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香琳,女,在《飞天》《黄河文学》等刊发表小说多篇。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千万别出声》,长篇历史小说《凤城传奇》。
她突然出现在隐秘的青石阶小巷里,遮阳帽花朵般开在头顶,窄脸蛋被墨镜遮去一半。这是我俩分手五年后。若不是她略带沙哑的嗓音和露出虎牙的嫣然一笑,我几乎要和她擦肩而过。她举止优雅,身上丝毫不见我们分手时的歇斯底里,如同我们初次见面。
在不得不寒喧几句的过程中,消逝的时光被压薄成一张几近透明的纸,隔着它,我看到过往的绰约,毕竟她是我的第一个女人。从她摘下眼镜的瞬间和极快的语速里,看得出来,对她而言,亦是同样感受。邂逅的地方如此狭小,我决定邀她入座几步之遥的凉伞下面喝杯饮料。她略有犹豫。
虽做不成恋人,但成为路人甲、乙那倒还不至于。我用语言配合肢体表达,“走吧!”
“过的怎样?”我问出一直在啃噬我心灵的那个问题。
“凑合。”她含糊其词,双手握在胸前,无名指上有摘去婚戒后留下的新鲜痕迹。我心中一惊。她尬笑着用左手盖住右手。
她最初进入我视野,我正背靠在篮球场的铁丝网上朗读泰戈尔的诗句:“我要保持您晨兴散步的草径清爽新鲜,您每一移步将有甘于就死的繁花以赞颂来欢迎你的双足……”
校园鸟雀轻语。整个上午都没人理会我这个中医系的疯狂诗人。是的,你没听错,是中医系。按理,我是应该背诵汤头歌诀的:“黄芪鳖甲地骨皮,艽菀参苓柴半知,地黄芍药天冬桂,甘桔桑皮劳热……”。而不是这个。
“嗨,同学,不要吝啬你的双手双足,快来帮帮我吧!”一个手提大号购物袋的美妙女子突然向我求助。稍远处的她,犹如春天飘落在草地上的一只卡通风筝,显眼极了。
这当然无法拒绝。我揣起书本,袋鼠般向她窜跃——激动、惊喜、亢奋。在我看来,各类社交软件牵引下的初识全都那样庸俗,唯有艳遇值得期待。当然,在她眼里,一定也有个超人般的男子正披着燃烧的红斗篷冲她飞奔而来……
她顺利成为我长出青春痘后的第一任女友。我们一起坐在回乡的高铁上。
隆冬季節,窗外万木凋零。大地灰黄色调,绿意无多。小偶歪头靠在我肩上,睡意正浓。她的眼睫毛不是泰戈尔所描述的那样,又浓又密又长。相反,它们短小、稀疏,仅仅是她细长眼睛上的一抹点缀,修长鼻梁上散落的几粒浅褐雀斑,使五官看起来更加生动活泼。
她和我同级。中文系的,身材小巧如芭比娃娃,眼神明亮又梦幻。我对她的怜爱大于理智,而她则极度享受我对她的殷勤,尤其当她被我宽厚的怀抱紧紧一揽时,真就像鱼儿融入了大海——快乐的呻吟替代了平常所有的沉闷忧郁。她呢喃着声明自己有诸多缺点,请求我的包容和理解。并且,她把这一切都归于原生家庭的不幸:五岁时爸爸席卷家财,弃她们母女随另一个妇人隐遁。妈妈坚持用十年时间改变她的“左撇子”,可她偶尔还是习惯用左手。每次这样,她都会有种严重的负罪感:为母亲曾经掉过的眼泪和付出的努力。
“护花使者非我莫属。”我果断举手发誓,再次伸手抚摸她栗黄色的闪亮短发,她肩胛窝里散发着幽香。“嫁给我,我会给你意想不到的幸福,绝对!”
出站口乘客熙攘,人人都拿出雀跃回家的奔跑姿势。听说某地发生了聚集性疫情,但显然没几个人把它当回事,我也一样。
我们原想给爸妈一个惊喜,他们却去了外婆家。没拿钥匙,我们只好去大姑家住一晚。
“今晚我们分开睡!”饭后,我给小偶耳语。
“为什么?”她嘟起薄嘴唇。
“家乡习俗,到亲戚家做客不能……”
“换了地方,没你我睡不着。”
“长辈在,这是没办法的事。”我伸手摸摸她的耳垂。
陪大姑聊了一会天,我把小偶送进客房,自己则去了另一房间,随手把门倒锁。
半夜时分,我从梦里惊醒:有轻轻的叩门声。
“我——”小偶在外边嘤嘤叫。
窗外月亮明亮的惊人,夜鸟在树杈上孤啼,我完全能够想象她穿着粉色睡衣嘟张小嘴站在门口的委屈表情。“乖,就一晚,克服一下!”
“我——睡不着!”
