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声音还给化图儿

2021-03-25 04:38李金桃
飞天 2021年3期
关键词:插队排队耳朵

李金桃,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有小说、诗歌作品散见于《天涯》《山花》《飞天》《北京文学》《湖南文学》《诗刊》等文学刊物,并被选入年度选本。出版小说集《嫁日》《大雪纷飞》。现供职于铁路系统。

她叫化图儿,没问题,是这么个名儿,彩超室门口电子屏上写得清清楚楚。特殊的人引人注目,特殊的名儿一样容易让人记住。我想,记住这个名儿的,不只我一个。

说不清她长什么样,不是我说不清,是谁也说不清。受新冠疫情影响,进医院必须戴口罩。她戴着口罩,只露着眼睛。唯一能说得清的是她有双美丽的眼睛。不,不是眼睛美丽,按拉班(卡夫卡小说《乡村婚礼筹备》里的人物)的说法,眼睛本身是不可能美丽的,美丽的应该是目光。

怎么说呢,那目光,是为你心里的需要准备的。你需要问候,它便是你好;你需要安慰,它便是拥抱;你需要爱,它便是吻。在这无聊的队伍中,那目光,囊括了所有美好。我1.65米,她也就是1.55左右。看上去,她比我矮一小截儿。

就是这样一个人,把她的声音丢给了我。她的声音,在我耳朵里,由里往外,盘根错节地生长,像杂乱无章的树根。

被声音折磨,并不比病痛折磨好受。病痛在梦里不复存在,她的声音,就像她的目光,越安静越清晰,越夜深越嘹亮。那声音,种在耳朵里,呢喃、叫嚷、嘶吼、挤挤攘攘,完全不同于戴着耳机往里灌。更糟糕的是,她的声音像春风细雨,呼醒了隐藏在身体内部的所有声音,我的耳朵成了声音的王国,从小学、中学、大学到步入社会,记忆中愧对过多少人,就有多少种声音出现。嗡嗡嗡、沙沙沙,细细辨认,总能从众多的吼叫里过滤出她的声音。到了晚上,她的声音如月下清泉,浮在猫头鹰、老鼠、狗吠、电流及男男女女的喘息声和媾和声之上,播放机似的,在我耳畔反复播放。

我无法入眠!

哪里拣到的东西,就到哪里寻找失主。一般来说,丢失者也好,归还者也罢,都要在丢失东西的地方等待对方。犹豫半个月,也可以说是被声音折磨半个月,我决定到温蒂体检中心归还声音。

我有理由去体检中心。健康体检时,还剩下一项子宫附件彩超没有查。我本来打算放弃,体检中心来电话确认我是否要放弃时,我答否。我打算借机归还声音。

我开着我的二手卡罗拉来到了温蒂体检中心。汽车发动时,耳朵里的声音没了,像哭闹着要出门的孩子,出了门突然止住了哭泣。哦,有戏。

我是按拣到声音的步骤走进体检中心的,也可以说是原路返回。

体检的人并不比医院看病的人少。这年代,讲究的人太多了。越讲究,人们的病痛越多,这样那样的病痛,这样那样的预防,担心身体出现病痛的人虽越来越多,但感觉良心疼痛的人却越来越少。

我并不认为自己会有病,之所以体检,是因为单位安排体检,钱是单位出,不体检钱也不归我。我想,大多数人跟我一样,这从排队人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出来,这跟医院排队人的表情完全不同。看上去,大家像在排队买打折的烧鸡。至于烧鸡好不好吃,似乎并不重要,只要排队得到的东西,就得以先得到或后得到而论了。

体检中心7点半开门。我7点到时,大门外已排起了两列长龙。跟9月13日我体检那天比,人似乎少了点。那天,队伍也排了两列,从台阶上排到台阶下,排到大门口,还在大门外甩出一截儿小尾巴。

站在大门口时,她的声音又从耳朵里往外冒,那是种挣扎的呼喊,像溺水人的扑腾声。加上外部的嘈杂,耳朵里越发杂乱了。我左右前后望了一下,我站的位置应该是化图儿那天的位置:大门右侧第三个停车位边线延伸线与人行道交汇点的位置。

