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许
包括人类情感在内的所有建筑的生命周期都在于:从爱,到更大的爱;从恨,到更小的恨。
——题记
七里香
史丽染身茶坝,其实没有准备好,在那里遇见惊喜,与在青溪等一份浪漫爱情差不多,鬼信。安志坤都看出来,此行意外,多少夹带了避乱求安的杂念。这是很少见的。不过安志坤还是悉心準备,默默把相机、书本、手电、雨伞装进包里,中药放在最外层,伸手可以取到。
车和驾驶员都是租的。安志坤自己掏钱加了半箱油,一早出发。
在梯子梁垂手静候的,竟然是个小美女,年纪跟史丽差不多,清凉风中摇曳生姿,优雅如一株七里香。史丽不习惯官场迎送那一套,以为七里香发力用错了时机和方向,勉强下车,却让山风扶住微醉了一场。于是,七里香有了两株。
小美女自我介绍,白露,家在白水,到茶坝任书记已有半年,又说:“史丽老师这么年轻,我还以为白发苍苍呢。”
史丽说:“不必要半路来接,大家都不闲。”
白露说:“过了梯子梁便进入茶坝地界,对面云雾之中便是马鞍山,我想给老师介绍一下,没有迎来送往的意思。”
史丽和白露都笑了,两株七里香闻到彼此的香味。
白露身后一人六十多岁的样子,像个村干部,却是人大主席退下来的,老茶坝李宗义,被白露推为“茶坝的活字典”。李宗义笑起来满是歉意,仿佛有愧于世界,这一点跟安志坤很像。
安志坤随时提着大包,很沉,站在史丽旁边像个充满怜惜的老父亲,腰微微弯着。史丽介绍说:“青溪博物馆的老馆长,安老师。”
白露和李宗义点头招呼时安志坤红了脸,纠正史丽的介绍,说:“我是史丽老师的助手。”
站在一千三百米的海拔高度放眼西南,莽莽苍苍,云海翻涌,仙山幽谷有如幻境,空灵都在了。白露指点江山,轻轻收了一部分豪情,给文化留了发挥的空间余地,让史丽感觉舒服,不遮不漫,刚刚好。这叫领导艺术,也是政治气度,很多人不具备的。史丽配合白露,并不多问,更不议论,这是文化的情怀和涵养。
临行前,史丽做了一点象征性的功课,搜集县志、乡志、古籍和地图查看,对茶坝有了大致印象,这才通过安志坤电话回复,接受邀请,定了日程。
电话里四处伏笔的便是李宗义,说话很像讲故事,注重节奏,细处总有小小的悬念。见面一开口,安志坤早已认出来,因此多了些亲热和提防。茶坝生态旅游文化挖掘,具体到陪同专家、落实住处、背干粮饮水、带雨具火把、翻译民间方言、照相、记录,一应杂务,都被这位老主席应承了,欢天喜地的样子,仿佛给自家院子扯银幕放电影。
白露书记很是敬重老主席,那是在内心,表面看起来却像个霸道的女儿,说:“老茶坝,两位专家等着,你的字典可以打开了。”
史丽也说:“真理往往在民间,李老师不要顾忌。”
轻易解开悬念便无趣了,李宗义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是打杂,带路的。”
史丽于是换一种方式,自己感慨说:“茶坝毕竟偏远,山高林密,外人不足道,很多时候跟历史错身而过了。”
果然李宗义一听沉不住了,抢着说话,有点抱歉的意思,没忘埋几个伏笔。“我父亲小时候,跟大人走过马帮,给大兵带过路。”他看一眼史丽和安志坤,“父亲说过,爷爷那一辈,我们家有三十匹好马,南下江油成都,北上武都藏南,茶坝的悦来场十里繁华……”
史丽为自己的激将法暗自得意,却忍住。安志坤看明白了的,对谁都不好揭穿,于是静候。白露自然该当恶人,杵李宗义,“伏笔该收了哦!”
李宗义正好接住自己的套路,顺风顺水,说:“茶马古道在茶坝留下了悦来场和天成寺,马寨子的战壕和炮台是红四方面军的战斗遗址。茶坝因为相对封闭,历史文化保存反而更加完整。这是父亲的观点,得到民间一致的印证。”
史丽说:“那好,第一站便去拜访你的父亲大人。”
李宗义抱歉了,说:“父亲去年过世了。”
两车一路下行,沿途遍布七里香,香味淡淡的,沁人心脾。白露坐了史丽的车,话不多,紧要处填补几句,跟山风一样得体。山脚有河,与路相随,白露恰到好处介绍说,这是花街河,到马鞍山下与龙洞河交汇,注入白龙湖,经嘉陵江入海。
七里香开得正好,香风里素面相迎,直到乡政府。
半年前乡政府从韩家大院搬出来,在场镇最北端建了个小楼,因陋就简,不大气。史丽看了,却感觉那是个想事做事的所在,朴实严谨,让人很放心,跟白露书记很配。小楼门口栽了两丛七里香,开得正上心,香气大方,有度,给小镇端出一碗好茶。
更重要的是,韩家大院已是一处省级文物单位,及时采取了抢救保护措施。此前近百年,那里一直作为当地首脑机关的办公和生活场所,闹过鬼,也镇过鬼,甚至拆毁和改造了部分建筑,再不挽救,根都没了。
茶坝设区的时候,三十名干部职工拖带着家人挤在韩家大院,办公室、宿舍、食堂都在木楼里,各家各户养了鸡和狗,东边围墙甚至开了门洞,外面修了一个大猪圈。院子里鸡犬相闻,铁丝上永远晾着被单和衣物,墙边晒了很多萝卜卷和菜干,群众到区公所办事,那才是找到了回家的感觉。
撤区设乡以后人少了,但传统基本没丢,干群一家亲,在大杂院里烤火聊天,杀猪喝酒。木楼年久失修,有的地方破损了无法补救,最简单的办法便是撤除,有些房间改成砖墙和水泥地面,现代气息和色彩就要占据上风了。
白露到任后,一级党委政府主动给历史文化让路,还千辛万苦发起茶坝生态旅游文化抢救开发工程,平心而论,史丽由此看到了基层官员的文化自觉,心生感激,欣慰不已。
史丽不听汇报,好像白露也没有准备,两个人有默契,就算互相换脑换心,短时间也不会出乱子一般。李宗义和安志坤暗暗惊奇,却不说出来,像极了两个老兄弟,近距离沉默,也能彼此读懂。安志坤小心翼翼对待李宗义,害怕哪一个伏笔把他套进去。
简单晚餐后,夜色下来,李宗义带领两位专家走八百米悦来街,入住新铺子。街灯次第亮起,有人群聚在几个店门口闲聊,猫狗伏于脚边,并不怕生。街是新的,古意还在。
新铺子与韩家大院隔街相望,史丽推窗便能看见那个三层四合院,静静躺在夜色里。安志坤从包里取出很多书,按照时间远近顺序排放在史丽窗前桌上。李宗义也抱了一纸箱,乡情汇编,民间传说,生态旅游规划,茶坝人物志,文化节点简介……安志坤大致翻检,不动声色,悉数堆到屋角去了。两个人偷偷擦汗,史丽看见了,便说:“安老师,一件都没有?”
安志坤点头回答:“是啊,没有。”
李宗义急了,仿佛都是他没有做好,给茶坝丢了脸,说:“还有很多呢,我再去拿。”
史丽安慰李宗义,说:“我想看的是文物,比如碑文,古遗址,典籍,就是有说服力的证据。遇史靠缘,不在人为,李老师尽心尽力了。”
李宗义借故下楼,回乡政府,在会议室找到白露,如此这般汇报,生怕误了大事。会议室只有白露一人,桌上堆满资料和图纸,比较显眼的是《茶坝乡生态旅游文化发展规划》的本子。白露笑了笑,说:“准备这就去陪她的,总要交个底。李叔不要急,史丽老师,我们选对了。”
李宗义提醒说:“专家出场都要给红包,我们是不是凑些钱?”
白露說:“她不是那种人。”
话虽如此,李宗义还是背地里发动干部职工借了一万块钱,用信封装在贴身口袋里,随时用手摸一下。
那一晚,两株七里香都露出了叶片下的小刺,交谈很是辛苦。白露说到茶坝的发展急需投资,方向只在旅游,资源唯有山水民风,横比毫无优势,文化包装显得弥足珍贵。
“省里一家房地产公司意欲转向投资旅游,我们谈了半年好不容易有点意向,却让白水半路拦截,拉去考察古沙陀国遗址。”白露说,“我是白水人,可我在茶坝任职,更是茶坝人。史丽老师老家在哪里?”
史丽说:“我老家甘肃,也在争取阴平古道的开发项目。当前,开发旅游已经是全球的共识了,不过很多地方歪曲臆造历史,去搞所谓的文化包装,我是反对的。白露书记,对后世负责,也是对历史负责。”
白露坚持自己的观点,说:“史丽老师,我也反对造假,可是,茶马古道的马队不是假的,韩家大院的红色文化不是假的,茶坝很多老地名沿用至今不是假的。”
史丽一摊手,“我也愿意相信民间一致的流传,但我是研究历史的,我的职责是还原历史,我需要证据,无愧自己的内心,敢于面对时间的追问。你我出发点不同,我不关心政绩。”
“民生是最大的政绩。”白露说,“改善民生有错吗?这几天你会看到,茶坝还很穷,茶坝人民困在偏远一隅,守着祖先留下的宝贵文化财富过着没有尊严的日子。我希望他们分享历史文明成果,享有文化自尊,史丽老师,我错了吗?”
时间停了片刻。七里香及时填空,涌入房内。史丽和白露一站一坐,都在窗边,抬眼可见韩家大院,夜色里像个沧桑老人。门外,安志坤和李宗义站得腰酸背痛,大气不敢出,比韩家大院还要斑驳隐忍。
“白露书记,来之前我就说过,历史学不能包治百病,我有我的原则底线。”史丽尽量调整语气,接着说,“你的情怀追求,值得我敬服,千百年历史的真相,更值得我们共同尊重。历史研究不是文学创作,来不得半点虚构和夸张。请你理解。”
白露微微扬着脸,说:“你会找到的。”
“找到什么?”
“证据。”白露说,“你一定有办法找到。”
史丽叹气,仿佛指望不大,却说:“但愿如此吧。”
谈话以互留余地的方式收住,解放的是门外两个老家伙。李宗义拉安志坤去喝酒,说要庆祝一下,安志坤不,他要比史丽老师早起,准备明天的行程。李宗义突然说:“你闻,七里香!”
