楚?吏部‘文选司的那些书办,吃人不吐骨头,你可曾先打听过?”
“上京之前,在杭州也请教过内行,我想另外捐个‘本班尽先的‘花样,得缺可以快些。”
“这个‘花样的价钱不轻。”
当然,多少候补州县,“辕门听鼓”,吃尽当光,等到须眉皆白还未署过一任实缺的也多的是。王有龄以正八品的盐大使,加捐为正七品的知县,一到省遇有县缺,尽先补用,这样如意的算盘,代价自然不会低。杨承福便替他打算:“不必这么办。你要晓得,做官总以寻靠山最要紧,哪怕你在吏部花足了钱,是‘本班尽先的花样,一到省里,如果没有人替你讲话,有缺出来,照样轮不到你。”
“咦?”王有龄倒奇怪了,“难道藩台可以不顾部定的章程?”
“章程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一回事,藩台可以寻个说法,把你刷掉。譬如说,有个县的县官出缺了,他可以说,该县文风素盛,不是学问优长的科甲出身,不能胜任,这样就把捐班打下来了。倒过来也是一样,说该县地要事繁,非谙于吏治的干才不可,這意思就是说,科甲出身的,总不免书呆子的味道。你想想看,是这话不是?”
王有龄把他的话细细体味了一遍,恍然有悟,欣然敬一杯酒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所以我劝你不必加捐‘本班尽先,一样也可以得好缺。”
世上有这样的妙事!王有龄离座而起,一揖到地:“杨二哥,小弟的前程,都在你身上了。若有寸进,不敢相忘。”
“好说,好说!”杨承福急忙跳起身来,拉住了他的手,“你请坐。听我告诉你。”
杨承福为王有龄谋,与其花大价钱捐“本班尽先”,不如省些捐个“指省分发”——州县分发省份,抽签决定,各凭运气,“指省分发”便可有所趋避,杨承福要他报捐时指明分发江苏。
“我们大人是江苏学政,身份与江苏巡抚、江宁将军并行,连两江总督也要买账。你分发到了江苏,我替你跟我们大人说一说,巡抚或者藩台那里关照一声,不出三个月,包你‘挂牌署缺,缺分好坏就要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这真是天外飞来奇遇!王有龄笑得合不拢口,却不知说什么好,心里在想,他家“大人”不知叫什么名字,想问出口来,又觉不妥。说了半天,连江苏学政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岂非笑话?
杨承福还怕他不相信,特别又加了一句:“我们大人最肯照应同乡,你算半个云南人,再有我从中说话,事情一定成功。”
酒到微醺,谈兴愈豪,杨承福虽是“底下人”的身份,却不是那干粗活的杂役,一样知书识字,能替主人招待宾客,接头公事,所以对京里官场的动态十分熟悉。但是他的朋友都是些粗人,不是他谈论的对手,此刻遇见王有龄,谈科甲、谈功名、谈那些大官的出身交游,他不但懂,而且听得津津有味。这使得杨承福非常痛快,越觉得酒逢知己,人生难得。
“我们大人的人缘最好。在同年当中,年纪轻,有才气,人又漂亮,所以同年都肯照应他。散馆⑥以后,不过十年的工夫,就当到侍郎。如果不是四年前老太爷故世,丁忧⑦闲了两年多,现在一定升尚书了。”
听到“散馆”两个字,便知是个翰林,王有龄问道:“你家大人是哪一科?”
“道光十五年乙未。这一榜是‘龙虎榜,现在顶顶红了。”杨承福兴高采烈地说,“我家大人是二甲四十九名,点了翰林。第五十名就是大军机彭大人,他不曾点翰林,不过官运是他顶好,现在红得很,军机处里一把抓。”
这话似乎不能相信。王有龄也知道,军机大臣要讲资格,彭蕴章就算飞黄腾达,异乎常人,在军机上也是后进,怎么会“一把抓”呢?
“这我倒要请教了,”他说,“大军机不是有好几位吗?”
“不错,有好几位。不过前面的几位现在都不管事。资格最老的是赛尚阿赛大人,派到广西打‘长毛,吃了败仗,革职了;还有位何汝霖何大人,身子不好,告了病假;剩下就是祁隽藻祁大人,那是老资格,精神也不大好,而且郑亲王家的那个老六——御前大臣肃顺,专门与他作对,灰心得很,越发不愿管事。这一来,就轮着彭大人,以下也还有两三位,科名上说是老前辈,不过进军机在后,凡事总要退让一步,听彭大人作主。”
“怪不得!有这么硬的靠山。你家大人升尚书,那是看得见的事了。”王有龄又问,“丁忧服满起复,仍旧是兵部侍郎?”
“调了。调户部,‘兼管钱法堂,好差使!不是自己人照应,哪里轮得到?”
说来说去,到底叫什么名字呢?王有龄心里痒痒的,但越说越不宜开口动问。等饭罢订了后约,杨承福刚刚告辞,王有龄跟着也上了街。
他上街是要去买一部书。这部书在通都大邑都有得卖,京城里琉璃厂荣宝斋刻印的《爵秩全览》。王有龄买了两本,一本是今年,咸丰壬子年夏季的,一本是秋季的。他翻到户部这一栏一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面写得明明白白,汉缺的户部尚书和侍郎是孙瑞珍、王庆云、何桂清。何桂清字根云,云南昆明人。
“奇怪啊,是這个何桂清吗?”王有龄喃喃自问,“他本籍不是云南,也没有听说过有‘根云这个别号。到底是不是他呢?”
王有龄心里有着说不出的兴奋,但也乱得厉害。他急需找个清静地方去好好想一想。
回到客店,王有龄关门躺在炕上,细思往事。有了几分酒意,兼以骤遇意想不到的情形,脑中乱得厉害,好久,他才从一团乱丝中抽出一个头绪。
这个头绪从他随父初到云南时开始。王有龄的父亲单名燮,字梅林,家贫力学,很受人尊敬,嘉庆二十三年中了福建乡试第三十六名举人,悉索敝赋凑了一笔盘缠,到北京去会试,房官已经荐了他的卷子,主司不取。贫士落第,境况凄凉,幸好原任福建巡抚颜检已调升直隶总督,他本来就看重王燮,便把他招入幕府。这原是极好的一个机会,一面有束修收入可以养家,一面就近再等下一科的会试,免了一番长途跋涉,不必再为筹措旅费仰屋兴嗟。
不想到了道光三年,王燮的曾祖母故世,奔丧回籍。会试三年一科,连番耽误,已入中年,就算中了进士,榜下即用,也不过当六部的司官或者州县,那何不就了“大挑”一途?
“大挑”是专为年长家贫而阅历已深的举人所想出来的一条路子。钦命王公大臣挑选,第一要仪表出众,第二要言语便给。王燮这两项都够条件,加以笔下来得,而且当过督署的幕府,公事熟悉,更不待言,因此而中“一等”,分发云南。
王燮携眷到了云南,随即奉委署理曲靖府同知,迁转各县,最后调署首县昆明。有一天从外面回衙,轿子抬入大门,听见门房里有人在读书,声音极其清朗,念得抑扬顿挫,把文章中的精义都念了出来,不由得大为欣赏。
回到上房,他便问听差:“门房里在念书的少年是谁啊?”
“是‘门稿老何的儿子。”
“噢,念得好啊!找来我看看。”
于是把老何的儿子去找了来,王燮看他才十四五岁,生得眉清目秀、气度安详,竟是累世清贵的书香子弟。再细看一看,骨骼清奇,是一副早达的贵相,越发惊奇。
“你叫什么名字?”
“回老爷的话,叫何桂清。丹桂的桂,清秘的清。”
这一开口竟似点翰林入“清秘堂”的征兆,王燮便问:“开笔做文章了没有?”
何桂清略有些忸怩了。“没有人指点。”他说,“还摸不着门径。”
“拿你的窗课来我看。”
何桂清已把窗课带了来,薄薄竹纸订的两个本子,双手捧了上去。王燮打开一看,不但已经开笔做文章,而且除了八股文以外,还有诗词,肚子里颇有些货色,一笔字也写得不坏。
王燮是苦学出身,深知贫士的辛酸,一看何桂清的情形,顿起怜才之念,于是吩咐:“这样吧,从明天起,你跟大少爷一起念书好了。”
大少爷就是王有龄。何桂清从此便成了他的书僮兼同窗。
这个何桂清可就是杨承福的主人?王有龄要解答的,就是这个疑问。
他懊悔没有问清杨承福的住处,此刻无从访晤。转念一想,就是知道他的住处,也不能贸贸然跑了去,率直动问。如果是那个何桂清,可能他的家世是瞒着人的,一下揭了人家的痛疮疤,旧雨变作新仇,何苦?倘或不是,杨承福一定以为自己有痰疾,神志不清,怎还肯在他主人面前竭力保荐援引?
这样一想,便仍旧只有从回忆中去研究了。他记得何桂清是个很自负的人,也很重感情,在一起念书时,常常暗中帮自己做功课。他喜欢发议论,看法与常人不同,有时很高超,有时也很荒谬,但不论如何,夜雨联床听他上下古今闲聊,是件很有趣味的事。
可惜,这样的日子并不太久,王有龄的母亲在昆明病殁。他万里迢迢,扶柩归乡,从此再没有跟何桂清见过。而且也不曾听他父亲谈过,事实上他们父子从云南分手以后,见面的机会也不多。王有龄记得何桂清比自己只大一两岁,如何能在十几年前就点了翰林?而且他也不是云南人,不可能在云南应乡试。看起来,这位户部侍郎放江苏学政的何桂清与自己的同窗旧交何桂清,不过姓名巧合而已。
可是,为何又都在云南?一巧不能再巧!听杨承福说他上人,少年早发,“有才气,人又漂亮”,这些又都像是自己所识的何桂清。
疑云越来越深,渴求澄清的心情也越来越重。好不容易盼到天黑,杨承福应约而至,依然是四碟一火锅,对坐小酌。
“下午总算办了一件大事。”杨承福说,“把船都雇好了。”
“喔!”王有龄问到何桂清,这次不再用“你家大人”的笼统称呼了,“何大人什么时候到?”
“总在明天午间。”
“一到就下船吗?”
“哪里,起码有三四天耽搁。你想,通州有多少官儿要巴结我家大人?别的不说,通永道、仓场侍郎的两顿饯行酒,是不能不吃的,这就是两天去掉了。”
“那么——”王有龄很谨慎地问,“我能不能见一见何大人?”
杨承福想了想说:“索性这样,明天上午你早些到行辕来,等我家大人一到,你在门口‘站个‘班,我随即把你的‘手本递了上去,看他怎么吩咐。”
“好极了。我遵办。”
“还有句话,我家大人自己年纪轻,人漂亮,所以看人也讲究仪表,你的袍褂带来了没有?”