那天,她和我间隔有十几号人。由于队列排得不整齐,中间弯弯曲曲划了好几个弧,我们的距离便很近了。那么多人排队,我记住了她的位置,并不单单是因为她出众。就像走路时路过一棵树,就把这棵树上的一个伤疤、或某某某到此一游、某某某我爱你之类的刻痕记住了,虽然没有刻意记,迷路时第一想起的就是这些标识。她站的位置,就是我后来回忆时确定的。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她站过的这个位置我永远不会在意,就像恋人回忆初次见面的场景一样,如果没恋爱,那样的场景是不会长了翅膀飞进他们记忆的。

一回忆,当时的细枝末节就像被编剧过似的,环环相扣。那天,化图儿是唯一一个没把手机掏出来,边玩手机边排队的人。她的两只手分别插在左右裤兜里,无所事事地把玩着什么,裤兜处凸起凹下,凹下凸起。当她把右手掏出来时,一个东西从裤兜滑到了地上,那是一个鹌鹑蛋大小的五色弹球。弹球蹦跳到了停车位边上,她跑过去拣起来,再回来便站到了原在她前面的男子的前面。男子往后移了移身子,继续玩手机。对,就这个动作成了我回忆她的另一个标识。她回头望了一下,并没把位置换回来。看样子,她并没意识到自己站错了。

别人都在低头玩手机,只有我和她四目相对。哦,那对美丽、含蓄的目光露着一丝欣喜。好像在说:“喂,你好,在阳光下相遇是多么惬意的事啊。”

站在她曾站过的位置,我真变成了化图儿:戴着口罩,脊背挺直,上身穿蓝花防晒衣,下身穿着米色长筒裤,脚蹬一双阿迪达斯运动鞋。说也奇怪,当我确定自己变成化图儿的时候,她的声音竟然从耳朵里消失了。也许是身临其境的缘故。谁能时不时想起自己的声音呢!找对路了,只要让她存在于我的体内,她的声音就不会躲在我耳朵里。我想。

还是一样扫描行程码,一样在大厅排队,一样领取体检表。我只补查彩超,彩超也只剩下子宫附件一项内容,肝胆胰脾双肾、甲状腺、颈动脉及双乳彩超都查过了,补查手续很简单,说名字的同时递上预约单即可。這跟那天化图儿的步骤也如出一辙。她那天也补查一项,不需要打印体检表、登记造册等手续。

鬼使神差,递上预约单的同时,我报出了心里默念的名字:化图儿。不,不是我在默念,是她像侵略者一样占用了我的思维。

前台服务员一个在电脑里寻找名字,一个按预约单在桌面上寻找体检表。操作电脑的女孩说:“没有化图儿。”拿预约单的女孩找出了我的体检表,念道:“蒋茨。”

我和身体里的化图儿同时答是。

拿预约单的女孩边递给我体检表,边跟操作电脑的女孩儿说:“化图儿?不就是那个突发心梗的女子?早注销了。那天就没抢救过来。家属现在还跟咱们打官司讨要赔偿呢,你怎么找她去了!”

操作电脑的服务员抬头看我一眼,生气地说:“你怎么说你叫化图儿?”

“她说了吗?”递预约单的女孩满脸疑惑。

确定我叫蒋茨后,耳朵里又开始嗡嗡响,各种各样的声音,各种各样的责难。化图儿的声音浮在众声音之上:“与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与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

对,就这句话,鞭子一样抽打着我。我的良心是匹桀骜不驯的野马,三十六年来,它唯我独尊地贴服着我的生活运行,如轨道上奔驰的列车。多少鞭痕都没把它制服,而化图儿的一个眼神,一句不轻不重的话,就把它驯服了。我疼,只有我知。

子宫附件彩超需要憋尿。尿憋足了,才能检查。护士说喝八纸杯水,走动一小时能有憋涨感。我来时喝了两大杯水,还没有憋尿的感觉。守着导检台旁边的热水器,我掏出随身携带的杯子开始喝水。

显示屏上出现了我的名字,排名第三。颈动脉彩超、双乳彩超、子宫附件彩超等项都做的话,一个人得做15分钟到20分钟,也就是说,轮到我最快也得30分钟以后。

喝了水,坐在沙发上待检,我回忆了那天体检的全过程。

9月13号,我在导检台旁喝水时,化图儿正跟导检台沟通,说她憋足了尿,按电脑里的排队,她憋不到那个时间了。导检台工作人员建议她多交二十块钱做阴超,阴超不用憋尿。她好像一下生气了,说她还没结婚呢。

