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一次次童年巡礼朝向的堂皇纸宫殿。
日落时一个女杂技演员被放进笼子带去一间塌陷中的神殿留在那里独自一人。
——阿莱杭德娜·皮扎尼克《面具与诗》
一
柯雨晴把女儿送到学校后,转道,去市场,买完菜,就回家了。天热,出汗,她拽了条手巾,边擦汗,边倒了杯凉白开,一口气喝光。客厅墙上是她的十字绣作品,围绕着一个时钟编织的,时间显示是上午八点二十五分。柯雨晴坐在沙发上,阳光从窗户射进来,落在墙上,她好奇地把手伸过去,放在那道光的位置上。她伸过去的手企图把那道光从墙上拿下来似的,像握着一把匕首。柯雨晴又困了,昨晚的噩梦仍在困扰着她,折磨着她。她的手从墙上拿开,那道锋芒毕露的光还滞留在墙上,滞留在客厅的寂静中,随时要游曳起来,谋杀什么似的。
大海的哗声从窗口扑进来……
昨天,单位科室组织去卡尔里海旅游,玩了一整天,回来的路上,都说玩得开心,但很累,像是被大海扒了一层皮似的。科长毛建军说,还有两天就月末了,你们手里的活都完成了吧?大家异口同声说,完成了。毛建军说,那明天就歇一天吧,上面要问起的话,我替你们顶着,后天上班的时候都给我加把劲儿。耽误了活儿,以后,就没这样的好事了。大家异口同声说,谢谢科长。柯雨晴听到这个消息,也很高兴。可能是海边的潮湿和炙热,她一天都不在状态。回来上车的时候,头疼得厉害,像里面有针扎似的,还有些晕车,吃了粒晕车药就在车上迷糊着了。她是被大家的喊声惊醒的。身边的张晓红说,头疼好些了吗?不会是中暑了吧?科长说了,明天不上班,让大家休息一天。尽管头疼缓解了,但柯雨晴还是懒得说话。雇的客车,把她放到距离她家小区不远的地方。她下车后,就吐了。客车还没开走,张晓红从车窗伸出头来,问,柯雨晴,你没事吧?柯雨晴扶着路边的栏杆呕吐着,右手向车上的人挥了挥,表示自己没事,你们走吧。客车开走了。她扭头看到科长毛建军的头还伸在窗外,望着她。直到客车拐到另一条马路,消失不见了。柯雨晴从兜里掏出纸巾擦了擦嘴角,直起腰,左手还抓着路边的黑色栏杆。她擦完嘴角,松开左手,又用纸巾擦了擦手心在黑色铁栅栏上粘的灰。铁栅栏接近地面的部分已经腐烂,突出红色的铁锈。已经傍晚,身边的路上车辆拥挤着。她回来之前已经给金钺打电话说了,晚上让金钺去接孩子。她往家走,脚下轻飘飘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去卡尔里海,她的身体反应这么大。之前,也和金钺去过几次,还带着孩子去过,都没事儿的。回到家后,她连衣服都没换,躺在沙发上就睡着了。肉色丝袜像动物的皮,还在脚上,褶褶皱皱的,没有褪下来。金钺接孩子回来的时候,她才醒过来,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是疼的。金钺问,咋啦?病了吗?柯雨晴说,不知道,总觉得恶心,想吐。金钺说,晕车了吧?柯雨晴说,嗯。金钺说,不会是中暑了吧?柯雨晴说,可能,我还躲在悬崖下面的阴影里了,没想到还是……金钺说,那你歇着吧,我做饭去了。女儿这时候从卫生间出来,扑到了她怀里,娇滴滴地喊着,妈妈,你去海边给我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呀?这时候,柯雨晴才想起来在海边买的螃蟹,落在车上了。她给张晓红打电话。张晓红说,我替你拿着了,本想晚上,我给你送过去的,既然你打电话来了,我这就给你送过去。柯雨晴说,那麻烦你了。张晓红问,你身体好些了吗?看样子,不会是你又怀孕了吧?柯雨晴说,鬼扯,不可能。张晓红说,等着啊,我刚下车,还没上楼,我打车过去。女儿赖在柯雨晴身上。柯雨晴有些不耐烦了,但她从兜里拿出来在海边捡的几个彩色贝壳和两个海螺,递给女儿。女儿眼睛一亮,兴奋地夺过去,在手里玩着,还把海螺放到耳边,说是听到了大海的声音。金钺做好了饭,柯雨晴只喝了半碗绿豆粥。这时候,张晓红打电话来说,到小区门口了。柯雨晴说,上来坐一会儿吧?张晓红说不了。让你家金钺下来拿吧。张晓红离婚五年后,又找了一个男人,对她管得很严。柯雨晴理解。她叫金钺下楼,把螃蟹拿上来,还都是活着的。女儿看到后,又兴奋了,几乎要跳起来。她大胆地用大拇指和食指捏出来一只,又捏出来一只,放到地砖上,盯着螃蟹在爬。她还模仿着螃蟹在地上爬的动作,把金钺和柯雨晴都逗笑了。柯雨晴让金钺把螃蟹煮了,和孩子吃。晚上,金钺把孩子哄睡了,才回到卧室。柯雨晴躺在床上。金钺问,好些了吗?柯雨晴轻声说,我不会是怀孕了吧?金钺在银行当保安,累了一天,没听清柯雨晴说什么,他问,你说什么?柯雨晴说,我不会是怀孕了吧?金钺说,不会吧?要不测试一下。柯雨晴依偎在金钺怀里说,如果真的怀孕了,我们还要吗?我们单位有两个同事都要了二胎。金钺说,这一个已经够我们呛……当初要不是意外,这个我都不想要……你看看现在的孩子,负担多重。还有,他们将来也要像我们一样,小心翼翼的,潦草地活着……不说了,睡吧,你也累了一天。
金钺侧过身搂着她,睡了。
柯雨晴梦见了大海,梦见海水覆盖着她的身体……喧嚣的海浪白色幽灵般吞噬着她,咬她,在吃她的肉。突然父亲从海水中冲出来和那些幽灵打起来,他们在交战着,眼看着父亲打败了那些幽灵,一个海浪涌上来,父亲不见了……潮水退去,柯雨晴已经变成了一具森白的骸骨,半掩半露在沙子里。
柯雨晴看到自己梦中的样子,哭醒了。她只觉得浑身疼痛,还没有从噩梦的恐惧中抽离出来。金钺睡得很沉,呼噜连连。柯雨晴从床上起来,先去了女儿房间,看见女儿睡得香甜,她才放心地从女儿房间出来,又去了卫生间。在马桶上坐了很长时间,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噩梦,想起来还让她汗毛竖立,脊背发凉。再次回到床上,她一直都没睡踏实,都处于一种恍惚和混沌的状态,像被一层浓雾罩在里面,什么都看不到,整个人都迷失了似的。她一直没睡,直到天亮。
在卡尔里海发生了什么吗?没有。
柯雨晴几乎没怎么参加同事们的活动,她自己光着脚,顺着海岸向前走了走,还捡了几个贝壳和海螺。不时,有海鸥在围绕着她飞着,有一只海鸥落在她的头上,她吓坏了,把那只海鸥轰走了。后来,在一座悬崖下面的海滩上,铺几张报纸,躺在上面。那海鸥也落下来,先是一只,然后是几只。她拿出带的面包,掰碎了,扔给它们。它们是饥饿的,吃完后,飞走了。柯雨晴躺了一会儿,看到一对情侣骑着马,从她身边经过,他们把马拴在不远处的树上,向悬崖上爬去。她还记得有一次和金钺来的时候,去过悬崖上的山洞,里面有几个古代的悬棺。悬崖投下的庞大阴影是阴凉的。对了,在来悬崖下面的海滩上,她看到海水冲上来一个马头被水草和海帶缠绕着,但仍可以看见那腐烂了的皮肉里面的空洞眼窝,像一个深邃的洞穴。柯雨晴吓了一跳,腐臭令她直恶心,想吐。她连忙扭身离开。它来自哪里?柯雨晴没有答案,望着茫茫的,无边际的大海。也许只有大海知道,她想。柯雨晴的耳边仿佛听到那马头在海水的冲刷下发出悲鸣般的马嘶……一定是那个马头侵入了她的梦境,经过变形,置换,才衍生出她的噩梦,柯雨晴想。当时,在悬崖下面的时候,她试图从马头带给她的恐惧中挣脱出来,没想到,晚上还是……仿佛被那马头摄去了魂魄似的。
柯雨晴坐在沙发上想,既然今天不用上班,自己要好好睡一觉。是的,睡觉。但她又怕那噩梦再次袭来。就在她躺在沙发上犹豫着是否睡觉的时刻,手机响了。
二
手机铃声加上震动声,拆解着屋子里的寂静,吓了柯雨晴一跳,心怦怦直跳,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似的。手机在哪儿呢?她循着声音,从买菜的兜子里找出手机。一个陌生号码。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问,你好,谁?电话里是一个气喘的女人的声音,问,你是柯雨晴吗?是我,柯雨晴说。女人说,出事了。谁出事了?柯雨晴连忙问。女人说,季老师洗澡的时候摔了。柯雨晴怔了一下,你说谁摔了?女人说,季老师。哦,柯雨晴说。女人说,我是没办法了,才给你打电话的。柯雨晴说,赶快打120啊,我马上过去。女人说,打了,120正在路上。那你到了医院告诉我哪个医院,我过去。女人说,好的。严重吗?柯雨晴问。女人说,被我抱到床上躺着呢。这时候,柯雨晴从电话里听到季文娟疼痛的呻吟声,从电话的那端传过来。你先别动,等我过去,柯雨晴说。好,快点啊!女人说,等你来了,再去医院吧?柯雨晴说,如果救护车先到了,你就先陪着我妈去医院。
柯雨晴拎起背包,急匆匆下楼,拦了辆出租车,向季文娟家的小区而去。季文娟是柯雨晴的母亲,但她们之间很少往来,除非过年节的。季文娟已经六十三岁,早年丧夫,把三个孩子拉扯大,再没找人。老了,找了个保姆照顾自己。保姆换了好几个,她总是怀疑保姆偷东西。现在这个保姆是在她家最长时间的,能有半年了吧。柯雨晴还记得上次去季文娟家,她就抱怨过这个保姆手脚不利索,懒,打扫卫生总有死角,只有她指出来,保姆才会去把死角清理干净。
和季文娟往来的只有柯雨晴,柯利民和柯雨薇根本不出现,即使是在过年过节的时候,连个影子都没有。柯雨薇嫁到沈阳了,说是嫁,其实是跟人跑了。那男的做服装生意,在望城的商场里有几个档口,柯雨薇给她打工,两人一来二去的就搞到一起了。那男的比柯雨薇大八岁。柯雨薇说是嫁了,其实是……那男的有家。那么柯利民呢?他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被季文娟托人送到了部队上。退伍后,在社会上晃荡了两年,分配到一家机械厂,没上几天班,和领导吵架,就辞了。季文娟怕他在社会上惹祸,让他到地板厂里干了几年。这期间,他也没给季文娟省心,三天两头的惹出些事儿。其中,让一个卡尔里海当地的农村姑娘怀孕了,是季文娟拿钱给摆平的。直到地板厂出了那件事儿,地板厂办不下去了。柯利民在部队当的是汽车兵,有证,就开始给人开出租车,开了几年,找了个开发廊的理发师,结婚了。他虽然在望城,但几乎不会到季文娟家里去,他心里面还疙疙瘩瘩的。柯雨晴也不想搭理季文娟,但她毕竟是大女儿(其实,之前她还有一个哥哥,在九岁的时候,丢了。也可能是被人贩子拐卖了。也有人说是跟什么马戏团的人走了。这么多年都杳无音信),更多时候是出于无奈。毕竟她们之间存在着血缘关系。出租车等红灯的时候,柯雨晴还是着急了,觉得血压都升高了。司机的对讲机滋啦啦地响着,里面传出来别的司机哇啦哇啦的說话声。柯雨晴变得烦躁,问,能不能把那东西关了?司机没吭声,柯雨晴又说了一遍。司机说,不能关,我们是联网的。柯雨晴说,小点声儿,可以吗?司机白了一眼柯雨晴,把声音调小了。绿灯亮了,出租车继续向季文娟家的小区开去。柯雨晴看到路边一辆进城的马车,车老板在用鞭子抽打着那匹马,把那匹马都抽得跪在地上了。马车倾斜着。很多人围观。