安志坤吸了几口气,张着鼻孔,没找到。
悦来场
无端一场大雪封山,一夜冻死三匹老马,第二天不见晴,反而更大,扯絮落石一般。韩云高从简易棚子里钻出来,左右别了别脑袋,不远处十条枪立即向外围警戒。圈内,十六匹马挤在一起,地上躺的除了货物,还有四匹马,其中一匹试图站起来。二管家呼着白气小跑,跌进雪里,几个人刨了一阵才救出来,嘴脸变形,说:“老爷,青花,青花也快不行了。”
青花是韩云高老爷的坐骑。
韩云高敲掉帽子上的一层积雪,仰脸看天,然后指一下持枪的人,“让他们都撤回来。”他说,“人比马金贵,不能死人。”
二管家担心,说这里就是切刀梁,平日里匪祸横行……韩云高不以为然,戴上帽子,扶扶正,说:“有人来倒是好事。砍树搭棚子,三五天走不成了。”
二管家一边吩咐队伍收枪,一边问:“老爷,青花怎么办?”
韩云高已经在棚子里了,说:“抬进来。”
几堆火在林子里烧起来,韩云高很高兴,让大家炖马肉吃。青花获救了,站起来有了些昔日的神光。韩云高左手摸着马头,右手端着《资治通鉴》,像在自家大院里一样。就差一壶好茶。
韩云高是当朝贡生,兵荒马乱的年代不入仕途,早早继承“青云”商号越做越大,如日中天。货物大都走水路,船在嘉陵江摆出阵型,好大的气派。这次偏走茶马道,一是茶叶居多,二是藏区神奇,想去看看。被困马鞍山的日子,韩云高甚至觉得有趣,人生得几有趣事,才不冤枉。遗憾的是,匪徒没有出现,直到走出马鞍山才见几人尾随而至,袖刀观望,远远地,竟齐齐跪下了。韩云高调转马头回去,见那几人已是叩伏在地,领头的说:“久闻韩老爷大义,果不其然。老爷如有差用,我等赴死效命!”
韩云高下马相扶,便问:“未曾谋面,如何认得韩某的?”
领头的答道:“我们在雪地里围观几日。自认为藏得好,还是被韩老爷发现了。惭愧得很。”
“原来如此。”韩云高说,“兄弟如何称呼?”
回道:“小人林木。”
被困的三天三夜,韩云高感觉到了雪地里的眼睛,不是狼,而是猫,饥饿和哀婉显出小小的警惕,临走便将马肉和五两银子留在棚里,众人不解。要说也是,韩云高对世事悟得透,看得远,林木日后竟然报答了韩家三代人。此是后话。
马帮重振精神,沿河上行十里,忽见地势陡然开阔,山谷里街市庞然,屋舍连绵,人沸马嘶之间,“悦来场”三个字直逼眼前。韩云高是个读书人,又走南闯北,下过南洋的,此刻却在心里服气:什么叫别有洞天。
一行人住进悦来客栈。店主迎出来客气一番,推荐他的招牌菜,萝卜卷炖腊猪脚和松茸蛋花。要了。又介绍悦来当地特产,于是点了牛肉、山猪、野鸡、木耳、山药和米饭。韩云高还要点菜,店主却说:“够了够了!客官,小店的菜分量足,包您吃好,吃饱。”
两桌吃下来居然剩下不少,韩云高感觉有趣了,招呼店主过去赏了一锭银子,说:“悦来场商号第一,是哪家?”
“却有三家。”店主脱口而出,仿佛被人问过很多遍,顺嘴了,“上街梁家,中街谈家,下街李家。”
又问:“可有寺庙高僧?”
答:“上街又名天成寺,有四开二进的老庙子,云清大师佛法了得。”
韩云高觉得更有意思了,再问:“如何了得?”
这个问题为难店主了,于是举例:“有个哑巴见了云清大师,竟然开口讲话了。真的呢。”
饭后韩云高便去天成寺,不要随从,吩咐二管家派人保护货物,再到集市选购三匹好马。二管家再三劝阻,韩云高便说:“我乔装贫民,断不会有事。你等也不可招摇。”
二管家假意称好,暗中指派二人尾随老爷,见机行事,这才放心。
悦来场绵延六里,集市、商铺和车马见缝插针,挤在隔河两岸,天成寺居最北端,人气不及下街,天地山水景象反倒风头占尽。两山笔立入云,却谦和了,退让出大片平地,花街河流诗绕画,养得田畴壮美,屋舍俨然,老一辈人喜欢称为寺坝。自然是因寺得名。
古寺座落于天然平丘之上,红墙红柱翠木掩映,周围是田地和住户。寺院与民房如此安详一处,倒也少见。韩云高暗自称奇,到院门处打量一阵,收拾好心情,进去了。
二管家派去的两个人不敢擅入,远远盯着,天已向晚,还不见老爷出来,便急了。一人守着,一人飞奔回去报告二管家。二管家立即安排车马队伍,预备启程去接,留守那人却也回去,说老爷吩咐了,他今晚留宿天成寺,不要相扰,也不必担心。二管家只好作罢,问那人:“老爷怎么看见你了?”
那人说:“老爷早已知道管家心思,只是没有说破。”
韩云高从天成寺回到悦来客栈,竟然不去藏南了,跟二管家商议,要在悦来场开一家青云商号的分店。二管家知道劝不回老爷,便提醒说:“上中下三家各有势力,外人要插一脚,哪里容易。”
韩云高说:“不急,不急。”
悅来场最初的青云商号便是小小路边摊,摆在中街和下街的过渡地带,跟散买散卖的游商差不多,小伙计双手拍着长棉衣,每日买进的多,卖出的少。于是租民房三间,两间用来存货,一间给小伙计过夜。
韩云高大部分时间在天成寺,与云清大师品茶悟棋,不论佛法经言,也不顾生意亏空。有时应景,韩云高去拜拜码头,问问行情,跟梁、谈、李三家若即若离,遇到南下北上的豪义之士便拉去天成寺,以诚相待,结为至交。
二管家率队原路返回利州,依照老爷吩咐辅助夫人少爷经营青云老店,照单往悦来场补充货物和银票。对于老爷在悦来场的前途安危,夫人少爷很是担心,劳神分心,老店的生意每况愈下。二管家征得夫人少爷同意,再入悦来场找到韩云高哭诉一场,说:“老爷,您回去吧。这里放不下,小人替您守着。”
韩云高却说:“你来了正好。明天开始大量收购粮食,价可高出市场一成。我跟云清大师讲好了,粮食就存放在天成寺。”
二管家越发不解,摇头落泪出门,召集几个伙计分工把细,忙着准备一应环节。作了下人,尽心,尽力,都是本分。
收粮行动打破了悦来场的平衡。不过几家大户忍不住冷笑了,眼下正是丰收季节,巴不得将几年的存粮高价卖给一个傻子。韩云高每日在天成寺粮堆里走动,抓一把玉米,或者小麦,慢慢松开,看那些金黄的光泄流,不动声色。二管家忍不住,说:“老爷,小人多嘴,老本贴出来大半,周转不动了啊。”
韩云高想了想,说:“你回去告知夫人少爷,过些日子,我便去接他们过来。”
二管家颓然转身,韩云高又说:“过切刀梁给林木带话,让他来找我。”
春夏之交,花街河两岸七里香正待含苞,一场大旱席卷而至,夏秋两季颗粒无收,好在马鞍山林木苍翠,野芥菜还有长势,龙洞河没有断流,救下不少灾民。茶马古道上马帮锐减,改以贩粮为主,商贩一脸菜色,带去的消息是:北边旱情更甚,饥民纷纷南下,武都粮食比金子还贵。
天成寺周围支起十口大锅放粥救灾,人群蜂拥。林木挑选二十余人持枪握刀维持秩序,夜里巡逻警戒。韩云高与云清大师每夜组织人力,点火把去山中背水,白日亲临现场抚慰灾民。时有富商大户前去天价买粮,韩云高一概谢绝,含笑送至大门外。
都说,韩云高哪里是傻子,分明是疯子。
正当梁、谈、李三家也断粮了,韩云高便亲自送去半月的口粮,指挥人抬进厅堂,恭揖而退,分文不取。如此三番,梁家梁志武不输江湖义气,要与韩云高结拜换帖,韩云高说:“真兄弟,何必拘于小节。”
于是韩云高说出在悦来场开医馆、设学堂,教化医治乡民的想法。梁志武拍胸如擂,指定现房三间,开具银票五十两。谈家谈席地和李家李立荣不甘示弱,非要把两块好田让出来,为当地兴学办医略表寸心。韩云高一一谢过,并不收钱银,还说房产地契须要筹资购得。
秋后灾情不减,韩云高却将万余斤粮食卖给武都几大商行,马帮连夜出发,秘密翻越梯子梁。天成寺的粮食所剩无几,韩云高望着排队的灾民,而云清大师望着山顶的天边,面色里都有了凝重。仿佛赌的是天意。
那期间,悦来场流行一首民谣,“韩老爷,慈悲心;救灾荒,济万民;仁义远,恩德深;感天地,留乾坤。”
来往客商将此传到利州,二管家哭着给夫人少爷报告,完了说:“准备搬家吧。悦来场必是老爷的福地。”
夫人少爷将信将疑。
忽一日天色骤变,浓云滚滚像从佛法里念出来一般,电闪雷鸣之间,暴雨如注。灾民反应过来是真的,便冲进雨里张嘴向天,有人跪在天成寺前,嚎啕大哭。韩云高也哭了,云清大师便说:“世间皆为因果,慈悲都在我佛。善哉,善哉。”
灾民每人领取一捧种子,拜谢而去。夜里,韩云高向云清大师请教佛法,油灯闪跳,与风一起飘进屋里的,竟是女子的扯天长哭:
“买买的啊!买买的啊……”
韩云高望着云清大师。大师双手合十,扶正灯火,只说:“世间皆为因果,慈悲都在我佛。阿弥陀佛!”
中药引
史丽随身带着中药,免煎型,塑料袋密封了,开水里烫热即可服用。母亲过世后,史丽开始迷恋中药,一身药香牵绊,像个逃不脱的宿命。服药毕,只见安志坤已在门口候着了,“今天参观韩家大院。”
韩家大院临街一楼已是面目全非。两扇铁皮大门拆除了,左右各三间从外面开了门洞,像一口豁牙。一对石狮还在,留下太多岁月打磨的痕迹,唤不回当年的威风。二三楼由于闹鬼,多年无人敢动,破旧不堪,反而保存了些许神韵。那些雕花的栏杆,镂空的窗眼,被青瓦、木柱、飞檐和慢时光抱着,像一封残缺的家书。
史丽不便说出心中的感慨,应景一般跟在李宗义后面,听伏笔。辛苦的是安志坤,忙着照相,录音,时时顾及史丽的想法,还要防着李宗义。
遥想当年,悦来场一律青瓦木壁矮屋,唯韩家大院依然独立,高大威严,何等气势。
要进门了,里面跑出来一个猴样的中年人拦住,歪着脑袋大喊:“还有想死的便来!我就是个不要命的!”