这倒提醒了王有龄,他是五月里动身的,临时赶做了一套夏天的袍褂,冬天却还没有。
听他老实相告,杨承福便说:“亏得问一声。现做是来不及了,买现成的也未见得有。好在你身材中等,我替你借一套来。”
杨承福非常热心,亲自去替他借了一件簇新的蓝绸棉袍、一件狐皮出锋、一件玄色贡缎的褂子、一顶暖帽。王有龄开箱子把八品顶戴的金顶子,以及绣着一只小小的鹌鹑的“补子”都拿了出来,配置停当。看看脚下那双靴子,已经破了两个洞,他便又叫刘四去买了双新靴子,一面在客店门口的“剃头挑子”上剃了头、刮了脸。回到屋里,他急急地又剔亮油灯写手本,在自己的名字下面,特别用小字注明“字雪轩,一字英九”。这样,如果杨承福的主人,真的是当年同窗兼书僮的何桂清,便绝不会想不起他这个“王有龄”是何许人。
第二天一早,收拾整齐,揽镜自照,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穿上这身借来的新袍褂,自觉气宇轩昂,派头十足,心里一高兴,精神越觉爽健,叫刘四雇了乘车,一直来到杨承福所说的“行辕”——西门一座道观的精舍。
“你来得早!”杨承福说,“总要午间才能到。且坐了吃茶。”
这时王有龄想起一件事,回头把手本递了上去,说不定就有石破天惊的奇遇出现,到那时杨承福不知自己的苦心,一定会在心里骂:“这小子真会装蒜,枉为待他那么好,居然事先一点口风都不露,太不懂交情了!”但是,要实说固然不可,就露一点根由,也是不妥。思来想去,只有含含糊糊先安一个伏笔,等事后再作解释。
于是他把杨承福拉到一边,悄悄说道:“杨二哥,等下如果何大人接见,说不定有些花样,让你意想不到。”
“什么花样?”杨承福有些紧张,“你不是要上什么‘条陈吧?”
“不是,不是!”他拱拱手答道,“你请放心,倘有花样,绝不是闯什么祸。”
“那好。我想你也不會害我。”
“哪里的话!”王有龄异常不安,“杨二哥待我的这番盛情,报答不尽,我怎能替你找麻烦惹祸?”
杨承福点点头,还想问下去,只见一名差官装束的汉子,一骑快马,飞奔到门。看样子是何大人的前站,杨承福便慌忙迎了出去。
不错!消息来了,何桂清已经到了通州,正在“接官厅”与迎候的官员应酬,马上就要到“行辕”了。
王有龄心里有些发慌:果真是当年的何桂清,相见之下,身份如云泥之判,见了面该怎么称呼,说些什么才得体?竟茫然不知所措。那乱糟糟夹杂着畏惧与兴奋的心情,他记得只有在做新郎官的那一刻有过。
幸好,鸣锣喝道的八抬大轿,一直抬进“行辕”大门。王有龄只“站班”,不报名。轿帘不曾打开,轿中人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候补盐大使在“伺候”。在别人是劳而无功,在他却是如释重负,舒口气依旧到门房里去坐着。
凳子都没坐热,忽听得里面递相传呼:“请王老爷!”“请王老爷!”王有龄一听,心又跳了,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候,杨承福比什么人都跑得快,到了王有龄面前,把他一拉拉到僻处,不断眨着眼,显得惊异莫名地问道:“王老爷,你与我家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二哥——”
“王老爷!”杨承福大声打断,跟着请了个安,站起身来说,“你老千万不能如此称呼!让我家大人知道了,一定生气,非把我打发回云南不可。”
“那么叫你什么呢?老杨?”
“是。王老爷如果不肯叫我名字,就叫老杨也可以。”
“老杨,我先问你,你家大人看了我的手本怎么说?”
“他很高兴,说:‘此是故人。快请!快请!”
这一下,王有龄也很高兴了。“不错。”他顺口答道,“我们是世交。多年不见,只怕名同人不同,所以一时不敢跟你说破。”
“怪不得!”杨承福的疑团算是打破了,“快请进去吧!”
说着,哈一哈腰,伸手肃客,然后在前引路,把王有龄带到一个小院子里。
这个小院子原是这里的老道习静之所,花木掩映中,一排三间平房,正中门楣上悬着块小小的匾,上书“鹤轩”二字。未进鹤轩,先有听差高唱通报:“王老爷到!”
接着棉门帘一掀,踏出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来。他面白如玉,戴一顶珊瑚结子的黑缎小帽,穿一件半旧的青灰缎面的薄棉袍,极挺括的扎脚裤。白布袜,黑缎鞋,丰神潇洒,从头到脚都是家世清华的贵公子派头,怎么样也看不出是现任的二品大员。
骤看之下,王有龄倒有些不敢相认,反是何桂清先开口:“雪轩,一别二十年,想不到在这里重逢!”
声音是再熟悉不过的,所不同的是,当初叫“少爷”,现在叫“雪轩”。这提醒了王有龄,身份真个判如云泥了!他不能再叫他“小清”,甚至也不能叫他“根云”,他还是从《爵秩全览》中发现他有了一个别号,“做此官行此礼”,少不得要叫他一声“何大人”。
“何大人!”王有龄一面叫,一面请了个安。
这时何桂清才有些局促。“不敢当,不敢当!”他亲手来扶“故人”,同时回头问杨承福,“王老爷可曾带跟班?”
问跟班实在是问衣包。如果带了跟班,那么一定知道主人必会请客人便衣相见,预先带着衣包好更换。杨承福懂得他的意思,很快地答道:“王老爷在客边,不曾带人来。”
“那快伺候王老爷换衣服!”何桂清说,“看我那件新做的皮袍子,合不合身?”
“是。”杨承福转脸向王有龄说,“王老爷请随我来。”
他把他引入东面一间客室,放下帘子走了出去。王有龄打量了一下,只见四壁字画都落着“根云”的款,虽是过境稍作勾留,但依然有过一番布置。何桂清的派头还真不小!二十年的工夫,真正是脱胎换骨了。
正在感慨万端时,杨承福已取了他主人的一件新皮袍,一件八成新的“卧龙袋”,来伺候王有龄更换。不过一天的工夫,由初交而成好友,由好友又变为身份绝不相类,相当于“老爷与听差”的关系,仅是这一番小小的人事沧桑,已令人感到世事万端、奇妙莫测,足够寻味了。
“王老爷!”杨承福说,“这一身衣服很合适,回头你老就穿了回去。这套袍褂,我正好送去还人家,也省了一番手脚。”
“真正承情之至!”王有龄握着他的手,心头所感到的温暖,比那件号称为“萝卜丝”的新羊裘为他身上所带来的温暖更多,“老杨,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样感激你。”
“言重,言重!人生都是一个‘缘。”杨承福取过一面镜子来,“王老爷你照照看。昨日今朝大不同了。”
王有龄从镜子里发现自己比穿着官服又换了副样子——春风满面,喜气洋洋,如果留上两撇八字胡子,就是面团团富家翁的福相了。
照了一会儿镜子,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开心,却笑得无端。杨承福不免诧异。
“老杨!你说人生是个‘缘字,我说人生如戏。你看,”他指指身上,又指指刚折叠好的那套官服,“这些不都是‘行头吗?不过,话又说回来,就因为有‘缘才生出许多‘戏来。人生偶合,各凭机缘,其中没有道理好说。”
“王老爷的话不错。请吧!我们大人在等,你老好好把这出‘戏唱下来!”
“说得是。”王有龄深深点头。
心中存着个“唱戏”的念头,便没有什么忸怩和为难的感觉了。王有龄踱着方步,由杨承福领到西面何桂清的屋子里,进门一揖,从容说道:“多谢何大人厚赐。真是‘解衣衣我,感何可言!”
何桂清没有想到他是如此老练深沉,相当惊异,同时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他一直在担心,怕王有龄在底下人面前泄了他的底细,照现在这样子看,是绝不会有的事。
“嗳,你太客气了!你我何分彼此?”何桂清也很厚道,一上来就表明了不忘旧情的本心,“请炕上来坐,比较舒服些。”
炕几上已摆了八个高脚盆子,装着茶点水果。炕前一个雪白铜的火盆,发出哔哔剥剥煤炭的轻響。王有龄觉得这样的气氛,正宜于细谈叙旧,便欣然在下首落座。何桂清还要让他上坐,他一定不肯,也就算了。
当杨承福端来了盖碗茶,做主人的吩咐:“有客一概挡驾。王老爷是我从小的‘弟兄,二十年不见,我们要好好谈谈,叫他们不必在外面伺候。”
“是!”杨承福又说,“请大人的示,晚上有饭局。”
“我知道,回头再说。”
等底下人一回避,室中主客单独相处,反有不知从何说起之苦。而且何桂清也还有些窘态。王有龄一看这情形,只好口不择言地说了句:“二十年不见,想不到大人竟直上青云,‘同学少年真不贱!可喜可贺。”
话是不甚得体,但总算开了个头,何桂清紧接着摇摇手说:“雪轩!我们的称呼要改一改,在场面上,朝廷体制所关,不得不用官称,私底下你叫我‘根云好了。”
“是。”王有龄坦然接受他的建议,“我倒还不知道你这个大号的由来。”
“是我自己取的。‘根云者‘根基于云南,永不忘本耳。”
原来如此!王有龄心想:照他的解释,无非特意挂一块“云南人”的幌子,照此看来,他可能是“冒籍”中的举。这也不去管他,反正能“不忘本”总是好的。
“我也听说,老太爷故世了。”何桂清又说,“其时亦正逢先君弃养,同在苫次⑧,照礼不通吊问。”
他的所谓“先君”,王有龄从前管他叫“老何”,现在当然也要改口了:“我也失礼,竟不知老太爷下世。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你中举、点翰林。不然——”
不然早就通音问了。王有龄不曾说出这句话来,何桂清心里却明白。他已听杨承福略略提过,知道他此行是为了上京加捐,看境况似乎并不怎么好,随即问道:“这几年一直在浙江?”
“是的。”王有龄答道,“那年在京里与先父见面,因为回福建乡试,路途遥远,当时报捐了一个盐大使,分发到浙江候补,一直住在杭州。”
“混得怎么样呢?”
“唉!一言难尽。”王有龄欲言又止地。
“从小的弟兄,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
王有龄是年轻好面子,不好意思把窘况说予旧日的“书僮”听,此时受了何桂清的鼓励,同时又想到“人生如戏”,便觉无所碍口了。
“这一次我有两大奇遇,一奇是遇着你;一奇是遇着个极慷慨的朋友。旧雨新知,遇合不凡,是我平生一大快事。”
于是王有龄把胡雪岩赠金的经过说了一遍。何桂清极有兴味地倾听着,等他说完,欣然笑道:“我也应该感谢这位胡君,若非他慷慨援手,你就不会北上,我们也就无从在客途重逢了。”
“是啊!看来今年是我脱运交运的一年。”
正说到这里,杨承福在窗外大声说道:“跟大人回话,通永道衙门派人来请大人赴席。”
“好,我知道了。”停了一下,何桂清又说,“你进来。”
等杨承福到了跟前,何桂清吩咐他替王有龄备饭,又叫到客店去结账,把行李取了来。王有龄不作一声,任他安排。
于是王有龄吃了一顿北上以来最舒服的饭。昨天还是同桌劝酬、称兄道弟的杨承福,这时侍立在旁,执礼极恭。要说有使得他感到不舒服的地方,那就是这一点歉疚不安了。
饭后,杨承福为他到客店去取行李,王有龄便歪在炕上打盹。一觉醒来,钟打三下,恰好何桂清回到行馆,煮茗清谈,重拾中断的话头。
说到“交运脱运”,何桂清要细问王有龄的打算。他很老实地把杨承福的策划说了出来,自己却不曾提什么要求,因为他认为这是不需要的,何桂清自会有所安排。
“捐一个‘指省分发是一定要的,不过不必指明在江苏。”
“那么,在哪一省呢?”