“不行的!”我低声支吾。其实,我更想把她抱在怀里,但是却不敢、不能。小偶有睡懒觉的习惯,一旦让她摸进我房间,明天丢面子的将会是我——因为她会像只黏人的猫咪一样赖床。这是在大姑家,若在别的亲戚家尚可一试。说实话,我是从心里忌惮大姑的。她可是个极固执的人,待人热情而又风火,锋利的嘴巴有着一套任何人都不容更改的做事行为标准和讲究。比如,摆放在书桌上的算盘绝对不允许出现在卧房里;吃饭时绝不允许咬筷子或插嘴大人说话。她宽宽的额头像极了爷爷,并且几乎就是爷爷权威的代言人。小时候我屡干坏事,屁股可没少挨她的鸡毛掸子。屁股蛋子已在隐隐作痛。可小偶还不间断地敲门,短促而焦急。而我只能如作茧自缚的虫儿,缩在屋子里低声下气恳求她回去。
“怎么了,怎么了?”偌大的房间回音不小。大姑和姑父听见响动,披着衣服先后起来查看。我脸上的火瞬间从头烧到了脚跟,只能慢腾腾打开门,面对大姑的一脸狐疑,嚅嚅搪塞。小偶向我猛一跺脚,扭身回了房间。
村子还是原来的模样,岔道野径。薄雪覆盖下的褚黄田野斑驳凸凹。老树枝丫遒劲,固守在村口,喜鹊的叫声让我犹如回到童年。一晚没睡好,小偶有点拉肚子。我觉得她是水土不服。接着她开始流鼻涕,大声咳嗽。我带她去药房买了两盒感冒灵和口罩。然后开始密切关注疫情。“我俩回家路上会不会被感染了?”小偶眨巴着细长眼睛问我。她的皮肤有点暗黄,散落的雀斑让她有了孕妇的嫌疑。
“不会的,不会!”我立即使出浑身解数安慰她,“我断定你就是感冒,你又不发烧。”
“我上网查了,症状极像。”小偶继续犹疑,像只鸟樣咕囔多舌。
“相信我,只是感冒。”我极力劝慰,重又翻开医典向她列举。
“蠹虫,你还没毕业懂什么啊!”小偶从炕上揭开被子一骨碌坐起,“不行,我得赶紧去趟医院!”
我们驾车五十里去镇卫生所。进门后小偶才想起刚才走的慌张,没带身份证。“怎么办?”她当即眼泪巴巴。
“回呗!”我忍不住怼她。于是返回一趟重来。
检测结果无事。但镇卫生所条件有限,不能做CT。她说胸部也痛的厉害,坚持去往更大的县人民医院……从早晨忙到傍晚,一切检查结果拿到手,确诊是普通感冒。我松了口气。
“在医院折腾一整天,我们会不会被交叉感染了呢?”回家的路上她又心思重重。
“那也得十四天后才能判断,宝贝。”我一边开车,一边暗笑,“别神经了!”
“都是你不关心我,让我失眠。这下你舒服了?”她还记着在大姑家发生的事。
“好了好了,这不检查清楚了吗?”我拍拍她的肩膀,拢紧方向盘加速前进。
气候寒暖不定,小河结冰,树木干秃得一无是处。我先前描述的雪景并没有如期到来。相反,只有一阵又一阵的狂风刮得窗户缝发出婴儿般啼哭的声响,吵得小偶老睡不安稳。随着疫情防控气氛的加重,她只能半裸着身子缩在床上,或倚着遮得严实的窗户边认真期待天气转变,并暗暗诅咒糟糕的日子早点过去。窗外的远山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白色的,但仅仅是上一场雪天的遗留。小偶幻想中的晶莹、纯净,任她在雪地打滚的日子无影无踪。唯一能给她安慰的就是我。她毫不怀疑我的真诚,也做好了此生嫁给我的思想准备。她试探多次,唯有我、只有我能给她那么一丢丢安稳和依赖。在这之前,为了摆脱这个恼人的担忧,她从懂事起就牵线木偶般听妈妈的话——那个不十分漂亮的女人吩咐什么她就做什么。唯一的反抗是,她绝不允许任何一个男人靠近她的家门。她曾可怜巴巴、极度紧张地盯视着妈妈出门后的一举一动,唯恐她也会像爸爸一样,突然弃她而无音讯。
她恐惧自己成为班上那些神情落寞的留守儿童之一……
当然,回忆这些毫无意义。因为在我家,她还是找到了相当的温暖。尽管我并不能时刻陪在她身旁。我正在干活,给锅炉磨磨蹭蹭劈柴禾。所以,她看视频或偶尔下床挪动一下椅子,本想找本有兴趣的书看来着,但很快又回到床上。土锅炉的暖气并不是很暖和,热度断断续续。我的爸爸看起来是个既严肃又节俭的大胡子男人,对待每个煤块都像军人使用子弹一样惜贵。她有点想象不来如果和我结婚,我是不是也会变的和我父亲一样?
那无疑太令人失望和恐惧啦!