李宗义羞愧不已,回身给史丽解释说:“不是茶坝人。”然后给那人发烟,作攀附状,意思是借一步说话。那人仿佛见惯了,把李宗义推开,声音更雄实了。“少来这一套!哪个不晓得,你就是个牛客!你咋不说,这老院子是你们李家的?你个牛客!”
大门外面围了一堆人,指指点点。李宗义红着脸给谁打电话,挽救面子一般在电话里发狠话,“太不像话了!给茶坝丢脸!”恨一眼,又说,“除了杜三溪还有谁!”
那时史丽想的更多。看似普通一道门,进出过多少恩怨情仇,见证过多少官民爱恨。一门之隔,究竟还有多少秘密草掩尘封,迷失在历史深处。
李宗义败给了杜三溪,咬人的想法都有。韩家大院进不去了,除非——杜三溪说,在他那里买门票。派出所的民警迟迟不到,群众倒是巴不得看热闹,还有人起哄。李宗义苦笑,顺势给自己下台阶,说:“看吧,警察都没有办法。”
史丽因此对李宗义说:“那就先去你家吧。你父亲留下的传记,我想看看。”
史料有记,李宗义的父亲李常德当过韩仁品的保长,骑马坐轿指挥队伍收租派丁,还是韩家最为可靠的账务管家,多次背钱到武都、松潘买大烟。这样一个人,解放后竟没有被革命镇压,本身就是一个谜。
李宗义家在上院里,很近,走路半小时,开车几分钟。地方很普通,山腰处缓平,几十户人家依地势散开,所谓老院子居上,居中,一口泉井不枯,据说上千年了。李常德的老宅便在井上,偏偏倒倒三间,安详,通透,跟周围民居一样简易实用,并不得势压人,这反映了主人处世安身的大智慧。
李宗义的小院里,房前屋后堆满大大小小的树根,有点形似,有点含蓄,透出一些喜庆。李宗义红着脸纠正安志坤的话,“这是根艺,不是根雕。”仿佛根雕很掉价一般。
李家兄弟八個,李宗义为长。父亲大人去世后,长兄如父,深得尊敬和信赖,《李常德生平略记》便在李宗义手里保存。那是李常德生前口述,经人整理而成的一本小册子,有本人的道德选择,也有后人的理性增删,史料意义不大了。不过对于丰富补修那一段历史,却具有不可多得的参考价值。史丽提出想要带走的想法,李宗义婉拒了,说:“弄丢了,父亲会扛枪回来打死我。拿到乡上复印可以,也不麻烦。”
史丽把册子还给李宗义,很恭敬的样子,说:“老主席适合做文物保护的工作。你父亲还留下了什么?”
李宗义反身一指老宅子,说:“家徒四壁。他死了,坟头都不让留下。”
几个人走进老宅子,看见潮湿的泥地,透风的木壁,土灶上两口小锅像是平静的眼睛。大家站了一阵预备出去了,史丽却在内心里过一场黑白电影,很久走不出来。
史丽对历史文明具有天生的敏感。研究生毕业,史丽听从青原老师神一样的指引和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选择了偏远青溪博物馆,老馆长成了她的助手。史丽坚信,青溪是历史文明的隐秘古道,离她的专业很近很近。把母亲从甘肃接到青溪,感觉自己真有两个妈妈了。幸福的时光总是太短,三年后母亲魂归莲花山,葬在华严庵后面,青原妈妈的身边,史丽一下子掉进了深谷。从那以后,史丽开始潜心研究青原教授留给她的课题,发表了很多重要论文,成为明清历史研究的知名专家和四川大学最年轻的客座教授。
二十六岁了,用来熬爱情的中药罐,全部清煮了历史。难怪舒书回国取笑史丽,“史丽先生,嫁给历史了。”
史丽不愿离开青溪,像在完成一个约定,或者等待一场决绝。那天,史丽正在青溪博物馆小小的办公室整理资料,突然有人从后面踢了她一脚,她愣住没有转身,因为她知道,舒书终于从美国回来了。
舒书爬在史丽背上,双手在史丽胸前箍住,哭着说:“我忍不住了。我想你,想青原妈妈……你这个狠心的家伙。”
史丽起身抱着舒书,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像个小妈妈一样拍舒书瘦弱的后背时,看见舒书身后站着一个羞涩的美国大男孩。已不是当年那一个了。
大男孩用中文介绍自己有点吃力,于是舒书回身,歪头挂在大男孩的肩上,抢着说:“Maikil,中文名是他自己弄的,接近我们的专业。”
Maikil补充:“元明清。”
元明清主动抱了一下史丽,史丽几乎没有动,转头向舒书说:“是你一个人的专业,好不好?”
舒书说:“我都换了药引子了,你还是个空罐子吗?”
史丽一笑,有点苦。
两个几年不见的同学去莲花山看望她们的老师,她们的青原妈妈,也在史丽母亲的坟前坐了很久。元明清像个孩子一样跟在身后,背包,拿水,笨拙地跪在坟前祈祷。华严庵的钟声响起,在群山之间回荡。
晚上舒书偏要跟史丽挤在一起睡,脱光了,突然说:“转过来,我想抱紧你。”
史丽戳舒书的额头,“羞不羞!”
舒书不管,用力贴住史丽颤抖不已,眼里有了泪痕,认真地说:“我们相爱,好不好?”
史丽推开舒书,在床上坐了一夜。
元明清借故找史丽聊天,介绍他说服一个美国民间生态基金会,预备先期投放一百万保护大熊猫,拜托史丽提出资金投向的建议。史丽问:“她呢?”
“谁?”
“舒书。”史丽说,“这个项目你们一起做的,为什么不征求她的意见?”
“她的意见,就是问你啦。”
“我不管!”
史丽借故离开,于是接受茶坝的邀请,翻过梯子梁,成了一株七里香。在茶坝,眼见白露为引进投资焦头烂额的时候,史丽偶尔想起元明清手里的一百万,应该是美元吧,差點给白露说出来。史丽不知道,自己顾忌的是什么,避开的是什么,有多少理由。
眼下白露更难为了,杜三溪一闹,牵出很多人的利益纷争,每一个细节都很敏感,压力山大。给史丽解释的时候,白露毫不遮掩疲惫的身心,说:“让史丽老师见笑了。”
史丽慢慢翻看《李常德生平略记》复印本,把右手夹在书页里,说:“难得你如此执着。该抱歉的是我,也许什么都帮不到。”
白露说:“杜三溪是青溪人,本不姓韩。省级文物的牌子一挂,他跟很多人一样突然跑回来,成了韩仁品的嫡系,要继承祖业。还有临街的六间门面,早年卖给私人做生意,现在十倍的价格也收不回来。”
史丽说:“不是有文物保护法吗?”
白露苦笑,“政府违法在先,打谁的屁股?”
李宗义私下给安志坤讲了更多杜三溪的故事。说杜三溪的婆婆是韩仁品从街上捡回去的,卖到青溪杜家之前已怀有身孕。杜三溪的父亲参加了红军,后来亲历了对韩仁品的镇压处决,仇大苦深,一并替家母算清了孽债。论起来,杜三溪对那一段历史狗屁都不懂,不晓得哪位高人在背后指使。
“闹得实在没有办法了,”李宗义说,“便将他放在韩家大院里看门扫地,每个月给一千块补助。他还要上天了,这种人,迟早回牢里去,再不要放出来。”
“青溪的?”安志坤说,“我怎么没有印象呢。”
“那是个油吃浪荡的家伙。”李宗义撇了一下嘴,“听说在青溪无家无眷,满世界坑蒙拐骗,到处挨黑打。还坐过牢。”
安志坤摇头叹息。李宗义见到机会,便把那个信封拿出来,往安志坤怀里揣。
“什么哦?做贼一样。”安志坤说。
李宗义的真诚现出狼狈,说:“给史丽老师和你的,一点心意。”
安志坤摸到蛇一样,把信封扔出好远。“你这是对史丽老师的侮辱!”
李宗义吓坏了,赔着笑脸,捡起信封落荒而逃。
安志坤将李宗义的话尽量精简了,给史丽报告,史丽岔开话题,说:“安老师,我们先去马鞍山吧。”
还好没有提到信封。
安志坤便去跟李宗义商量细节,连夜编写方案,准备食物、水、药品、雨衣、电筒、砍刀,甚至买了很多口哨。安志坤不明白要口哨何用,李宗义只说,到时候就知道了。安志坤威胁李宗义:“要是我跟史丽老师报告那个信封的事……”
李宗义急忙拦住,交换条件一样,说出了哨子的作用。“一是吓动物,以防跟凶兽正面遭遇。二是联络报信,相当于对讲机。”
早起预备出发,安志坤却接到元明清打去的电话,要史丽接听。史丽到旁边听电话,然后过去对大家说:“对不起,我要回青溪,不能陪你们了。我尽快回来。”
史丽直奔医院,在抢救室门口看见元明清走来走去,便问:“怎么样了?”
元明清结结巴巴,夹杂些英语词汇,说了半天意思却简单,就是脱离危险了。史丽说:“你怎么搞的啊?”
元明清摊手,耸肩,很无辜的样子,“我不明白……”
史丽进屋,错身的时候轻声说了对不起。
舒书躺着,脸色惨白,见史丽进去,竟然笑了一下。史丽站在床前定住,五秒之后舒书扛不住了,讨好说:“别吓我啦。我闹一下就好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史丽看舒书的手腕,有一条细长的刀印,于是说:“你的专业在门外,急得魂都没了。”
舒书说:“你知道我不是为他……你还是心疼我的,我赢了。”
史丽扔掉舒书的手腕,生气了,说:“你要赶我走吗?”
舒书笑着,很幸福的样子,说:“我饿了。”
元明清在外面敲门,笨笨地比划,示意桌上有稀饭,冒热气,不吃,要吃,喂。史丽看懂了,于是给舒书喂饭。舒书吃相有些夸张,故意咬住勺子不松开,松开了却说话,“是不是幸福的人都要迟到?”
又说,“哪个男人得你,世界都是幸福的。”
史丽苦笑。舒书表示不吃了,半坐起来,跟史丽约法三章,说:“你一天不嫁出去,我一天不放弃。到时候别说我脸皮厚,别说没有告诉你。”
“女人的爱情和婚姻,就是熬一罐中药。”那一刻,史丽想起青原教授,想起最后一堂课,想起舒书踢了她一脚、跑出去抱住树哭,想起莲花山上两个妈妈,想起华严庵的钟声和露珠。
元明清试探着进去,轻手轻脚像一头犯了错的大象,发现并无责罚,小心舒展了一小下。舒书贼笑,突然把史丽拉住,在耳边说:“他也喜欢你。”
史丽莫名其妙,说:“什么?”