何桂清沉吟了一下忽然问道:“你知道不知道,你们浙江出了一件大案?”话刚出口,随又用自己省悟的语气紧接着说,“喔,你当然不知道,这件案子发生还不久,外面的消息没有那么快。这也暂且不提。浙江的巡抚半年前换了人,你总该知道?”
“是的。是黄抚台。”
“黄寿臣是我的同年,现在圣眷正隆,不过——”何桂清略停一停说,“你还是回浙江。”
语意暧昧不明,王有龄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定神想了一下,此一刻是机会、是关键,不可轻易放过,无论如何跟着何桂清在一起,缓急可恃,总比分发到别省来得好!
打定了这个主意,他便用反衬的笔法,逼进一步:“如果你不愿意我到江苏,那么我就回浙江。”
“你误会了!”何桂清很快地接口,“我岂有不愿意你到江苏的道理?老实说,我没有少年的朋友,有时觉得很寂寞,巴不得能有你在一起,朝夕闲话,也是一乐。我让你回浙江,是为你打算。”
“这我倒真是误会了。”王有龄笑道,“不过,如何是为我打算?乞闻其详。”
“江苏巡抚杨文定我不熟,而且比我早一科,算是前辈,说话不便,就算买我的账,也不会有好缺给你。到浙江就不同了。黄寿臣这个人,说句老实话,十分刻薄,但有我的信,对你就会大不相同。”
“是!”王有龄将信将疑地答应着。
“索性跟你明说了吧,省得你不放心。不过,”何桂清看了看窗外说,“关防严密,你千万不可泄漏出去。”
“当然,当然。”
“黄寿臣是靠我们乙未同年,大家捧他。”何桂清隔着炕几,凑过去放低了声音说,“这还在其次,他现在有件案子,上头派我顺道密查。自然,他也知道我有钦差的身份,非买我的账不可。你真正是运气好!早也不行,迟也不行,刚刚就是这会儿,我的一封信到他那里,说什么就是什么。”
“啊!”王有龄遍体舒泰,不由得想到“积德以遗子孙”这句话。如果不是老父生前提拔何桂清,自己何来今日的机缘?
这天晚上,何桂清又有饭局,是仓场侍郎做东。他赴席归来,又吩咐备酒,与王有龄作长夜之饮。二十年悲欢离合,有着扯不断的话头,但王有龄心中还有一大疑团,却始终不好意思问出来。
这个疑团就是:何桂清如何点了翰林?照王有龄想,他自然是捐了监生才能参加乡试,乡试中试成了举人,然后到京城会试,成进士、点翰林。疑问就在他不是云南人,怎能在云南乡试?“冒籍”的事不是没有,但要花好大的力量,这又是谁帮了他的忙呢?
他不好意思问,何桂清也不好意思说。樽前娓娓,谈的都是京里官场的故事。何桂清讲起宣宗的俭德,当今皇帝得承大位的秘辛——全靠他“师傅”杜受田的指点。咸丰帝在做皇子时,表现了仁慈友爱的德量,宣宗才把皇位传了给他。
“当今皇上年纪虽轻,英明果敢,颇有一番作为。”何桂清很兴奋地说,“气运在转了,那班旗下大爷,昏庸糊涂,让皇上看透了他们,办不了大事。现在汉人正在得势,不过汉人中也要年轻有担当的,皇上才赏识。所以那些琐屑龌龊的大僚,因循敷衍,一味做官,不肯做事的,纷纷告老。如今朝中很有一番新气象。雪轩,时逢明主,你我好自为之。”
“我怎能比你?以侍郎放学政,三年任满,不是尚书,就是巡抚。真正是望尘莫及!”
“你也不必气馁。用兵之际,做地方官在‘军功上效力,升迁也快得很。”何桂清又说,“黄寿臣人虽刻薄,不易伺候,但倒是个肯做事的。你在他那里只要吃得来苦,他一定会提拔你。”
“那自然也靠了你的面子。不过——”
看他欲言又止的神情,何桂清便很关切地问:“你有什么顾虑,说出来商量。”
“你说黄抚台不易伺候,我的脾气也不好,只怕相处不来。”
“这你放心。他的不易伺候,也要看人而定。有我的交情在,他绝不会难为你!”
“是的。”王有龄想了想,很谨慎地问,“你说他有件案子,上头派你顺道密查,不知是件什么案子?”
听他问到机密,何桂清面有难色,沉吟了一会儿才说:“反正将来你总会知道,我就告诉了你也可以。只是出于我口,入于你耳,不足为外人道。”
于是他把黄宗汉逼死椿寿,皇帝心有所疑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王有龄入耳心惊,对黄宗汉的为人,算是有了相当认识。
“这么件案子压得下去吗?”他问。
“怎么压不下去?‘朝里无人莫做官,只要有人,什么都好办。”
“椿寿的家属呢,岂肯善罢甘休?”
“你想呢?椿寿的家属当然要闹。不过,黄寿臣在这些上的本事最大,不必替他担心。”何桂清又说,“我听说椿寿夫人到巡抚衙门去闹过几次,又写了冤单派人‘京控。现在都没事了——这就是黄寿臣的本事,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平伏下来的!”
“有这样的事!真是闻所未闻。”
“官场龌龊,无所不有。”何桂清轻描淡写一句撇开,“别人的事,不必去管他了。”
不管别人的闲事,自然是谈王有龄切身的利害。何桂清告诉他,洪、杨起兵,在广西没有把它挡住,现在军入两湖,有燎原之势,朝廷筹饷甚急,捐例大开,凡是“捐备军需”的,多交部优予议叙,所以目前的机会正好,劝王有龄从速进京“投供”加捐,早日到浙江候补。
“也不忙在这几天。”王有龄笑道,“我送你上了船再动身也不晚。”
“不必。”何桂清说,“我陛辞时,面奉谕旨,以现在筹办漕米海运,我在户部正管此事,命我沿途考察得失奏闻。在通州,我跟仓场侍郎要好好商议,还有几天耽搁,好在江浙密迩,将来不怕见不着面。我明天就派一个人送你进京,黄寿臣的信,我此刻就写。”
“能有人送我进京,那太好了。吏部书办有许多花样,非有熟人照应不可。”
“就是这话。我再问你一句,你回浙江之后,补上了缺怎么办?”
这话问得王有龄一愣,细想一想才明白,问的依旧是“做官的本钱”。一旦藩署“挂牌”,不管是实缺还是署理,马上就是现任的“大老爷”了,公馆、轿马、衣服、跟班,一切排场要摆开来,加上赴任的盘缠,算起来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刚到任也不能马上就出花样弄钱,那两三个月的用度,也得另外筹措。这一点,王有龄当然盘算过,点点头说:“只要挂了牌,事情就好办了。”
“我知道。候補州县只要一放了缺,自有人会来借钱予你。不过,说得难听些,那笔借款就跟老鸨放给窑姐儿的押账一样,跟你到了任上,事事受他挟制,非弄得声名狼藉不可!”
说着何桂清站起身来,走到里面卧室,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张银票。“我手头也不宽裕,只能帮你这点忙,省着些用,也差不多了。”银票是八百两,足足有余了!王有龄喜出望外,眼含泪光地答道:“大恩不言谢。不过将来也真不知何以为报。”
“谈什么报不报?”何桂清脸上是那种脱手千金、恩怨了了的得意与欣快,“说句实话吧,这是我报答你老太爷的提携。没有他老人家,我也不能在云南中举。”
“话虽如此,我未免受之有愧。”
“这不须如此想。倒是那位在你穷途之际慷慨援手的胡君,别人非亲非故帮你的忙,无非看你是个人才,会有一番事业,你该记着这一点!”
王有龄自然深深受教。他本来就不是没有大志,连番奇遇的鼓舞,越发激起一片雄心,只一闭上眼,便看得前程锦绣,目迷神眩,虽还未补缺,却已在享受做官的乐趣了。
第二天早晨起身,何桂清已写好了一封致黄宗汉的信在等他。这封信不是泛泛的八行⑨,甚至也不像一封荐信,里面谈了许多知交的私话,然后才提到王有龄,说是“总角之交,谊如昆季”,特为嘱他指捐分发浙江,以便请黄宗汉培植造就,照这封信的恳切结实来说,就差何桂清当面拱手拜托了。
等看过封好,王有龄便跟何桂清要人。以他的意思,很想请杨承福做个帮手。这一点何桂清无法满足他的希望,因为杨承福是他最得力的人,许多公事、关系只有他清楚首尾,非他人所能替代。
“这样吧,”杨承福建议,“叫高升跟了王老爷去,也很妥当。”
* * *
高升也很诚实能干,他自己也愿意跟王有龄,事情就算定局。拜别何桂清,谢了杨承福,由高升照料着,当天就到了京里。本来想住会馆,因为本年王子恩科,明年癸丑正科,接连两年会试,落第的、新到的举人,挤得满坑满谷,要找一间空房实在很难;而且王有龄以监生的底子来加捐,跟那些明年四月便可一举成名的举人在一起,相形之下,仙凡异途,也自觉难堪,便索性破费些,在两河沿找了家客店住。
天气极冷,生了炉子还像坐在冰窖里,高升上街买了皮纸和面,在炉子上打了一盆糨糊,把皮纸裁成两指宽的纸条,把窗户板壁上所有的缝隙都糊没。西北风进不来,炉火才能发生作用,立刻满室生春,十分舒服。王有龄吃过晚饭,便跟高升商量正事。
“老爷,我有个主意,你看使得使不得?”高升说道,“明天就是腊八,还有十几天工夫就‘封印了。”
“啊!”一下提醒了王有龄,“一‘封印就是一个月,这十几天办不成,在京里过年空等,那耽误的工夫就大了。”
“是啊!打哪儿来说,都是件划不来的事。所以我在想,不如多花几个钱,尽这十几天把事情办妥,赶年里就动身回南。”
“年里就动身?不太急了吗?”
“我是替老爷打算。京里如果没有什么熟人,在店里过年,也不是味儿。再说从大年初一到元宵,到哪儿也得大把花钱,真正划不来。与其这个样,莫如就在路上过年。再有一层,”高升凑近了他说,“老爷最好赶在何大人之前,或者差不多的日子到浙江见黄抚台,何大人的信才管用。”
王有龄恍然大悟,觉得高升的话实在有见识。黄宗汉此人既有刻薄的名声,保不定在椿寿那件案子结束以后,过河拆桥,不买何桂清的账。如果正是何桂清到浙江查案时,有求于人,情形自然不同。总之,宁早勿迟,无论如何不错。
“我听你的话,就这么办。不过,你可有路子呢?”