我知道,医院不建议没结婚的人做阴超,因为阴超会把处女膜破坏。也就是说,她还是处女。她这么一说,导检台工作人员明显一愣怔,连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偷笑。工作人员边道歉边建议她找人沟通,人家愿意让她插队才行,说工作人员不能自行变更电脑里的顺序。

在彩超室门口,她就坐在我现在的位置。那天,她的排名在我后面,我们中间隔着四个人。有姓李的、姓张的、姓孙的、姓于的,这四个人的名字太普通我没记住,她的名字特殊,有儿化音,不经意就记住了。

我前面是个姓秦的女子,没记错的话,应该叫秦冬梅。我和秦冬梅挨着坐。轮到秦冬梅时,秦冬梅刚站起来,化图儿走过来,说:“你能不能让我先体检一下,我是补检,就这一项。我憋足了尿,坚持不住了。”

秦冬梅看她一眼,没说行也没说不行。秦冬梅向门口走,化图儿也跟了过去,秦冬梅不满地瞪她一眼,很高傲地推开门进去了。当时,化图儿眼睛一暗,像调小亮度的智能台灯。

化图儿似乎说了她那句经典话“与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因为隔着距离,我当时没听清,只看见她在嘟嚷。这句话是我后来想着口型对上去的。

她佝偻着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在沙发前来回走了两趟,坐下没一秒又站起来,又走了一趟,她的目光有一丝紧张。这让她的美大打折扣。

后来,她面对坐在沙发上等着做彩超的人问:“哪位是蒋茨。”

我知道她想在我前面体检。我没说话,继续低头玩手机。那刻的感觉是,这个年轻女子想跟我抢时间。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被人抢就会不高兴。

她佝偻着背走了一趟,然后欠着屁股坐在我旁边。她真是憋不住了,那样的坐姿,是想用沙发边缘把尿堵回去,像用杯塞堵瓶口似的。后來回忆时我才想到了这步。

她问我:“你是蒋茨?”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确定的,也许因为我离彩超室门最近。

我没抬头看她,只点了下头。

她用哀求的口吻说:“能不能让我先体检一下,我憋不了尿。一憋尿,出气都难受,通融一下吧。我是补检,就剩这一项了。”说着,她还把口罩往下拉了拉,好像憋尿是戴口罩的缘故。

这话说的,好像谁憋尿是享受!我像秦冬梅一样,没说行,也没说不行。我对没结婚、没经过男女之事、没受过生育之苦就来做妇科全面体检的她很不解,体检也倒罢了,还插队。

如果是头破血流需要插队包扎,我肯定同意,不是我同意,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会同意,不同意的那位,是比她伤得更重的人。而她是憋尿,表情了,动作了,有点演技的人都能做到。想起她拣球回来插队后的欣喜眼神,我觉得她这次也是故意的。

我对那双美丽的期盼的眼神生出一丝反感,不满地扫她一眼,低头继续看手机。

她倒吸着气,好像这样能缓解一下憋涨感。她说:“你憋足尿了吗?你要没憋足,进去也得出来。出来了还得重新预约,重新排队。很麻烦的。我就是重新预约的。”

我嗯了一声。意思是我知道这个程序。至于憋足没憋足,我也不甚清楚。因为我不知道憋到什么程度算憋足了。我有尿感,如果在家,这状态早上厕所了。对我而言,应当算憋足了。

彩超室里喊我名字时,她一个箭步冲到了门口。我过去,用膀子推她一下,示意她靠边。她望我一眼,软软地说:“就让我先体检一下吧,我真憋不住了。”说这话时,她嘴唇有点哆嗦,目露祈求。

我见多了插队的人。装有事、装有病、装可怜。插队者总有插队的理由。有些人插队,并不是真有急事,只是通过插队来获取先人一步的快感。有些人,比如做免费理疗的人,本来在排队中消磨时间,却要通过插队挤时间,睡过免费理疗床后,再去排队,再通过插队去领免费鸡蛋。

排队是秩序也是美德。我讲秩序,也有公德意识,不会纵容不讲规矩的人。我像秦冬梅一样,瞪她一眼,理直气壮地进了彩超室。这本没啥,只瞪她一眼,要在俄罗斯插队,也许会被后面排队的人暴打一顿。

我进去时,她念阿弥陀佛似的,不断重复着那句话:“与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与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她的这句话,很让人反感。

我刚躺在彩超室床上,门外扑通一声。女人们惊叫!

