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小说里的新闻世界:信息为王与审美迷失*

2021-03-25 21:25郭亮亮
关键词:现实小说

郭亮亮

(安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 河南 安阳 455000)

1872年《申报》创刊,其第一号《本馆告白》向读者解释了“新闻”为何物:“凡:国家之政治、风俗之变迁、中外交涉之要务、商贾贸易之利弊、与夫一切可惊可愕可喜之事,足以新人听闻者,靡不毕载。务求其真实无妄,观者明白易晓,不为浮夸之辞,不述荒唐之语。庶几留心时务者,于此可以得其概;而出谋生理者,于此亦不至受其欺,此新闻之作固大有益于天下也。”[1]1此后历经数年,新闻及其承载物报纸逐渐成为晚清人士,尤其是晚清知识分子睁眼看时势、看社会、看世界的重要窗口。1902年,以“新民”为旨归的小说界革命爆发,在小说中记录、讨论和传播新闻成为梁启超、李伯元、吴趼人、曾朴、陈景韩等报人身份的小说家实践现实关怀的主要创作方式。新闻的引入增强了小说干预现实的社会功能,但值得注意的是,近代小说以新闻为媒介建立起来的现实已然是经由新闻叙事过滤的二级世界,这个世界受制于同时期的新闻热点和主流舆论,由其映射的小说创作呈现出与新闻高度的互文性特征,一些小说甚至成为新闻的次生文本,严重桎梏了近代小说开拓独立审美空间的步伐。

一、 信息世界与重事轻人

近代小说与新闻的联姻将一个变动不居的信息世界带进了小说。从中日甲午战争开始到袁世凯洪宪帝制逾二十年间的时政新闻,构成了这个信息世界的基点:连梦青的《邻女语》以主人公金不磨的游踪为线索,写庚子事变后的北方社会;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借黄克强和李去病二人的行踪,描述日俄战争前复杂的东北政局;黄小配的《五日风声》对黄花岗起义的反应速度和写作手法开报告文学之先河;杨尘因的《新华春梦》多角度书写洪宪帝制。社会新闻是近代小说信息世界里最活跃的元素:《官场现形记》里纷繁复杂的官场内幕,《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里充斥着魑魅魍魉的晚清社会,《孽海花》里诸多当世名士的花边新闻,还有《医界镜》《临镜妆》《学界镜》《照胆镜》等以“镜”命名的社会小说均打着教化世人的旗号,竭力网罗各行业内幕。从社会小说中脱颖而出、自成一派的“洋场小说”将新闻触角延伸至上海市民琐碎的日常生活,妓院吃茶、公园集会、吃大菜、观赛马、仙人跳、轧姘头等情节为时人提供了更具现场感的资讯。民国初年的“黑幕小说”继续不遗余力地搜罗社会新闻乃至小道杂闻,对黑幕信息的处理也更为纯粹和直接,使小说失去了独立的审美特性,沦落为仅具认识功能的新闻附庸。

新闻与小说两种文体均与现实世界相关联,但前者以客观准确传达信息为主,后者以讲述故事、映射人心为主;前者追求时间的即时性,提供的信息很多属于正在进行时态的碎片化新闻,后者讲求完整的因果逻辑链,所讲述的故事多为完成时;前者重直接认知,是现实的镜面反射,后者重间接讽世,是现实的寓言。近代新小说与新闻联姻后,为读者提供现实中发生的或急需的政治的、时事的、科技的、哲理的、社会各行各业的信息成为小说家的自觉行为。无名氏比较新旧小说阅读之法,认为“旧小说,文学的也;新小说,以文学的而兼科学的。旧小说,常理的也;新小说,以常理的而兼哲理的。读旧小说,须具二法眼藏,一作如是,一作如彼观。……读新小说,须具万法眼藏,社会的作社会观,国家的作国家观,心理的作心理观,世界的作世界观。吾只得求吾佛慈悲,生万眼,生万手,生万口,以阅遍持遍读遍无量劫无量数之新小说。”[2]283这段话对新旧小说的比较未必完全准确,但从侧面反映了新小说中包含的信息量远超古代小说,以“万法眼”观意味着新小说不再主要被当作文学作品来欣赏,而成为读者增长识见的重要工具。