“路子总有的。明天我就去找。”高升极有把握地说,“包管又便宜又好。”
于是王有龄欣然开了箱子,把旧捐的盐大使“部照”取了出来,接着磨墨伸纸开具“三代”,细陈经历,把文件都预备妥当,一一交代明白,又取二十两银子交给高升,作为应酬花费。
从第二天起,高升开始奔走。起初的消息不大好,不是说时间上没有把握,就是额外需索的费用太高。这样过了三四天,不但王有龄心里焦灼,连高升自己也有些气馁了。
就在放弃希望,打算着在京过年时,事情突然有了转机。吏部有个书办,家里遭了回禄之灾⑩,还烧死了一母一子。年近岁逼,逢此家破人亡的惨事,偏偏这书办又因案下狱,雪上加霜,濒临绝境,必须求援于他的同事们。
帮忙无非“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但出钱的不过十两、八两银子,倒是出力的帮忙得大。年下公事特忙,部里从司官到书办,知道各省差官,以及本人来候选捐纳、谋干前程的,都希望提前办理。在京里过年,赔贴盘缠,空耗辰光还不说,有些限期的公事,耽误了还有处分。所以这时是留难需索、择肥而噬的好机会。现在为了帮同事的忙,他们私下定了章程,出了“公价”:凡是想限期办妥的公事,除了照平时的行市纳规费以外,另外看情况加送若干,多下的钱就归那遭祸的书办所得。对外人来说,这比自己去撞木钟,辗转托人,重重剥削要便宜得多。
高升从琉璃厂的笔墨庄里得到了这个消息,又去找熟人打听,果有其事。他匆忙回来说予王有龄,就托那个熟人,代为接洽,说定了价钱,一共四百八十两银子,加捐为候补州县,分发浙江。其中三分之二是“正项”,三分之一是“杂费”,打成两张银票,正项自己去缴,杂费托经手人转交。不过五天工夫,就把簇新的一张“部照”和称为“实收”的捐纳交银收据都拿到手了。
这件大事倒办好了,长行回南却颇费周章。急景凋年,车船都不大愿意做此一笔买卖。王有龄便又跟高升商议,大事已妥,随时可走,也不争在这几天,不如过了“破五”再说。高升原是为主人打算,唯命是从,当时便先订好了两辆大车,付了一半车价,约定开年初七、宜于长行的黄道吉日动身。
这时京里除了军机处,大小衙门都已封印。满街都是匆匆忙忙的行人,有的忧容满面,四处告帮过年;有的提着灯笼,星夜讨债。王有龄却是心定神闲,每天由高升领着,到各处去闲逛。他在京里也有些熟人,但一则年节下大家都忙,不便去打搅;二则带的土仪不多,空手登门拜访,于礼不合;三则是他自己觉得现在境况不佳,不如不见,等将来得意了,欢然道故,才有人情酬酢之乐。因此,除了极少的一两家至亲,登门一揖以外,其余同乡亲友那里他一概不去。
到了大年三十,会馆里的执事邀王有龄去过年。吃完年夜飯,厅上拉开桌子,摇摊的摇摊,推牌九的推牌九。王有龄不好此道,早早回到了西河沿客店。高升是他事先放了假的,不在客店。伙计替他拨旺了炉火,沏了热茶。王有龄枯坐无聊,又弄了酒来喝,无奈“独醉不成欢”,有心摘一朵野花,点缀佳节,想想自己已是“父母官”的身份,怕让高升发觉了瞧不起。“八大胡同”倒是近在咫尺,但“清吟小班”是有名的销金窝,这一年异遇甚多,保不定又逢一段奇缘。那一下,五百年前的风流债还不清,岂不辜负了胡、何二人的盛情厚望?
在满街爆竹声中,王有龄一个人悄悄地睡下了,却是怎么样也没有睡意。他通前彻后,细思平生,有凄凉,也有欢欣,有感慨,却更多希望。他在想,不走何桂清那样的“正途”,已是输人一着,但也不能就此认输。一个人总要能展其所长,虽说自己书读得没有何桂清好,但从小跟在父亲身边,了解民生,熟悉吏治,以及吃苦耐劳,习于交接,却不是那班埋首窗下、不通世务的书生可比。“世事洞明皆学问”,妄自菲薄,志气消沉,聪明才智也就灰塞萎缩了。于今逢到大好机会,又正当国家多事、明主求治之际,风尘俗吏的作为,亦未见得会比金马玉堂的学士逊色!
转念到此,王有龄内心顿时浮起一片要做一番事业的雄心壮志,但以大器自期,觉得肚子里的货色还不够。不是词赋文章,而是于国计民生有关的学问。
因此年初一那天逛琉璃厂,别人买吃的、玩的,王有龄则像那些好书成癖的名士一样,只在书铺里坐。王有龄此时的气度服饰,已非昔比,掌柜的十分巴结,先拜了年,摆上果盘,然后请教姓氏、乡里、科名。
“敝姓王,福建,秋闱刚刚侥幸。”王有龄的口气是自表新科举人,好在“王”是大姓,便冒充了也不怕拆穿。
“喔,喔!王老爷春风满面,本科一定‘联捷。预贺,预贺!”
“谢谢。‘场中莫论文,看运气罢了。”
“王老爷说得好一口官话,想来随老太爷在外多年?”
“是的。”王有龄心想,再盘问下去要露马脚了,便即问道,“可有什么实用之学的好书?”
“怎么没有?”那掌柜想了想,自己从书架子取了部新书来,“这部书,不知王老爷有没有?”
一看是贺长龄的《皇朝经世文编》,王有龄久闻其名,欣然答道:“我要一部。”
“这部书实在好。当今讲究实学,读熟了这部书,殿试策论一定出色。”
“有没有‘洋务上的书?”
“讲洋务,有部贵省林大人编的书,非看不可。”
那是林则徐编的《四洲志》,王有龄也买了。书店掌柜看出王有龄所要的是些什么书,牵连不断,搬出一大堆来,一时也无暇细看内容,好在价钱多还公道,便来者不拒,捆载而归。
从这天起,王有龄就在客店里“闭户读书”,把一部《皇朝经世文编》中,谈盐法、河务、漕运的文章,反复研读,一个字都不肯轻易放过。他对湖南安化陶文毅公陶澍的政绩,原就敬仰已久,此时看了那些奏议、条陈,了解了改革盐法漕运的经过,越发向往。同时也有了一个心得——兴利不难,难于除弊!“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只要功夫用到了,自能生利。但已生之利,为人侵渔把持,弊端丛生,要去消除,便成了侵害人的“权利”,自会遭遇到极大的反抗阻挠。他看陶澍的整顿盐务、改革漕运,论办法也不过实事求是、期于允当,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所可贵的是,他除弊的决心与魄力。
这又归结到一个要点:权力。王有龄在想:俗语说的“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话实在不错。不过这个道理要从反面来看。有权在手,不能有所作为、庸庸碌碌、随波逐流,则虽未作恶,其恶与小人相等。因为官场弊端,就是在此辈手中变得根深蒂固、积重难返的。
由于有用世之志,不得不留意时局。正好客店里到了一个湖北来的差官,就住在他间壁,客中寂寞,携酒消夜,谈起两湖的情形,王有龄才知道洪杨军攻长沙不下,克宁乡、益阳,掳掠了几千艘民船,出临资口,渡洞庭湖,占领岳州,乘胜东下,十一月陷汉阳,十二月里省城武昌也沦陷了!巡抚常大淳、學政、藩司、臬司、提督、总兵,还有道员、知府、知县、同知,几乎全城文武,无不殉难。说到悲惨之处,那差官把眼泪掉落在酒杯里。
王有龄也为之惨然停杯。常大淳由浙江巡抚调湖北,还不到一年,他在杭州曾经见过,纯粹是个秉性仁柔的书生,只因为在浙江巡抚任内平治过海盗,朝廷当他会用兵,调到湖北去阻遏洪杨军,结果与城同亡,说起来死得有点冤枉。
但是,地方官守土有责,而且朝廷已有旨意,派在籍大臣办理“团练”,以求自保。生逢乱世,哪里管得到文是文、武是武?必须得有“上马杀贼,下马草露布”k的本事,做官才能出人头地。有了这层省悟,王有龄又到琉璃厂去买了些《圣武记》之类谈征战方略、练兵筹饷的书,预备利用旅途好好看它一遍。
* * *
依照约定的日子,正月初七一早,王有龄由陆路自京师动身,经长辛店一直南下。出京除了由天津走海道以外,还可以走陆路。水陆两途在山东边境的德州交汇,运河自京东来,过此偏向西南,经临清、东昌南下。陆路自京西来,过此偏向东南,由平原、禹城、泰安、临沂,进入江苏省境,到清江浦,水陆两途又交汇了。
王有龄陆路走了二十天,在整天颠簸的大车中,依旧手不释卷,到晚宿店,豆大油灯下还做笔记。就这样他把《经世文编》《圣武记》《四洲志》都看完了。有时车中王有龄默想,自觉内而漕、盐、兵事,外而夷情洋务,大致都已了然于胸。
他在路上早就打算好了。车子讲定到王家营子,渡过黄河就是清江浦,由此再雇船沿运河直放杭州。为了印证所学,不妨趁此弃车换船的机会,在清江浦好好住几天。这个以韩信而名闻天下的古淮阴,是南来水陆要冲的第一大码头,江南河道总督专驻此地,河务、漕运以及淮盐的运销,都以此地为枢纽,能够实地考察一番,真个可谓“胜读十年书”了。
哪知来到王家营子,就听说“长毛”造反,越发猖獗。一到清江浦,立刻就能闻到一种风声鹤唳的味道,车马络绎,负载着乱糟糟的家具杂物。衣冠不整,口音杂出的异乡人,不计其数,个个脸上有惊惶忧郁的神色,显而易见的,都是些从南面逃来的难民。
“老爷!”高升悄悄说道,“大事不妙!我看客店怕都客满了。带着行李去瞎闯,累赘得很。你老先在茶馆坐一坐,看好了行李,我找店,找妥当了再来请老爷过去。”
“好,好!”王有龄抬头一望,路南就是一家大茶馆,便说,“我就在这里等。”
到了茶馆,先把行李堆在一边,开发了挑夫,要找座头休息。举目四顾,乱哄哄一片,只有当门之处一张直摆的长桌子空着。高升便走过去拂拂凳子上的尘土说道:“老爷请这里坐!”
他是北方人,没有在南方水路上走过,不懂其中的规矩。王有龄却略微有些知道,那张桌子叫“马头桌子”,要漕帮里的“龙头”才有资格坐,所以慌忙拉住高升:“这里坐不得!”
“噢!”高升一愣。
王有龄此时无法跟他细说,同时茶博士也已赶了来招呼他与人拼桌。高升见安顿好了,也就匆匆自去。王有龄喝着茶,便向同桌的人打听消息。
消息坏得很!自武昌沦陷,洪杨军扣了大小船只一万多艘,把一路所掳掠来的金银财货、军械粮食,都装了上去,又裹挟了几十万老百姓,沿着长江两岸长驱而东,所过州县,无不大抢特抢。就这样一直到了广济县的武穴镇,跟两江总督陆建瀛碰上了。
湖北不归两江总督所管,陆建瀛是以钦差大臣的身份出省迎敌。绿营暮气沉沉,早已不能打仗,新招募的兵又没有多少,哪经得住洪杨军如山洪暴发般顺流直冲,以致节节败退。
这时洪杨军的水师,也由九江,过湖口、彭泽,到了安徽省境。守小孤山的江苏按察使,弃防而逃,这一下省城安庆的门户洞开。安徽巡抚蒋文庆只有两千多兵守城,陆建瀛兵败过境,不肯留守,直回江宁。蒋文庆看看保不住,把库款、粮食、军火的一部分移运庐州,自己坚守危城。其时城里守卒已经溃散,洪杨军轻而易举地破了城,蒋文庆被杀于抚署西辕门。这是十天前的事。
“十天前?”王有龄大惊问道,“那么现在‘长毛到了什么地方了呢?”