她呆呆凝望窗帘里透进的那丝光线,看它随风吹拂窗帘的瞬间,小兽般钻进来,又倏忽不见。此时,她觉得自己的思想和身体是分离的,既不感到时间的流逝,也没有任何的愿望和意志……
村干部到家进行排疫检查。因为小偶是外来人员,按要求应该居家隔离。
“你也离开过村子,爸妈也离开过村子,为什么单单隔离我?”小偶委屈巴巴。
“入乡随俗,入乡随俗嘛!”我哄她。
“什么这礼那规,都是些繁文缛节惹的事,要不然我也不会感冒!”她抹起眼泪。“你们这样的行为,就是歧视我是外地人。”
“没有,没有!”我赶紧替村干部举手向天发誓。
“不要哭,不要哭嘛!过年大家都要欢喜。”妈妈端来一盘水果,坐下温言软语劝慰小偶。又私下敲打我,“不许让人家女孩还没过门就觉得咱们一家人不待见她。”
“知道了!”我蹬了拖鞋,扔掉手机,扯床被子包住头。简直烦透了!
幸而小偶的感冒很快好了,人也欢快起来。偶尔帮妈妈做点饭菜。三代同堂六口人在一起倒也其乐融融。过了几天,村里交通管制,设卡禁入。
“听说村口卡点值班的人手不够。”午饭后爸突然宣布,“我想去那里帮忙。”
“爸,我支持你!我也去!”我夹口红烧肉,不加思索。
小偶嘴里噙着一小口米饭,欲言又止,没有作声。
“六十岁了,在家干干农活就行。那都是年轻人的事。”妈妈说。
“什么年轻人的事,整天大门槛都不想迈一步呢!”显然,爸爸对我有意见。他嗤之以鼻,“我年轻时可不是这样。捡泡牛粪都生龙活虎,饿着肚子干活也唱着山歌。你看他现在抱手机就跟抱烟枪似的,劈把柴禾都须臾不离!”
“怎能这样说孩子呢?不是不允许出门嘛?”妈妈没了好气色,“你无聊你去吧!”
“你别去。你让爸也别去。你们都不能去!”回到我们居住的二楼,小偶说。
“爸想去就去呗!我们有什么掺和的权力?”
“怎么就没权力了?万一爸被传染了,咱们全家都得遭殃!”
“大家都不去,村口谁来守?你去?”我受了老爸的抢白,心里也有气,“即使感染了,那也是命里注定!”
“你不说,我说!”小偶沉了脸,“咱们得为全家人的安全着想!”
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说服他们的,总之事情结果完全如她所愿。好几天她脸上的表情都甚是洋洋得意。但我却觉得这事更多是妈妈助力的缘故。
晚饭时,奶奶穿件很厚的羽绒衣歪歪出了卧房。看得出来,她着了凉,老是咳嗽。边咳嗽边吃饭。这顿饭,小偶吃得比猫还少。她嚅嚅提出大家分食而餐,并列举理由。我也以学医者的身份声援她。“以后你俩一起吃,我们和你爷爷奶奶一起吃。”爸爸突然闷声闷气地说,“分食他们不习惯。”
从来没有这样长的一个假期,时光漫长到让人无法消磨。我和小偶钻到房间联手打游戏,声音放得贼大,引来爸爸三番五次的敲门警告。小偶吓的钻进我怀里,无助地咬着手指甲。
和家人分餐后,她下楼去领妈妈做的餐饭会戴上口罩,用一次性手套……如果老遠瞅见奶奶拄着拐杖进了客厅她就像见了瘟神似的躲起来。
我知道她做的没错。绝对没错。这能有什么错呢?
灰密的云层终归没能阻挡太阳的光芒。经过几天的全力突击,它终于变得光洁而金黄,无论初升还是西落,都令人想多多地膜拜和眺望。当然,与此同时,许多不能言说的雾霾情绪也随着它的倾射四散而逃。
太阳很好,任谁都有被它沐浴的愿望。小偶看到奶奶拄着拐杖出门了。她老人家把口罩戴在下巴上,白发颤动,步履蹒跚。她也不到更远的地方去,仅仅只在大门口转悠,或者向远处张望。
“李悦,这不利于控制传染病,你快去告诉奶奶戴好口罩!”小偶紧张兮兮。
“谁告诉你奶奶是传染病的?”我的身后突然响起妈妈极温柔的声音,吓我一大跳,“这样,以后我们还怎么活?”她说,“别老把感冒夸大其词!”