柯雨晴还记得地板厂没着火之前,地板厂旁边的一户人家养了一匹灰色马。柯雨晴和柯利民喜欢和那家的孩子玩,甚至讨好那家的孩子,就为了能骑马。那匹灰色马很老了,掉毛,斑秃似的。一天柯利民和那家的孩子正骑着马玩儿,那孩子的父亲领着一个五十多岁,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来了,指了指那匹老马,让两孩子从马上下来,说马被他给卖了。来的男人打量了一会那匹马,说,没什么用了,只能杀了卖肉。他牵着马,走了。那家的孩子哭得稀里哗啦的,追出去很远。柯利民跑回季文娟办公室。办公室关着门,柯利民使劲敲门,还用脚踢。开门的是副经理顾广生,他一身松松垮垮的西服,头发上还喷了发胶,有些慌慌张张的,他看到是柯利民,他用手做作地抹了一下头发。柯利民没理他,冲到季文娟跟前。季文娟问柯利民有事吗?柯利民哭着哀求母亲季文娟把邻居那匹马买下来,但季文娟拒绝了,说,买一匹没用的老马做什么?季文娟边说边整理着凌乱的衣服。顾广生说,季经理,没事的话,我去忙了。顾广生离开办公室。柯利民还在哀求着母亲,但季文娟就是不答应。柯利民从办公室跑出去,来到小伙伴和柯雨晴身边,嘴里面嘟嘟囔囔着,对季文娟怀着恨意了。柯雨晴还安慰柯利民说,买回来,我们也没地方养,总不能带回城里吧?柯雨薇抱着一个芭比娃娃走过来问柯利民,咋啦?柯利民没理她,跑开了。柯雨薇问柯雨晴,姐,利民咋啦?柯雨晴说了关于马的事情,柯雨薇撇撇嘴说,我就知道妈不会同意。中午的时候,顾广生喊他们去食堂吃饭。柯利民还噘着小嘴,不和季文娟说话。晚上,季文娟开着车带他们回城里的家。柯利民在车上睡着了,嘴里还念叨着马……马……马……柯雨晴心疼地搂着弟弟。柯雨薇在给她的芭比娃娃梳头,突然喊叫起来,马……马……柯利民连忙睁开眼睛,问,哪儿呢?哪儿呢?柯雨薇用手指着远处荒野中一匹低头吃草的马……柯利民趴在车窗上向外,眼巴巴地望着,泪水默默流下来,直到那马消失,看不见了。柯利民在车座上对着前面开车的季文娟,两只小手做手枪的姿势,瞄准她的后背,开“枪”,嘴里发出子弹射击的声音。柯雨薇看到了,尖声尖气地告诉了季文娟。柯利民张嘴骂她,叛徒,叛徒。两人开始吵起来,动手了。柯利民用拳头把柯雨薇的鼻子打出血了,柯雨薇也抓伤了柯利民。柯雨晴怎么拉架都拉不开,他们就像是两只小兽,发疯地撕扯在一起。直到季文娟停下车,几乎是吼叫着说,你们再闹,都给我滚下车去,你们自己走回去。两人才停止打斗,都气呼呼的,眼睛里的目光变成了武器,在延续着之前的战争。柯雨薇委屈地撒娇说,妈,你看,我的鼻子流血了。季文娟对柯雨晴说,找个纸巾给她堵上鼻孔。柯雨晴帮着柯雨薇堵上鼻孔,柯雨薇叫着,轻点儿,疼。柯雨晴把纸巾扔给她,说我还不管了呢?你自己弄吧。她又拿过纸巾,帮着柯利民处理了一下他脸上的抓伤。她心疼弟弟,柯雨薇抓得真狠,几道血痕,在柯利民脸上。季文娟开着车,再没吭声。中间接了一个电话,她把车停到路边,让姐妹三个下车,叮嘱柯雨晴在这里等着回望城的客车,把柯利民和柯雨薇带回家,她厂里出了点儿事儿,必须回去处理。季文娟调头开车走了。柯雨晴领着弟弟和妹妹,站在那里等着回城的客车。她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一手拉着柯利民,另一只手拉着柯雨薇。他们两个还在别扭着,彼此劲儿劲儿的。直到回城的客车开过来,柯雨晴招手,车停下来,他们上了车。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上六点多钟了。父亲早已经下班回来,看到几个孩子,问,你妈呢?柯雨薇说,厂里出了点儿事儿,她回去了。父亲打了电话,季文娟说,合资方来人了,她要陪着,晚上睡在厂里。父亲发现柯利民脸上的伤,问,咋整的啊?柯利民指着柯雨薇说,这个母老虎给抓的。柯雨薇反击说,你才母老虎,你是瘦猴子……说着她又要扑向柯利民,被父亲抱住了,说,你是姐姐,你要对你弟弟好点儿,别跟他一般见识。柯雨薇说,我才不稀罕当他姐姐呢?你看他把我鼻子打的,鼻梁骨都要塌了,轻轻摸一下都疼,有这样的弟弟吗?就因为他是我弟弟,要不,我非撕了他。柯雨薇还做了一个撕东西的动作。咬牙切齿的。柯雨晴一直安抚着柯利民,他没有再次扑上去……父亲去做饭了。柯雨晴去厨房帮忙,她看出父亲的闷闷不乐。柯雨薇和柯利民在屋子里又掐起来了。父亲让柯雨晴出去劝劝。柯雨晴冲出去,把两人拉开。这次,柯雨薇把柯利民的右脸又挠出一道血印。柯利民在柯雨晴怀里挣扎着说,我要杀了她,我要杀了她……柯雨薇还在往前凑,说,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从厨房里出来的父亲,还系着围裙,给了柯雨薇一个嘴巴。柯雨薇哭了,嘴咧着,像个小瓢似的,嚎哭着,说,我要告诉我妈,你打我了。父亲说,你去告吧。柯雨薇看到父亲真的生气了,她软了,抽泣着,回到房间,喊她吃饭的时候,才猫一样出来,目光低垂,不敢看任何人。她知道其他三个人是一伙的。她再闹,会吃亏。如果母亲在的话,她可能还要……咬尖儿,惯了,让她突然觉得委屈,但她明白,母亲不在场,她只会被排斥,被冷落,被嫌弃……
柯雨薇闷闷吃完饭,还破天荒洗了次碗,才回房间。她和柯雨晴一个房间。她也总是挤兑柯雨晴,只是柯雨晴不和她一般见识而已。
三
柯利民和季文娟之间的冷漠疏离也许从那个时候就种下了。那件事儿给柯利民的童年留下了阴影。成年后的一天,弟弟和柯雨晴还提起过那事儿,说他梦见过那匹灰色马被屠夫杀了卖肉,悬挂的马皮飞到天空上,扬起四蹄在云端奔跑……
出租车到了季文娟小区的门口,柯雨晴看到救护车已经到了,已经把母亲从楼上抬下来,正往救护车上推。保姆看到柯雨晴,连忙喊着,你可来啦。柯雨晴上了救护车,看到受伤的母亲,龇牙咧嘴地呻吟着。医生说,可能是骨折了,外在看不出什么,等到医院检查了再说。柯雨晴说,谢谢。季文娟看上去明显苍老了很多,让柯雨晴觉得可怜,她伸出手握住母亲的手,是凉的,还颤抖着。她还是清醒的,说,你来啦?柯雨晴说,保姆打电话给我……母亲说,我不让她打电话的,她还是打了,一个没用的东西,等我出院就把她辞了。柯雨晴说,少说两句吧,歇歇吧,能缓解一下疼痛。季文娟不吭声了,脸上还能看出疼痛带给她的痛苦表情。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像一具尸体。柯雨晴心疼了,但她不知道说什么。看着躺在那里的季文娟总让她觉得还是一个陌生人。突然,柯雨晴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她意识到季文娟拉了,但她坐着没动。季文娟睁开眼睛说,雨洛,我……柯雨晴说,一会儿到医院,我再给你收拾吧。那来自季文娟身体里的污秽让她恶心得想吐,她用手捂住鼻子。医生问柯雨晴,你是她什么人?柯雨晴说,女儿。医生哦了一声,说,你给她收拾一下,一会儿,你也得收拾。柯雨晴说,我现在手里什么都没有……医生说,用她的衣服。收拾了,到医院就可以去检查了,不会耽误……柯雨晴从兜里翻找出一袋纸巾,开始给季文娟擦。那股气味是蛮横的,就像季文娟的脾气,折磨着她。季文娟没有抵抗,而是顺从地任柯雨晴擦。没有垃圾袋,柯雨晴没办法只好把那些污秽装在背包内。她几次想呕吐,都手捂着嘴,没让自己吐出来。在柯雨晴擦的时候,碰到了季文娟的胯骨,她喊着,疼,疼,疼。忙活这一会儿,柯雨晴满头大汗,内衣都贴在身上了。
救护车很快到了望城医院,柯雨晴和医护人员把季文娟推到了检查室。柯雨晴开始各个地方交款,去办理住院手续,直到母亲的检查结果出来。医生说,胯骨有几处骨折,还有其它病症,先住下来,观察看看。柯雨晴和医护人员把母亲送到病房,挂上点滴。柯雨晴累得两腿都软了。季文娟躺在床上,柯雨晴可以喘口气了,坐在母亲身边。临床是一个小男孩,胳膊骨折,左手用绷带吊在脖子上。这一忙活,就中午了。柯雨晴饿了,她对季文娟说,我出去买些吃的,你想吃什么?季文娟说,随便弄一口,吃不下去。柯雨晴说,好。柯雨晴出了病房,来到医院门口,给金钺打电话说了母亲的事情。金钺问,要我帮忙吗?柯雨晴说,目前还不用,等需要的时候,我喊你。孩子暂时就交给你管,辛苦你了。金钺说,说这些做什么?撂了金钺的电话,柯雨晴又打给毛建军,说了情况,说要请几天假。毛建军同意了,还问需不需要帮忙。柯雨晴表示感谢后,撂了电话。她去医院门口的小吃部买了两套筋饼豆腐脑,打包拿回病房。她喂季文娟吃完后,自己才吃。她饿了,把季文娟吃剩的半张筋饼也吃了。季文娟说,豆腐脑里的卤汁咸了,柯雨晴给她倒了杯水,用羹匙喂了几口给她。她还说筋饼,硬了,火候大了。柯雨晴没理她,想急眼了,但还是按捺着,没让自己发火。柯雨晴吃完后,把剩下的拿出去,扔進走廊的垃圾箱内。她在寂寥的走廊内站了一会儿,情绪复杂。柯雨晴给季文娟的保姆打电话,想让她把季文娟的洗漱用品拿来,电话打不通了。她进到病房和季文娟说了,季文娟说,一定是跑了,你不用打了,等我出院的,看我怎么收拾她。柯雨晴说,就你这样挑三拣四的,哪个保姆能受得了,不跑才怪呢?你说你,换了几个保姆了,这个应该是时间最长的了吧?季文娟说,我花钱雇她们,就是到家里伺候我的。柯雨晴不吭声,她听了季文娟的话,就生气,仿佛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欠她的。柯雨晴对病床上的季文娟充满了厌恶。这个从小就对自己苛刻的女人,让柯雨晴想起来就生气。在她眼中,柯雨晴从来都没有得到过她的肯定和赞美。一次都没有。小时候,季文娟和父亲都忙工作,把柯雨晴和哥哥寄养在姥姥家。他们带着柯雨薇。季文娟肚子又大了,就是后来的柯利民。那年哥哥九岁,柯雨晴六岁,柯雨薇四岁。有一次,星期天,父亲和季文娟带他们去动物园玩,两人不知道为了什么大吵起来。哥哥当时正站在狮子笼子外面看里面的狮子,他吼叫起来,引得笼子里面的狮子也吼起来。季文娟离开动物园后,父亲陪他们玩了一会儿,又看了老虎、熊、狼、大象……季文娟的离开,让他们变得格外轻松。晚上,父亲把他们送回到姥姥家。