进了彩超室做各项检查,上半身需要都脱光,万般无奈,没人会在这时候开门的。彩超室那位做记录的大夫只说了一句,呀,有人摔倒了。

最终,我因为尿液不足,无法检测子宫附件情况,需要重新预约。我很快从彩超室床上下来了。在我穿衣服时,彩超室外有人用力敲门,边敲边喊大夫的名字。

拉开彩超室的门才知道,彩超室门被堵严了。

化图儿平躺在地上,手指着彩超室,目露狰狞。我身后出来的大夫,跟我一样大惊失色。

医务人员正围在门口抢救化图儿,化图儿嘴唇嚅动着,努力地说着什么。一位大夫把耳朵俯在她嘴上,喊:“你说,什么?什么?”。

“与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就是这时候,她的声音钻进了我耳朵里,像种子,在我耳朵里生根发芽。

她的声音跨过众人,蒸气一样飘在空中。我把听到的声音告诉那位大夫,大夫奇怪地瞪我一眼,又低头抢救。

我冲出包围,被我一脚踢出人群的还有那个五色弹球。我捡起五色弹球。弹球是用五种颜色旋绕成的一个心,心上刻着一个爱字。也许,这是个特殊的信物。她爱的或爱她的人送她的。像握着一颗定时炸弹似的,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颗五色球。我无法看到化图儿,可我能听到她的声音:“与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与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

当我拿着弹球重新冲进人群时,医务人员宣布她抢救无效死亡了。

化图儿,竟然被一泡尿憋死了。

在大家寻找她死亡的原因时,我带着她的声音,手握五色弹球,逃也似的离开了温蒂体检中心。

她的死跟我有关吗?没关系。我只是没让她插队而已。可是,她的声音却不依不饶地粘着我,灵魂一样随我而行。

她的声音一出来,我不由得就想起了她漂亮的目光。她还没享受过男女之欢,生育之痛就死了;她的人生还没有全部打开,生活还没有真正开始,就带着一个很大的缺角走了;也许,一个带着处女膜走的美丽女子更让人遗憾。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泡尿引起的。她可能患有心脏病。可能是,憋尿了,心慌了。心慌了,心脏病就犯了。不,如果她提前躺在彩超室床上,心平稳了……问题是,她死了。

我不知道是她的声音一出来我就编造她的故事,还是一编造她的故事她的声音就出来了。总之,她的声音让我不得安宁。

这也罢了,问题是,只要她的声音响起,这样那样的声音都会响起,就连我上小学打过的一位小朋友,也在我耳朵里哭哭泣泣地叫嚷。小朋友的名字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她七岁时意外去世了。为此,我不得不躲着她母亲,她母亲一见我就想起她,还抱着我哭,很让人受不了。更让我受不了的是,死了多年的大鹏也时不时出来吼两声。他跟我吼得着吗?我干了近二十年油漆工,六年前,我写的一篇通讯稿件被厂广播站广播了,我为此被调到车间。本来应该跟书记干党群,主任硬跟书记把我争来,让我干了记工员,好像记工员也需要文采似的。对我来说,不管干啥,有一个办公室就比露天油漆工强百倍。办公室简直就是我高贵的头衔,跟人聊天,我总爱带上办公室:我在办公室干这了,我在办公室干那了。

大鹏病了请假,没有请假条,我只能按事假处理。这不是我的意思,是主任的意思。他跟主任请假,说他拉肚子要到医院,主任答应后却跟我说,他拿得出医院出具的病假条就按病假处理,拿不出病假条,只能按事假记工。我电话催他赶紧拿病假条来,本是善意提醒他会按事假记工。他倒好,病假条没开出来,怕按事假处理多扣奖金,只休了三天,没按要求做检查,开了几种药就正常上班了。那三天,我按规定给他记了事假。谁知道,他奖金開少了跟我吼,骂我狗仗人势欺负他。我一个记工员,哪有资格欺负他?