舒书又说:“我们俩的专业啊。”
生死贴
天成学堂设在红庙子,北距天成寺五百米,两水相交的一个石梁嘴上,一株万年青依头顶展开如伞,足以遮日避雨,一早一晚,读书声在天成寺的钟声里开始和结束。先生是本地一名老秀才,有时邀请云清大师去讲一两堂诸子百家,十多个学生像一群飞鸟,上课停在云头,下课直上蓝天。学堂不收银子,学生们只需给先生送一袋米、一块肉或者一捆柴禾,够先生吃喝用度就行了,不足的部分有韩云高老爷补贴呢。
医馆开在悦来场下街,叫韩家铺子,前堂诊疗,后店经营药材,老医生带个年轻徒弟,是从武都请过来的,精通中医,对藏医药很有感情。韩家铺子开张后,悦来场多出一处奇观,每天一大早便有人前去排队取号,在前堂候诊的时候有水喝、有火烤,到饭点了免费吃粥,关键是收费比别处少很多,实在没钱的还可以签字欠账。韩云高老爷有空就去跟大家交谈,给他们宣传生病不可怕,精神和心理比任何医药重要的道理。
开春时节,韩云高回去利州,把夫人和少爷接到悦来场,开始了素淡平和的人生。一家人住在僻静小院里,粗茶淡饭,闲情逸趣,养了几只鸡在栏里,每天捡回两三枚蛋,热乎乎的,很知足。韩云高跟儿子说,乱世之际,收获一片民心比家藏万贯有用,希望兒子多用些心思到学堂和医馆。少爷已经成人,懂事地点头答应。
二管家没有随去悦来场,临行给韩云高老爷跪下老泪纵横,说他眼见着青云商号走到如今,实在难忍割舍,求老爷给他留一间偏房,他要在回忆里终老。夫人和少爷早把二管家当做亲人一般,也哭得啥样。韩云高按着胸口看向远处茫茫马鞍山,告诉二管家,但有难处定要相告,一家人,千万不要见外。二管家磕头在地,说:“老爷,夫人,少爷,你们都是好人,老朽从此为你们吃斋念佛罢了。”
于是林木接替二管家,精细操持悦来场青云商号一应事务。那时青云商号除了学堂和医馆,便剩下青云杂货三间,主要面向茶马古道上的客商,经营茶叶、丝绸和银耳。十个伙计、十条枪、十匹马,悉听林木指挥,平日里低调行事,救灾抗匪时方见骁勇。闲时林木集合队伍,在小院里训话,说:“老爷教导我们:不欺人,不惹事,不昧心,不失德。”
队伍齐声应答:“不欺人,不惹事,不昧心,不失德。”
年底,二管家托商队带给韩云高老爷一封信,俱言战祸延至利州,很多商家和民房遭到洗劫焚毁,人群四散奔逃,很多人横尸街头。最后说:“身心俱灰,去日无多,却不敢忘记老爷的恩情大义。老爷,夫人,少爷,多加保重。老奴顿首含笑。”
韩云高在小院的暮色里读信,身体慢慢勾起来了。他知道他的日子也不多了,因此更多时间住到天成寺,与云清大师相对静坐,仿佛灵魂在另外一个世界里交谈。几天后回到悦来场,韩云高重新红光满面,众人惊奇不已。
少爷长大成人,韩云高找机会带到场面上走动,介绍说:“犬子韩斌,拜托各位关照。”
韩斌皮肤白皙,柔软乖巧,言行举止像个女生,人前甚至害羞,老想躲在韩云高身后。韩云高内心有些失望,但是毫不表现在儿子面前,反而鼓励韩斌说:“乱世之秋,有个平和的人生更好。不过必要的场面,还是要慢慢历练。”
韩斌点头答应,强撑着去给各位长辈打招呼,红着脸,浑身冒汗。好不容易逃出来,韩云高问他感觉如何,他才记起半晚上,他只反复说了一句话:“晚辈韩斌正在历练,请多关照。”
小院秋虫灯影里,林木跟在韩云高身边,劝一阵老爷,第二天又劝少爷,说的也是同一句:“天生一人,必有一路,想开些。”
韩云高谢过林木,仰头无语。
韩斌给林木回话,却把林木感动一番。林木报知韩云高老爷,韩云高也是一阵感慨。韩斌说的是:“我不怕别的。因为我,父亲大人和林管家被人看不起,我是个罪人。我就怕这个。”
后来林木多方撮合,少爷娶了谈家小姐,生下一子便是韩仁品。虽时局混乱,但是韩家声名远播,又有谈家相助,却也相安,生意凭老本维持下来。
韩云高安然归于佛音禅意,林木哭得比任何人伤心。
那时韩仁品还小,被韩斌拖着给爷爷送葬。韩斌感觉突然倒了一堵墙,背上凉凉的,内心空空的,因此非常害怕,手里握紧了韩仁品。韩仁品没有哭,也不害怕,望着韩斌说:“父亲大人不必担心,孩儿一定会保护你。”
韩斌过于细致沉郁,体弱多病,家里很多药罐子,身上一股中药味。林木随时陪在身边,给韩斌熬药、喂药、擦嘴,说些宽心的话,扶着韩斌在小院里走一阵、坐一阵。韩斌吃力地说:“遇上我,管家是遭罪啊。晓得你前世,欠我们韩家,有多少。”
林木已显出老态,容易随风流泪,用袖子揩了,又浸出来,于是找高兴的话题,说:“小少爷将来必成大器,韩家之大幸啊。少爷养好身体,等着享福吧。”
韩斌拍胸咳嗽一气,突然往地上掉,拉住林木的手哭起来,边哭边说:“我就称你林叔吧。林叔,我知道,我快不行了。品儿和韩家有你,放心了,放心了。”
林木料理完韩斌的后事,当众将韩家财产收支、生意往来、账务进出一应报给韩仁品,率众跪在堂下,说:“小少爷,我等悉数听你调遣差使。请小少爷作主。”
韩仁品跑过去抱着林木好一阵才松开,扶起来,让大家也起来,对林木说:“你是爷爷的管家,是父亲的林叔,就是我的爷爷了。”又向大家说,“从今往后,这个家我来当。我不懂便去问爷爷。”
那时候韩仁品不过十几岁,在林木的帮助下度过了韩家最为艰难的阶段,接续了青云商号,甚至顺风顺水做大,相继新开设了染坊、铁厂和烟馆。
小少爷长大了,主持韩家大局游刃有余,谋略作派不逊于韩云高,令悦来场刮目相看。刚猛豪爽,江湖习气重了些,不过对应时局刚刚好,所谓时代造英雄。
林木已经走不动了,还时时用韩云高老爷的教诲提醒韩仁品,说鸦片不是好东西,开烟馆便是昧心失德,劝韩仁品三思。韩仁品本是极敬重林木的,但开设烟馆一事却固执了,以为世风如此,并不辱家训。于是林木含泪勾身而去,第二天有人发现,他死在韩云高老爷坟前了。
韩仁品披麻戴孝,领着送灵的浩大队伍斗雨迎风,把林木葬于韩云高旁边。地脉比韩斌的还好。坟头高大威严,韩仁品跪在坟前痛哭失声。人群里一片感叹,都说:“韩仁品重情重义,心智不输韩云高,韩家要起大势了。”
马鞍山匪患又起,切刀梁一带明目张胆收取买路钱,来往的马帮议论纷纷,摇头叹息。韩仁品于是组织人马剿灭,顺势壮大了自己的队伍。
那期间学堂早已废弃,读书人只好远赴青溪或者平武,几家私塾倒是有名,收的只是富家弟子,贫民子女想想都难。韩家铺子规模大增,医馆业务却成了陪衬,于是江湖郎中游走乡间,留下几个徒弟薪火相传,挽救常人疾苦。
时逢鸦片盛行,官商民间跟风上瘾,悦来场街道两边大大小小的烟馆一夜冒出几十家。韩仁品看准时机,组织民工在马鞍山大面积种植鸦片,贩卖烟土,渐成当地首富。于是购田地,置枪弹,组建了茶马古道上最大的民团力量。
这时有人推荐上院里年轻后生,韩仁品一看满心欢喜,考察一番,委以总管之职,将钱粮收支、府院守备、日常内务、纷争调处一应事等悉数交托。后生便是李常德。
李常德总领韩家事物之时不足二十岁,出行挎枪骑马坐轿,有生杀之权,十余人护卫伺候,却行事低调,为人谦和,兼务实守正,深谋远虑,既得韩仁品赏识,又受万民敬仰。
外面经常打仗,悦来场因为山高路远反倒波及不大,偶有散兵路过,大都投了韩仁品,其中不乏高人隐士。有一阴阳先生看遍悦来场山型地貌,建议韩仁品在茅坪山建立庄园,可谓风水独占。韩仁品全权托付给李常德,派工抽丁开山平场,到马鞍山取上等小叶楠修建韩家大院,历时数年,完工入住,恢弘气势,夜里足以吓住小儿不哭。
韩家大院坐西向东,两进四合,所有房屋为三层,全木穿斗结构,小青瓦悬山带转角。除正房外,其余房屋均于三层挑出,作栏杆或飞来椅。檐下设雕花吊瓜,立面花窗,样式繁复,富于变化。天井内“一”字型房顶的水流,经前后四条龙口注入铜钱状青石覆盖的下水道,纵然大雨如注,也不会溅溢。韩家大院设计修建注重防御固守,大门和正房多处设有瞭望台和射击孔,严阵以待,院内水井深达二十米,常年不枯不溢,既满足日常饮水和消防之用,又能在被圍困和切断水源之际以求自保。
韩家大院成为一种象征和代表,韩仁品势力独大,先后被国民党委以联保主任、乡长、县参议员等职,管辖范围延伸到罗家坝。罗家坝路途遥远,须翻越马鞍山走茶马古道八十里,因此任命李常德为罗家坝保长,兼任韩家大院总管。
李常德赴任罗家,韩仁品率众前往上院里为常德老弟送行,方知李常德久居人上,却是家徒四壁。三间木屋因陋就简,却也干净素洁,小凳子没有多余的,客人大多站在泥坝里,一片感叹。有坡地五亩,林地九亩,都在边角里,不放租,全凭自己耕种打理。李夫人贤惠,尽守妇道仁心,明理知退让,从不与人口舌。韩仁品见李夫人怀中小儿乖巧,便问:“可有名字?”