我明白妈妈话中包含的深意。不过,我还是禁不住小偶再三的催促,她简直怕到瑟瑟发抖。“快去告诉奶奶,快点呀!你看,马上有路人走过来了,会传染的。”
我犹豫再三,决定还是尊重小偶的意见。小心驶得万年船,这事谨慎点没错。
“什么?你说什么?”奶奶看着我双手起劲比划,不懂我的意思。
“出大门——戴好——口——罩! ”我大声说,“否则——会——”。
身材瘦小,又干又瘪的奶奶依旧没反应,她耳背的厉害。我突然感觉自己就是只冲她汪汪叫的狗。终于,还好,她理解了我的意思,颤巍巍把口罩拉起,乖顺地捂在脸上。又用不安和小心的眼神看向正在二楼张望结果的小偶。不止是她,同时看向小偶的还有爷爷。他老人家搬了张藤椅,正靠墙晒太阳。我以为他在打盹没理会这事,没想到他却突然睁开眼睛,浑浊眼球里迸射出刀子般凌厉的光芒,直刺得我头皮发麻。我知道,虽说他年纪大了,驼着背,行动也不是太便利,可耳朵却是比任何人都灵敏。我只好怏怏咽回准备恐吓他老婆的话。
与村里的伙伴分别太久,我偶尔也会溜出门和村里人讲话,原以为能带着漂亮女朋友去显摆,没想到这年过得如此乏味。小偶虽不愿陪我出门,但她的微信和视频语音如影随形,拉扯着我走不出十米外。我只能上楼老实待着,看她没日没夜地折腾手机,把所有关于疫情的资讯看得一字不落。看完后,她手执酒精壶给家里所有地方消毒,犄角旮旯,连狸猫和它刚出生两月的小猫也在其范围之中。为此,她上蹿下跳,忍受着手背被抓破的恐惧。她抱怨我不帮助她。可我能做什么呢?家里已足够干净了,她的举动只能让我觉得又尴尬又好笑。
因为熬夜,小偶的脸色晦暗,薄薄的眼镜片后面,眼神中透着无处安放的东西。她说,如果我被传染了一定会传给她;如果我爱她,一定要为她考虑。
不会的。是的。我许多遍就这两个问题回答她。自从上次从医院回家后,她几乎就没出过大门。当然,家里所有人都最好别出门。谁出门,她都心惊胆战,睡不好觉。她又强调,这辈子除过她妈妈,没人值得她依赖。她完全忘记了我的承诺。问题是,她的妈妈早已经离她而去。在把她送进大学后,她如释重负的嫁了个老头子。母女俩从此再也无法相互控制啦。
晚饭后,隔壁两个阿婆来我家和爸妈聊天,说我是学中医的,又说最近出村子不方便,让我给她们量量血压。受人尊重和崇拜的感觉真是令人享受。我得意并且高兴自己的所学能为老人服务。便试着给她们一一检查,又把脉做诊断……
小偶听到动静后下楼来看,瞧见客厅站着好几个人,立马触电似的返回。不一会儿,我看见她换了一身衣服,正站在二楼拐弯处我能望见她的地方给我打语音。我挂断抬头看她。她示意让我上楼。我觉得抛开客人不太礼貌,没动。继续给他们翻医书,试开处方。
“你先休息吧!”我用微信敷衍她,“没事的。”
身着黑毛裙的小偶从远处直勾勾看我,脸上表情不可捉摸。见我屁股半晌不动,返身走了。不一会儿,我用眼角余光发现她正轻手蹑脚俯在楼梯上拍照。
做什么呢?我心里嘀咕。上楼,却发现她的卧室门反锁。一般她跟我吵架会先锁门。我知道她不开心,就倚在门口逗她。给她背泰戈尔的诗句:“只要您允许我像握着嫩柔的菡萏一般地握住您的小拳,把花串上您的纤腕;允许我用无忧花的红汁来染您的脚底,以亲吻来拂去那偶然留在那里的尘埃……”
我自信我的声音深沉而优美,充满了男性的魅力。我想听到她对我朗诵一如既往的肯定与赞美。然而,却得不到一丝丝回应。
“小偶!”我叩门的动作瞬即凝固,我听到她在很认真地,大声地打一通电话:
“喂,我要举报……有人聚众……”
“地址?”对方的回答干脆利落。小偶的手机放在免提上。
我确信无疑,恍然大悟,赶紧手足无措奔下楼通知大家:警察马上来!
两个阿婆登时吓得面庞煞白,脚步踉跄急慌慌逃走了。
“打110!为什么?”妈妈一声尖叫。她素来胆小,一辈子都和警察没讲过两句话。爸爸掷了手里活计,直接上楼找小偶。我横竖挡不住。
“你们就是违规了,我报警没错!”小偶坐在梳妆台前向脸上打着腮红,头也不回。我惊讶地发现她又换了一身衣服。莫不是她有洁癖,不像啊?
“何必这样小题大做呢?都是看着李悦长大的老邻居,让他给乡亲瞧瞧病怎么了?”爸尽量平抑着语气。
“李悦才上大四,还没有行医资格证呢。他这算是江湖行骗!”
“你说什么?”
我深感大事不妙,这个不懂事的家伙,这话可真是捅了爸爸的心。我能上中医药大学一直是他今生感到最荣耀,最成功的事,把“江湖行骗”四个字用在这,那真是重的没边了!
小偶犯了大忌。我慌忙揽着爸的肩膀下楼。爸不走,豁开我的手臂,黑着脸叱责我。我乖乖垂手听训。
“少来,我是公民,为了大家安全,我有举报的权利!”小偶情绪夸张。
“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呢?”我三步跨到她跟前,压低声音对她说,“闭嘴,闭嘴!”