第二天,哥哥就失踪了。
其实,柯雨晴看到病房里那个左胳膊骨折,打着石膏的男孩,总觉得像谁,但一时想不起来。某一个瞬间,她的脑子里一亮,想起来了,他很像她走失的哥哥,尤其是眉眼和嘴角。一个不知道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的哥哥。
季文娟睡着的时候,柯雨晴打车去了她家,果然保姆走了。门是锁着的,她敲了敲,也没有声音。她从医院出来忘了跟季文娟拿钥匙,只好又折回医院。季文娟醒了,把钥匙给她,说,你看看家里丢了什么东西没有?柯雨晴烦躁地怼了她一句,我知道你家里都有什么,这个时候,就是人家找辆车把你家的东西都搬空了,你也没办法。季文娟说,她敢,我病好了,出院,把她送进监狱里去。顾广生当年咋样,还不是被我……柯雨晴说,看你能的,你……柯雨晴没再跟季文娟纠缠,季文娟那副权威十足飞扬跋扈的样子,老了也没变,令柯雨晴厌恶。柯雨晴出了病房,坐上出租车再次去季文娟的家,拿了些洗漱用品,在阳台上发现一些花草都枯死了,她给浇了水,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来。她不知道季文娟和保姆做什么了,能让这些花草这样,那也是生命啊!柯雨晴半分钟都不想多呆。那个家有着一股阴冷阴冷的气息,没有人味似的。柯雨晴回到病房,季文娟睡着了。
柯雨晴看了看那个左胳膊骨折的男孩,越看越觉得和她的哥哥长得太像了。从季文娟家里出来的时候,柯雨晴顺便在超市买了樱桃和山竹。她去洗了樱桃,又抓了几个山竹给病床上的小男孩。小男孩的妈妈说,谢谢。两人聊起来,她们小学的时候,都是在一所小学念的。但柯雨晴想不起来了。那所小学当年还是平房,后来地皮卖了,拆迁了,变成了高楼大厦。那所小学也迁到另一个地方。那男孩的妈妈还说起小学校当年是建在坟地上的,她晚上还看到过磷火跳动……柯雨晴说,我都没印象了。
季文娟醒了,看到柯雨晴坐在临床旁边,问,你回来啦?家里丢了什么东西吗?柯雨晴很想怼她一句,想想,还是算了。柯雨晴说,没。季文娟说,你说那个保姆,我花钱雇她,在我这样的时候,却……什么人呢?柯雨晴说,也不能全怪保姆,你自己没有责任吗?季文娟没吭声。柯雨晴说,我给你擦擦身上吧?季文娟说,你给利民和雨薇打电话了吗?柯雨晴说,还没呢?你希望他们来吗?季文娟低头,鼻子里嗯了一声。她说这话的时候,一副忧伤的样子。柯雨晴同情地看着季文娟说,晚上,我给他们打。季文娟说,我是不是要死了?以前的事情总是会在梦中出现……柯雨晴说,瞎想什么?医生不是说了,是胯骨有两处骨折吗?季文娟说,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柯雨晴抢白她说,你是医生吗?季文娟说,给他们打电话吧,让他们来看看我,说不定是最后一次……柯雨晴说,你还有完没完了?柯雨晴说完,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有些过了,想说一句,对不起。但她把话又咽回去了。其实,在柯雨晴和金钺结婚之前,她在母亲面前都是软弱的,言听计从的。柯雨薇那时候也欺负她。柯雨薇的某些地方越长越像季文娟了,那种对人的刻薄和尖酸劲儿。柯雨晴简单给季文娟擦洗一下,她看上去精神了很多。尽管疼痛还在折磨着她。季文娟又说,你给利民和雨薇打电话,就说我要死了。柯雨晴說,好,一会儿打。季文娟说,马上打。柯雨晴去了走廊,先是给柯利民打电话,说了事情,柯利民说,明天吧,明天我歇班,我过去看看。姐,你也知道我……柯雨晴说,还是来一趟吧,她老说她要死了。尽管是她撒娇了,她可能也是真的想你了。柯利民说,好的,姐。我听你的。我给姐这个面子。你给柯雨薇打电话了吗?柯雨晴说,还没呢,我先给你打的。柯利民说,好,我还在跑车。明天,我去。柯雨晴问,大概什么时间?柯利民说,上午吧。柯雨晴说,好。对了,吴迪咋样了?上次见到你,你好像说她怀孕了。柯利民说,八个月了,快生了。柯雨晴说,到时候给我打电话,你开车注意安全。柯利民撂了电话。柯雨晴能理解弟弟的矛盾心情。她又给柯雨薇打电话,过了很长时间,柯雨薇才接电话,问,柯雨晴有事吗?柯雨晴说,妈妈住院了。她希望你能来看看她。我跟你说了,你来不来是你的事儿了。柯雨薇说,我最近忙,经济危机,生意不好做,一天累死累活的,也挣不到几个钱。之前的几个店都关了。老袁有糖尿病,我还得照顾他。我们电话联系吧?柯雨晴说,妈妈说她要死了。柯雨薇说,别听她的,上次生病不也说要死了吗?还不是一惊一乍的。我回去后,不还是没事儿……人老了,可能都这样,怕死吧。柯雨晴还想说点什么。她想说,季文娟不是我一个人的妈,是你的,也是柯利民的。再说,我也有家有业的,让我一个人来照顾季文娟,你们也忍心。她把想说的话又咽回去。柯雨薇说,没事儿的话,我撂了。
柯雨晴站在寂寥的走廊内,突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整个人随时都要瘫软在走廊内似的。柯雨晴说卫生间,坐在马桶上委屈地哭了。哭过后,从卫生间出来,洗了把脸,才回到病房。季文娟问,这么长时间,你干什么去了?你给他们打电话了吗?柯雨晴说,打了,利民明天来。季文娟问,那雨薇呢?柯雨晴说,她有事,来不了,说电话随时联系。季文娟说,你没说我要死了吗?柯雨晴说,说了,但她说你是撒娇。季文娟说,这个没良心的,她和那个男的生意不好的时候,从我这儿还拿了十万块钱,现在还没给我,你帮我要回来,我给你三万……柯雨晴心里咯噔一下,她和金钺结婚缺钱买房子的时候,也没向季文娟张口借过钱。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季文娟的话,怔了怔,心有些凉。季文娟说,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柯雨晴说,你们之间的破事儿,我不管。季文娟说,给你三万,你也不管吗?柯雨晴说,不管。季文娟说,你咋和你弟弟一个德行呢?柯雨晴说,我弟咋啦?季文娟说,他结婚的时候,连我都没通知一声,还是别人告诉我的,我让人给他送两万块钱,他当场让送钱的人给我拿回来了,还告诉送钱的人说,让我以后不要打扰他的生活。柯雨晴说,这么多年,这些都怨谁呢?季文娟说,怨我,怨我,行了吧?我死了,就好了。我活着就多余,我为了谁呢?季文娟眼泪汪汪的,说,要知道这样,当初不该把你们生下来,或者生下来就把你们掐死。柯雨晴心软了,但她没吭声,只是扯了张纸巾扔给季文娟。季文娟拿过纸巾擦着眼泪说,就你还……我知道我愧对你。柯雨晴说,说这些干什么?忏悔吗?我不需要。柯雨晴在水盆里洗了洗手巾,给季文娟擦了下脸,端着水盆出去,倒了。在卫生间里,柯雨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觉得自己变了。至于哪儿变了她也说不好。她洗了把脸,又接了盆清水,回到病房。季文娟又说起金钺,问,他咋样?柯雨晴听季文娟提起丈夫,还是生气了。当初,季文娟一百个不同意柯雨晴和金钺好,嫌弃金钺没钱,没房子,在工厂当工人,但柯雨晴不看这些,她觉得金钺爱她,两个人能相爱就够了。那些没有的东西早晚会有的。结婚后,因为季文娟对金钺的态度,柯雨晴三年没和季文娟走动。她觉得季文娟蔑视金钺,就是蔑视她。其实,季文娟对待她的态度从小时候起就是一副瞧不上的样子,好像不是她亲生的。金钺的工厂倒闭后,她尝试去找季文娟,她知道季文娟那时候还有一些人脉,可以帮金钺找个工作,毕竟一个家只靠她一个人的工资,再加上有了孩子,就更紧巴巴的了。柯雨晴也希望金钺能有一个固定的工作,但她几次想去找季文娟,连说什么都想好了,可是走到季文娟家的小区门口,她又回去了。金钺现在在一家银行当保安。季文娟又说,金钺还不错。柯雨晴心里说,不稀罕你说他好。
晚上的时候,柯雨晴在走廊里买了医院食堂送过来卖的饭菜,和季文娟吃了。她到走廊里给金钺打电话,问他和女儿吃了没?金钺说,正做饭呢,女儿在写作业。你需要我的话,给我打电话。柯雨晴说,你辛苦了。金钺说,你才辛苦呢。你晚上回来吗?柯雨晴说,到时候看看。对了,跟你说个事儿,和我妈一个病房的小男孩,很像我当年走失的哥哥。金钺说,你从来没有和我提起过,你还有一个走失的哥哥。我还以为你只有一个弟弟和妹妹呢?柯雨晴说,我没说过吗?金钺说,没。柯雨晴说,等闲了的时候,和你说。金钺问,你妈咋样?柯雨晴说,还不确定,医生说,现在主要是骨折,还有其它并发症,要观察……金钺说,没大事儿,就好。柯雨晴说,我妈让我给弟弟和妹妹打电话,我打了,弟弟说明天来看看,雨薇说忙,来不了。你知道吗?柯雨薇从我妈这儿拿了十万块钱……还说我弟弟结婚的时候,她也给钱了,但弟弟没要。我怎么觉得我……金钺说,不说这些了。你挺累的,能歇一会儿,就歇一会儿。饭好了,我和女儿吃饭了。柯雨晴说,你们吃好点儿,我如果有时间的话,我回去给你们做……让我一个人这样,我也不行,如果要住十天半个月院的话,我得考虑给她再雇一个保姆。之前的那个保姆跑了。再说,我也要上班啊!柯雨薇不来,柯利民不来,就我……金钺不知道怎么安慰柯雨晴,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能咋样呢?本来,我可以替你分担一些的,可还有孩子要照顾。这个家就我们三个人,我总不能分身……柯雨晴说,我就跟你抱怨一下,该干什么还得干……好了,不说了。你照顾好孩子吧?你给她吃什么?现在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要给吃点儿好的。金钺说,放心吧,孩子也是我亲生的,她爱吃虾,我下班后,在菜市场给她买了半斤活虾,刚给她蒸了。柯雨晴说,分两次给她吃。金钺说,你说晚了,她已经快吃完了。柯雨晴说,你就惯着孩子吧。金钺说,你不惯着吗?柯雨晴说,嘴咋变得贫了呢?金钺说,你才知道啊!对了,要不要我做些吃的给你们送去。柯雨晴说,医院食堂买了,吃了,难吃死了。粥里面能数过来米粒了都。金钺说,天热了,要注意卫生。柯雨晴说,知道了。