“这可就不知道了。”那茶客摇摇头,愁容满面的,“芜湖大概总到了。说不定已到了江宁。”
王有龄大惊失色,洪杨军用兵能如此神速?他有点将信将疑。但稍微定一定心来想,亦无足奇,这就是他在旅途中读了许多书的好处。自古以来,长江以上游荆州为重镇,上游一失,顺流东下,下游一定不保,所以历史上南朝如定都金陵,必遣大将镇荆襄,保上游;而荆襄有变,金陵就如俎上之肉。此所以桓温在荆州,东晋君臣,寝食难安;而南唐李氏以上游早失,终于为宋太祖所平。
这一下,他对当前的形势得失,立刻便有了一个看法:朝中根本无知将略的人。置重兵于湖广、河南,防洪、杨北上,却忽略了江南的空虚,这是把他们逼向东南财赋之区,实在是极大的失策。
照这情形看,金陵迟早不保。他想到何桂清,一颗心猛然往下一沉,随即记起,何桂清不在金陵,抹一抹额上的汗,松口气失声自语:“还好,还好!”
同桌的茶客抬起忧郁的双眼望着他,他才发觉自己的失态,便赔着笑说:“我想起一个好朋友,他——”王有龄忽然问道,“请问,学台衙门,可是在江阴?”
“我倒不大清楚。”那人答道,“江苏的大官儿最多,真搞不清什么衙门在什么地方。”
“怎么搞不清?”邻桌上有人答话,“不错,江苏的大官最多,不过衙门都在好地方。”他屈着手指数道,“从清江浦开始数好了,南河总督驻清江浦,漕运总督驻淮安,两江总督、驻防将军、江宁藩司驻江宁,江苏巡抚、江苏藩司驻苏州,学政驻江阴,两淮盐政驻扬州。”
果然是在江阴。王有龄心里在盘算,由运河到了扬州,不妨沿江东去,到江阴看一看何桂清,然后再经无锡、苏州、嘉兴回杭州,也还不迟。
刚刚盘算停当,高升气喘吁吁地寻了来了,他好不容易才觅着一间房,虽丢了定钱在那里,去迟了却保不定又为他人所得,兵荒马乱,无处讲理,所以催着主人快走。
于是王有龄起身付了茶钱,主仆两人走出店来,拦着一名挑夫,把笨重箱笼挑了一担,高升背了铺盖卷,其余帽笼之类的轻便什物,便由王有龄亲手拿着,急匆匆赶到客店。这是一间极狭窄的小屋,而且靠近厨房,油烟弥漫,根本不宜作为客房。可是看到街上那些扶老携幼、彷徨不知何处可以容身的难民,王有龄便觉得这间小屋简直就是天堂了。
“你呢?”他关切地问高升,“也得找个铺才好。”
“我就在老爷床前打地铺。反正雇好了船就走,也不过天把的事。”
“高升,我想绕到江阴去看一看何大人。”王有龄把他的打算说了出来。
“这个——”高升迟疑地答道,“我劝老爷还是一直回杭州的好,一则要早早禀到;二则多换两次船,在平常不费事,这几天可是很大的麻烦。老爷,消息很不好,万一路断了,怎么办?”
高升的见识着实不低,分发浙江的候补州县,如果归路中断,逗留在江苏,那是一辈子都补不到缺的,所以王有龄一听他的话,幡然变计,当夜商量定规,尽快雇船赶回浙江。
第二天早晨一看,难民已到了许多,同時也有了确实消息:芜湖已经失守,官军水师大败,福山镇总兵阵亡,洪杨军正分水陆三路,进薄江宁。江南的老百姓,一二百年未经兵革,恐慌万状,因而雇船也不容易。南面战火弥漫,船家既怕送入虎口,又怕官府抓差扣船,不管哪一样,反正遇上了就要大倒其霉。
奔走了一天,总算有了结果。有一批浙江的漕船回空,可以附搭便客,论人计价,每人二十两银子。这比平时贵了十倍不止,事急无奈,王有龄唯有忍痛点头。
但也亏得是坐漕船,一路上“讨关”“过坝”可得许多方便。风向也顺,船行极快,到了扬州,听说江宁已经被围,城外有七八十万头裹红巾的太平军,城里只有四千旗兵、一千绿营兵,不过明太祖兴建的江宁城,坚固有名,一时不易攻下。
如果真的有七八十万人,洪杨军能不能攻下江宁无关大局。王有龄心里在想,他们的兵力足够,分兵两路,一支往东,径取苏常;一支渡江而北,经营中原,这一来江宁成了孤城,不战自下。由于这个想法,王有龄对大局相当悲观,中宵不寐,听着运河的水声,心潮起伏,不知如何才能挽救江南的劫运。
王有龄就这样忧心忡忡地到了杭州。他一上岸第一个想到的不是家,是胡雪岩,但自然没有行装未卸便上茶馆里去寻他的道理。而一到了家,王有龄却又有许多事要料理——当务之急是寻房子搬家。原来的住处过于狭隘,且莫说排场气派,首先高升就没有地方住,所以他在家只得坐一坐,喝了杯茶,随即带着高升去寻房屋经纪。
买卖房屋的经纪人,杭州叫作“瓦摇头”,他们有日常聚会的地方,在一家茶馆。各行各业都有一家茶馆作为买卖联络的集中之处,称为“茶会”。到了茶会上,那些连“瓦”见了他们都“摇头”的经纪人,一看王有龄的服饰气派,还带着底下人,都以为是大主顾来了,纷纷上来兜搭,问他是要买呢,还是“典”。
“我既不买,也不典。想租一宅房子。而且要快,最好今天就能搬进去。”
“这哪里来?”大家都有些失望地笑了。
“我有。”有个人说。
于是王有龄只与此人谈交易,问了房子的格局,大小恰如所欲,再问租金,也还不贵。“那就去看一看再说。”王有龄这样表示,“看定了立刻成约,当日起租。我做事喜欢痛快,疙里疙瘩的房子我可不要。”
“听你老人家是福建口音夹杭州口音,想必也吃了好几年西湖水,难道还不知道‘杭铁头说一不二?”
那房子在清河坊。这一带杭州称为“上城”,从南宋以来,就是一城精华所在,离佑圣观巷的抚台衙门和藩司前的藩台衙门都不远。“上院”方便,先就中王有龄的意。再看房子,五开间的正屋,一共两进,左右厢房,前面轿厅,后面还有一片竹林,盖着个小小的亭子。虽不富丽,也不寒酸,正合王有龄现在的身份。
看到他的脸色,“瓦摇头”便说:“王老爷鸿运高照!原住的张老爷调升山西,昨天刚刚动身。这么好的房子,一天都不会空,就不定明天就租了出去,偏偏王老爷就是今天来看,真正巧极了!”
“是啊,巧得很!”王有龄也觉得事事顺遂,十分高兴,“你马上去找房东,此刻就订约起租。”
“老爷!”高升插嘴问道,“哪一天搬进来?”
“拣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搬,万一来不及就是明天。”
这一天是无论如何来不及了,但也有许多事要做。第一步先雇人来打扫房子,第二步要买动用家具。为了不愿意露出暴发户的味道,王有龄特地买了半旧的红木桌椅,加上原有的一套从云南带来的大理石的茶几、椅子,铺陈开来,显得很够气派。
真个“有钱好办事”,搬到新居,不过两天工夫,诸事妥帖。厨房里有厨子,上房里有丫头、老妈,门房里坐着四个轿班,轿厅里停一顶簇新的蓝呢轿子。高升便是他的大管家。
这就该去寻胡雪岩了。王有龄觉得现在身份虽与前不同,但不可炫耀于患难之交,所以这天早晨,穿了件半旧棉袍,也不带底下人,安步当车,踱到了以前每日必到的那家茶馆。自然遇到很多熟人,却独独不见胡雪岩。
“小胡呢?”他问茶博士。
“好久没有来了。”
“咦!”王有龄心里有些着急,“怎么回事?到哪里去了?”
“不晓得。”茶博士摇摇头,“这个人神出鬼没,哪个也弄不清楚他的事。”
“这样……”王有龄要了张包茶叶的纸,借支笔写了自己的地址,交给茶博士,郑重嘱咐,“如果遇见小胡,千万请他到我这里来。”
走出茶馆,想想不放心,怕茶博士把他的话置诸脑后,特为又回进去,取块两把重的碎银子,塞到茶博士手里。
“咦!咦!为啥?”
“我送你的。你替我寻一寻小胡,寻着了我再谢你。”
那茶博士有些发愣,心想这姓王的,以前一壶茶要冲上十七八回开水,中午两个烧饼当顿饭,如今随便出手就是两把银子,想来发了财了!可是看看他的服饰又不像怎么有钱,居然为了寻小胡,不惜整两银子送人,其中必有道理。
“这、这真不好意思了。”茶博士问道,“不过我要请教你老人家,为啥寻小胡?”
“要好朋友嘛!”王有龄笑笑不说下去了。
作了这番安排,他怅惘的心情略减,相信那茶博士一天到晚与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眼皮宽,人头熟,只要肯留心访查,一定可以把小胡寻着。只怕小胡来访,不易找到地址,所以一回家便叫人去买了一张梅红笺,大书“闽侯王有龄寓”六字,贴在门上。
这就要预备禀到、投信了。未上藩署以前,他先要到按察使衙门去看一个朋友。按察使通称臬司,尊称为臬台,掌管一省的刑名。王有龄的那个朋友就是臬司衙门的“刑名师爷”,姓俞,绍兴人。“绍兴师爷”遍布十八行省、大小衙门,所以有句“无绍不成衙”的俗语,尤其是州县官,一成了缺,第一件大事就是延聘“刑名”“钱谷”两幕友,请到了好手,才能一帆风顺,名利双收。
王有龄的这个朋友,就是刑名好手,不但一部《大清律》倒背如流,肚子里还藏着无数的案例。向来刑名案子,有律讲律,无律讲例,只要有例可援,定谳的文卷,报到刑部都不会被驳。江浙臬台衙门的“俞师爷”,就是连刑部司官都知道其人的,等闲不会驳他经辦的案子,所以历任臬司都要卑词厚币,挽留他“帮忙”。
俞师爷的叔叔曾在福建“游幕”,与王有龄也是总角之交,但平日不甚往来。这天见他登门相访,料知“无事不登三宝殿”,便率直问道:“雪轩兄,何事见教?”
“有两件事想跟老兄来请教。”王有龄说,“你知道的,我本来捐了个盐大使,去年到京里走了一趟,过了班,分发本省。”
盐大使“过班”,自然是州县班子。俞师爷原来也捐了个八品官儿,好为祖宗三代请“诰封”,这时见王有龄官比自己大了,便慢吞吞地拉长了绍兴腔说:“恭喜,恭喜!我要喊你‘大人了。”
“老朋友何苦取笑。”王有龄问道,“我请问,椿藩台那件案子现在怎么样了?”
“你也晓得这件案子!”俞师爷又问一句,“你可知道黄抚台的来头?”
“略略知道些。他的同年,在朝里势力大得很。”
“那就是了,何必再问?”
“不过我听说京里派了钦差来查。可有这事?”
“查不查都是一样。”俞师爷说,“就是查,也是自己人来查。”
听这口意,王有龄明白他意何所指。自己不愿把跟何桂清的关系说破,那就无法深谈了。但有一点必须打听一下:“那么,那个‘自己人到杭州来过没有?”
“咦!”俞师爷极注意地看着他,“雪轩兄,你知道得不少啊!”
“哪里。原是特意来请教。”
俞师爷沉吟了一会儿放低声音说:“既是老朋友,你来问我,我不能不说,不过这一案关系抚台的前程,话不好乱传,得罪了抚台犯不着。你问的话如果与你无关,最好不必去管这闲事,是为明哲保身之道。”
听俞师爷这么说,王有龄不能没有一个确实的回答,但要“为贤者讳”,不肯直道他与何桂清的关系,只说托人求了何桂清的一封“八行”,不知道黄宗汉会不会买账。
“原来如此!恭喜,恭喜,一定买账。”
“何以见得?”