过了一个月,他又开始拉肚子,又跟主任请假看病,也不知主任咋跟他说的,他又来找我了。我跟他要病假条,他跟我吼,说不给他按病假记,就别想回家。他堵在办公室门口不让我出门。跟我一个办公室的韩逸轩给我解围,提醒他继续找主任,还特别叮嘱他去主任家方便沟通。他倒好,这边吼了我,那边听了韩逸轩的,拿着大包小包东西去了主任家。第二天,主任吩咐我给他多记五天加班,看病也按病假处理。五天加班,补足了多扣的奖金。这也没啥,主任的套路我太清楚了,记就记吧,主任咋吩咐我咋干。谁知道,大鹏接着查出了直肠癌,拿着病假条来单位请长假时,对我破口大骂,说他的直肠癌扩散是被我耽误的。这跟我有啥关系?我按规矩办事,按主任意思办事,错在哪儿了?他得病跟我说得着吗?更可气的是,全车间人都知道我给他记事假的事了,还把他的死都归于我不善良、不近人情。别人这么说倒也罢了,主任也这么说,说我干工作不灵活,不会创新工作方法。更可气的是,主任把我换掉了,让韩逸轩做了记工员。我呢,回到班组重新干起了油漆工。工作不顺利,家庭和睦也行,问题是,婆家人骂我一根筋,不崩断不会回头。老公有外遇,她们不骂老公,反倒说我不会通融。干油漆工这些年,我什么都没挣下,只挣了个每年免费体检。

说我不近人情,大家都远离我,没人愿意跟我深交。孤独寂寞中,我爱上了文学,爱上了阅读写作。可是,阅读写作什么也没给我带来,只养育了我的良知。

不说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人也死了,影儿也没了,我也不跟主任干了。当年即使我错了,都过去这么些年了,大鹏还不依不饶,借机讨债来了?人来讨债也就算了,就连我无意用门夹死的一只小鸡、看着男孩们往死打一只小狗没去阻止、不小心用车撞死的一只小猫等等,跟我有过直接或间接接触的动物们也跟着在我耳朵里叫起来。总之,我被这些声音折磨得够呛。

且不说我错没错,即使我错了,一没杀人,二没放火,更没触及法律,也不能把他们的死归于我做错事引起的吧。他们何必在我耳朵里揭竿起义,集体讨伐呢!

睡梦中,我总被那些声音吵醒。醒来,脑子里出现的定是化图儿变化的眼神。我瞪着黑漆漆的夜,想这想那,想得越多,我越清醒。

“声音的源头深深潜藏在耳朵里,藏在布满鼓膜和耳轮的弯弯曲曲的小回廊之中,藏在微显潮湿的薄膜的迷宫深处,藏在耳内黑暗的洞穴里。无论是用手指挖,还是用手掌捂住耳朵都压不住这声音。”读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魔幻小说时,我怎么也不相信克雷霞耳朵里能住人,现在,我不仅拥有了克雷霞的耳朵,也有了她的感觉。

不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门。可是,我严重失眠。

我为此看过医生。医生说我得的是耳鸣症和失眠症。我不承认是耳鸣症,耳朵里住的是化图儿的说话声,不是医生所说的那种声音。至于失眠症,是因为说话声吵得我无法入睡。从诊断室出来,我直接回了家。医生开的一大堆药根本不对症。我没去交钱取药,并不是想省钱,我无需向医生解释。

我知道,犯了错的人都有理由,这样那样的理由,这样那样的无奈,有人甚至会说出是为了这样那样的正义。错就是错,就是给错穿上多层华美的外衣,内心包裹的也是错。可是,我的错是错吗?没让她插队,她死了我有错,如果她没死呢?

死与不死只是结果。过程是,我没想他人之需。前面那位不是也没让她插队吗?我俩的不同是,前面那位憋足了尿,我没憋足尿。前面那位如果给了她方便,那她自己就会有万般的不方便,而我呢?我给化图儿提供了方便,说不定她检查后,我正好憋足了尿,她也方便了,我也方便了。

如果允许插队的话,那不助长了歪风邪气?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公德自在人心,公德也留有后门,这样那样的情况,这样那样的需要,走走后门也是允许的。排队是这样,其他事情也是这样。现实中,这样那样的插队,这样那樣的走后门并不罕见。这样想的话,我真错了?