走廊内,一个女人站在窗边抽烟。有一个不知道什么人准备的易拉罐,被当成了烟灰缸。柯雨晴也有了想抽烟的冲动,她想过去要一支,但没好意思。窗外的天,在慢慢变黑,黑暗从窗外涌进来似的,让夜晚因黑暗的存在而变得有了重量。走廊内的灯已经亮了,给人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整个空间给人一种压抑感,仿若地下宫殿。柯雨晴看到那女人连抽了两支烟,才回到另一个病房呢。女人穿着上,很时髦,头发焗的红色。光脚穿着一双红色皮鞋。尽管走廊里光线有些暗,柯雨晴还是看见那女人的脚踝上纹着一朵玫瑰花。红色的,格外刺眼。柯雨晴很想下楼买包烟,想想,又算了。
回到病房,临床的男孩今天不在,男孩的母亲说,男孩的爷爷过生日,他们今晚不在这儿住了。她让柯雨晴晚上就睡在那张床上。柯雨晴来到那床旁边,先是坐着,后来,才慢慢躺下。她突然觉得忙活了一天,这身子很沉,但又睡不着。那种躺在病床上的感觉总给她一种死亡的幻觉,令她恐惧。柯雨晴听见季文娟响起了呼噜声,睡着了。她也像被传染了似的,想睡一会儿。莫名的孤单和躁动左右着她,她在病床上辗转反侧着,最后,还是从病床上起来,轻声走出病房,出了医院,打车回家了。她看了看时间已经夜里十点多钟,马路边的很多烧烤摊都开始收摊打烊了。夜晚的那种寂静更加让她感到孤单。车停在小区门口,柯雨晴急匆匆进了电梯,到了家门口,拿出钥匙轻轻开门。她没有开灯,脱了鞋,连拖鞋都没穿,直接进了卧室。她听到金钺的呼噜声,轻手轻脚地脱了衣服钻进毯子里。柯雨晴开始抚摸着金钺。金钺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说,你咋回来啦?柯雨晴说,我妈睡着了,我就跑回来了。她的手在金钺的身上继续摸着。金钺在银行当保安,累了一天,伺候女儿睡下后,就睡了。在柯雨晴的抚摸下,他还是有了反应。柯雨晴的手引领着他,召唤着他……她迫切需要这个。金钺问,你怎么了?柯雨晴没吭声,而是移动身体,把自己镶嵌到金钺身上。她想自己来完成,来解决身体里的那部分绝望。金钺问她,你怎么了?她没吭声,也没看他的脸,只顾自己在他身上动作着,像一头贪婪的野兽。这令金钺很不舒服,甚至伤害了他。他能感觉到来自她身体里的那部分绝望,在他的身体里沉沦着,他被激怒了似的,把她压到身体下面,慢慢,他们开始找回之前的那种异常美感。她已经在他的猛烈动作中,变得驯顺起来。柔软了,他化解了她身体里坚硬的绝望。慢慢,两人房间里恢复了一片寂静。她眼角的泪珠滑落,紧紧地抱住他,仿佛他是她最后的一根救命的稻草。金钺没说话,也没再问什么,就抱着她。过了一会儿,柯雨晴说,我还得回医院去,就我妈一个人在那儿,我不放心。她起身去冲了个澡,穿上衣服,回来,亲了一下金钺,离开家,去了医院。她先是觉得身体是轻的,慢慢有了力量,在黑夜中复活。之前的那种沉重和窒息感,已经消失。
临近午夜的街上已经不那么闷热,让她感到一种清凉。
回到医院病房已经凌晨一点多钟,季文娟醒了,问,你去哪儿?柯雨晴撒谎说,回家一趟,看看孩子。季文娟说,哦。两人再无交流。
柯雨晴在旁边的床上躺下来,睡了,睡得很沉,很沉。睡梦中,季文娟赤裸着苍白的身体漂浮在床和天花板之间的空中。柯雨晴吓醒了,睁开眼睛,连忙看了看季文娟,她还在床上。柯雨晴起身,去了趟卫生间,感觉到下面被尿液烫得微微的疼。从卫生间回来,柯雨晴很久才睡,她想了很多事情。
柯雨晴想到了父亲的葬礼……
那应该是哥哥走失的第六年,父亲在街心公园的喷泉池中,溺水而亡。发现的时候,父亲都变成了一个被水泡得发白的巨人。面目全非。火化后,季文娟选择了海葬。季文娟抱着柯利民,后面跟着柯雨晴和柯雨薇参加了父亲的葬礼……柯雨晴还记得,葬礼正在进行的时候,柯雨薇贴在柯雨晴耳边,小声说,我刚才没忍住放了个屁,你听到了吗?柯雨晴瞪了她一眼,没搭理她。葬礼上,柯雨晴是唯一哭泣的人。顾广生也参加了父亲的葬礼,在季文娟往海水中撒父亲的骨灰的时候,柯利民被他抱在怀里。小柯利民指着一只海鸥,叫着,鸟……鸟……鸟……飞……飞……他又指了指哭泣的柯雨晴,要扑到她怀里。顾广生粗鲁地抱紧了柯利民,柯雨晴上前把柯利民抱过来。顾广生解脱地伸了个懒腰,意识到这个张扬的动作不适合葬礼的氛围,他连忙收回双手,拘束地站在那儿,直到葬礼结束。葬礼司仪在季文娟撒完骨灰后,嘴里念念有词的,他让船上的人都跪在甲板上。柯雨晴抱着柯利民跪下。他们朝着一望无际的大海,磕头。柯雨晴按着柯利民也磕了三下。人们起身,随着船,回到岸边。柯雨晴怀里的柯利民还在指着海鸥,喊着,鸟……鸟……鸟……飞……飞……
那天的海风很大,吹乱了她的头发,面部被风吹得都有些僵了,她把衣襟打开,把柯利民藏在里面,为他遮挡着强劲的海风。弟弟柔软的小手抓着她的乳房,把她当成了季文娟。她抱着弟弟,两只胳膊都酸了,让柯雨薇帮忙抱一会儿,但柯雨薇拒绝了。季文娟和顾广生手插着裤兜,并排在前面走着。柯雨晴抱着柯利民,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
柯雨晴想起回来的时候,看到医院门口超市还没关,她买了一盒细杆的香烟和打火机。她从包里摸出来,轻声去病房外面,站在走廊里,點了一支。刚开始还不适应,吸猛了,呛着了,又慢慢吸了一口,慢慢吐出来。她没想到自己在这个年龄,竟然开始吸烟了。当年,柯雨薇上中学的时候,就偷偷抽烟了。她反感得不行不行的,没想到自己……柯雨薇那时候是装着反叛,跟别人学的,那么她呢?此刻,站在医院走廊里抽烟的她,又是为了什么呢?其实,当年她很向往像柯雨薇那样,但她那只是在心里向往而已。她还记得柯雨薇有一次求她,是柯雨薇和中学的一个男同学搞在一起,怀孕了。柯雨薇求她陪着去医院做了人流手术。从手术台上下来,她看到柯雨薇脆弱的样子,让人心疼,她说了很多话,但柯雨薇嫌唠叨了,让她闭嘴。柯雨薇穿着一件牛仔超短裙,高跟鞋。上出租车的时候,一条腿怎么都迈不上去,还是她帮忙把柯雨薇扶上了车。柯雨薇关上车门,没让她上车,透过车窗对她说,谢谢,别告诉妈。她问,你去哪儿啊?柯雨薇说,我不能白白受了这份罪,我要去找那家伙算账,我不能白白受罪,咋也得弄点儿手术费和营养费。她说,算了吧?这时候,柯雨薇已经坐着出租车走了。那时候,她觉得柯雨薇是危险的。直到她和金钺处对象,都没敢让柯雨薇知道,她害怕柯雨薇会把金钺从她身边抢走。
柯雨晴带着金钺见过季文娟一次,季文娟看了金钺一眼,问了一些问题,就说工作忙,把他们支走了。柯雨晴很伤心,和金钺去了卡尔里海海滩,晚上才回城。那天晚上,季文娟对柯雨晴发飙了,各种指责金钺的不是。柯雨晴哭了。柯雨薇当时就站在旁边,煽风点火说,相信妈的眼光,她走过的路,比你吃的盐都多。柯雨晴差点儿把柯雨薇做人流的事情告诉季文娟,但她忍住了,躲进房间里独自哭着。她认准的人,没人可以阻拦。柯雨晴是一个倔强的人。在这点上,金钺和柯雨晴是一样的,他们都有着倔强的性格。尤其是像季文娟这种人,他们在心里面抵触着那种鄙视。从那次之后,柯雨晴再没带金钺出现在她家人面前,直到他们商量结婚。两人先是租房子搬到一起,然后是贷款卖房子。在柯雨晴心里还藏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那就是她怕柯雨薇把金钺抢走了。她那种人只要看上的男人会不管不顾的。她身上有的那种野性和坏坏的特性是很能引诱男人骚动的情欲。
外面的天已经开始蒙蒙亮,混沌中的黑,在缓慢散去。即将变得明亮,白昼从黑暗的隐退中醒来。柯雨晴又点了支烟,抽完,回病房里,上床躺着。季文娟还在睡,像一个黑夜。柯雨晴莫名恐惧起来,她光脚下地,来到季文娟身边,伸手试了试季文娟的鼻息,是温热的。她才蹑手蹑脚离开。病房像一间牢房了,让柯雨晴感到窒息,感到她们的渺小。随着窗外的光线侵入到病房内,柯雨晴终于再次沉入到睡眠之中。
四
早上,夜班护士最后一次查房,告诉季文娟白天要做的检查。柯雨晴答应着。季文娟醒过一次,又睡着了。柯雨晴去卫生间洗漱,回来的时候,给金钺打了个电话,说女儿的校服要一天一洗,这大热天的,不洗,就会发馊的。金钺说,昨晚上就洗了。柯雨晴说,看来,没我也行啊!金钺说,你这说的啥话?你才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柯雨晴笑了,看了眼躺着的季文娟,又把笑容收敛了。柯雨晴说,记得给孩子喝牛奶,冰箱里有。要煮熟了喝。金钺说,你放心吧。柯雨晴撂了电话,想起昨夜和金钺的行为,她在心里面自嘲着自己。她去卫生间端了盆水回病房,等季文娟醒来。她闻到了尿骚味,季文娟醒了。柯雨晴把季文娟身下的尿不湿拿出来,开始给她擦洗着。季文娟问,你刚才给谁打电话?柯雨晴说,我家金钺。季文娟问,利民今天来吗?柯雨晴说,他说来。季文娟说,你把我擦洗干净了,我可不想让他闻到我身上的屎尿味,他又该嫌弃了。柯雨晴说,我这样给你……你咋没想,我嫌不嫌弃呢?这些年除了我女儿,我还没给别人端屎端尿的呢。我也有家有业的,现在要成了你的保姆了。季文娟岔开话头说,柯雨薇能来吗?柯雨晴说,昨天不就告诉你了吗?她来不了。季文娟说,沈阳到望城这么近,她咋不能回来一趟呢?我都要死了。柯雨晴说,别一生病就把“死”挂在嘴上。季文娟说,我预感这次,我可能……
柯雨晴给季文娟擦洗完,又给她换上新的尿不湿。她尽管面色苍白,但看上去清爽很多。她还给季文娟剪了手和脚的指甲。季文娟说,一会儿去检查,你给利民电话说一声,让他等我们一会儿,我们检查完就回来。柯雨晴说,好,我给他发个信息。提到利民,季文娟的表情是紧张和喜悦交集的。她又开始抱怨柯雨薇,从小到大,我都偏袒她,我白疼她了,找了那样一个男人不说,我都要死了,也不来看我一眼。柯雨晴听烦了,说,有完没完?季文娟说,我死了,就自然闭嘴了。柯雨晴说,哦。季文娟问,你给利民打电话没?柯雨晴说,你看我闲着了吗?这不是刚给你擦洗完吗?你要着急,你自己打,对了,你为什么不自己打呢?你自己打啊!季文娟说,我手机没电了。柯雨晴说,我的可以借给你啊。柯雨晴把手机递给季文娟,季文娟犹豫着,没接。季文娟说,你也凶我。柯雨晴说,这些年你少凶我了吗?季文娟说,你这是报复吗?柯雨晴说,你说呢?季文娟说,我看就是,你趁我生病了,报复我。柯雨晴简直气疯了,说,你说是,就是好了。如果要报复你的话,我也不照面了。如果你真的认为我在报复你,那么我现在就回去……你压抑了人家这么多年,难道人家反驳两句都不行吗?我看你,就是软的欺,硬的怕。你敢对柯利民和柯雨薇这样吗?
