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蛋花的尖叫(外一题)

2021-03-25 04:38王国华
飞天 2021年3期
关键词:夹竹桃风车草坪

王国华

鸡蛋花在树上一天天长大,至丰满时掉下来。一般的花都是要结出果实的,它却没有,也不解释为什么。

知情的人,千万别说出答案。我只是随口问问。我要怀揣着这个疑问,当成一辈子的谜。每次从树下经过,看着满地的落花,都会没头没脑地问一下,然后走开。

鸡蛋花呈浅白色,挂在枝头。几朵挤在一起,看不清模样,被绿色的叶子托着。阳光直射下来,敲打着它的白,仿佛要磨掉上面多余的东西。多余的东西是什么呢?又是一个谜。反正太阳一定有其道理。鸡蛋花吃不住阳光的力,其中一个站不稳,突然跌出去。不是直直下坠,被风一吹,似乘着降落伞,飘飘摇摇,在空中摆几个姿势,甚至来个360度空翻,落在草坪上,空谷回响般“吧嗒”一声。不一会儿,另一个也掉下来。

它们相对均匀地摆布在草坪上,后来的这个,绝不会砸到前面那个。脱离树身,如蝉出蜕,身心俱活,一朵花上好几只眼睛,不止两只,炯炯有神,眼珠滴溜溜转,什么都看得清。草坪上的它们,娇小而俏丽,似刚刚出浴,干干净净。花瓣儿白,花心蛋黄。五朵花瓣互相掩着。有的侧卧,有的仰面朝天,有的钻在一片阔大的草叶下面。远远望去,绿中有白,白中有绿。

草坪上的野花,摇头晃脑,从各个角度看着来客。一两只蝴蝶也好奇地凑近,读一读来自天空的问候。那么高的枝头,蝴蝶是飞不上去的,如果不是落在草坪上,这些孱弱的小蝴蝶一辈子都没机会与其对视。

踏入草坪,悄悄地伸向刚落下的那朵鸡蛋花。我蹲下身子,将其放在鼻子下面闻了又闻,浓香,装入塑料袋,再捡一个,装入塑料袋。三十几朵,塑料袋沉甸甸的。带回家,接满一盆水,倒进去,清洗,轻洗,它们像一群澡盆里的小狗崽,嬉笑着,互相推挤着,尖叫着,调皮者还要蹿出来。我手疾眼快,将其捉回到我手里的这一阶段,它便听我安排。滤干水,在飘窗上铺了几张白纸,鸡蛋花呼啦一下子全部倾下。一个个排列好,共三排。它们停止了吵闹,静静地趴着,互相观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接下来还要发生什么事。

我只是要晒干它们,这样,就可以保留更长时间,慢慢泡水喝。我还特意准备了一个不大的铁盒子,盛装我的“新茶”。新鲜的鸡蛋花也可以泡水,水会变软,入嘴后若即若离,初恋般,清香,微醺。我刚才就直接把一朵花扔进了玻璃杯里。

从树上的花到草坪上的花,到飘窗上的花,鸡蛋花始终活着,并且离我越来越近,叫声我都听得到。此一阶段,我陪伴它,还是它们陪伴我,抑或相互陪伴,都说得通。

初始几个小时,有的花继续在长大,好像仍然在树上。花瓣猛然动一下,似梦中的婴儿,扇得空气也颤一下。街头叫卖的花苞,本从枝头剪下,置于瓶中,也会下意识地开。

水灵灵的它们,一个晚上就蔫下来,挺拔的花瓣变得软塌塌,光洁的浅白不再发光。仿佛经过童年的喧闹,瞬间抵达了少年的沉稳。曾经的不管不顾,磕磕碰碰,我自横刀我自爽,变成了寡言少语。也许意识到世界不是自己的,是别人的,就开始犹疑,对未知有一点向往和小小的恐惧。第二天傍晚,鸡蛋花的边缘已经发黑,再过一晚,黑边急迫地向里面蔓延,有些花瓣整片都变成了土黄色。剩下的白,也不再像原先那样纯净,而是长出一块块黑斑。它们知道自己早晚走向枯黑,潜意识里又有所抗拒。拉拉扯扯,走走停停。我这个旁观者,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它们,观察着它们,听它们的喘息声。

水分渐渐脱离,鸡蛋花变黑的花瓣越来越紧地抱在一起。潮乎乎,湿哒哒的,手感虽依然滑腻,但那半干半湿的感觉,仿佛烂泥。此时的鸡蛋花已成油腻的中年,灵魂深处极具思想的香味,身体却扛不住,秃顶、掉牙、打呼噜。曾经的青春少年们,挣扎在灰黑色中,排列于飘窗之上,绝类尸体。我时不时要给它们翻一个个儿,以便晒得均匀。

到底是谁让它们成了这个样子?阳光吗?阳光每天都透过窗户跳进來,带走一些水分。它要,鸡蛋花就给。其间应该有过愉快的交谈,小小的博弈,不情愿的妥协,甚至不得已的摩擦。但阳光没有空手离开的时候。大好的晴天,阳光进来的多,鸡蛋花失去的就多。失去”二字也不知是否妥当。一定有一部分阳光留了下来,进入鸡蛋花的内部,它们的白成为鸡蛋花的黑。