瞪着黑漆漆的夜,我自问自答。我在自问自答里忏悔过错,也在自问自答里宽慰自己。

每次,在和自己争论时,化图儿就发号施令般做出了总结:“与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哦,对,我工作不顺,生活不美满,就是因为没给人提供方便,所以自己才不方便的。这是良心债。这是我欠他们的良心债。我知道,能治愈我的只有我本人。

“蒋茨。”彩超室里传来喊声。

轮到我了。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像进教堂,像要去面对神父诉说我所犯下的过错,祈求他饶恕似的。我该不该忏悔?我若忏悔,必是有错。没错,为什么忏悔?又一轮自问自答。又一轮错与没错的纠缠。

彩超室又一次喊起了我的名字。喊三次没人进就该换下一个人了。

这一喊惊醒了我。不,这是医院,不是教堂。教堂住在我心里,我是自己的教父,我只能自己救赎自己,我只能靠自己的力量把化图儿的声音还给她。她丢了命,我不能再让她丢了声音,一个没有声音的灵魂不会安息。她讨伐我也好,把她的死因归于我也罢,这是她做的,与我无关。我能做的,就是把她的声音还给她,让她把那些死者的声音都带走,让他们来生都不做哑巴,让她和他们的灵魂安息,也让我内心安宁。

“与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

对,我按她的提示行事。

我站起身,四下环顾,寻找被尿憋急的人。憋尿的人有被憋的形态。有一位女子佝偻着背,在沙发间来回倒着走。

我问她:“你是不是憋好了尿?”

她惊喜地看我一眼,又不好意思地四下环顾一下,忐忑地点了下头。

我说:“轮到我了,你先体检去。我没憋好尿了。”

她连声感谢着进去了。身后传来她同事的赞美声,说我通情达理之类的。无论心情怎样,别人的赞扬总比责难让人舒服。

我的耳朵里还有化图儿的声音:“与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与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我与人方便了,声音还没有走开。

彩超室的门再次打开,一位医务人员伸出头喊:“蒋茨,蒋茨,你本人愿意让刘丽先来吗?”是上次给我做检查的医生,她在一旁帮忙做记录之类的事。我记得她,是因为她右眉心有颗黑痣。

我点了点头。

她似乎也认出了我,或者是记起了我的名字。总之,她看我一眼,不屑地说:“咋不跟导检台沟通?去跟导检台说一声。”

她的口气,好像我是插队的。口罩能遮住她的口型,但遮挡不了她的视线,她的口气和眼神告诉我,她记得那件事,她在责怪我没让化图儿插队。我正在改过自新,她怎么还用这样的口气和眼光待我?

从导检台回来,我担心身后有人认出我,并谈论化图儿。我害怕大家知道我没让化图儿插队,把她的死归咎于我,坐在沙发上,我头也不敢抬。就像受到老师批评的孩子急于表现一样,我急于想洗白自己。

彩超室里再次喊起了我的名字。

我有些憋尿,但不至于憋不住。我站起身,又环顾四周,见一位女子站起身,茫然地盯着彩超室门口的屏幕。看样子,她在看还差几个人轮到她,也许她急于体检。

我走过去问:“你是不是憋得厉害?”

女子感激地看我一眼,连连点头。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你先进去体检吧。我跟导检台打个招呼。”现在知道了,个人沟通好后,需要跟导检台打个招呼。她既然急着体检,我跟导检台打个招呼也不为过。不知怎么,我就想为人民服务,就想与人方便。也许,我心里的神父正在拯救我。

仔细倾听,耳朵里除了偶尔有扬沙子的声音外,就是旁边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化图儿的声音似乎没了。是的,找到了,与人方便就是拯救我的良药。

待检的人各干各的,没人注意我,也就是说,这批体检的人都是新人,没人知道我。我放心了。我在沙发间来回走。我之所以来回走,是想观察一下沙发上的人,看看哪位憋不住尿了。

导医说想让尿下得快,喝了水后得多走路。感觉憋了,就得坐下等。过道上没有来回走动的人,我就在坐着的人中寻找憋尿的人。沙发上坐着十几个人。有三三两两聊天的,有一个人玩手机的,还有两个人一起看视频的。其中有一位带孩子的女人,不足三岁的孩子在她身上爬上爬下,哼哼唧唧的。我问她要不要先进去检查,我帮她看着孩子,她奇怪地看我一眼,把孩子紧紧抱在怀里,连连说不需要不需要。好像我要抢她孩子似的,眼神里满是戒备和紧张。她旁边一位穿红色体恤的女子,坐在沙发上来回扭着身子,像来回扭动瓶塞塞住瓶口似的。

我慢慢踱到她跟前,弯下身子,小声问:“下一个轮到我了,你要着急的话,你先去。”女子抬起头,表情惊奇地看着我,同样小声问道:“你是替人排队的吗?多少钱?”