季文娟不吭声。柯雨晴买了早饭,端回来和季文娟吃着。季文娟的右手突然抖得厉害,把粥洒到衣襟上。柯雨晴给她擦了擦,说,我喂你吧。季文娟说,我是不是真要成废人了?这样,还不如死了的好。柯雨晴说,我咋这么不爱听你说话呢。其实,你这岁数的人啊,就是嘴上说说而已,其实,心里是怕死而已。季文娟来了一句,你也会老的,到老了,你就知道了。柯雨晴说,吃饭吧。一会儿,你说话注意点儿,利民来的时候。你别把他再……季文娟孩子般点了点头说,到时候,你也帮着打打圆场,给我码码牌,他听你的。我有三年没见到他了,上次见到还是在街上,我招手打车,他发现是我,连忙把车开走了。柯雨晴说,哦。季文娟说,我知道地板厂那次着火不全怪他,可是要不因为他,也不会……我当时打了他一个耳光,是我不对,那也是我当时在气头上……一个耳光至于他这么忌恨我吗?我还记得他小时候,让我给买一匹马的事情,他那时候就对我耿耿的……他哪像是我亲生的啊!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他这样对我,以前他小,可以理解,现在他也是要当父亲的人了,咋还……季文娟说着,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柯雨晴拿了张纸巾给她擦了擦,说,行了吧。季文娟说,还要咋样?让我向他道歉吗?我做错了什么?他当年的很多事儿,最后不都是我给他擦屁股的吗?如果不是他,也许地板厂还在的,你还记得那个怀孕的女孩吗?放火的就是那女孩的父亲。虽然,我拿钱摆平了,但还是……本来我是要把那女孩的父亲送进监狱的,但那女孩哭着来求我,还给我跪下了,说她妈得了绝症……我就心软了……要不是因为他,如果不是着火了,外资也不可能撤走,我会这么惨吗?要不是修飞机场占地,弄回些钱,我现在可能都喝西北风了。其实,你们姐弟三个,我最对不起的是你……你是唯一爱我的人。柯雨晴说,哦。我没这么觉得。这个时候要是有别的人来照顾你,我……我合计着再给你找个保姆。毕竟,我也有家,还要上班。季文娟说,你咋也学得这样了?柯雨晴说,咋样啦?像你了吗?你就说你的影响有多大,那么多年都没像你,这才呆了一天一宿,就被你给……季文娟说,别像我,我是一个失败的母亲。你和我外孙女金熙媛关系咋样?柯雨晴说,好着呢。季文娟说,那就好,你是个成功的母亲。你猜,我昨晚上梦见谁了?柯雨晴问,谁?季文娟说,你哥哥。柯雨晴一脸惊讶地看着季文娟,仿佛看到了即将来临的死亡似的。她没说自己觉得病房里的那个骨折的小男孩像哥哥的事情。季文娟问,你还记得你哥哥吗?柯雨晴说,记得。季文娟说,也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活在这个世上?柯雨晴安慰着季文娟说,应该还活着吧。季文娟说,那么他咋一次都没回来看过我们呢?柯雨晴不知道怎么回答。季文娟说,我梦见他在海水中游泳,头扎进水里再没出来,只能看到他的胳膊和脚在水中划动。我就在梦中看着,你猜怎么着?等他头从水中露出来的时候,变成你爸的脸。当时,吓了我一跳,就醒了。柯雨晴心里面也一惊,问,爸爸还好吗?季文娟说,我只看到了那张脸,是他年轻时候的样子。柯雨晴說,哦。柯雨晴从季文娟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冰凉的惶恐。季文娟说,不会是你爸在召唤我吧?柯雨晴说,别瞎想了,准备一下,去做检查了。
柯雨晴借了医院的轮椅,和护士推着季文娟去检查。检查完后,医生对柯雨晴说,由骨折引起来其它器官的退化……柯雨晴问,什么意思?医生说,你们家属要做好心理准备。柯雨晴明白了,她的心瞬间凉了一下,眼睛湿润了。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季文娟坐在轮椅上,因为检查,折腾得有些疲惫。闭着眼睛坐在那里。柯雨晴对医生说,没有办法了吗?医生摇了摇头。柯雨晴问,还能有多长时间?医生说,这个说不好,也许一个月,也许……柯雨晴的眼泪涌出眼眶,她从兜里拿出张纸巾擦了擦。医生说,她可能会很疼,很痛苦,到时候,你找我,我给她开些止疼的药。柯雨晴说,谢谢。柯雨晴回到季文娟身边,季文娟睁开眼睛,问,是不是我要死了?柯雨晴说,别瞎说,医生说,没啥事儿,要继续住院治疗和观察一段时间。季文娟说,你骗我。柯雨晴说,我骗你干什么?我对你有什么留恋的吗?你尽给我拖累,不是吗?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就好了,我也解脱了。季文娟哭了,抽泣着。柯雨晴说,你哭什么?季文娟说,我哭,我还活着,给你拖累。柯雨晴说,哦,让我怎么说你好呢?乖乖的吧,好好养病。你不拖累我,我还会觉得少点什么的。季文娟说,推我回去,你弟弟大概来了吧?柯雨晴推着季文娟回到病房,把她搀扶到床上,她能感觉到母亲身体的衰弱,才一天一宿的时间,就如此,令她感到害怕了。柯雨晴看了眼季文娟的脸,脱相了很多,在搀扶她上床的时候,觉得她轻了似的,像一个即将埋进坟墓的人。婆婆当年就是柯雨晴给伺候走的,从身体的征兆上看,季文娟已经接近了,接近了……婆婆是个好人,可不像季文娟这样飞扬跋扈的。那是一个温柔善良的老女人。婆婆去世的时候,让柯雨晴很伤心,经过了半年多时间才缓过来。偶尔想起来,还会掉眼泪。她在婆婆活着的时候,从婆婆身上学了很多。再看季文娟,如果不是血缘关系,她真的很难会这样。柯雨晴说,检查折腾了这么长时间,你睡一会儿吧。季文娟说,不,我要等利民来。他咋还没来呢?你再给他打个电话问问。柯雨晴说,好。
柯雨晴从病房出来,刚要拿出手机,就看到柯利民站在走廊的窗户前抽烟,她走过去,说,咋不进去呢?柯利民说,抽支烟。柯雨晴也掏出自己的细杆烟,点了一支。柯利民惊讶地问,你啥时候学会抽烟了?柯雨晴说,昨晚上买的。柯利民说,哦。能不抽,就别抽,对身体不好。我这是开出租车,没办法。尤其是等活的时候,一个人在车内,没着没落的。活越来越不好干了。柯雨晴说,进去看看吧?柯利民又点了一支说,这支抽完。柯雨晴说,总要面对的,我理解你。可是,医生说,她可能真的……医生让家属做好心理准备。柯利民说,不就是骨折吗?有这么严重吗?柯雨晴说,毕竟年龄大了,很多器官都老化了,由骨折引起其它的……柯利民说,医生的话,也不能全信。我一个开出租车的哥们肝癌,都被医生宣布死刑了。但去沈阳一检查,根本没事儿,现在还活蹦乱跳的。要不,我开车拉她去沈阳医大检查一下。柯雨晴说,再观察两天看看。柯利民说,你辛苦了,姐。柯雨晴说,要不咋办?你不来,柯雨薇也不回来,只能我一个人扛了。反正,把你姐我,靠倒了,就好了。这么多年了,在寒的冰也该化了。你也是要当父亲的人了,该……柯利民说,我也想过,可我就是过不去心里面的那个坎啊!比山还高……柯雨晴说,难道非得等她……再后悔吗?再怎么说,父亲死得早,是她把我们仨拉扯大的,一个女人不容易,再加上那个地板厂火灾后的破产……其实,我也一直在心里面作斗争的,就是现在我也没说服我自己,可是我……凭啥就得我照顾她……我这么说,不是抱怨,是我也没想明白。柯利民说,姐,我知道你辛苦了。他说着从兜里拿出一千块钱,说,你给她买些好吃的,营养品什么的。柯雨晴说,你亲自给她吧,她会高兴的。柯利民说,还是你拿给她吧。柯雨晴说,我不能拿。柯利民说,那算啦。他把钱收回到口袋里。柯利民说,那我走了。柯雨晴说,咋的?你不进去啦?柯利民说,我刚才在门口看了一眼,我不进去了。柯雨晴说,进去吧。柯利民说,我进去说什么呢?柯雨晴说,不一定要说什么,她看到你来看她,就會很高兴了。你不知道她念叨你多少次,还总是让我打电话,你为我想想,也该进去的。你姐我已经这样,你不能体谅一下你姐吗?我这样做,就应该吗?她这么多年怎么对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就该死吗?