鸡蛋花由彼至此,岂止太阳单独之力。一物置于一地,成为什么样子,与其周围的一切都有关系。窗台的大小,垫在它下面的白纸的型号,窗玻璃的厚薄,我凑过去翻动它们的次数。不远处,书架上放着的书,如果放一本王小妮的诗集,一定和放一本辛波斯卡的诗集效果不同。还有我的呼吸,如果我打一个喷嚏,它们也会有变化的。

这些鸡蛋花,如此成为我的世界的一部分。它们何曾想到被我的世界影响着,并且影响了我的世界。这偶然的世界。

它的水分走了,香味还在。每天晚上安静下来,关掉台灯,香味就开始在屋子里蔓延。我若不开窗,室内便无一丝风,静得吓人。香气可以看得见摸得到。

鸡蛋花在树上的时候,香味被树叶和鸟掠走。落在草坪上,被近前的路人闻到。此刻它的香味都属于我自己。我把公共的香偷回家中,这样合适否?好像所有的拥有都是掠夺。唯有多闻常闻,让每一丝丝香都进到我身体内,方才不辜负了它。

从厚实到干枯,香味一直未减。那香,飘飘渺渺,不扎堆,不聚集,明明白白地存在,却又查无实证。我一直觉得鸡蛋花体内应该有一个超微型的发动机,一刻不停地制造香味,但你把池塘里的水全都抽干,将淤泥和挣扎的鱼虾暴露于日光下,也找不到源头。或者香味是鸡蛋花的一种想法,只要它还活着,不断地思考,香味就一直存在。风刮不走,阳光拽不走,恐吓驱赶不走。可以确定的是,你不能骂它。香味会被骂走。所以我始终轻手轻脚地对待它,在它面前不说一句脏话和狠话。我在卧室里,轻声朗诵几首诗词,间或唱几首歌,让它感觉到美和安逸,香味才能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深圳五月,非盛夏,胜似盛夏。阳光热烈。窃以为,鸡蛋花茶三天即可大功告成。第一天,鸡蛋花添了黑边,第二天变黑,第三天全黑,接下来应该是干枯了。但是第四天我去摸它们,多多少少还保留着一点软。第五天如是,第六天如是。这是怎么了,停住了吗?明明一天比一天干硬,始终硬不彻底。这三天时间,已经抵上了它们的童年和少年,恰如一个人的老年,以为末日夕阳,停下来静等落山,结果一等二十年三十年,长度堪比青春。这些日子几乎无人规划,听任其随风飘散。其实从干到干枯,竟有很长的路要走,或可审视之,重新构建。

被晾晒的鸡蛋花,和我在一起的生活,是它们从树上跳下后的另一阶段。所谓少年老年,皆在这一阶段内。此前此后,尚有无数阶段。而我生命有限,见证其中之一而已。

终于有一天,鸡蛋花成为另一种事物,干脆干脆的五朵花瓣紧紧地团在一起,分不清彼此。花梗也细瘦而干硬,拿在手上轻飘飘的,看不出它和原来那朵水灵灵的花有什么相同之处。我一一将其放进铁盒子,轻轻晃一晃,嘎啦嘎啦响。打开盖儿,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香。到这个阶段,它的想法变了。凑到鼻子跟前闻,仔细分辨,如读哲学巨著,久久拿不开。这个香味有点拽,一时半会儿读不懂。我闻它,又像亲吻。

接下来就是泡水喝了。它们的香味从水中进入我的身体里。等我死了,我们一起去往另外一个地方。我们在那里尖叫、欢唱。

日遇三毒

开门进屋,口渴难耐,端起一杯水,一饮而尽,又拿起桌上一个桃子,咔咔吃掉。躺在床上休息,忽然想到,还没洗手啊!而我的手刚刚接触了海芒果的花。

站在水边的海芒果树,窄叶油亮,密密麻麻,衬托出一朵朵精致的白花。均五瓣儿,极像旋转的风车。蕊中粉红色打底,内有一黄色的微型风车。不知是花瓣风车孕育了蕊中风车,还是蕊中风车延伸出花瓣风车。风来,花似转非转,非转又转,令人神思恍惚。海水一波一波地冲上来,哗啦,哗啦,像要跟这花朵说点什么。需凑近了说。花朵不答言,它似乎知道自己有毒,连语言都有毒,一张嘴就伤着海浪。岂止是花,海芒果浑身上下,叶、果实、根茎,均剧毒。

这些漂亮的花,与动物有所不同。动物越是皮鲜鳞艳,毒性越大,如眼镜蛇、银环蛇,如树上的褐边绿刺蛾(洋辣子),其肉不可食,其身不可近。状貌便是语言,鲜艳非吸引,乃警示和拒绝。植物没这么多说道,美艳是本能,与是否有毒无关,如鸡蛋花、木棉花,清丽可人,可食可泡,可堪攀折。海芒果做了相反的选择,好看就好看,且让你看个够,然后,可远观不可亵玩。