李常德说:“还没有。”
韩仁品便说:“就依贤弟家风,叫李宗义吧。”
李常德赴任罗家,来去坐滑竿,有时坚持步行,一个来回往往十天半月,甚至几月不归。辛苦的是李夫人,独自在家暖孩子,持家业,务田地,还不短人情四路。几年下来,罗家坝十甲百余户,全都成了李常德保长的亲戚,感情延续了三代人。
乱局之中,李常德虽拥民心,与人为善,却也历险无数,能够全身而退,实属不易。李宗义曾经说过,他父亲“死过多少回,全凭命大。”那种社会局势下想做个好人,命不硬,便要脑袋多。
韩府人丁兴旺,开支庞大,韩仁品虽极具威严,但是懒散贪酒,又吸食鸦片,对内务疏于管理,以至于家族之间攀比成风,明争暗斗,乱了。甚至有不服一口气的地方势力屡屡偷袭,埋伏,打黑枪,想要韩仁品的命,好几次有惊无险。韩仁品日渐警惕,疑心重重,非常之时为图自保,也是情理之中。
有一年秋后欠收,梁、谈、李三家纷纷减租减息,半壁人心浮动,民间甚至有歌谣相传,“梁家菩萨,谈家观音,李家如来。”
李常德源出李家,在韩家树大招风,非议不少。此事首当其冲,韩仁品大有问罪的架势。于是从罗家坝连夜赶回,跪于大堂,阴云密布,仿佛在劫难逃。
韩仁品召集内亲堂前议事,众人纷纷建议效仿三家,减租减息,以养民心保长治。
韩仁品笑问李常德:“总管有何高见?”
李常德从容应答:“租息有约由来已久,断不可轻费。减免容易,恢复便难了。”
众人大笑,韩仁品却不笑了,说:“你是让我丢了民心,失了根本,败于你李家不成?”
李常德说:“老爷宅心仁厚,顺天应民,心中自有乾坤,岂是常人敢比一二。”
韩仁品说:“那你解我乾坤,恕你无罪。”
李常德磕头谢恩,便说:“老爷本意,便是先行放粮救灾,承天意普惠万民,历欠租息不减不免,可缓至来年开春补收。如此,既体民情,解民忧,固民心,深得百姓拥戴,又不改租息古制,得长治久安大局。”
众人面面相觑。说了半天,便是要韩仁品开仓救灾,那得流出去多少粮食。田租收不上来,反而倒贴许多,李常德安的什么心!这时韩仁品突然站起来哈哈大笑,亲自扶起李常德,又笑,说:“知我心意佑我韩家的,却是常德老弟,一个外姓之人。”
李常德背着一身冷汗,指挥人员逐户发放粮食救灾,宣传韩老爷的惠民政策,很多逃进马鞍山的难民纷纷返家归田,计划来年的耕种了。民间传唱的歌谣变成了“马鞍山,高入云;悦来场,有佛音;韩老爷,好人品;承天意,救万民;比山高,比海深;民心在,千古存……”
梁、谈、李三家仰天长叹,逐渐式微。韩仁品春风得意,跟李常德商议,欲重建天成寺。李常德劝阻,说:“天成寺毁于大火,恐是天意。”
韩仁品点头同意,似有不甘。李常德见状,建议在红庙子新建小庙,说:“红庙子地处龙首,两水养山,风水是极好的。学堂已废多年,建寺庙佑百姓正好接续韩家先祖的慈悲义举。”
韩仁品执掌大笑,让李常德放手去做,半年后红色小庙香火渐起。
风光背后,无人知道李常德九死一生的更多细节。据李宗义回忆,他小时候父亲经常半夜来去,有时哭着给母亲交代后事,母亲也哭。结果第二天父亲的尸体并没有抬回去,自己走回去了,半夜里又听见母亲压低声音在哭。
解放后土改,工作队清算下来啼笑皆非,身为保长的李常德,田地山林只能自保,房屋家产尚不够用,钱粮空空如也,不及乡野贫民。评定的时候,众人联保,都说李常德不但没有命案,还救人无数,于是划为中农,特赦不究。李常德夫妇秉持勤俭,与人为善,子孙后代牢记祖训,个个品行纯正,家风传世远。
明月夜
白露跟杜三溪谈了三天两夜,李宗义陪在一旁,脸黑得门神一样。读文件,逐字逐句解释;找人证物证出场,录音录像;杜三溪冷不防狡辩,说他没有听见,于是又从头演一遍……好不容易围住收场,李宗义最后宣布结论:一是韩家大院在土改时没收充公,此后一直是区、乡政府办公场所,不属任何私家财产;二是现在韩家大院已是国家文物,受法律保护,破坏抢占文物是违法犯罪行为……杜三溪拦住李宗义,偏着脖子说:“那,国家文物卖给私人,是破坏啵?是违法犯罪啵?”
白露说:“出售六间门面的时候,韩家大院还没有被认定为文物,现在认定了,我们肯定要依法收回。”
杜三溪点头,却像威胁,说:“那,我等你们收回门面再说。我等。”
李宗义不干了,站起来拍桌子,忘了留伏笔,“你青溪杜家的,有多远滚多远!”还不解恨,又说,“要不要我给你讲讲你家族的丑事?”
杜三溪无所谓,说:“把我精神病吓犯了,你服侍我住院哦。我死了,你填命哦!”
私下,史丽问过白露,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有定向资金,不够回收六间门面吗?白露苦笑,“那点钱,还不够杜三溪用呢。”
史丽说:“有过概算吧?”
白露说:“就按当时出售价,考虑物价因素,少不了一百万。”
史丽终于没有忍住,把元明清和舒书推荐给白露,只说有一个民间基金项目,正好是生態方向的。白露连夜出发,驱车前往青溪,第二天把元明清和舒书请到茶坝,迎神一样。史丽没想到,同去茶坝的还有一个人,从车里出来喊她老师,却是黄平。
史丽故意错开生态基金项目那一百万美元,用心陪着黄平说话,知道了黄平此行,便是寻两座祖坟,完成父亲的遗愿。三代之上,久远百年,如果无碑无记,只在民间寻访,几乎无可能。不过黄平心意已决,甚至说:“我已将贡生巷租出去了。我死后黄家已无一人,几间房子便捐给博物馆吧。”
史丽说:“你忘了,你答应过我,要传承薅草锣鼓呢。”
黄平说:“哪里敢忘。只是时局格格不入,好像不需要我这样的人了。”
史丽为此感慨万千。
老黄家出过贡生,祖上两任县令,曾经何等风度气象,黄平零落至此,内心只剩下一点小小的体面,不肯丢弃。给自己和世间交出《青溪知客》,黄平用力过猛,上山头环顾四望不过如此,豪情泄了大半,只好裹紧长衫,飘摇下坡了。
《青溪知客》对于传承知客世家的文化意义只在黄平心里,史丽分享了小部分,全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那本书出版后,文化馆、图书馆和博物馆收藏了一些,余下几百册堆放在贡生巷,落满灰尘。史丽建议说,给乡镇和部门送一些,搞一个研讨会和签名售书活动,黄平谢绝了,说:“与其给不懂的人去糟蹋,不如留着垫棺材。”
史丽认真读完了《青溪知客》,深刻理解知客体系里那种庄严的仪式感,人们沉浸其中,神性指引,精神和灵魂层面得以加固和延长,构成仁义礼智信的历史文化框架,教化人类敬畏生命,倡导以善为本,以孝为先。掩卷沉思,史丽眼前走过黄平,很慢,长衫素洁如新,神态笔直如炬,但是很明显,整个人跟《青溪知客》一样,打皱了。于是假装无意,提起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薅草锣鼓,骗黄平说:“我有一个课题,就是研究分析薅草锣鼓与《青溪知客》的内在关联,你帮我搜集整理薅草锣鼓的唱词吧。”
黄平当时并不兴奋,只说:“我试试。”
史丽帮助黄平寻找祖坟还没有开始,白露仿佛已将一百万美元拿下,陪舒书和元明清欢快而来,带出七里香的好心情。舒书把一朵七里香献给史丽,夸张地眨眼,说:“今天还没有踢你呐。”
假装踢了一下。
元明清背着舒书的包,故意不看史丽,便跟安志坤和李宗义说话,找了话题附肩大笑。
白露报告大家,月明村有个一年一度的民间诗词楹联比赛,很有意思,邀请大家去观看。李宗义补充说:“月明是传统文化村落,村里男女老少都有功底,出了几个书法家呢。”
舒书要去,拉史丽说:“史先生,你要露一手哦。”
史丽却说:“黄平老师的诗书,倒是有些造诣。”
月明村在梯子梁脚下,茶马古道旁,天成寺往北七里,两山一水七里香,掩映古老宁静的村落,俨然一幅国画。比赛场地设在舞台上,舞台背景简易,正是缩小了的天地山水:明月高挂,诗书流淌。村民和来宾随意落座,有小板凳,有长条椅,也有圆石头和淳朴的笑声,都很干净。元明清挨着黄平,突然说:“史丽先生对你,真好。”
黄平仿佛没有听清,但是元明清不说了,看比赛。
主持人是村里的长者,白发白须,仙风道骨,据说八十岁高龄了,朗声如落墨:“月明诗书,传扬百年,今日比试意在历练,教诲年轻一代不忘根本。下面宣布规则。”
规则有趣。凡本村六十九岁以下者,不限人数,不分组别,同台竞艺,现场抽题,限时原创诗词楹联并本人书写参赛。七十岁以上者或为评委,或为监考,可表演,不参赛。
比赛开始了,有五岁小女孩,有近七旬老人,各得佳句好诗,潜心挥毫书写,纸墨香飘出好远。最终小女孩凭借作品“月明明月夜,心孝孝心人”得了二等奖,所获奖品更有意思:长者亲书一幅书法作品隆重颁出,内容是“诗書传家远,善孝济世长”。小女孩被长者抱起来接受奖品,比得了金山还高兴。
元明清没见过如此美妙的乡村文化,追着人群问:“下一回什么时候演?我还要来!”
一兴奋,普通话变了形,但是村里人都懂了,告诉他:“每年都有,明年再来!”
月明夜归,一行人都有些沉默,特别是黄平,丢了一半魂一样。史丽知道,黄平在这个古老的村子里找到了自己内心的根须,长者给小女孩的奖品一定有老黄家的体温,将黄平牢牢抓住了。
第二天黄平还要去月明,史丽不便相陪,便建议安志坤同行,说:“月明是个有故事的地方,你们两个是有故事的人,也算天人有缘。”
二人去了,史丽便翻阅茶马古道的资料,远望马鞍山雾气腾腾,心想白露今日又有什么花样呢?
舒书先跳出来,在楼下大喊:“史先生!史先生!快下来闻花!”
史丽下去一看,白露和李宗义也站在花台边,元明清正举着相机瞄着史丽。白露说:“舒书老师想去马鞍山。”
舒书回应,说:“那里才是生态王国。”
史丽却不去,说她身体不舒服,自己在附近转转,然后看资料。舒书有点委屈,骂元明清不关心她,踢了一脚,说:“狼心狗肺的家伙!”