妈妈也上楼来了,企图拉走爸爸。但爸爸的双脚钉在地上。我焦头烂额,劝了小偶又劝他。很明显,爸妈还可以抱团说理,小偶却是孤军奋战。因而,她有些得理不饶人的不管不顾……
警笛声从远处遥遥赶来,停在大门口。爸爸浑身颤抖,站立不稳,一下子坐倒在地。我知道他有心脏病,冲下楼去拿救心丸和温水应急。楼上的争吵还在继续。我心急火燎拿着它们返回二楼。妈妈正扶着爸爸,爸爸的脸色青黑。而小偶仍在咄咄逼人:“怎么?怕警察了?怕警察就不要扎堆!”
“住口!”我冲她吼。
“偏不!”
“疯女人,太过分了!”我扬起手里水杯。
水扯著优美的弧形罩头泼向她,亮闪闪地,此时,在我眼里,她就是一堆火。
眉、发皆湿的小偶愣在地上,表情极度惊讶、迷惑,刚换的红毛衫上水珠四溢。“李悦,你,你们一起欺负我?”她“哇”一声长哭。
警察进门询问了基本情况,神情严肃。又问了我的情况,做了笔录。同行的医护人员很认真地检查了大家的体温。还好,一切正常。于是又安慰我爸,看他情绪和身体平复下来,什么都没说,公事公办走人了。整幢房子突然静下来。
“鬼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这个破地方来!我错到哪里啦?”小偶继续抹着眼泪。不过,这次却是无声的。她躲进卫生间,一遍又一遍地用兑了水的消毒液洗手,直洗到十指皮肤发红。很快,她又开始担心那几个走了东家又走西家的警察了,后悔不该叫他们来。虽然他们都戴着口罩,但说不定他们刚从另一患者家才出来?
听说还有气溶胶,通过下水道都能传染。
这会儿,再没人搭理她了。他们都围在我爸爸身旁——他可是家里顶梁柱。而我则是一副闯了大祸的表情,正殷勤地给爸爸一会儿按摩,一会儿测血压,一会儿用毛巾擦脸,猴子般东挪西窜。显然,我在我的长辈眼中不过是个穿着纸尿裤的半大男孩。在学校的时候,我可是仗着身材高大,整天信誓旦旦要保护她,谁都尽可为敌。原来,先前的一切都是假的。我就是个懦夫,见谁都怕,从一开始的大姑到爷爷奶奶,当然,不消说,还有我的爸爸、妈妈。甚至连邻居阿婆一两句土的掉渣评价我都那么在意:什么手艺高明啦,悬壶济世啦,未来杏林高手啦……而唯一不在乎的就是她,能勇敢地把水泼到她头上的还是我。想想真有些后怕,幸而水的温度还不是太高。否则,我怎么还可能安安稳稳站在这?小偶不寒而栗,脑海里飘浮出一个面部缠满白纱被严重烧伤毁容的女人:她丑陋更胜巴黎圣母院里的敲钟人,简直让人无法辨认性别。
天啊!难道这个痛下杀手伤害我的人就是曾发誓要保护我一辈子,给我幸福和安全的男人吗?啊,不,不!还是算了吧!
天黑下来。我摸索着把晚饭送进小偶房间。我不敢开灯,怕面对她的目眦尽裂。
“对不起!”内疚探出弯曲指甲,猫爪般探挖我的心。
小偶蜷在床上,背转着身子根本不看我。我强作欢颜逗她笑,给她讲我自认为非常好笑的笑话,却换来没有回应的沉默尴尬。她识破了我的企图。
周遭的空气冰冷极了,她的眼神木呆呆地,青虚虚的脸上看起来一点变化都没有。这让我更加忐忑。事实上,此刻,我担忧的根本不是我俩的关系,而是另外。我也想通了,不是有句老话说的好嘛,强扭的瓜不甜。小偶既然提出要分手,并以拒食来威胁。那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折磨自己吧?我告诉她,彼此都冷静冷静,再给对方一段考虑的时间。要害问题是,此时、现在,我居然压根儿不知道她那黄茸茸的小脑袋到底在想什么?这简直太可怕了。我突然发现这件事的严重性:一直以来都是我在听她的讲述——她说什么我就信什么。幼时、过去、颤抖、晦涩,我选择无条件的接受她。和她的原生家庭相比,我的生活我的经历简直就是张白纸,她可以尽情涂抹我。而她无论经历过什么糟糕无比的事我都无法改变。毫无疑问,一直是我在主动的,殷勤地表现爱,而她似乎一直在被动地等待爱。我企图把她带入天堂。对,我认为我的家就是天堂。但现在,我意识到这几乎是不可能了。她给我讲述的故事也一定不是那么简单。她和她的亲人之间一定还有着我不了解的伤害,恐怕不仅仅是她插手不让母亲再婚这件事。
小偶不得不设计出多条出走路线,并考虑如何实施及实施成功的可能性。她忍无可忍地把我赶出房间。我无疑比院里那只爱打鸣的公鸡好不了多少,提出一箩筐又一箩筐恐怕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的问题。比如,问到她的亲爸怎样对待她?为什么离开她的妈妈?她的姑姑是个怎样的人?为什么不见她和她来往?她的大舅二舅三舅都在哪里住等等。以前,我可是从来没有提过这类事,而现在我的口吻很像我爸爸,表情很像我妈妈。具体点说,是直截了当中含着严肃、客气迂回中含着委婉。很明显,我已经不再信任她。