而它周围的植物全部安然无恙。住在树下的鬼针草正茂盛地成长,小白花在阳光下奕奕放光。一株扶桑,目不斜视,鲜红欲滴。大家都站在自己的土地上,哪一棵草没事找事会跑过来触碰它并中毒身亡?当然它也不会跑过去跟别人吵架,不会因为争夺土地和阳光而大打出手。

另一种植物,叫作薇甘菊,攀爬类植物,可以缠绕到高十数米的大树上,也可以钻到长满硬刺的藤类植物胳肢窝里,见缝就钻,就高而爬。不是人类的毒,却是其他植物的死敌,其身内部可以分泌出一种化学物质,令被缠绕者大片大片地枯萎。斩草除根也不过如此。它的小白花穗,仿佛其他植物的花圈,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在海芒果这里,所谓的毒,只是自保的一种武器。它把毒藏在身体里,绝无薇甘菊的攻击性,也不阴险。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摘我果实,掰我花叶,便与你同归于尽。做它朋友,做它邻居,没什么事的。

我那不经意间的一碰,幸而无恙。

恹恹的午后,走向屋外。夹竹桃在绿化带上静默如睡。远看一条线,近看一片林。花朵抖抖索索,挽着手,掩埋了长条状的叶子。雪白的花没有香味,粉色和桃红的有香味。此物亦毒物。我走过去问,一株植物,为什么要有毒?人类和植物是可以对话的,方式是,盯住一朵花,除了眨眼,身体任何部位都别动,五分钟后,你一言,我一语,答案就出来了。我多次跟周围的朋友说,花会讲话,也能听懂人言,但你们总是匆匆而过,或者只顾拍照合影、P图,何曾想到蹲下身,认真听它们说一句话?你们错过了花朵多少富有哲理的自语和诗歌一样悠长的抒情。比如此刻,花瓣轻摇,我盯着夹竹桃,慢慢地就听懂了。它们最初也是白纸一张,不知道上面会画出什么。它们也有细胞,各自在体内按部就班地长大。其间,某个细胞受了一点小小的委屈,它哭泣、踢打、抗议,没有谁来抚慰它,将其拉回至原有轨道。它发生了变化,长大一些,有了力量,带动周围的细胞发生变化。日复一日,夹竹桃走到现在这个样子。这样的偶然,似乎是必然,却又纯属偶然。等到它体内流动的汁液中遍布了毒素,回头看,最初那个细胞淹没在众多细胞中,已经找不出是谁引发了偶然。长成之后的委屈,比最初的委屈丰盈、炫目,成为另外一种委屈。有一种动物——山羊,生生死死都是委屈的样子。夹竹桃则是委屈的植物,委屈自何而来,如何终结,无人能够给出答案。

世界再也回不到过去,夹竹桃已适应了用这种方式跻身于郁郁葱葱的林木中,它们构成庞大的树丛,不再纠结于有毒或无毒。毒,是自己的一种姿态。它抱着自己的毒,如同抱着自己的孩子。

傍晚时分,无风,热转温。又被路边的海芋闪了一下眼。它那硕大的叶子,小伞一般。夕阳铺上去,令其半明半暗。叶子兜住一根绿色旗杆,上面顶着个红色的棒槌。再形象一些,就是玉米穗。籽粒饱满,明亮的红。用手捏捏,较软。不敢再捏,直觉其不善。海芋又名滴水觀音,岭南地区最常见的植物之一。一友曾言,他们在开学生大会时,忽然下雨,校领导还在上边讲个不停。友人随手掐下旁边滴水观音的叶子,顶在头上避雨,手指上沾了些汁液,不小心抹到嘴边,很快嘴就麻了,接着舌头也麻了,恶心得要吐,赶紧跑到医务室求救。校医说,幸亏你只接触了一点点,再多一些,有丢命之险。

闲聊时,友人忧心地说,好多植物明明有毒,人们为什么还要种植呢?

此一问题,无数个答案等在那里。其一,它们有用。海芒果可做强心剂,谨慎用之,即为药。它们好看,可为风景。夹竹桃种植在山坡,可防滑坡。隔离带中种植,可吸汽车尾气。其二,它们的毒,皆是有心人的手段。人心若无毒,不欺它,不以其害人,它们便无毒。正如超市里的菜刀,刀刀可毙命,若只切菜,便让日常生活更方便。另,之所以不大张旗鼓挂牌告知,或为避免成为一种犯罪提示。此为两难,干脆不为。其三,有毒的植物,或只是自生自灭的,并非全由人类栽种,正如眼前的海芋,种与不种,它们都在那里。它们属于土地和大水,本不属于人类的,生生世世,凭什么由人类做主。

很多问题,不问还好,一问便俗。不答还好,一答也俗。

这一日的遭遇啊,心惊复平。世间万物,一多即毒,即如米饭白菜,吃多亦撑,或可致死。每种植物都有谨慎、委屈和提防,最终又都放开了谨慎、委屈和提防。日遇三毒,再与它们相遇,便各自安然。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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