“老实告诉你!”俞师爷说,“何学台已经来过了。隔省的学政,无缘无故怎么跑到浙江来?怕引起外头的猜嫌,于黄抚台的官声不利,所以行踪极其隐秘。好在他是奉旨密查,这么做也不算不对。你想,何学台如此回护他的老同年,黄抚台对他的‘八行,岂有不买账之理?”
“啊!”王有龄不由得笑了,他一直有些患得患失之心,怕何、黄二人的交情并不如何桂清自己所说的那么深厚,现在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可以深信不疑了。
“再告诉你句话:黄抚台奉旨查问,奏复上去,说椿寿‘因库款不敷,漕务棘手,致肝疾举发,因而自尽,并无别情。这‘并无别情四个字,岂是随便说得的?只要有了‘别情,不问‘别情为何,皆是‘欺罔的大罪,不杀头也得坐牢,全靠何学台替他隐瞒,你想想看,这是替他担了多大的干系?”
一听这话,王有龄倒有些替何桂清担心,因为帮着隐瞒,便是同犯“欺罔”之罪,一旦事发,也是件不得了的事。
俞师爷再厉害,也猜不到他这一桩心事,只是为老朋友高兴,拍着他的肩说:“你快上院投信去吧!包你不到十天,藩司就会‘挂牌放缺。到那时候,我好好荐个同乡给你办刑名。”
“对了!”王有龄急忙拱手称谢,“这件事非仰仗老兄不可,刑、钱两友,都要请老兄替我物色。”
“有,有!都在我身上。快办正事去吧!”
于是王有龄当天就上藩署禀到,递上手本,封了四两银子的“门包”。候补州县无其数,除非有大来头,藩司不会单独接见,王有龄也知道这个规矩,不过因为照道理必应有此一举,所以听得门上从里面回出来,说声:“上头身子不舒服,改日请王老爷来谈。”随即道了劳,转身而去。
蓝呢轿子由藩司前抬到佑圣观巷抚台衙门,轿班一看照墙下停了好几顶绿呢大轿,不敢乱闯,远远地就停了下来。王有龄下了轿,跟高升交换了一个眼色,一前一后,走入大門。抚台衙门的门上,架子特别大,一看王有龄的“顶戴”,便知是个候补州县,所以等高升从拜匣里拿出手本递去,连正眼都不看他,喊一声:“小八子,登门簿!”
那个被呼为“小八子”的,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但架子也不小,向高升说道:“把手本拿过来!”
在藩台衙门,手本还往里递一递,在这里连手本都是白费,好在高升是见过世面的,不慌不忙摸出个门包,递了给门上,他接在手里掂了掂,脸色略略好看了些,问一句:“贵上尊姓?”
“敝上姓王!”高升把何桂清的信取出来,“有封信,拜托递一递。”
看在门包的分上,那门上似乎万般无奈地说:“好了,好了,替你去跑一趟。”
他懒洋洋地站起身,顺手抓了顶红缨帽戴在头上,一直往里走去。抚台衙门地方甚大,光是中间那条甬道就要走好半天,王有龄便耐心等着。但这一等的时间实在太久了,不但他们主仆忐忑不安,连门房里的人也都诧异:“怎么回事,刘二爷进去了这半天还不出来?”
“也许上头有别的事交代。”
这是个合理的猜测,王有龄听在耳朵里,凉了半截:黄宗汉根本就不理何桂清的信,更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否则绝不会把等候谒见的人轻搁在一边,只管自己去交代别的事!
“刘二爷出来了!”高升悄悄说道。
王有龄抬眼一望,便觉异样,刘二已迥不似刚进去时的那种一步懒似一步的神情,如今是脚步匆遽,而且双眼望着自己这面,仿佛有什么紧要消息急于来通知似的。
这一下,他也精神一振,且迎着刘二,只见他奔到面前,先请了个安,含笑说道:“王大老爷!请门房里坐。”
何前倨而后恭?除掉王有龄主仆,门房里的,还有一直在那里的闲人,无不投以惊异的神色,有些就慢慢地跟了过来,想打听一下,这位戴“水晶顶子”的七品官儿是何来历,连抚台衙门赫赫有名的刘二爷都对他这样客气!
等进了门房,刘二奉他上坐,倒上茶来,亲手捧过去,一面问道:“王大老爷公馆在哪里?”
“在清河坊。”王有龄说了地址,刘二叫人记了下来。
“是这样,”他说,“上头交代,说手本暂时留下。此刻司道都在,请王大老爷进去,只怕没有工夫细谈。今天晚上请王大老爷过来吃个便饭,也不必穿公服。回头另外送帖子到公馆里去!”
“喔,喔!”王有龄从容答道,“抚台太客气了!”
“上头又说,王大老爷是同乡世交,不便照一般的规矩接见。晚上请早些过来,我在这里伺候,请贵管家找刘二接帖就是了。”
高升这时正站在门外,听他这一说,便悄悄走了进去。王有龄看见了喊道:“高升,你来见见刘二爷。”
“刘二爷!”高升请了个安。
刘二回了礼。跟班听差,客气些都称“二爷”,所以刘二不管他行几,回他一声:“高二爷!”又说,“都是自己人,有什么事只管招呼我,不必客气!”
“是,是!将来麻烦刘二爷的地方一定很多,请多关照。”
这时王有龄已站起身,刘二便喊:“看!王大老爷的轿子在那里,快抬过来。”
他的那顶蓝呢大轿,一直停在西辕门外,等抬到大门,王有龄才踱着八字步走了出去,刘二哈着腰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那些司道的从人轿班,看刘二比伺候“首县”还要巴结,无不侧目而视,窃窃私议。
回家不久,果然送来一份黄宗汉的请帖,王有龄自然准时赴宴。虽然刘二已预先关照,只穿便衣,他却不敢把抚台的客气话当真,依旧穿公服,备手本,只不过叫高升带着衣包备用。
到了抚台衙门下轿,刘二已经等在那里,随即把他领到西花厅,说一声:“王大老爷请坐,等我到上面去回。”
没有多少时候,听得靠里一座通上房的侧门外面,有人咳嗽,随后便进来一个听差,一手托着银水烟袋,一手打开棉门帘。王有龄知道黄宗汉出来,随即站起,毕恭毕敬地立在下方。
黄宗汉穿的是便衣,驴脸狮鼻,两颊凹了下去,那双眼睛顾盼之间,看到什么就是死盯一眼,一望而知是个极难伺候的人物。王有龄不敢怠慢,趋跄数步,迎面跪了下去,报名请安。
“不敢当,不敢当!”黄宗汉还了个揖,他那听差便来扶起客人。
主人非常客气,请客人“升炕”。王有龄谦辞不敢,斜着身子在下方一张椅子上坐下。黄宗汉隔一张茶几坐在上首相陪。
“我跟根云,在同年中感情最好。雪轩兄既是根云的总角之交,那就跟自己人一样,何况又是同乡,不必拘泥俗礼!”
“承蒙大人看得起,实在感激,不过礼不可废。”王有龄说,“一切要求大人教导!”
“哪里!倒是我要借重长才……”
从这里开始,黄宗汉便问他的家世经历,谈了一会儿,听差来请示开席,又说陪客已经到了。
“那就请吧!”主人起身肃客,“在席上再谈。”
走到里间,两位陪客已在等候,都是抚署的“文案”,一个姓朱的管奏折,一个姓秦的管应酬文字。两个人都是举人,会试不利,为黄宗汉邀来帮忙。
这一席自然是王有龄首座,怎么样也辞不了的。但论地位,论功名,一个捐班知县高踞在上,总不免局促异常。幸好他读了几部实用的书在肚子里,兼以一路来正赶上洪杨军长驱东下,见闻不同,所以席上谈得很热闹,把那自惭形秽的感觉掩盖过去了。
酒到半酣,听差进来向黄宗汉耳边低声说了一句,只听他大声答道:“快拿来!”
拿来的是一角盖着紫泥大印的公文,拆开来看完,他顺手递了给“朱师爷”。朱师爷却是看不到几行,便皱紧了双眉。
“江宁失守了。”黄宗汉平静地对王有龄说,“这是江苏巡抚来的咨文。”
“果然保不住!”王有龄喟然问道,“两江总督陆大人呢?”
“殉难了。死得冤枉!”黄宗汉说,“长毛用地雷攻破两处城墙。进城以后,上元县刘令奋勇抵抗,长毛不支,已经退出,不想陆制军从将军署回衙门,遇着溃散的长毛,护勇、轿班弃轿而逃,陆制军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轿子里!唉,太冤枉了!”
黄宗汉表面表现得十分镇静,甚至可说是近乎冷漠,其实是练就了的一套矫情镇物的功夫。他的内心也很紧张,尤其是想到常大淳、蒋文庆、陆建瀛等人,洪杨军一路所经的督抚纷纷阵亡,地方大吏起居八座,威风权势非京官可比,但一遇到战乱,守土有责,非与城同存亡不可。像陆建瀛,即使不为洪杨军所杀,能逃出一条命来,也逃不脱革职拿问、丧师失地的罪名,到头来还是难逃一死。想到这里,黄宗汉不免惊心。
又说了阵时局,行过两巡酒,他忽然问王有龄:“雪轩兄,你的见闻较为真切。照你看,江宁一失,以后如何?”
王有龄想了想答道:“贼势异常猖獗,而江南防务空虚,加以江南百姓百余年不知兵革,人心浮动,苏、常一带,甚为可虑。”
“好在向欣然已经追下来了。自收复武昌以来,八战八克,已拜钦差大臣之命,或许可以收复江宁。”
这是秦师爷的意见,王有龄不以为然,但抚署的文案,又是初交,不便驳他,只好微笑不答。
“我倒要请教,倘或苏、常不守,转眼便要侵入本省。雪轩兄,”黄宗汉很注意地看着他,“可能借箸代筹?”
这带点考问的意思在内,他不敢疏忽,细想一想,从容答道:“洪杨军已成燎原之势,朝廷亦以全力对付。无奈如向帅虽为名将,尚无用武之地,收复武昌,八战八克,功勋虽高,亦不无因人成事……”
“怎么叫‘因人成事?”黄宗汉打断他的话问。
原是句含蓄的话,既然一定要追问,只好实说。王有龄向秦师爷歉意地笑一笑:“说实在的,洪杨军裹挟百姓,全军东下,向帅在后面撵,不过收复了别人的弃地而已。”
“嗯,嗯!”黄宗汉点点头,向秦师爷说,“此论亦不算过苛。”然后又转眼看着王有龄,示意他说下去。
“以愚见,如今当苦撑待援,苏、常能抵挡得一阵,朝廷一定会调遣精兵,诸路合围,那时候便是个相持的局面。胜负固非一时可决,但局面优势总是稳住了。因此,本省不可等贼临边境再来出兵,上策莫如出境迎敌!”
黄宗汉凝视着他,突地击案称赏:“好一个‘出境迎敌!”