闹归闹,还是跟着李宗义走了。
白露自然要陪两位财神,跟史丽抱歉了一下。史丽谢过,表示理解,希望快去快回,不一定非要爬到山顶。
史丽独自去韩家大院看了,又在小街上走了一大圈,根据历史资料和老地图一一对应,想象当年悦来场,车马滚滚络绎不绝,人群在琳琅货物间穿行交谈,天成寺的钟声越空而来罩在人们的头顶和心灵……何等盛世奇观。这时候史丽脑袋里跳出两个句子,“茶马古道旧时光,生态文化大观园”,回乡政府便随手写在本子上。
舒书从马鞍山回去狼狈不堪,手臂和两腿血迹斑斑,被元明清扶着走路,快哭了。元明清的样子更加难看,长头发贴在脸上,浑身泥水,还要照顾舒书,包里背着一块舒书喜欢的石头。元明清惊叹:“我的上帝!怎么会有这样强大的山。”
舒书毫不放过,对白露说:“就是要给美国人一点厉害,免得他得意忘形!”
这话有些暧昧,白露岔开,说:“原生态正是文化价值所在。希望马鞍山给你们留下印象。”
几个人上楼,见史丽爬在资料堆里睡着了。晚上几个人讨论项目方案,元明清要形成报告发回美国。史丽要回避,被舒书按住了,说:“史丽先生把宣传语都想好了!”
史丽不明白,舒书便念出来:茶马古道旧时光,生态文化大观园。大家都说好,史丽不置可否。
那晚黄平和安志坤没有回去。安志坤第二天一早回去报告,说月明大都姓苟,那位长者辈分极高,只能称呼苟老。苟老听黄平说了大概情形,便握住黄平的手说:“你终于来了。”径直领着黄平去到一处坟林,只见靠前正中位置两坟并排,保养极好,有碑无记,坟前还有香火痕迹。苟老说,到他第三代了,一代一代往下传,无人认领之前,苟家人就当孝子。月明无孤魂啊。
黄平给老人跪下大哭,感谢月明仁爱大善。老人依照传统仪式跪下回礼,叩拜坟头,然后洒泪含笑而去。暮色里鸟鸣清新,黄平哭了一阵,像个孩子一样蜷起身子睡在坟前,不走了。安志坤苦劝不得,倒霉,挨着黄平,在坟前坐了一夜。
史丽和安志坤赶到月明,终于在苟老家里找到黄平时,却见黄平抱着一堆旧书笑得菩萨一样。
“史丽老师快来看!”黄平舍不得放下手里的书,那些重负把他坠得不再笔挺了。
看来苟老已经知道史丽的身份,迎过去作揖拜了一下,说:“先生内秀外慧,月明幸会之极。请——”
史丽赶紧还礼,掉进文化的大缸里呛了一下,说:“苟老深明大义,月明遗世独立,晚辈有礼了。”
安志坤吃惊不小,眨着眼跟在后面,真像老书童了。
黄平给史丽翻书,指着内文说:“薅草锣鼓!”摇摇头,“想不到,月明竟有专供女子演唱的词牌,你看,《明月夜》。这在薅草锣鼓体系里绝无仅有!”
史丽接过去细看,手不释卷了。
据苟老回忆,月明对于薅草锣鼓确有独创,《明月夜》在民间叫做青青锣鼓,对于发展农业大生产和解放妇女劳动力功不可没。词牌曲牌传承,主要靠记忆传唱和手抄本,虽然不断丰富,但是错乱和遗失更多。“现存这几本,是从火堆里救出来的。”
“精华在三字句。”黄平接过苟老的话。仿佛黄平是回到家了,毫不见外,甚至有点张扬的意思在心里。“月明人的智慧”,他说,“想不到,想不到。”
史丽抬头望着苟老,说:“女子唱薅草锣鼓,一定有些故事吧?比如,那个叫青青的女子。”
“历史有时候总会犯点糊涂。”苟老说,“唱薅草锣鼓的女子,结局大都很惨,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关于青青的故事,安志坤却听过,只是不便言说,特别是眼前,你一个老书童插什么嘴。偷眼去看黄平,黄平刚好也在看他,于是会意,一齐等史丽说话。
史丽果然说:“苟老前辈,薅草锣鼓现在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是人类共有的精神财富,必须得到传承发扬。您的晚辈黄平,正在致力于整理完善词牌曲谱的工作,那是他余生庄严的许诺和梦想,请您多加指导。”史丽起身恭揖,“拜托您了!”
苟老还礼笑道:“后生可畏,老夫垂垂之暮,定当不熄豆光。”
黄平跪行拜师之礼。苟老直言岂敢,岂敢,又说,“黄平先生跟月明倒是有缘。老夫就给你当个书童吧。”
一行人笑起来。安志坤感觉在说他一样,幸好,尴尬没被发现。
黄平留在月明,跟苟老学唱那些三字句,史丽和安志坤被李宗义接回乡政府,书归正传。
在韩家大院的保护方面,美国人不同意投资,他们认为那是政府的责任,民间公益有更多的价值平台。元明清也持这样的观点,征求舒书的意见后认为,他们还是偏向于大熊猫。
白露为谈判做足了功课。紧要时候没有恳求史丽给出指导性建议,史丽有点小小的失落,按道理,史丽应该解脱才对。白露善解人意,不为难史丽,反倒把史丽为难了。当时史丽也在谈判桌上,坐在以示中立的位置。
“茶坝人民尊重美国民间基金会的意见,感谢元明清和舒书同志对茶坝的负责任的态度,和生态情怀。”白露说,“我代表茶坝人民,陈清三个事实。”
史丽看见,李宗义紧张得流汗,却不停地喝水。安志坤埋头做记录,不敢抬头。“至少,把资金投到茶坝是可以放心的。”史丽坚信,元明清和舒书有这样的认同。单就眼前这位美女书记,便给足了信心,不用承诺。
白露所言三个事实,包括语气语调,大都符合美国人的思维方式。
一是生态无大小远近之别,保护大熊猫也是保护人类最后的家园。两位将基金投放到青藏高原,防风治沙,或者留在美国治理海洋污染,当然也可以交给小小的茶坝,其使命和意义一样伟大。
二是茶坝处于横断山大熊猫生态圈,保护大熊猫责无旁贷。茶坝马鞍山与青溪唐家河,山同脉,水同源,海拔、气候、植物种群分布无异,同属大熊猫生态圈,有同样强烈的生态环保自觉。
三是茶坝保护发展生态需要资金,更需要关注和共识。两位这几天看到了茶坝的民生和山水。保护发展生态不仅是茶坝人民作为地球公民的责任担当,也是他们改善生活质量维护生命尊严的唯一途径。他们急需发展资金,但他们明白,一百万一千万远远达不到目标,他们更需要广泛关注,更需要公平公正意义上的文化共识。
“我说完了。欢迎二位今后多来茶坝,因为不管怎样,这是你们爱过的地方。”
没有掌声,会场静得可怕。
李宗义太渴了,杯子空了还在喝。安志坤偷偷看一遍每个人的脸色,毫无答案。这时舒书说话了,“看史丽先生有没有话讲。”
史丽笑着说:“我想我已经知道你们的选择了。”
就要离开茶坝了,元明清和舒书都没有完整表态。不过元明清拥抱白露时差点哭了,不好意思地收住,说:“我想成为那只大熊猫了。”
舒书站在七里香旁边摆造型,让白露给她拍了很多张,说:“记得发给我哦,美女!”
史丽害怕送别的场面,特别是舒书要回去的是大洋彼岸,再见无期。舒书本来高高兴兴,把史丽踢了一脚还在笑,突然就哭起来,抱着史丽很用劲,伏在耳边说:“狠心的家伙!替我给两个妈妈求情,惩罚你吧。”
好不容易把舒书分到元明清的怀里,史丽对元明清说:“好好照顾她。拜托你。”
元明清羞涩起来,说:“你也是。无论什么事,需要的时候给我电话,我们都会去找你。”
史丽淡淡笑着表示了感谢。舒书推开元明清,生气了,说:“这么关心,你干脆留下得了,我走!”
元明清有点狼狈,转身去追舒书前跟史丽握手,悄悄说:“最离不开你的,还是舒书。她真的爱你……”
送走美国客人,史丽也要回去青溪了。黄平给史丽打电话,史丽听见黄平心情大好,便开玩笑说:“你的收获比我大。”
黄平说:“师傅最早在红庙子教书呢!”
史丽说:“我过几天再来。你给我们唱《明月夜》。”
黄平说:“我还是个有用的人,谢谢老师。”
史丽知道,黄平跟苟老在一起很留恋。她不知道的是,黄平决意投身红庙子,在佛光里超度余生。
天成寺
草原的孩子双手握鞭呼着白气,跟羊群一样安详,直到他看见一位朝圣者腰间的青稞炒面口袋。
“羊们也看见了!”孩子坚信。
孩子设法偷到了炒面。准确地讲,是抢到了,老人无声地追了几步,跌倒了。
烈日下炒面有一股霉味,那是孩子不喜歡的味道。羊群喜欢,可是羊群至少还有草皮可以啃。孩子眼前浮现出老人低矮的身体、苍凉的表情,以及瘦弱的目光,那实在比一株草强不到哪里去。孩子心里扯了一下,决定把炒面还回去,便赶着羊群追了两天。草地尽头戈壁茫茫,那位朝圣的老人却已饿死在路边。
孩子从此负罪在身,跟羊群一起忍受内心的折磨,痛苦万分,长成汉子了,便带着老人的炒面和全部世界偷偷上路,磕长头到青海塔尔寺救赎自己和老人的灵魂,剃度出家,佛号“路心”,怀揣一本经书云游向南,遍寻超度。
走的便是茶马古道的路线。翻过梯子梁,路心已经精疲力竭,倒在路边,幸好路过的马帮用米汤相救,醒来了。路心伏地叩谢渐行渐远的马铃声,突然发现,磕头之处灰土下面有硬物,竟是银子,刨开,更多的银子堆了一坑。
用这些银子,路心和尚五年建成天成寺两进四合院,佛祖的神像下面,挂着一个破旧的布袋。可以装青稞炒面,也可以装银子和灵魂,那样苍老的长布口袋。
路心和尚每日诵经,扫院子,挑水,为有求之人供应茶水、斋饭,甚至银两和佛的赦免。荒年救灾救人,丰年扬善扬佛,净心净欲。寺后手植的一株银杏在佛音里长大。
天成寺香火最旺的时候路心和尚已近七十岁,开始留意有缘人,要收一个弟子了。这时两个年轻人仓皇入寺,男的负有枪伤,女的身怀六甲。
路心和尚埋头治伤,并不问来历缘由,年轻人也不说。半月之后男子伤情已无大碍,便在寺里帮忙洒扫,有时配合路心和尚施舍救难。女子不方便留在寺庙,于是暂时安顿在红庙子。男子每日送些吃食到红庙子,女子很少吃喝,经常抱着男子哭。
那一夜雷鸣电闪大雨如注,天成寺大殿格外庄严神圣,油灯扑跳之间,男子给路心和尚跪下了,说:“师傅救我!”
路心和尚拨亮昏灯,说:“施主有何大罪?”
男子说:“弟子错杀五人。”
路心和尚若有所思,说:“你还有一罪。”
男子大哭:“弟子明白。弟子为她祈福赎罪。”
路心和尚还是不依,说:“腹中尚有一命,罪加几等?”