你和柯雨薇一甩手,都扔给我,我……就当姐求你,进去看看她。其实,她很可怜的。要不是看在血缘关系上,看她可怜,我也……今天,你既然来了,我就是拖你,也得把你拖进去……她说着,就过来拉柯利民。柯利民身子闪开了,她又去拉,柯利民又是一闪。柯雨晴哭了,什么也不说了,就是哭。柯利民说,姐,别哭了,我进去看看还不行吗?柯雨晴说,你还拿我当姐吗?柯利民说,你永远是我姐姐。柯雨晴擦干眼泪,说,进去吧。我陪着你。她拉着弟弟的手,进了病房。她能感觉到弟弟的紧张和局促,她使劲握了握弟弟的手,仿佛在给他输送力量似的。他们对视了一眼,柯利民放松了很多。柯雨晴拉着弟弟,进了病房,她喊着,妈,看谁来了?季文娟一脸疲惫地望着柯利民说,来啦,儿子。她叫了一声儿子。“儿子”这个词语在她嘴里和柯利民耳朵里是那么突兀。柯利民说,嗯。季文娟招呼柯利民坐到她身边,说,你再不来的话,可能就看不到我了。柯利民说,不就是骨折吗?没事的,过十天半个月就会好的。季文娟说,别骗我了,伤筋动骨要一百天的。柯利民说,你说得都对。季文娟下意识过来抓柯利民的手,柯利民躲开了。季文娟对柯雨晴说,把你买的水果给利民洗一些吃。柯利民说,不麻烦了,我坐一会儿,就走。季文娟说,你妈都这样了,你……柯利民沉默。他坐在床边看上去很不舒服,像一个铁屑被吸在季文娟这个磁石上,想逃脱,又被那磁力吸引。季文娟的目光在柯利民脸上打量了一下,问,你过得还好吧?柯利民说,对付活着。季文娟问,还开出租车呢?柯利民说,嗯。季文娟问,你媳妇咋样?柯利民说,能咋样,和我这样的在一起,对付活着。季文娟问,你们有孩子了吗?柯利民说,快生了。季文娟说,我怕看不到了。柯利民说,生了的时候,我抱过来给你看看。也打算在这家医院生,她有个远房亲戚在这家医院,是妇产科的。季文娟问,做B超了吗?男孩还是女孩?柯利民说,随便什么,要是我就不打算要,可她非要生下来。你说,像我这样一个开出租车的,能给孩子什么?季文娟说,那别的开出租车的就都不要孩子了吗?你看他们的孩子还不是都活得好好的……柯利民不吭声。季文娟说,啥时候生?生的时候,抱给我看看。柯利民说,就这几天吧?季文娟近乎哀求的语调说,抱给我看看。柯利民说,好。
这样的对话让柯利民觉得很累,仿佛是在被审问,让他不舒服,被桎梏在其中,仿佛又回到童年的时候。柯雨晴去洗水果还没回来。季文娟在他发愣的时候,抓住了他的手,他企图挣脱,但看到季文娟那长满老年斑的手,他僵住了,任季文娟抓在手里。季文娟说,带你媳妇来看看我吧!柯利民说,她忙。季文娟说,是她忙,还是你不带她来?柯利民不耐烦了,说,你说呢?他的手要从季文娟的手中挣脱出来,但季文娟紧紧抓着他的手,就是不放开。
柯雨晴这个时候洗完水果,站在走廊的窗前,点了支烟。她想让弟弟和季文娟单独呆一会儿。她此刻的心情同样是复杂的。她点了支烟,望见肮脏的窗玻璃上,有一只甲虫,看上去像苍蝇,又不像,是什么?她也不认识。只见那甲虫在玻璃上爬,爬。她想把它从玻璃上拿下来,放飞,但窗户是封闭的,打不开。她用手指去触碰那甲虫,有着坚硬的壳,她没敢使劲儿,一使劲儿的话,就可能要了它的命。她松开手指,那被她施压后的甲虫迅速飞走了。她目光追着,甲虫径直飞进了季文娟的病房。
柯雨晴掐灭了烟,扔到旁边的垃圾箱内,端着水果回来了。她招呼柯利民,说,吃水果。柯利民像等到了救星似的,连忙把手从季文娟的手中挣脱出来。季文娟看上去失落落的。季文娟说,吃点儿水果吧?柯利民说,不吃了,我还有事儿,你好好养病。季文娟问,你还会来看我吗?柯利民犹豫了一下说,会吧。
柯利民往病房外面走,季文娟的目光绳子般缠绕着他,挽留着他,但他还是出了病房。
柯雨晴跟在后面,两人在走廊里抽烟。柯雨晴问,咋啦?柯利民说,难受死了。你再不回来,我都要窒息了。她还是没变,像审问一个犯人似的,问个没完没了。柯雨晴问,都问你啥了?柯利民说,还能有啥就是家长里短的那些破事儿。柯雨晴说,还是不能缓和吗?柯利民说,不能。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阻隔着我们。
柯雨晴看到之前看到的那只甲虫落在了柯利民的头发上,她伸手过去,把它从柯利民的头发上拿下来。柯利民问,什么?柯雨晴伸开手心,把甲虫给他看。柯利民用手指,捏过去,一使劲儿,甲虫的身体,碎了。一股姜黄色的汁液从甲虫的身体里被挤出来,看上去叫人恶心,还发出一股浓重的臭味。柯雨晴说,赶快扔了,你捏死它干什么呢?柯利民没吭声。他把甲虫的尸体从手指间弹落到地上,甲虫的尸体在光滑的地面上,又溜出去一段距离。他跟过去,用鞋底碾了碾。柯雨晴听到他鞋底和地面摩擦的声音,在那声音中,甲虫尸体被碾碎的声音,微乎其微,几乎是听不见的。柯利民的行为,让柯雨晴感到恐惧。她质问着弟弟,你这是做什么?柯利民说,没什么。我得走了。这医院里,我不想再待一分钟,再待的话,我会窒息的。柯雨晴说,你自私。柯利民说,是吗?我自私的根源,相信你是知道来自哪里吧?柯雨晴说,你咋还没长大呢?柯利民说,长大干什么?柯雨晴说,我咋觉得你越来越像柯雨薇了呢?柯利民说,别跟我提她。如果不是你给我打电话,我不会来的。季文娟和柯雨薇这些年,在我的生活中都被我屏蔽了,她们和我早已经是陌路人。柯雨晴说,那我应该感到庆幸呗,你咋没把我也屏蔽了呢?柯利民说,姐……这一声喊里面,意味深长了。柯利民说,出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我时刻都感觉自己是一个孤儿,还好,有你柯雨晴,才让我感觉到一丝温暖。柯雨晴沉默了一会儿,说,可是,我们总要长大啊!总要为人父母,你相信你会做得更好吗?柯利民说,不知道,我已经对即将出生的孩子充满恐惧。柯雨晴说,我相信你,会是一个好父亲。柯利民说,不知道。除了基本的生存保障,我真的不知道能给孩子什么?我偶尔还是会梦见海边,梦见我是一个孩子,赤裸着身体,站在海边。望着晦暗的海面,海浪不大不小的。我站在那里,看到那匹灰色的马,从海水中跑出来,它抖落着身上的海水,这一抖,你猜怎么着?它的身体消失了,只剩下一個骨架……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梦会缠绕我这么多年?为什么?你有答案吗?姐。还有地板厂的那场大火……季文娟当着厂里职工的面,给了我一个耳光……柯雨晴心疼地瞅着弟弟,她不知道用什么话安慰他。在这种母女关系中,她同样是一个没有答案的人,她也不知道怎样给弟弟答案。柯利民说,那我走了,有事儿,你再给我打电话。柯雨晴说,还能有什么事儿?除非……我真羡慕你们……柯利民说,别这么说。我跟你说了,别把我和柯雨薇绑到一起,她是她,我是我……柯雨晴眼睛模糊了,她低着头说,走吧。柯利民走进电梯,消失了。走廊里再次变得空荡荡的。柯雨晴孑然地站在走廊内,她突然有一种想大喊大叫的冲动。她同样想从这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逃走。想到那病房里的季文娟,她又能逃到何处去呢?她脑子里闪过一个邪恶的念头,吓了她一跳。她看到自己拿着枕头按在季文娟脸上,狠狠地按着,直到……这念头闪现过后,她觉得整栋医院大楼都要从她脚下陷落,轰然倒塌。柯雨晴头痛欲裂,一只手扶着走廊的墙壁,低血糖似的,浑身无力。她站在那里缓了一会儿,才回到病房,脚下随时都可能踏空似的。
季文娟还没睡,她问,你弟弟走啦?
柯雨晴在临床倚靠了一下,说,嗯。
季文娟问,你咋啦?脸色这么白。
柯雨晴说,没事儿,可能是觉没睡好,躺一会儿,就好了。
季文娟叹了口气说,都是我连累了你,我咋不嘎嘣就死了呢?
柯雨晴有些生气,说,你说这些干什么?
季文娟说,我这辈子都没想到,我会成为你们的累赘。你看你弟弟那样,我这心里面像刀割似的……还有柯雨薇,连个面都不露一下,从沈阳到这儿打车要不了四十分钟……我他妈的,真是失败啊!
柯雨晴又说,你说这些干什么?