更赤裸裸地说,我们才是实实在在有血缘关系人。而她,就是一个陌生人。
起初,小偶发现这个名叫“三不同”的村子各个路口只是被土堆拥堵着。土堆约莫有一米多高,所有的交通工具都无法顺利通过。看来,村口的交通管控并不形同虚设。小偶看见有人徒步翻过土坎,甚至还有人骑电动车冒险而过。但不幸的是,无论是人还是电动车最终都被志愿者成功地劝阻回来,他们灰心丧气的表情让小偶心中陡添了沉重。
其实,这段时间,村口的大喇叭几乎从没停歇过。村干部轮换广播,有传达上级文件指示的,有通报疫情最新进展的,有讲解新冠肺炎防范守则的,有奉劝村民宅在家,外出定要戴口罩的,更有召集全村党员在村口轮换执勤的,不一而足。村上还专门配备了宣传车,通过高音喇叭,走街窜巷进行宣传。并让各个组长统一在村部领取84消毒液,然后由各组长安排专人肩背打药机,在本组辖区内进行消毒。
防控之严,出乎小偶意料。
我惊喜地发现小偶的表情比几天前柔和了许多。我想,也许她消消气就没事了。老天保佑,如果她能原谅我,我情愿她在我头上浇上十盆水:尽管我一再要求,可是她却不乐意这样做。她只是把自己安静成一尊雕像,除过吃饭、洗漱,几乎别无行动。她和我不说话,也几乎和所有人都不说话。有时候,我都觉得她不在房间里。但是,她又会突然出现在大门口。她戴了一顶奇特的帽子,又穿了一身黑衣,像只身材修长的黑猫,显得那么反常,陌生。
我感觉我认不出她了,但也不好说什么。我企图给小偶做点思想工作,以求家庭气氛正常。但无疑再次捅了马蜂窝。“我没错,为什么要向他们道歉?”她一脸赤诚无暇。
“好吧好吧!”我向小偶举手投降。我不明白她娇小的身材为什么能在瞬间爆发出刺耳的分贝?尽管我早已有准备地关好房门,但估计她的声音还是丝毫不落进入了家人耳朵。
她这副顽固的、执拗的模样简直就像个老女人,令人烦恼!
毋庸置疑,想要她道歉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想法。我的痛苦无处能诉,几近要借酒澆愁。
其实,我不了解。这几天最让小偶难以排遣的念头已不是和我分手的问题,而是它们。
事情还得从来之前说起。当初小偶以为很快就能返回她在学校附近租的房子,所以窗户留了足够宽的通风缝隙。但现在假日延长,这几天她老担心房子里会跑进老鼠。
老鼠可是她最最惧怕的动物了。五岁时,她就发现它待在家里厨房案板上,或在纸糊的顶棚上跳舞赛跑,在暗黑角落搞出令人惊惧的异响。它还在人一不留神的时候钻进蒸笼或衣箱,为非作歹,拉屎撒尿。她由不得把它们与妖魔鬼怪联想在一起……老鼠夹子形同虚设,她们母女除过恶毒咒骂简直拿它毫无办法。
以前连老鼠图片都不敢看的她,现在每天睡觉前满脑子都是老鼠成功繁殖、成窝出现在她房间,被窝里的情形。它们在她的地盘上肆意尖叫、奔跑,如入天堂之境,惊喜地发现她的一包又一包零食:饼干、薯片、瓜子、糖果。天哪,传说蝙蝠就是老鼠误吃盐巴变成的,这是真的吗?她担心老鼠入侵,倒不是舍不得零食,而是害怕它们身上花样复杂的病菌。它曾经是导致成千上万人死亡的疫病传播者。如果她的被窝床单被它亲近,她觉得那种膈应比让她去死还要难受。对老鼠的担忧与日俱增,更是因为每天受到周遭信息传播的影响。某香港女星的宠物狗不是中招了吗?狗和老鼠曾有过接触?这说明动物带病毒的可能性会更大,传播范围会更广。喔,还有蚊子。幸好这个季节还不是它们享受盛宴的时候,否则,她都不知道该怎样天天防护、洗澡。
但是老鼠,她不得不把对病毒的恐惧全部投射到它身上。毫无疑问,她必须鼓足勇气早早回去,把它们挡在门外——立即,马上。纵然可能会面对无法接受的惊悚,但只能如鸟雀面对比它数量强大数倍的天敌:它们可能已经不计其数。
继续打110?不,应该是请消防队。对付那样一屋子大小不等,子孙几代,“吱吱”狂嚣的家伙,她确信那些一身戎装头戴钢盔可爱的人比她有办法。当然,这也可能有点小题大作。万一情况如果没有她预想的那么糟呢?或者,可以恳求社区的志愿者帮忙?肯定可以,市场上有的是各式各样的粘鼠贴……
总之,她坚信一定有人会帮助她。否则,未来她将难有寄身之所。当然,这也是离开我不错的借口……其实,也不用这样勉为其难的。她算是彻底看透我了,我就是个毫无个性和血性的妈宝男,你看嘛,我连说声“对不起”都那么有气无力。这样的男人,你还指望依赖他什么呢?