脑袋嗡一声,好像被闷棍打了似的,身子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我正想攻击她,化图儿的声音重返我的耳朵,并在我耳朵里来回撞击,“与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与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这几个字像坚硬的跳跳球,在我耳朵壁上来回弹跳。

这时候,女子站起身,扫了眼彩超室门口的屏幕,说:“你叫蒋茨?”

我点点头。

她又问:“收多少钱?我真憋不住了。”

在我犹豫着想合适的词解释时,女子问:“微信还是支付宝?”边说,她边打开旁边的黄色LV挎包,拿出苹果手机,在屏幕上划了个大大的Z字后,打开了微信。

她说:“给你10块吧。加20块钱能做阴超了。我有点出血,要不早做阴超了。还用排这破队。”边说,她边抬起头,举起手机。

她等着我打开手机。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不客气地说:“跟你有关吗?收钱还要实名登记?”

我有点生气,真的生气。我是在为她考虑,给她提供方便。一生气,耳朵里的弹球好像遇到狂风似的,不是来回弹跳,而是上下翻飞。

我忍受着强烈的不适,耐着性子跟她说:“你告诉我名字,我才能跟导检台沟通。我不收钱。”

说完,我向导检台方向走。

女子挎着包,快走两步追上我,强拉着我的胳膊说:“你是不是不憋尿?我是不是冤枉你了?”女子道歉似的在我胳膊上抚摸了两把。

“我有点憋尿。堅持10分钟20分钟没问题。”

女子连声说:“谢谢谢谢。我叫刘芳莉。文刀刘,芳香的芳,茉莉花的莉。”说罢,甩开挽着我胳膊的手,愉快地向彩超室门口走去。

导医听说我又让刘芳莉加塞,转着眼睛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又仔细盯着电脑看,半天不动鼠标。她微皱着眉头,发现什么新大陆似的说:“你们不是一个单位的,你们是亲戚?”

我不解,问:“我跟谁是亲戚?”

导医不友好地哼了一声,说:“不是一个单位的,又不是亲戚,你咋一个个从后面把她们都拉到你前面?”

我说:“她们憋得不行了。”

导医没好气地说:“你不憋尿,就让你下一个体检,她体检出来你再去,这样的话,大家都能理解。你用不着把后面的一个个都调你前面来吧,你哄谁了?你这么会动脑筋,来,来,站我这儿来,你帮我调配人算了,我多余,有你就够了。”

她的语气把站在楼道旁边的主任吸引了过来。导医喊她王主任。王主任嗯了一声,悄声教训她道:“好好待顾客。没她们,拿什么给你开支,看你那张脸拉的,有你这么服务的?”

导医不依不饶地说:“她悄悄安排了三个人加塞。她不憋尿,可以让下一位先体检嘛,她倒好,从后面把人一个个调到前面来,下面的人知道了,还不是找我闹?”

王主任盯着她问:“下面闹了吗?”

导医没说话,吃惊地盯着王主任看。王主任说:“你这一嚷嚷,别人都知道了。你这不是压事,是在挑事吧。”

只要下面不闹事,上面就假装看不着。就是这个道理。我正为王主任的英明喝彩,就见王主任不满地瞪着我,悄声而果断地说:“下一个是你,不能体检的话,请另约时间。”说罢,气呼呼地走了。

我又错了吗?是的,我又错了。当彩超室里再次喊起我名字时,就见一位穿绿色一步裙、白色短袖的女子先我一步冲进了彩超室。

没一刻,那位眉心有颗黑痣的医生从彩超室出来,满脸怒气地走到导检台跟导医说着什么。导医边连连点头,边愤怒地瞪着我。眉心带黑痣的医生从我身边经过时,也愤恨地瞪了我一眼。