季文娟老泪纵横地说,我到底上辈子做了什么孽呢?要是有安乐死的话,我一定第一个报名安乐死。
话题变得沉重了,令柯雨晴喘不过气来。
柯雨晴想起在走廊里闪现的那个邪恶念头,她可怜、同情着季文娟,她想安慰一下季文娟,但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情绪的原因,柯雨晴嘴里下意识冒出一句,当初,你就不该生我们几个。
季文娟像被柯雨晴这句话给噎住了,缓了一会儿,才说,对,对,太对了。
柯雨晴知道自己的话说重了,她有些后悔,不再吭声。季文娟躺在床上,迸发出一阵嚎哭声。那哭声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季文娟的哭声把柯雨晴的情绪搅得很不好,她几乎要发疯了,躺在临床上,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季文娟的哭声戛然而止,病房内变得安静了。柯雨晴慌了,问了句,你没事儿吧?季文娟。季文娟没吭声。柯雨晴从临床过来,走到季文娟身边,问,你没事儿吧?季文娟仿佛在赌气,还是不吭声,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具尸体。柯雨晴望着季文娟,她之前的那个邪恶念头再次在脑海里闪现,她盯着季文娟枕着的枕头……季文娟突然睁开眼睛说,我求你件事儿,行吗?柯雨晴一激灵,从邪念中醒过来,她没听清季文娟说什么?问,你说什么?季文娟重复着之前的话。柯雨晴问,什么事儿?你说吧?求什么求呢?只要我能办得到的。季文娟躺在那里,轻声说,你能让顾广生来一趟吗?柯雨晴说,让他来干什么?季文娟说,求你了,让他过来一趟吧,看看我。如果这次我真的……我有些话要和他说……柯雨晴说,我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怎么去找他啊?季文娟说,他在卡尔里海承包了一家跑马场,你去一打听,都知道。柯雨晴说,你是让我去卡尔里海找顾广生吗?季文娟点了点头。柯雨晴说,我去了说什么呢?就说你病了,让他过来看看你吗?如果人家不来呢?当初地板厂着火,破产后,你好像把他整得很惨,他会来吗?季文娟说,你去找到他,和他说一声,至于他来不来,是他的事儿了。我只是有些话要和他说,我不想给自己留下一个遗憾。柯雨晴说,好吧,那我去卡尔里海,你一个人在医院能行吗?季文娟说,没事儿。你打车去,快去快回。找不到,就算了。找到的话,你就把我的话告诉他,问他能不能来,如果他说不来,就拉倒。柯雨晴说,我收拾一下,就去。季文娟说,快去。柯雨晴给季文娟又换了尿不湿,又给她倒了杯水,放到床头上,说,那我去了。季文娟说,让你受累了。柯雨晴说,我不去的话,还有别人能给你去捎话吗?这一句话把季文娟噎住了,她目光盯着女儿,不知道再说什么。眼睛里一片明亮。这次意外,让柯雨晴更深地了解了季文娟,她有着她柔软的一面。这是柯雨晴以前不曾看到的。瞅了眼,泪汪汪的季文娟,让柯雨晴觉得人老了,是多么可怕。
下午两点多钟,柯雨晴带着顾广生从卡尔里海来到医院病房。
顾广生是开着车来的,他载着柯雨晴,从卡尔里海出发,速度飞快,让柯雨晴都感到害怕了,一个劲儿让他慢点儿。顾广生看上去老了很多,头发白了,背也驼了。柯雨晴中午到卡尔里海的时候,找到跑马场,问工作人员,顾广生在不在?工作人员说,顾广生在马厩里,有一匹母马要生了,他和兽医守在那里。当柯雨晴出现在马厩门外的时候,她看到顾广生和兽医正在给母马接生。一匹红色的火焰般的小马从母马的身体里慢慢出来。颤颤的身体站起来,摔倒了,又颤颤的,站起来。看上去,可爱极了。它身上还没有褪尽的胎衣是透明的。顾广生高兴得手舞足蹈了都,当他看到柯雨晴站在马厩门口的时候,他怔住了。
顾广生问,你怎么来了?柯雨晴看了眼兽医,顾广生明白了,和柯雨晴走出马厩。跑马场的生意不好,只有一对年轻人在骑马。顾广生问,要骑马?柯雨晴说,顾叔叔,我来是有事儿。顾广生问,你妈怎么了?柯雨晴愣了一下,问,你咋知道是我妈让我来的?顾广生说,你妈到底咋啦?你快说。柯雨晴说,我妈病了,她让我来告诉你一声。顾广生说,哪个医院?病得重吗?柯雨晴说,在家洗澡的时候,摔了一跤,骨折了,到医院检查的时候,医生说,年龄大了,又检查出其它的并发症。医生说,让家属要有心理准备。顾广生说,走吧,别呆在这儿了。柯雨晴看到他帮忙给母马接生的手上,还沾着血,都干了。柯雨晴说,洗洗手吧。顾广生说,好。顾广生去洗手。柯雨晴看到那对骑马的年轻人,她想金钺和孩子了。顾广生洗完手,去马厩那边和兽医说了什么,然后走到一辆车前面,把车开过来,喊柯雨晴,上车。出了跑马场,他们在海滨大道上疾驰着。柯雨晴看着窗外,吓了一跳。只见,堤坝上,站着一个穿着灰色大褂的人,听到汽车响声的时候,那人回头看了一下,一个马头的面具套在他的脖子上。柯雨晴浑身一激灵,灵魂出窍般,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当顾广生开车驶过去的时候,那人从堤坝上跳下去了。柯雨晴问,那人不会是自杀吧?顾广生说,不是。那是一个怪人,是一位摄影师,喜欢各种自拍,来卡尔里海几年了,好像在完成一个什么拍摄计划。你不知道他的相机藏在什么地方。柯雨晴说,哦。那个面具他一直戴着吗?顾广生说,是的,他成天戴着那个破马头,在海边找各种场景,换上各种服装,有时候还裸体,自拍。听人说,好像是什么以梦为马系列创作,搞不懂那些玩艺术的人。
柯雨晴接了个电话,是毛建军打来的,问,她啥时候能上班?有个表格等她回去做,上面等着要。柯雨晴心里生气,想,咋的,没我就不能做那个表格了吗?但她没说。柯雨晴说,我妈的情况很不好,我怕……我休年假吧?毛建军在电话里说,你能否抽时间回来,把表格做了,再回去呢?不算你的假。柯雨晴说,我实在是脱不开身,就我一个人在照顾我妈。你找别人做吧。毛建军说,要是别人能做的话,我就不给你打电话了。这样行不?我把笔记本电脑给你送医院去,我帮你照看你母亲,你帮我把表格做了。话都说到这儿了,柯雨晴没法拒绝了。她说,等一会儿吧,我给你打电话。如果我能找到替我的人,我就去单位一趟。毛建军说,謝谢你。
顾广生听到柯雨晴的讲话,问,你弟弟和你妹妹都没……柯雨晴说,嗯。顾广生说,他们也太不懂事了,这么多年和你母亲都……柯雨晴有些委屈了。她眼睛望着窗外,眼泪汪汪的。柯雨晴突然问,叔,你不恨我妈吗?顾广生愣了一下,笑着说,都过去了,恨什么呢?再说,都这个岁数了,恨……再说了,当初都是我不好,我在账上偷偷拿走了十万块钱……是我财迷心窍。柯雨晴说,这就是我妈把你送进监狱的原因吗?顾广生说,是的。那场大火后,厂子宣布破产,合资方也撤走了,我觉得我的生活无望了,我就在账面上做了手脚,但还是被你妈给发现了,你妈火眼金睛啊,你看她像大大咧咧的,其实……我出来后,想贷款做些事情,可是银行都不给我贷款,我当时想了几天,还是决定找你妈帮忙,贷款下来了,我才承包了那个跑马场,虽然生意不太好,但也够吃饭了。逢年节的时候,我给你妈买些东西,你妈都是让保姆下来拿,要不就是让我放到楼下超市,连我的面都不见……柯雨晴问,你怕我妈吗?顾广生说,有点儿怕。我当初就是卡尔里海农村的一个游手好闲的人。那年大学毕业,从北京跑回来,咋说呢?那段时间是我人生的低谷,我总寻思着自杀,是你妈在海边救了我,是你妈让我到厂里去,还给我一个副经理的职务。多亏你妈,我才有今天吧。至于顾广生在北京上大学,好好的,为什么要跑回来,柯雨晴没问。其实,柯雨晴心里还藏着个谜,但她不能问。尤其是季文娟现在这样。人世间的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更好。
顾广生就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似的。
路过水果店的时候,顾广生进去要买水果,柯雨晴企图阻拦他,不让他买,但他还是买了两方便袋水果,怀里抱着一大束花。柯雨晴说,我帮你拿水果吧?顾广生说,水果沉,我拿着,你帮我拿花。柯雨晴说,让你破费了。两人进了电梯。在电梯内,柯雨晴看出,顾广生是紧张的。他额头上都出汗了,水淋淋的。
五
柯雨晴领着顾广生进了病房,季文娟好像睡着了。柯雨晴说,我喊我妈。顾广生说,让她睡一会儿吧,我出去抽支烟。在顾广生要出病房去抽烟的时候,季文娟说了句,是广生来了吧?顾广生连忙转身,来到季文娟的床前,说,是我,季经理。季文娟慢慢睁开眼睛。顾广生问,你还好吧?季经理。季文娟挣扎着要坐起来,柯雨晴过来帮忙,把枕头给她倚靠着,帮她坐起来。柯雨晴问,坐着行吗?不行就躺着,顾叔叔又不是外人。季文娟说,可以。顾广生说,还是躺着吧。季文娟说,没事儿。季文娟看到了顾广生买的花,说,买这个干什么?你们没回来之前,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置身在一片花海之中,就我一个人……我在花海中,迷路了,我大声喊着,也没人答应。这时候,刮起了一阵大风,我蹲在地上,连衣服都没穿,眼看着那些花都被刮到天上去了……花瓣开始从天上雨水般落下来……
顾广生说,多美的梦啊!