他在想,出境迎敌,战火便可不致侵入本省,就无所谓“守土之责”。万一吃了败仗,在他人境内,总还有个可以卸责的余地。这还不说,最妙的是,朝廷一再颁示谕旨,不可视他省的战事与己无关,务宜和衷共济,协力防剿,所以出省迎敌正符合上面的意思,等一出奏,必蒙优诏褒答。
专管奏折的朱师爷也觉得王有龄想出来的这四个字很不坏,大有一番文章可做,也是频频点头。
“办法是好!”黄宗汉又说,“不过做起来也不容易。练兵筹饷两事,吃重还在一个饷字!”
“是!”王有龄说,“有土则有财,有财就有饷,有饷就有兵……”
“有兵就有土!”朱师爷接着说了这一句,合座抚掌大笑。
于是又谈到筹饷之道,王有龄认为保持饷源,也就是说,守住富庶之区最关紧要。然后又谈漕运,他亲身经历过运河的淤浅,感慨着说,时世的推移,只怕已历数千年的河运,将从此没落;而且江南战火已成燎原,运河更难保畅通,所以漕运改为海运,为势所必然,唯有早着先鞭。
这些议论,他自觉相当平实,黄宗汉和那两位师爷,居然也倾听不倦。但他忽生警觉,初次谒见抚台,这样子放言高论,不管话说得对不对,总会让人觉得他浮浅狂妄,所以有些失悔,直到终席再不肯多说一句话。
饭后茗聚,黄宗汉才谈到他的正事。“好在你刚到省。”他说,“且等见了藩司再说。”
“是!”王有龄低头答道,“总要求大人栽培。”
“好说,好说!”说着已端起了茶碗。
这是对值堂的听差暗示,也就是下逐客令,听差只要一见这个动作,便会拉开嗓子高唱:“送——客——!”
唱到这一声,王有龄慌忙起身请安,黄宗汉送了出来。到堂前请留步,主人不肯,直到花厅门口,王有龄再三相拦,黄宗漢才哈一哈腰回身而去。
依然是刘二领着出衙门。王有龄心里七上八下,看不出抚台的态度,好像很赏识,又好像是敷衍,极想跟刘二打听一下,但要维持官派,不便跟他在路上谈这事,打算着明天叫高升来探探消息。
绕出大堂,就看见簇新两盏“王”字大灯笼,一顶蓝呢轿子都停在门洞里。刘二亲手替他打开轿帘,等他倒退着坐进轿子,才低声说道:“王大老爷请放心,我们大人是这个样子的,要照应人,从不放在嘴上。他自会有话交代藩台。藩台是旗人,讲究礼数,王大老爷不可疏忽!”
“是,是!”王有龄在轿中拱手,感激地说,“多亏你照应,承情之至。”
由于有了刘二的那几句话,王有龄这夜才能恬然上床。他自己奇怪,闲了这许多年,也不着急,一旦放缺已有九成把握,反倒左右不放心,这是为了什么?在枕上一个人琢磨了半天,才悟出其中的道理。他这个官不尽是为自己做,还要有以安慰胡雪岩的期望,所以患得患失之心特甚。
想起胡雪巖便连带想起一件事,推推枕边人问道:“太太,今天可有人来过?”
“你是问那位胡少爷吗?”王太太是个老实的贤德妇人,“我也是盼望了一天,深怕错过了,叫老妈子一遍一遍到门口去看。没有!没有来过。”
“这件事好奇怪——”
“都要怪你!”王太太说,“受人这样大的恩惠,竟不问一问人家是什么人家、住在哪里,我看天下的糊涂人,数你为第一了。”
“那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王有龄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事起突然,总有点儿不信其为真,仿佛做了个好梦,只愿这个梦做下去,不愿去追根落实,怕那一来连梦都做不成。”
“如果说是做梦,这个梦做得也太稀奇、太好了。”王太太欢天喜地地感叹着,“哪里想得到在通州又遇上那位何大人!”
“是啊!多年音问不通。我从前又不大看那些‘邸报和进士题名的‘齿录,竟不知道何桂清如此得意。”王有龄又说,“想想也是,现成有这么好一条路子不去走,守在这里,苦得要命!不好笑吗?”
“现在总算快苦出头了!说来说去,都是老太爷当年种下的善因。就是遇到胡少爷,一定也是老太爷积了阴德。”
王有龄深以为然:“公门里面好修行,做州县官,刑名钱谷一把抓,容易造孽,可是也容易积德。老太爷是苦读出身,体恤人情,当年真的做了许多好事。”
“你也要学学老太爷,为儿孙种些福田!”王太太又忧郁地说,“受恩不可忘报,现在胡少爷踪影毫无,这件事真急人!”
“唉!”王有龄比她更烦恼,“你不要再说了!说起来我连觉都睡不着。”
王太太知道丈夫明日还要起早上藩台衙门,便不再响。到了五更天,悄悄起身,王太太把丫头老妈子都唤醒了。等王有龄起身,一切都已安排得妥妥帖帖,于是吃过早饭,穿戴整齐,坐着轿子,欣然“上院”。
上院扑了个空,藩司麟桂为漕米海运的事,到上海去了,起码得有十天到半个月的工夫才能回来。王有龄大为扫兴,只好用“好事多磨”这句话来自宽自解。
闲着无事,除了每天在家等胡雪岩以外,便是到臬司衙门去访俞师爷,打听时局。京里发来的邸报常有催促各省办理“团练”的上谕,这是仿照嘉庆年间平“白莲教”时所用的坚壁清野之法。委派各省在籍的大员,本乎“守望相助”的古义,自办乡团练兵,保卫地方。上谕中规定的办法是,除了在籍大员会同地方官,邀集绅士筹办以外,并“着在京各部院堂官及翰、詹、科、道,各举所知,总期通晓事体,居心公正,素系人望者,责成倡办,自必经理得宜,舆情允协”。同时又训勉办理团练的绅士,说“该绅士等身受厚恩,应如何自固闾里,为敌忾同仇之计;所有劝谕、捐赀、浚濠、筑寨各事,总宜各就地方情形,妥为布置。一切经费,不得令官吏经手。如果办有成效,即由该督抚随时奏请奖励”。
“你看见没有?”俞师爷指着“一切经费,不得令官吏经手”这句话说,“朝廷对各省地方官,只会刮地皮,不肯实心办事,痛心之情,溢于言表!”
“办法是定得不错,有了这句话,绅士不怕掣肘,可以放手办事。但凡事以得人为第一,各地的劣绅也不少,如果有意侵渔把持,地方官问一问,便拿上谕来作个挡箭牌,其流弊亦有不可胜言者!”
俞师爷点点头说:“浙江不知会派谁,想来戴醇士总有份的。”
“戴醇士是谁?”王有龄问,“是不是那位画山水出名的戴侍郎?”
“对了!正是他。”
过了几天,果然邸报载着上谕:“命在籍前任兵部侍郎戴熙,内阁学士朱品芳、朱兰,湖南巡抚陆费瑔等督办浙江团练事宜。”陆费瑔不姓陆,是姓陆费,只有浙江嘉兴才有这一族。
“气运在变了!”俞师爷下一次与王有龄见面时,这样感叹,“本朝有大征伐,最初是用亲贵为‘大将军,以后是用旗籍大员,亦多是祖上有勋绩军功的世家子弟,现在索性用汉人,而且是文人。此是国事的一大变,不知纸上谈兵的效用如何?”
王有龄想想这话果然不错,办团练的大臣,除了浙江省以外,据他所知,湖南是礼部侍郎曾国藩,安徽是内阁学士吕贤基,此外各省莫不是两榜进士出身、在籍的一二品文臣主持其事。内阁学士许乃钊甚至奉旨帮办江南军务,书生不但握兵权,而且要上战场了。
“雪轩兄!”俞师爷又说,“时逢盛世,固然是修来的福分;时逢乱世,也是有作为的人的良机。像我依人作嫁,游幕终老,可以说此生已矣,你却不可错过这个良机!”
受到这番鼓励的王有龄,雄心壮志,越发跃然,因而用世之心,格外迫切,朝朝盼望麟桂归来,谒见奉委之后,好切切实实来做一番事业。
这天晚上吃过饭,刚刚摊开一张自己所画的地图,预备在灯下对照着读《圣武记》,忽然高升戴着一顶红缨帽,进门便请安:“恭喜老爷,藩台的委札下来了!”
“什么?”这时王有龄才发觉高升手中有一封公文。
“藩台衙门派专人送来的。”说着他把委札递了上去。
打开来一看,是委王有龄做“海运局”的“坐办”。这个衙门专为漕米改为海运而设,“总办”由藩司兼领,“坐办”才是实际的主持人。王有龄未得正印官,不免失望,但总是一桩喜事,便问:“人呢?”
那是指送委札的人,高升答道:“还在外头。是藩台衙门的书办。”
“噢!”他跟高升商量,“你看要不要见他?”
“见倒不必了。不过要发赏。”
“那自然,自然。”
王太太是早就想到了,有人来送委札必要发赏。一个红纸包已包好了多日,这时便亲自拿了出来。
高升急忙又替太太请安道喜,夫妇俩又互相道贺。等把四两银子的红包拿了出去,家里的老妈子、厨子、轿班得到消息,约齐了来磕头贺喜,王太太又要发赏,每人一两银子。这一夜真是皆大欢喜,只有王有龄微觉美中不足。
乱过一阵,他才想起一件要紧事,把高升找了来问道:“藩台是不是回来了?”
“今天下午到了,一到就‘上院,必是抚台交代得很结实,所以连夜把委札送了来。”
“那明天一早要去谢委。”
“是!我已经交代轿班了,谢了委还要拜客,我此刻要在门房里预备。顶要紧一张拜客的名单,漏一个就得罪人。”
王有龄非常满意,连连点头。等高升退了出去,在门房里开拟名单,预备手本,他也在上房里动笔墨,把回杭州谒见黄抚台和奉委海运局坐办的经过,详详细细写了一封信,告诉在江阴的何桂清。
信写完已经十二点,王太太亲自伺候丈夫吃了点心,催他归寝。人在枕上,心却不静,一会儿想到要请个人来办笔墨,一会儿又想到明天谢委,麟藩台会问些什么?再又想到接任的日子,是自己挑,还是听上头吩咐?等把这些事都想停当,已经钟打两下了。
也不过睡了三个钟点,便即起身。人逢喜事精神爽,一点都看不出少睡的样子,到了藩台衙门,递上手本,麟桂立即请见。
磕头谢委,寒暄了一阵。麟桂很坦率地说:“你老哥是抚台交下来的人,我将来仰仗的地方甚多,凡事不必客气,反正有抚台在那里,政通人和,有些事你就自己作主好了。”
王有龄一听这话,醋意甚浓,赶紧欠身答道:“不敢!我虽承抚台看得起,实在出于大人的栽培,尊卑有别,也是朝廷体制所关,凡事自然秉命而行。”
“不是,不是!”麟桂不断摇手,“我不是跟你说什么生分的话,也不是推责任,真正是老实话。这位抚台不容易伺候,漕运的事更难办,我的前任为此把条老命都送掉,所以不瞒你老哥说,兄弟颇有戒心。现在海运一事,千斤重担你一肩挑了过去,再好都没有。将来如何办理,你不妨多探探抚台的口气。我是垂拱而治,过一过手转上去,公事只准不驳,岂不是大家都痛快?”
倒真的是老实话!王有龄心想,照这样子看,是黄宗汉要来管海运,委自己出个面。麟桂只求不生麻烦,办得好,“保案”里少不了他的名字,办不好有抚台在上面顶着,也可无事,这个打算是不错的。
于是他不多说什么,只很恭敬地答道:“我年轻识浅,一切总要求大人教导。”
“教导不敢当。不过海运是从我手里办起来的,一切情形,可以先跟你说一说。”
“是!”他把腰挺一挺,身子凑前些,聚精会神地听着。
“我先请问,你老哥预备哪一天接事?”