彩超室门口的屏幕上出现了新的排名顺序。除了把我排到名单最后之外,其他人正常进行。

我到导检台求解。导医黑着脸说:“你没听见你下面那位进彩超室骂人?她骂彩超室不按顺序体检,说第二个本来是她,她等近一小时了也没喊她。她进去把两位医生一顿臭骂。这事不是你引起的?我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不知道你为啥让三个人在你前面加塞。如果你下面的人没意见我也没意见,现在是,你下面的人有意见了。你允许别人加塞,可你没跟下面的人沟通好,不好意思,我只得按顺序来了。你下一位已经躺在了床上,我再把你加到她后面合适不?她下面的人有没有意见?闹不闹事?我把你放在下下位的话,再下面那位愿意不?我只能把你放在最后面。如果有人愿意让你加塞,其他人也没意见,我就把你安排在她前面。你去沟通去吧,我没其他办法。”

导医虽然满脸不悦,还是很耐心地跟我说了一大堆话。

我真的憋尿了。不是一般的憋,是很憋。我数了数,前面有六位。接时间算下来,轮到我,应该是两个半小时以后了。我知道,就我现在的情况,绝对憋不了半小时。

想要今天体检,唯一的办法,就是主动与人沟通加塞。我佝偻着背,在人群里找一个名叫齐凤的人。下一位是她。突然,我意识到,我变成了化图儿,变成了被尿憋得不得不加塞的人。

耳朵里的声音消失了,真的消失了。

我不知道小幸福会不会被大幸福掩盖,但我知道小痛苦会被更大的痛苦掩盖,小不幸会被更大的不幸淹没。现在,我唯一的感觉是憋尿。憋,替代了所有不适。就像头痛的人面对刀口忘记头痛、远行的人面对车祸忘记终点一样,我忘记了耳朵里的声音,只急于寻找一位容我加塞的人。

如果不加塞,我只能放弃体检。不能放弃,这是化图儿的愿望。化图儿现在住进了我身体里,我得替她完成体检。

我得寻找齐凤,劝她允许我插队。

轮到自己体检的人总有一点点小兴奋,小优越,仔细辨别,这些表情如文字一样就写在脸上。没费什么周折,我便找到了齐凤。

我把同样的话跟齐凤说了一遍,希望她容我加塞。如同我对待化图儿一般,她没答应我的请求。我跟她说了化图儿的话:“与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她瞪我一眼,转身进了彩超室。

当我找到下一位时,我只对她说了化图儿的前半句话:“与人方便……”还没等到她的答复,我便扭头冲进了厕所。因为我被尿憋得浑身冒汗,手脚冰凉,心跳加速,我害怕窒息。

从厕所出来,我痴呆呆地望着彩超室门口。一群人围堵在门口,手里扯着一块横幅:把化图儿还给我们。

她们都没戴口罩,一看就是强行冲进来的。其中一个长得很标志的女孩儿还大声哭嚷:姐姐,你死得好冤啊。你是来体检的,咋能没了命呢?你突然走了,妈也突发心梗住院了,爸爸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走了……

众人乱糟糟地哭闹。

我的耳朵填满了各类哭泣声、叫骂声,里边领头呐喊的依旧是化图儿:“与人方便,自己方能方便……”耳朵快要憋炸了。

我把右手插进裤兜,摸了摸裹着冥币的五色弹球。本来,我打算体检后,在门口十字路口的垃圾桶边悄悄烧掉冥币及五色弹球。我没按自己救赎的途径完成任务也就罢了,耳朵里还多出这么多与化图儿有关的声音。

就像麦穗上的麦粒掉进泥土一样,这些哭闹声掉进我耳朵里,电钻一样往身体里钻,嗵嗵嗵嗵,嗵嗵嗵,我的心被打出无数个窟窿,蜂窝一样,建造出无数间房屋为这些声音安家。我知道,一到安静的地方,这些声音就会由内向外,蜜蜂一样从我耳朵里往出飞,飞往这色彩斑斓的人世间采蜜。

责任编辑 郭晓琦

猜你喜欢
插队排队耳朵
奇妙的大耳朵
卖 萌
闪亮亮的耳朵
耳朵在哪里?
插队党
排队做操
插队
借我用一下
插队
排队回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