季文娟说,我总觉得不祥。
顾广生说,不会的。
顾广生看上去,还有些不自在。柯雨晴想起毛建军打电话的事情,她说,顾叔,你没别的事儿吧?帮我照看我妈一下,我去单位一趟。顾广生说,你去忙吧,我在这里,你尽管放心好了。柯雨晴说,谢谢!顾叔叔。柯雨晴又和季文娟说,妈,我单位有点事儿,我去去就回。季文娟说,去吧。柯雨晴说着,就往外走。顾广生喊着,等等,雨晴。柯雨晴问,有事儿吗?顾叔。顾广生说,把你的电话号码告诉我,有什么事儿的话,我好给你打电话。柯雨晴把电话号码给了顾广生,才想起来忘了叮嘱季文娟吃药,她告诉顾广生一会儿给季文娟吃哪几种药。顾广生说,记住了。柯雨晴才走出病房,进了电梯,下到一楼,来到医院的停车场旁边。
柯雨晴下意识出了口气,就像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裹,觉得浑身是轻松的。她为自己的这种想法而羞耻。她点了支烟,抽了几口,扔掉,拦了一辆出租车,去了单位。柯雨晴二十几分钟,就把表格做好了。毛建军对她表示感谢,还问了些她母亲的状况,说单位工会想去看看。柯雨晴拒绝了。她问毛建军,还有没有需要她干的活,没有的话,她就回医院了。毛建军说,可以了,谢谢你,让你跑了一趟。柯雨晴对油滑的毛建军说,领导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柯雨晴从单位出来,去了金钺上班的中国银行。她看到金钺在银行里面走来走去的,不时还帮顾客拿个号。穿着保安制服的金钺,虽然有些驼背了,但还像年轻时候那么帅。柯雨晴笑了笑。金钺看到她了,从里面出来,问,你咋来了?你媽出事了吗?柯雨晴说了季文娟让顾广生来,她单位里要做一个表格,她做完表格,路过这里,就来看看他。金钺笑着问,想我了吗?柯雨晴说,臭美吧。我才没想呢。金钺说,你就嘴硬吧,看回家我怎么收拾你。柯雨晴说,像我怕你似的。家里一定造得够呛吧,有顾广生在医院,我回家收拾一下。你好好上班吧。金钺说,你晚上也不去医院了吗?柯雨晴说,要看顾广生的,如果他不走的话,我就不去医院了,我也歇歇,这两天都是我一个人,都累惨了。不光身体累,更多是心累。我那弟弟和妹妹,你也知道的。今天,柯利民倒来医院一趟,坐一会儿,就走了,好像季文娟是我一个人的妈似的,咋都能狠下心来,就我不能……金钺说,回去吧,歇歇。柯雨晴问,要吃什么?我买回去。金钺说,你歇着去吧,我下班了我买。柯雨晴轻声说,我好想抱抱你。金钺说,这什么地方?你快回去吧,一会儿,让银行领导看到,该炒我鱿鱼了。现在的活儿不好找,先对付着吧,只是苦了你了。我一个大男人的一个月挣两千不到的板子……柯雨晴说,说这些干什么?吃糠咽菜我都会跟着你的……金钺说,就是苦了孩子,我去学校接她,你看那些有钱的家长,各种好车排在学校门口……柯雨晴说,我不羡慕那个。金钺说,快回去吧。柯雨晴说,如果我不去医院的话,我在家等你。金钺说,好,那我下班去接孩子。两人彼此深情地望了望,金钺转身回到银行内。
柯雨晴离开银行,坐公交车回家了。她的心一直悬着,时刻怕顾广生打来电话。她又担心顾广生照顾不好季文娟。如果她在医院的话,也确实影响季文娟和顾广生说话,像个电灯泡似的。令柯雨晴好奇的是,他们之间会说什么呢?季文娟从工厂破产后,有干过一些生意,但都没挣到钱,还炒过股票。六十岁的时候,就什么都不干了。有时候一个人去旅游。不旅游的时候,会在晚上跳跳广场舞什么的。父亲去世后,柯雨晴以为季文娟会在找人,但她没有,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
回到家,柯雨晴开始拖地、洗碗,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她的耳朵时刻注意着手机的铃声,但顾广生并没有打电话过来。她甚至恶意地想到一些不好的事情……她在家里呆不住了,拿起东西,去了医院。
柯雨晴来到病房门外,看到里面顾广生坐在季文娟旁边,她没看出什么。她咳嗽了一声,走进去。顾广生站起来,说,你回来了?柯雨晴说,厂里的事儿,忙完,我就赶回来了,给顾叔叔添麻烦了。顾广生说,这是哪儿的话呢?我也好多年没和你妈唠嗑了,现在她这样,我陪陪她是应该的。季文娟在旁边加了一句说,对。你要有事儿,你去忙吧,让你顾叔叔照顾我几天。柯雨晴没吭声。既然季文娟都这样说了,柯雨晴说,好吧,我也回去歇歇。季文娟说,让你受累了。柯雨晴看了看季文娟,整个人精神了很多,仿佛年轻了七八岁。柯雨晴说,让你笑话了,我们姐弟三个,连自己的母亲都照顾不了,还要给你添麻烦。顾广生说,说这些做什么?当初要不是你妈,我可能早就在天上了……能有这样的机会,也算是我报恩了吧。季文娟笑着说,就是,就是。你不知道你当年那个样子,要不是我发现你,你可能已经葬身大海了……顾广生说,感谢你当初搭救了我,还给了我一份工作,虽然这些年我没活出个人样,但毕竟还活着。那些行尸走肉都能活得好好的,为什么我不能?柯雨晴想问顾广生那时候他发生了什么,但她没问。柯雨晴说,那就麻烦顾叔叔了,我也清闲几天,忙忙家里和单位的事情。有事儿,及时给我打电话。顾广生说,放心吧。柯雨晴临走的时候,季文娟叮嘱她,说,你再给柯雨薇打个电话,让她还钱。要不,你就去沈阳一趟,我都这样了,连个面都不露一下。真是伤透了心!柯雨晴说,你先好好养病吧,等你出院了再说。她看了眼顾广生说,一些家事,让顾叔叔见笑了。顾广生说,等你妈出院,我接她到海边住段时间。柯雨晴看了看季文娟的脸,知道这是他们之前说好的。柯雨晴说,那敢情好了,也让我妈出去散散心。顾广生说,那就这么说定了。柯雨晴说,只要我妈愿意。季文娟看了看顾广生,又看了看柯雨晴,说,小顾这是要孝敬我,我总不能不给人家面子。顾广生笑着,说,就是,就是。
柯雨晴离开医院,走在去公交车站的路上,竟然有一种空落感,仿佛身上少了什么东西似的。走出很远,她还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耸立的医院大楼,走神了一会儿。从兜里拿出细杆的烟,点了一支。她心里总觉得还牵挂着什么,她笑了笑,问自己这是怎么了?
一个月没下雨了,路边的植物,都蔫吧了,叶子低垂,泛着白不刺啦的光。如果再不下雨和浇水的话,就都要干死了。那些植物,让柯雨晴产生一种莫名的悲伤。
柯雨晴扔下手里的烟蒂,用脚在地上碾了碾,仿佛要把那莫名的悲伤碾碎似的,她上了驶过来的公共汽车。坐在公共汽车上的柯雨晴突然很想吃火锅。她给金钺打电话,说,晚上去吃火锅吧?我们一家好久没在外面吃饭了。金钺说,还是家里吃吧,干净卫生,还省钱,我把肉片、青菜什么的都买回去,我们在家里涮锅。柯雨晴说,多买些肉片。金钺说,好嘞。
柯雨晴坐在座位上,望着窗外,那些匆匆忙忙的,面无表情的行人,像一群被施了法术的五颜六色的“纸人”……那些“纸人”突然都停下来,在看着什么。公共汽车也堵在了路上,一动不动。有人下车了。五分钟过去了,公共汽车还没有开走的意思。前面仍旧堵得厉害。柯雨晴也下车了,她融入到那些“纸人”的人群中。原来是不远处的一座教堂上的十字架耷拉下来。教堂的屋顶上有两个十字架,红色的,其中的一个耷拉下来了,倾斜在屋顶上,随时都可能掉下来。人们议论纷纷的,可能是工程质量问题,要不这没风没雨的天气,咋说掉就掉下来了呢。柯雨晴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看的,都造成交通堵塞了。柯雨晴挤出人群,顺便去了菜场,把涮锅的肉和青菜买了,她给金钺电话说,涮锅需要的,她都买好了,让他接完孩子,直接回家。
到家后,柯雨晴开始洗菜,把准备工作都做好了,就等着金钺和女儿回来。闲下来的时候,她打开电视看了一眼。一个真人秀节目的重播,里面的一个女演员的傲慢让柯雨晴厌恶,她就关了电视。她还在想着那个女演员的傲慢,她理解是女演员的一个壳,是她的自我保护。那里面一定藏着柔软和疼痛。等她再把电视打开,那个节目已经演完了。她又拨了几个台,也没什么可看的,就又关了电视。
金钺和女儿回来了。女儿說,妈妈,你猜我干什么?柯雨晴一头雾水的,问,干什么了?女儿说,我刚才回来的路上,用爸爸的手机录了一段视频。柯雨晴问,什么视频?女儿对金钺说,爸爸,把你手机拿出来,给妈妈看看。柯雨晴说,什么啊?吃饭吧。女儿坚决让柯雨晴看看,说,你看我拍的咋样?柯雨晴接过金钺的手机,找到那个视频。只见一辆吊车把教堂屋顶的十字架吊起来,悬空,缓慢落到地面上的一辆大卡车上。那十字架倾斜在大卡车上,被拉走了。女儿问,咋样?柯雨晴问,不错。我回来的时候,也看到了,很多人在看,我就走回来,顺便买了菜。吃饭吧。女儿说,妈妈你真好,你咋知道我馋火锅了呢?她在柯雨晴的脸上亲了一口,在柯雨晴耳边悄声说,爸爸做的饭菜难吃死了。柯雨晴笑了笑,看了眼金钺,说,快吃吧,不是说馋了吗?我今天买了四盒肉,两盒羊肉,两盒牛肉,可劲儿吃。女儿说,老师说了,要多吃青菜。柯雨晴说,好,听你老师的,那肉,我和你爸吃。女儿说,我少吃一点儿,我怕胖。柯雨晴笑了笑。一家三口坐下来,柯雨晴突然想起什么,去客厅给顾广生打了电话,问季文娟吃了没有?顾广生说,放心吧,我刚刚从饭店买回来,正在吃。看上去胃口还不错。柯雨晴说,让顾叔叔受累了。柯雨晴撂了电话,回到桌旁,继续吃。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柜子里拿出一瓶葡萄酒,和两个杯子,对金钺说,喝点儿。金钺笑笑说,喝点儿。女儿也要,柯雨晴给她到了一小口。三人举杯异口同声喊着,干杯!
喝过酒后,金钺问了几句,柯雨晴说,有顾叔叔在,我放心。顾叔叔还说等我妈出院了,带她去卡尔里海住一段时间。金钺说,我还想,如果你太累了,今晚,我去医院替你呢,我妈那阵你……柯雨晴看了眼金钺,没吭声。提起癌症去世的婆婆,勾起了柯雨晴的悲伤。
那天吃完饭,金钺陪着女儿写作业,柯雨晴在收拾厨房。女儿写完作业,快九点多钟,柯雨晴让女儿洗澡睡觉。女儿大了,不让柯雨晴帮忙。女儿洗完后,围着浴巾走出来,香喷喷的,她来到金钺身边,在他耳边说着悄悄话,神神秘秘的。金钺说,记着了,睡觉吧。女儿回自己房间了。
柯雨晴和金钺也洗了澡,回到床上。
这次是金钺开始缠绵着柯雨晴,两人彼此镶嵌着,直到潮水涌上天花板。两人搂着睡了。
凌晨三点多钟,柯雨晴的电话响了,她赤裸着身体去找手机,接完电话,她就哭了。哭了。金钺被她的哭声惊醒,问,是不是……柯雨晴赤裸着身体站在黑暗的寂静中,继续哭着。那哭声是明亮的,震颤着,让四周的黑暗随时都可能瓦解似的。金钺说,穿衣服吧,我陪你去。柯雨晴紧紧握着手机,回到床上,扑到金钺怀里,说,我妈,没了。金钺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紧紧地抱着她,他感觉到她的指甲镶嵌进他的肉里,但他还是紧紧地抱着她,仿佛要把她抱进身体里似的。柯雨晴突然发疯起来,把金钺引到身体里……黑暗在他们癫狂的动作中退去,呈现出一条明亮的道路。柯雨晴说,我看见我妈在路上了……我看见我妈在路上了……
在一阵男声烟嗓的歌声中,柯雨晴仿佛看到了季文娟的死,她死了。顾广生陪伴在她的身边,肃穆,寂静的病房内,死是那么的悄无声息,那么的悄无声息啊!顾广生确定了季文娟的死亡事实,他拿出手机拨通了柯雨晴的电话……
柯雨晴和金钺从家里出来,他们没有打车,仿佛他们不着急似的。其实也是柯雨晴害怕去面对。既然是顾广生来的消息,那一定准确的。她有些害怕去面对季文娟的死,害怕去面对那无边的寂静。她挽着金钺的胳膊,默默地,不说话。金钺说,要不打车过去吧。柯雨晴说,这个时候,着急已经没用了。我们只能去面对……在那寂静无边的世界里,一切都可以原谅了,也都过去了。我们保持着我们的爱继续生存下去。金钺说,嗯。他们走在去医院的路上。星星们还在,很远,很小,却极亮。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