她决定不告诉我真实的想法。实质上,哪怕暂时回不了学校附近,只要住到镇上也可以。纵然村口有坚固防线,那也值得冒险。地地道道,她实在忍受不了这幢房子里令人发疯的疏离感了,就像她是个从外星上骤降下来的异类,面目离奇可憎。尤其是报警那件事发生后,他们老老少少(听说包括村里所有人)看她、议论她的眼神和表情那简直可以称之为又惊讶又陌生。她想不明白,她到底错哪了?难道自身的健康安全不是最重要的?她可是做了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事。否则,不知道他们还会干出些什么事!这些愚蠢又顽固的人,看起来根本就不看新闻,只愿意自以为是。
算了,由着他们去吧!关我什么事?我只需尽快离开这个落后的地方。
夜晚的风吹得并不那么料峭,行动顺利,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打开大门插销的瞬间,她还是回头看了一眼这幢她住了近两个月的房子和她爱过的男人。不,准确的说,应该是爱过的男孩。他就睡在二楼的某房间里,正像猪一样幸福地腆着肚子,扯鼾打呼,身上散发着酒味。就让他在他的天堂里永远的舒适永远的可爱永远的福润着吧!她想,让他在他爷爷奶奶的膝盖上,在爸爸妈妈的怀抱里,缓慢温顺的静静生长吧……
天黑得一塌糊涂,用伸手不见五指形容丝毫不为过。文人墨客常爱描述的星星啦月亮啦云彩啦,全都跑得无影无踪。或许它们原本都在,只是小偶看不见,怎么努力也不行。
村道上没有一个人,只有树梢的声音“沙沙”作响,并不剧烈,在小偶的想象范围内。她已经做好了可能发生任何不幸状况的准备:包括一个“喷狼烟雾弹”,这可以让任何有不良企图的色狼在倒地瞬间哀嚎打滚;还有一把闪着光的匕首,除去用来削水果,她暂时还想不来它再有什么广泛用途;一条粗壮绳索及打火机面包之类的。凡是她能想到的,在我家里能找到的,她都全部塞在背上的双肩包里。
她尽量贴着路旁的树木行走,身影比夜行侠更敏捷。娇小身材此时绝对是优势。
就让我成为一只,嗯,一只在田野里尽情奔跃、无比自由、无比快乐的野猫吧!她想。啊哈,天地如此宽阔,空气如此新鲜,为什么要被所谓的爱情拴在某处,甘受欺辱呢!你看,现在连偶尔的狗叫声都显得如此亲切,仿佛它就是她的同谋——间间歇歇,停停顿顿,目的只为掩盖她的脚步声。
眨眼间,她已拐弯。当然,在黑暗中穿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紧张的,比如,她差点要把远处一个黑乎乎的坟冢误为村口的路障。幸好坟头那蓬散发着土味的干草提醒了她。她不得不打开手机照亮,这让她不由汗毛森立。罪过,罪过,老人家,真是打扰了!她双手合十,自言自语。这让她领悟到:即使行动可以随心所欲,来去无踪,但高兴的当儿也不能忘乎所以。渐渐地,她开始有点怀疑自己行为的莽撞。进而一想到我那天毫不犹豫的举动和表情,她还是感到不可抑制的愤怒与尴尬。那一瞬间,直觉告诉她,她再无融入我家的可能。
无所谓,她摸摸自己的脸蛋。
那幢令她窒息的房子越来越远。一星点的亮光最终被拐弯后的黑暗吞没。
她接近了村口那个新鲜的大土堆。它如小山般挡住前行的道路。土堆旁还有个“人”字形的灰色小帐篷。已是凌晨,没人发现她。昏黄的灯光里,两个值班人员的身影模模糊糊映在帐篷上,黑乎乎一片。火炉的烟囱伸在外面,像是冒着丝丝儿的青烟。
月亮从云层里露出来那么一点点,钩子般削薄。四周安静的没有丝毫声响,也根本听不到帐篷里应有的说话声。她感觉又兴奋又失望又刺激又忐忑。兴许他们都在打盹,也兴许早都睡着了。她想,只要翻过一米多高的土堆,穿过几米沙石路,跳下前面不远处的田埂,后面通往镇上的道路就可以千挑万选啦……
我觉得我做了个梦。醒来的瞬间它还在,刹那就消失了。我极尽回忆,满头大汗。梦中似乎全是她的模样。她展开身子在水里游,头发如水草乌压压漂浮。我竭尽全力接近她,递给她一只粗糙的船桨……她回头看我一眼,用着极其遥远的目光——陌生、阴冷、可怕。她不发一言,身子柔软,缠过船桨向更深处沉了下去……
“不,不,这不是我进攻你的武器。桨。是桨!我来救你,等等我!”一片黝蓝,深不可测。