男子说:“那是贼人所为,罪不在我。”
路心和尚自语:“无罪无凡界,有缘有佛音。阿弥陀佛!”
第二日,寺门外留下一具死婴小小的尸体,仿佛刚刚哭过。红庙子不见女子踪影。路心和尚先为婴儿行超度礼,然后给男子剃度,赐名“云清”。
从此,山中常有女子夜哭。
“买买的啊!买买的啊……”
云清和尚在哭声里闭目诵经,心如止水。不久路心师傅于天成寺的钟声里圆寂,葬在寺后银杏下面,那里高出一些,響亮,方便听清山中传下来的哭声。“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大善之人,永远相信自己有罪。
云清和尚领悟师傅良苦,于是更加用心于天成寺普度众生的课业,弘扬佛光照亮人间和自己的内心,善行广播,修为日进。
那期间悦来场暗流涌动。梁、谈、李三家各有势力,常到天成寺进香许愿,云清师傅为他们做法事、讲佛经,从中引导劝解,点化了多少血光。
三家之中谈家与官府走得近,势头更强,招致梁家李家不满,特别是梁家内心不服,积怨久深。时年官府强征兵丁税,谈家谈长天代为摊派,故意为难梁家,多派了天大的数目,完不成便是抗税,有灭族大罪。梁家梁兆祥一怒之下大吼三声,组织族人近百夜袭谈家,暴杀谈长天满门十余口。谈家告官三年,在各地茶楼酒肆大量散发“梁兆祥抗税造反”的传单,朝野震动。后来折子戏演唱的情形是,“马鞍山雾气腾腾,悦来场闹热赛过北京城,梁兆祥造反杀死谈家满门,我这里听了心中不忍,手举铜锤八百斤……”
朝廷迫于压力,抽调兵勇千余人缉拿梁兆祥,杀头示众,尸首悬于路口迎风喂雨,鸟雀啄食半月不散。
谈家得以雪恨,谈席地主持,要为谈长天大做超度法事,三请云清师傅。云清师傅晓之以天理大义和善恶得失,力劝谈家准许梁家李家到场祭拜亡者。谈席地不服,说:“仇人在眼前,如何超度?”
“阿弥陀佛!”云清师傅跪于佛前,“我佛慈悲。不放下,如何超度?”
谈席地勉强同意。云清师傅又去说服梁家李家知进退,积今生之德,谋后世之福,也是佛前功德一件。果然梁家派出梁志武、李家派出李立荣作为代表,参加法事,行了谢罪之礼。
第二年梁志武依云清师傅之言,为梁兆祥主持法事,谈席地和李立荣也派人出席。如此往来几番,三家人杀气半消,终见缓和,势力之间恢复了走动。
每次做完法事,主家必有丰厚捐赠,云清师傅坚辞不受,建议三家联手齐心,在悦来场设立一个功德客栈,轮流主持,为茶马古道客商和远近乡民之苦难,提供基本的临时救济。三家一致同意,分工协同,很快便建成了。谈家带头主持,三年一轮,哪家都怕做得不够好,丢了面子事小,违了佛意却是天大的罪过。
悦来场功德客栈延续近百年,成为千里茶马古道唯一的民间公益组织,救苦救难无数,慈悲为怀沿河插柳,养育了一方善水之源。
走茶马古道的马帮习惯在天成寺歇脚,客商纷纷入寺跪拜,也有捐了功德,求云清师傅点化指引的。云清师傅不分贵贱,不避厚薄,既以诚相待,又直言不讳,往往精准神奇,在古道传为佳话。比如一日大晴,贩运棉花布匹的马队围坐寺前喝水打尖,云清师傅问领头的:“南下?”
领头的答谢:“南下。请大师指点。”
云清师傅便说:“一路有险,两劫难逃。阿弥陀佛!”
领头的急忙率众叩请化解之法,云清师傅耳授四句诗文,“不住悦来场,偏歇马鞍山;大雨回头浪,小心江油关。”
半月后马队回返,将一面牌匾送至天成寺,俱言悦来场火灾、途中大雨和江油打仗的凶险。牌匾上书“大师精神”四个大字,一夜之间,云清大师远近闻名。
“如意全在造化,造化全在内心。”云清大师告诫众人,“慧根生菩提,善念连云台。”几十年风云起落,善恶生灭,呼呼过耳心中有执,路心师傅天眼照见当含笑,就连女子山中夜哭之声也柔软不少。
韩云高走进悦来场,拜访天成寺,佛前并无征兆,因此云清大师知道,那个乔装贫民的富贵之人,注定与佛无缘。事实也是如此。
韩云高一生仗义行善,对佛学颇有领悟,但放不下儿女情长,心中执念不足以抵达,杂念到底多出一些。“万物皆空”,这个容易;“空空即是万物”,却难了一些。病重之际,韩云高不问医求药,吩咐家人把自己送到天成寺,勉强支撑着,最后一次向云清大师讨教佛法。
云清大师将山中夜哭女子讲给韩云高听,沉声说道:“错不在人,在我。错不能空,因此我无缘成佛。”
韩云高说:“不成佛,便成仁,于是世间有佛。弟子明白了。”
云清大师授人无数,终身无徒。几个苦难之家的孩子无路可走,祈求收留,云清大师见孩子资质尚好,施以钱粮,却不接纳师徒缘分。众人不解,叩问何意如此,云清大师摇头长叹,终不解开。
韩云高去世以后,有人传言天成寺与红莲教有染,悦来场和茶马古道甚至猜测,云清大师是当年红莲教的骨干,位居分舵主之尊。那一年,山中夜哭女子凄厉难忍,忽一夜弦断,余音久久不散。
不久一把大火在天成寺燃起,烈焰浓烟滚了两天两夜,老银杏树根都没有留下。云清大师不知踪影,有人说,火光之中看见云清大师端坐佛前,仰头诵经,还最后一次敲钟警世。也有人说,云清大师遁入山林,怀抱一个破旧的长条布袋,口中念念有词。
唯一可信的是,大火之中,天成寺的钟声响过,像是对凡尘的一个善意回应。
大观园
白露通过县文联和作协,组织文学和摄影工作者赴茶坝,开展生态文化采风创作活动。一行二十余人走进马鞍山清凉世界,体验生态之旅,尽览原始风光,探寻双龙洞,艳遇芥菜花,听李宗义介绍名目繁多的草木鸟兽,如临仙境,流连忘返。
下山后绕道上院里,李宗义给大家展示自己的根艺杰作,谦虚了,说:“这是美女出浴,这是观音下凡,这是青青锣鼓……大自然造化神奇,落在我手里,糟蹋了。”
第二天参观韩家大院和月明古村。
杜三溪靠在韩家大院门口,不歇火地抽李宗义发给他的好烟,翻了几下眼皮,没有闹。
苟老是月明的文化名片,看不惯年轻人奇装异服和言行举止,自顾跟黄平一起埋头整理《新编青青锣鼓》。李宗义点名推荐了黄平,有人围过去照相,黄平淡淡地说:“月明是黄平的归宿。”
采风活动结束后,有一些文学和摄影作品在报刊和网络发表,白露手机下载了一首诗转发给史丽。史丽收到文档的时候,正在四川大学开讲座。
之前关于历史文化的讲座也开过两期,本科生研究生似乎都不感兴趣,小礼堂坐了十来个人,还有两个一直埋头玩手机。这次校方建议换个课题,史丽想了想,便选择了《生态文化的历史性源头和现实归宿》。从听讲的人数来看,课题换对了,大家对生态的关注难能可贵。
收到白露发去的诗歌时,史丽正在举茶坝的例子,重点说到马鞍山的原始生态资源和月明村的传统生态文化。“我刚刚收到茶坝乡党委书记白露发来的一首诗歌。”史丽说,“题目是《马鞍山:茶马古道的秘密心跳》,不妨念给大家听听。”
岁月是最小的沟谷,马鞍山驮着茶坝
一直向上,仙风如雪,亘古飞驾
天上人间。秦岭遥遥呼应
雪不会自己老,各自为王。你在童年仰望
谁配一匹快马,金鞍,坐上星汉云霞
……
有点偏题。史丽给同学们解释说:“用历史学的观点审视生态文化,我喜欢一个词语:天成。继承传统就是要留住自然逼真的部分,就是要慢下来,让历史自己选择活着的方式。于是我有了一个理由,希望你们理解我对一时一地的偏爱。”
白露不知道那首诗挤进了大学课堂,几天之间在川大校园刷爆朋友圈,更不知道茶坝在川大就读的一个清秀男孩,正在发起一场名为“茶马古道天成,生态茶坝最美”的公益徒步活动。
白露在等来自美国的消息,有时候去看看黄平。
黄平执意搬到红庙子住下来,任何人都劝不住。红庙子经民间修复,有一大一小飞檐红墙的屋舍,正殿供着观音菩萨的神位,黄平住偏殿,正好听流水,看云山。小庙没有钟声,香火也不旺,只能寄托一些凡人的卑微许愿,不过足够了。黄平在红庙子修订薅草锣鼓,让那些唱词和韵调染了佛性的光辉,偶有进香还愿的老人听见,互相求证,说:“青青锣鼓呢!”
另一个纠正,说:“是明月夜。”
黄平常去月明,跟苟老爷子学唱三字句的《青青锣鼓》。有一次黄平突然眼前一亮,说:“师傅,再唱一遍!”
苟老爷子再唱时,黄平记录核对唱词,说:“史丽老师在,就好了。”
那个题为《起歌头》的段子被史丽听见,已经是春节了。
元明清早就向往过一个正宗的中国年,舒书一提议,他便高兴得蹦蹦跳跳,说:“史丽跟我们一起吗?”
舒书假装生气,说:“史丽,史丽,你跟史丽去好了。”
元明清委屈,小声辩解:“她不是你的闺蜜吗?”
“才不是!”舒书说,“她是我的情人。”
话虽如此,舒书还是约了史丽。结果白露、黄平、李宗义、安志坤都到了,齐聚月明,跟苟老爷子一起过年。
史丽是北方人,少不了饺子。黄平决意吃素,正好有地道山珍。元明清自告奋勇下厨,以为有西餐呢,结果全是中国传统美食。于是,韭菜核桃饺子,木耳,香菇,蕨菜,黄花,少量炖鸡煎鱼,摆了一大桌。
团年饭之前先祭祖上坟,苟老爷子白发白须,领着一帮晚辈烧纸、上香、行祭拜礼,山水静默,神灵在小路上来回走动,天底下一片暖意。黄平已经表现出一些佛家的沉静,坟前没有哭,反倒开导大家一番,说:“大慈悲便是放下杂念,执念在心,不受其累。”
席间,黄平提议苟老爷子唱一段《起歌头》,大家鼓掌附和。苟老爷子没有推辞,筷子敲碗伴奏,模仿女子声音,便唱了。
一桌子人静默。
“我的上帝!”元明清终于稳不住了,耸肩开臂,说,“这是我听过的最美的音乐!”