“要请大人吩咐。”
“总是越快越好!”麟桂喊道,“来啊!”
唤来听差,叫取皇历来翻了翻,第三天就是宜于上任的黄道吉日,决定就在这天接事。
“再有一件事要请问,你老哥‘夹袋里有几个人?”
王有龄一个“班底”也没有,如果是放了州县缺,还要找俞师爷去找人,海运局的情形不知如何,一时无法作答。就在这踌躇之间,王有龄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必须替他留个位置。
“只有一个人,姓胡,人极能干。就不知他肯不肯来。”
“既然如此,海运局里的旧人,请老哥尽力维持。”
原来如此!麟藩台是怕他一接事,自己有批人要安插,所以预先招呼。王有龄觉得这位藩台倒是老实人,答道:“我听大人的吩咐。”他又安了个伏笔:“倘或抚台有人交下来,那时再来回禀大人,商量安置的办法。”
“好,好!”麟桂接着便谈到海运,“江浙漕米改为海运,由新近调补的江苏藩司倪良耀总办。这位仁兄,你要当心他!”
“噢!”这是要紧地方,王有龄特为加了几分注意。
“亏得我们抚台圣眷隆,靠山硬,不然真叫他给坑了!”
原来倪良耀才具有限,总办江浙海运,不甚顺利,朝廷严旨催促,倪良耀便把责任推到浙江,说浙江的新漕才到了六万余石,其实已有三十几万石运到上海。黄宗汉据实奏复,因而有上谕切责倪良耀。
“有这个过节儿在那里,事情便难办了。倪良耀隨时会找毛病,你要当心。此其一。”
“是。”王有龄问道,“请示其二。”
“二呢,我们浙江有些地方也很难弄。尤其是湖州府,地方士绅把持,大户欠粮的极多。今年新漕,奉旨提前启运,限期上越发紧迫。前任知府,误漕撤任,我现在在想……”
麟桂忽然不说下去了。这是什么意思呢?王有龄心里思量:莫非要委署湖州府?这也不对啊!州县班子尚未署过实缺,何能平白开擢?也许是委署湖州府属的哪一县。果真如此,就太妙了!湖州府属七县,漕米最多的乌程、归安、德清三县。此三县富庶有名,一补就先补上一等大县,干个两三年,上头有人照应,升知府就有望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外面一个倪良耀,里面一个湖州府,把这两处对付得好,事情就容易了。其余的,等你接了事再说吧!”麟桂说到这里端茶碗送客。
出了藩台衙门,随即到抚署谒见。刘二非常亲热地道了喜,接着便说,“上头正邀了‘杭嘉湖‘宁绍台两位道台在谈公事,只怕没有工夫见王大老爷。我先去跑一趟看。”
果然,黄宗汉正邀了两个“兵备道”在谈出省堵敌的公事,无暇接见,但叫刘二传下话来:接事以后,好好整顿,不必有所瞻顾。又说,等稍为空一空,会来邀他上院,详谈一切。
所谓“不必瞻顾”,自是指麟桂而言。把抚、藩两上司的话合在一起来看,王有龄才知道自己名为坐办,实际已总负了浙江漕米海运的全责。
“我跟王大老爷说句私话,”刘二把他拉到一边,悄悄说道,“上头有话风出来了:如今军务吃紧,漕米关系军食,朝廷极其关切。只要海运办得不误限期,这一案中可以特保王某,请朝廷破格擢用。是祸是福,都在王某自己。”
“真正是,抚台如此看得起我,我不知说什么好了。得便请你回一声,就说我决不负抚台的提拔。”
刘二答应一定把话转到,接着悄悄递过来两张履历片赔笑道:“一个是我娘舅,一个是我拜把兄弟,请王大老爷栽培。”
“好,好!”王有龄一口答应,看也不看,就把条子收了起来。
由此开始拜客,高升早已预备了一张名单,按照路途近远,顺路而去。驻防将军、臬司、盐运使、杭嘉湖道、杭州府都算是上司,须用手本;仁和、钱塘两县平行用拜帖;此外是候补的道府、州县,仅不过到门拜帖,主人照例挡驾,却跑了一天都跑不完。
回到家,特为又派人到臬司衙门把俞师爷请来吃便饭,一面把杯小酌,一面说了这天抚、藩两司的态度。俞师爷很替他高兴,说这个“坐办”的差使,通常该委候补道,至少也得一名候补知府,以王有龄的身份,派委这个差使,那是逾格的提拔,不该为不得州县正堂而烦恼。
这一番话说得王有龄余憾尽释,便向他讨教接事的规矩,又“要个办笔墨的朋友”。俞师爷推荐了他的一个姓周的表弟,保证勤快可靠。王有龄欣然接纳,约定第二天就下“关书”。
“还有件事要向老兄请教。”他把刘二的两张履历,拿给俞师爷看,“是抚署刘二的来头,一个是他娘舅,一个是他拜把兄弟。”
“什么娘舅兄弟?”俞师爷笑道,“都是在刘二那里花了钱的,说至亲兄弟,托词而已!”
“原来如此!”王有龄又长了一分见识,“想来年长的是‘娘舅,年轻的是‘兄弟。你看看如何安插?”
“刘二是头千年老狐狸,不买账固不可,太买账也不好,当你老实好欺,得寸进尺,以后有得麻烦。”
俞师爷代他作主,看两个人都有“未入流”的功名,年轻的精力较好,派了“押运要员”;年长的坐得住,派在收发上帮忙。处置妥帖,王有龄心悦诚服。
接事受贺,热闹了两三天,才得静下心来办事,第一步先看来往文卷。这时他才知道,黄宗汉奏报,已有三十余万石漕米运到上海交倪良耀之说,有些不尽实,实际上大部分的漕米还在运河粮船上,未曾交出,倘或出了意外,责任不轻,得要赶紧催运。
正在踌躇苦思之时,黄宗汉特为派了个“文巡捕”来,说:“有紧要公事,请王大老爷即刻上院。”到了抚台衙门,先叩谢宪恩,黄宗汉坦然坐受,等他起身,随即递了一封公事过来,说道:“你先看一看这道上谕。”
王有龄知道,这是军机处转达的谕旨,称为“延寄”。不过虽久闻其名,却还是第一次瞻仰,只见所谓“煌煌天语”,不过普通的宣纸白单帖所写,每页五行,每行二十字,既无钤印,亦无签押,如果不是那个钤了军机处印的封套,根本就不能相信这张不起眼的纸,便是圣旨。
一面这样想,一面双手捧着看完,他的记性好,只看了一遍,就把内容都记住了。
这道上谕仍旧是在催运漕米。对于倪良耀一再申述所派委员,不甚得力,朝廷颇为不耐,严词切责,最后指令“该藩司即将浙省运到米石,并苏省起运未完米石,仍遵叠奉谕旨,赶紧催办,务令克期放洋。倘再稍有延误,朕必将倪良耀从重治罪”。
“我另外接得京里的信,”黄宗汉说,“从扬州失守以后,守将为防长毛东窜,要放闸泄尽淮水,让贼舟动弹不得。如果到了高邮、宝应,还要决洪泽湖淹长毛,那时汪洋一片,百姓一起淹在里面,本年新漕也就泡汤了。为此之故,对海运的漕米,催得急如星火。倪良耀再办不好,一定摘顶戴,我们浙江也得盘算一下。”
王有龄极细心地听着,等听到最后一句,随即完全明白,浙江的漕米实在也没有运足,万一倪良耀革职查办,那时无所顾忌,将实情和盘托出,黄抚台奏报不实,这一下出的纰漏可就大了。
为今之计,除却尽快运米到上海,由海船承兑足额以外,别无善策。他把这番意思说了出来,黄宗汉的脸上没有什么表示。
没有表示就是表示,表示不满!王有龄心想,除非告诉他,五天或者十天,一定运齐,他是不会满意的。但自己实在没有这个把握,只能这样答道:“我连夜派员去催,总之一丝一毫不敢疏忽。”
“也只好这样了。”黄宗汉淡淡地说了这一句,一端茶碗,自己先站起身来,哈一哈腰,往里走去。
王有龄大为沮丧。接事数天,第一次见抚台,落得这样一个局面,不但伤心,而且寒心,黄抚台是这样对部属,实在难伺候。
王有龄坐在轿子里,闷闷不乐,前两天初坐大轿、左顾右盼的那份得意心情,已消失无余。他想着心事,自然也不会注意到经过了哪些地方。就在这迷惘恍惚之中,蓦地里兜起一个影子,他急忙顿足喊道:“停轿,停轿!”
健步如飞的轿班不知怎么回事,拼命刹住脚,还是冲了好几步才能停住。挟着“护书”跟在轿旁的高升,立即也赶到轿前,只见主人已掀开轿帘,探出头来,睁大了眼回头向来路上望。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引起了路人的好奇,纷纷驻足,遥遥注视。高升看看有失体统,便轻喊一声:“老爷!”
一见高升,王有龄便说:“快,快,有个穿黑布夹袍的,快拉住他。”
穿黑布夹袍的也多得很,是怎样一个人呢?高或矮,胖还是瘦,年纪多大,总要略略说明了,才好去找。
他还在踌躇,王有龄已忍不得了,拼命拍轿杠,要轿班把它放倒,意思是要跨出轿来自己去追。这越发不像样了,高升连声喊道:“老爷,老爷,体统要紧,到底是谁?说了我去找。”
“还有谁?胡少爷!”
“啊!”高升拔脚便奔,“胡少爷”是怎么个人,他听主人说过不止一遍,脑中早有了极深的印象。
他一路追,一路细察行人,倒有个穿黑布袍的,却是花白胡须的老者,再有一个已近中年,形容猥琐,看去不像,姑且请问“尊姓”,却非姓胡。这时高升有些着急,也不免困惑,他相信他主人与胡雪岩虽失之交臂,却绝不会看错,然则就此片刻的工夫,会走到哪里去了呢?
注释:
① 船:中国古代近海船,因其适于在水浅多沙滩的航道航行,故名沙船。
② 斤头:方言,讲条件,讨价还价。
③ 底:江湖帮派的帮内资料。
④ 戈什哈:满语。清代高级官员的侍从护卫(武弁),简称“戈什”,总督、巡抚、将军、都统、提督、总兵等官属下均设有此职。
⑤ 花户:舊时对户口的称呼,这里指户头。
⑥ 散馆:进士经殿试后,除一甲三名授修撰、编修外,其余一部分选为庶吉士,由特派的翰林官教习。庶吉士学习之地称“庶常馆”,学习期满称“散馆”。
⑦ 丁忧:官员停职守制的制度,朝廷官员的父母亲如若死去,无论此人官居何职,从得知丧事的那一天起,必须回到祖籍守制二十七个月。
⑧ 苫次:原指居亲丧的地方,也用作居亲丧的代称。“苫”是旧时居丧睡的苹席。
⑨ 行:旧式信纸大多用红线直分为八行,因此多以“八行”指称书信。近代多指请托的信件。
⑩ 禄之灾:指火灾,“回禄”是传说中的火神。
k马杀贼,下马草露布:出自《北史·傅永列传》,意思是战场上能击退贼兵,平时能作文书。 “露布”是公开发布的文书,汉代开始多用于发表军事捷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