与此同时,一个女人的尖叫声长长撕裂在村口。
小偶被村子值守人员送回来时,身上黑衣土迹斑斑,膝盖破了,渗着血粒……那顶奇怪的猫帽还耷拉在她的头上。她直挺挺向我走来。经过我。径直走向她的房间。好像从来都不认识我一样。
的确,她的计划完美无缺。她不怕任何人。她有应付任何不怀好意人的任何办法。不过,只限于对人。她手脚并用爬过土丘,跳下田埂,即将到达另一条光明道路……蓦地,一只田鼠从旁斜窜出来。她踩到它毛绒绒软囊囊的身体,不,不仅仅是一只,像是许多只。它肉歪歪的尾巴蹭着她的脚腕,它们“吱吱”叫着向她的裤管钻来,绊在她的脚下……
她躺在床上,瞪大眼睛盯着天花板。那里空白的虚无,就像她此时的脑海。
纵然是无比周密的作战计划,也会有无法预料的漏洞,她暗暗嘲讽自己。再说了,即使没有那窝田鼠作梗,她顶多也只能是暂离我,暂离这个家,暂离这个村,在无法预料的步步惊险中徒步几小时到达那个有着一所破烂卫生所的小镇子。
想象一下吧!我坐在她身旁说,即使那里有个清冷并且落满灰尘的小招待所可以容纳你,纵然取暖毫无麻烦,但吃饭肯定成问题。
“你能天天啃方便面吗?”
“你能肯定那个地方绝对没有老鼠吗?”
“答案是——不能。”
我用嘲讽的语气自说自话,并以要给她办出行证,半是掠夺半是强迫地从她手上拿走了身份证。“我要为你的安全负责!”我表情坚定,厚嘴唇紧抿,行动无可阻挡,“否则我将难辞其咎。”
“难辞其咎?”小偶一声冷笑,表情甚是蔑视。是的,没错。她想,这个绝妙的词可真是包罗了无数意味在里面呵。对我、对这个屋檐下的所有人。
她起身要把我赶出门去。但赶不走,我很纠缠。于是她只能躺着,默默流泪,一遍遍地从心里诅咒:诅咒童年的老鼠,诅咒可恶的田鼠;诅咒不知所踪的父亲,诅咒狠心他嫁的母亲。不过,她不为自己的行动感到丢人。相反,她觉得自己总算是冲锋了一次。并且最最重要的是,在和鼠类有过亲密接触后,她还这样健康有力地躺在这。她想,这才是天大的好事。那天,那个左撇子乡村医生给我和我的家人打着包票说:她没事,一点事都没有。你们放心,喝点葡萄糖就好啦!
大姑和爸妈还在卧室视频,他们的随性聊天没完没了,里里外外,南南北北。看来,隔离的日子反倒让他们的感情更亲密了。也或许,大家都有了大把的时间。年迈的爷爷佝偻着身子,看着电视新闻,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奶奶的感冒完全好了,她把瘦小身体倚在沙发上,表情既忧郁又平静。以前她总是三番五次地提念我的婚事,重复絮叨她迫切想要抱重孙子的愉悦心情,但现在,这类话题明显少了。偶尔,她似乎忘记,又提起。我看到妈妈总在我不留神的时候使劲给她递眼色。
我怎么忍心让奶奶那么一大把年纪的人再作难?况且,小偶那边也压根儿没打算原谅我。我们居住的卧室面对面,但现在就像是宾馆里的男女单间,进她房间必须得先敲门。她强调说,随你爱在哪个邻居家溜达或请哪个阿婆来家就诊吧,一句话,你离我远点,越远越好。
我给你掏食宿费……但请你务必别骚扰我,否则,我还会打110!
感謝偶遇,否则我以为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见她。这一年,听说她去了上海。我也从中医学子跨越厘变为心理医生。现在,我把想说的每个字都在嘴边吮吸一下——决定还是不告诉她,这改变全是因为她……我确信她身边不会缺少男人,我也确信她会告诉对方曾经遭遇的所有不幸,包括我及我的家人对她造成的不可回避的伤害。她缓慢诉说时的神态肯定还如现在这样优美、哀伤、娴静,犹如泰戈尔笔下的女神在世间复活。
凉伞外阴影肥硕,震颤的蝉声间歇而吵闹。听起来,它们的队伍可真是无比的庞大呵,每个虫子都奋力发出不同的声音迎接暴风雨的挑战……
高空,漫漫乌云翻滚而来。凝视天际的小偶,张着红色小口,侧脸轮廓依旧让我怦然心动:鼻梁挺直如维纳斯女神,表情倔强如永不向一块红布投降的斗牛,棕红头发衬托她的皮肤更加光洁。只是眼睛啊!只是她的眼睛里少了当初的明澈无邪,多了些许淡淡忧伤。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