黄平面向史丽,却是给大家說话,苟老爷子明白,这是对“史丽老师在,就好了”的回应。黄平说:“这里面,有最朴素的生态思想。”
何尝不是。虽然每个人心里有不同的理解,但都不反对黄平的解读。史丽甚至认为,唱词里还有佛家思想的影子。
春节后,几个人一起商定《茶坝生态文化传承开发规划方案》。主题定位为“茶马古道旧时光,生态文化大观园”。具体思路包括:申报建立马鞍山省级自然保护区,与唐家河国家自然保护区连成一片;启动实施韩家大院恢复保护工程,落实管理办公室;建设天成寺千亩生态茶园,发挥产业发展、观光体验、古道传承三大功能;打造月明传统文化古村落,弘扬善、孝、礼、艺主题文化,推出《青青锣鼓》研究成果;设立茶马古道历史文化研究课题,三年内编辑出版专著。
每个人都感觉到压力了。
声声慢
红庙子多出一副对联:毕竟佛渡无量,其实天成有因。
苟老出了上联,黄平给了下联,众人无不称妙。
白露任了副县长,分管文化、旅游和社会事业,持续关注茶坝,调研天成寺生态观光茶园时见到了黄平和那副对联,注目沉吟了好久。黄平虽未剃发出家,却已佛光笼罩,沉静如菩提了。
《青青锣鼓》已整理完成,县政协作为文史资料编印出版,业界和市场反应虽然平淡,却得到史丽和白露的一致推崇。这就足够了,黄平坦然,心中空余山水月明,仍旧依靠贡生巷的房租清淡度日,潜心习学书法去了。
白露给黄平争取了一笔稿费五万元,通过乡政府转交,还搞了一个小仪式。黄平淡淡谢绝,在仪式上说:“杜三溪本性尚可救回。给他一点本钱,让他回青溪还愿,从此佛在当头,好自为之吧。”
那笔稿费带着红庙子的神性光辉普照了杜三溪。杜三溪离开茶坝前,特意到红庙子跪拜观音菩萨和黄平,把小小身体里的野性低到尘埃里,重新找回了灵魂一般,眼神温良。黄平抬眼看见,只说:“佛在喊你,回头是岸。应了便要一生相抵,不负天意神光。”
杜三溪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引,洒泪回青溪。路两边七里香开了,香味淡远,却逼真,仿佛揣在心灵的口袋。
陪同白露调研的是一个文雅如植物的男生,白露不待他自我介绍便喊出了名字:韩之恩。
这便是组织“茶马古道天成,生态茶坝最美”公益徒步活动的茶坝大学生。那次活动不算成功,相当于几个同学AA制徒步旅游,白露没有参加,甚至乡政府都没有过问。但是白露统计过,茶坝就读重点本科大学的,当时只有韩之恩一人。
论起来,韩之恩才是老韩家的正苗,韩仁品往下,第四代了。韩之恩家庭困难,上大学前,众乡亲自发凑钱资助,前往送行。韩之恩磕头谢恩,含泪说:“学成一定回茶坝,报答父老乡亲。”
场面有些悲壮了。
人们私下议论,点着头,感慨说:“老韩家又出人了,起势了。”
白露回县政府任职后,县里引进人才,韩之恩报名便引发争夺:学生会副主席、文学系团委书记、班长、连续四年奖学金获得者、文学学士。韩之恩坚决回茶坝,到乡政府从事文化和社会事业工作,还兼任了寺坝村党支部书记。好大的情怀和魄力。
韩之恩给白露介绍天成寺生态观光茶园建设和管理情况,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千亩生态老鹰茶,成活率达到百分之九十五;立体喷灌设施安装完毕,实现了全覆盖;两座便民桥,三公里河堤,六公里环形步道,五千株七里香沿河沿路栽植……你看,都开了呢。
回去后白露在本县文学内刊上看到韩之恩写红庙子的一首诗,没忍住,拍了照片发给史丽了。史丽回复:收到,问大家好。白露想了想,把天成寺茶园的照片发了几张,缀一句话却是:“再聚月明会有时。”
史丽回了个笑脸。
那时史丽正在为参加一场婚礼头痛。婚礼自然是舒书和元明清的,舒书在短信里威胁说:“男友陪同出席,否则永世绝交。”
小先人,那又不是上街买菜。
舒书和元明清选择了成都同一所大学任教,定居国内,婚礼定在国庆长假。
最终史丽还是独自去了婚礼现场。舒书堵在门口生气,踢了史丽一脚,竟然哭起来,说:“欺负我是吧?那好!这婚你跟他结。”
史丽抱了一下舒书,想开个玩笑,没想到舒书不松开,把眼泪涂在史丽脖子里。史丽说:“你再闹,我就走。”
“我就知道是这样。”舒书说,“幸好我聪明,给你预备了一个。”
“预备什么啊?”史丽说,“大家看着你呢,先人!”
婚礼开始了,舒书把元明清晾在一边,牵着史丽满场绕,终于把史丽介绍给一个男人,说:“这是史丽,给你介绍过的。交给你了哈。”然后对两人眨眼,做鬼脸。
男人叫李敬,大学生物教授,离异,有一个男孩。年龄看起来不老,比史丽大不了五岁。两个人礼节性地交谈几句,话题不过是植物,晚清词人,最后无可救药,回到天气。正在找话题,舒书突然冒出来,把两人往近推,说:“不准负我!最好把日期定下来。”
史丽狼狈回青溪,感觉经历了非洲大冒险。李敬打电话,发短信,有时用微信转发一篇爱情主题的美文,年底甚至去了一趟青溪。一定是舒书给安志坤拜托过,安志坤热情接待李敬,像极了等不及的丈母娘。
那天夜里李敬隔衣服抱住史丽,说:“让我陪你吧。”
史丽没有拒绝,木然顺从了,当衣物褪去,她突然记起舒书裸身抱她的情景,一激灵,推开了李敬。她说:“对不起。”
李敬很绅士,安慰史丽说:“没关系。我等你准备好。”
李敬走了,安志坤在史丽脸上找不到答案,像个慈爱的父亲一样委屈了,说:“我等不到多久了。”
“毕竟佛渡无量,其实天成有因。”史丽背出那副对联,鼓励安志坤,也算是鼓励自己,又说,“今年春节,我们又去月明。”
舒书和元明清听说回去月明过春节,提前一个月开始准备细节,反复商量日程方案,还提议每个人出一个节目。舒書更关心史丽和李敬的关系进展,提醒史丽说:“春节必须订婚。我礼物都准备好了,要么是戒指,要么,是我男人。你必须选一个!”
真正再聚月明的时候,少了一个人,多了两个人。
安志坤突然瘦下来,走路都很吃力了。医生跟史丽说,这是糖尿病肾病四期,应该很长时间了。怎么现在才来医院呢?史丽从医院出来掩面而泣。那个胖胖的、笨笨的老人,一生都在小跑,虽然掉在文化队伍的最后,甚至可以说一事无成,但他真的很努力了。
史丽下决心把安志坤带上去月明。安志坤也想去,像个孩子一样按时用药,提前几天在博物馆坝子里锻炼。但是他们失败了,临行,安志坤笑着对史丽说:“不服老不行啊,我下次再去吧。记住,代我向李教授问好,就说我放心他。”
史丽轻拥安志坤,不敢让他看见自己在哭。
多出的两个人一个是李敬,另一个是韩之恩。
李敬照顾史丽的心情,没有带小儿子参加。落进月明,李敬猛然间增加了对于史丽的理解和敬重,因此主动跟史丽说:“如果你愿意,我希望陪你在山水之间。我也向往这样的生活。”
白露代表县政府表示欢迎,说:“别处是筑巢引凤,我们是引凤招龙啊。我期待主持你们的婚礼。”
舒书不干了,说:“我们算海归人才吧?都没有享受如此待遇。”
众人大笑。史丽也笑了,不过看到黄平静处一隅,隐忍了一下,说:“毕竟佛渡无量,其实天成有因。”
苟老爷子听见,仿佛悟到什么,又吟出一联,“青山本意不假,绿水源头才真。”
轮流表演节目的时候,白露说她抛砖引玉,拿出自己写的一首诗。舒书手快,猴子一样抢过去了,却要让给史丽朗诵。史丽怕挨踢,站到苟老爷子身边去,用平静的语调读了一遍。
舒书拍掌大喊,要喝酒,要喝酒。
苟老爷子抱出来一大坛,月明老黄酒,除了黄平,每个人都喝了。
元明清咂嘴,突然说:“有了!我背诵一首。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舒书一个飞腿过去,骂道:“滚滚滚!一知半解的家伙。”
元明清有点无辜的样子,抬眼找史丽求救,史丽便说:“这首词是在国破家亡、流落异地时写的,词中诉说了词人孤愁无助、生意萧条的处境,寄托了极其深沉的家国之思,深深地打上了时代的烙印。用在此时此景确有不妥,不过,人家是美国人,不至于挨一脚还不放过。”
大家笑起來。舒书给苟老爷子告状,说:“他们欺负我。”于是发狠了,指着李敬,“你来一个!”
李敬居然唱了一首歌,不过是英语的,没有几个人听懂意思。史丽当然懂,假装喝了一口黄酒,且听下文。
还有黄平没有表演,坐在一边有些落寞,大家有意放过,原本只是不为难的意思。白露提议,一起给苟老爷子敬一杯酒,大家举杯,黄平却突然说:“世态冷暖何人绝于常道,红尘得失几念住在我佛。”
小院里突然静下来,有点可怕。
大家悄然坐下,像被谁捏住脖子了。不远处有锣鼓响起来,《明月夜》被人领唱,很多人跟着,呼应黄平一般。在时光的河里漂了一阵,舒书忍不住了,缓解气氛,推着苟老爷子的肩膀说:“对联,只有你敢评判哦。”
苟老爷子顺势说:“世态,红尘,常道,我佛。写尽了,写透了。”
场面总要收住。于是白露点名,韩之恩朗诵了一首自己创作的诗歌,正是白露发给史丽的那首,《红庙子》。
白露带头鼓掌,史丽跟着。舒书跑过去给小帅哥敬酒,元明清跟着。苟老和黄平没有动,仿佛朗诵还没有结束。毕竟气氛又活了,意犹未尽是最好的结尾。韩之恩朝大家鞠躬,说:“明天,我陪大家去参观宗义根雕。”
“不是根雕!”舒书模仿李宗义的口气,说,“是根艺好不好?”
大家笑起来。
《青青锣鼓》还在唱响,谁都感觉到了回应的意思。
这时,苟老跟着哼唱起来,苍老的腔调正如月上山头古钟沙鸣,风吹夜鸟,水流云影,天地间总有什么颤抖不已。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