由于主要满足新闻信息的传播,就事论事、重事轻人成为近代小说表现现实世界的基本立场。人物与故事本不可分,伊恩·P.瓦特说:“性格塑造和背景展示这两个问题在小说中显得特别重要。凭着对人物个性化和环境详细展示的习惯性关注,小说肯定可与其他文学样式和虚构故事的先前形式区别开来。”[3]11可见,一部成功的现实主义小说包含环境和人物两个因素。遗憾的是,清末民初的社会小说展现了一个个危机频仍、怪相频生的现实世界,却几乎找不出一个带有鲜明个性的人物形象。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有几个多次出场的重要人物,苟才是其中之一。从第四回苟才出场到第一百零五回苟才之死,小说依次描写了五件与苟才相关的怪事:苟才钻制台府兵丁的门子巴结差事;带小妾冒充大妇赴吴宅为吴母祝寿,引得妻子大闹寿宴;送儿媳给制台,以谋求进身之阶;游说安徽抚台办银元局,自任总办,赚得盆满钵满;二儿子龙光为了更方便地和庶母偷情,伙同妻舅承晖、无良医生朱博文以治病为名害死苟才。应该说发生在苟才身上的这五件怪事确实很有看点,作者也乐意将这几件事聚集到苟才一个人身上,但这并不意味着《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对苟才其人的塑造是成功的。事实上,当叙述者津津乐道于发生在人物身上的这五件怪事时,事件的当事人苟才处于噤声状态,人物无法向读者展示其内心世界,叙述者也无意帮人物展现。如此一来,个性化的、立体的人物形象便难以树立起来,苟才成了可以被随意置换的符号,仅具有串联故事的结构功能。不仅苟才如此,九死一生、吴继之、文述农等重要人物的面容基本上也是模糊难辨。

政治事件的发起人和参与者都是为世人所知的政界名士,不存在面容模糊的问题,但时事小说的叙述重心仍在记事层面,少量的心理描写更倾向于为人物的政治行为提供肤浅的心理解释,不具有刻画人物个性特征的作用。以小说《宦海升沉录》中写袁世凯被迫下野的一段为例:

在袁世凯亦知铁良不利于己,但他暗请太后垂帘之事,推在自己身上,实在不知。且以新主既已登位,又不知摄政王待自己的意见何如,故先具了一摺,自称足疾,即请辞退。因袁世凯自念自己所恃的只是庆王,今庆王的权力,已不像从前,自己实不可不急流勇退。若一旦被监国开了疑忌之心,实在不了。故先递这一摺,志在探摄政王的意见。不想此摺一上,摄政王并不曾商诸军机,立即发旨,准其开缺回籍。那旨先到军机里头,军机中人无不大惊,交相替袁世凯向摄政王说情。那摄政王却向诸军机道:“你们倒不必替他说话,我准他开缺,已便宜他的了。”诸军机又不知铁良构陷之事,只疑摄政王所说,不知袁世凯有什么罪名,更不敢置喙。袁世凯得了这点消息,亦只疑摄政王因前者争建内阁,怀了意见。想他如此量小,自己在朝,亦是不便,即立刻出京。从前知己,都不往拜辞,只往庆王处一谈,相与太息一会而别,即搭车回河南项城本籍。可叹一世煊赫,如此下场。[4]245-246

《宦海升沉录》在黄小配的时事小说中算是比较严肃的作品了,描写了袁世凯从发迹到下野的全过程,尤其是展现了袁世凯在晚清历次重大政治事件中的所行所为。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袁世凯上摺恳请开缺的心理动因和得知开缺的准确消息后的内心想法都有,但人物的内心世界是叙述者转述出来,且就事论事、点到为止。这种处理方式不仅无法深及人物真正的内心世界,反而更像是叙述者越俎代庖,从人物外在行动反推出来的心理动因。“小说内部形式被理解的那种过程是成问题的个人走向自身的历程,是从模糊地受单纯现存的、自身异质的、对个人无意义的现实之束缚到有明晰自我认识的历程。”[5]71近代政治小说、时事小说以及社会小说塑造了大量官员、学生、妓女和革命者的形象,但人物为新闻事件所驱使,缺少个体的自觉,终究无法从各自类属的群体中脱颖而出,成为立体化的个人。

二、闲书与百科全书的翻转

近代社会特殊的政治形式让国人感受到了救国的急迫性,天演论的流行又加剧了国人的危机意识,以务实求变为表征的工具主义理念逐渐成为社会的主流思想。表现政治事件的小说,尤其是梁启超等政治家创作的小说是本阶段最具工具性质的文学作品。《新中国未来记》《新年梦》《狮子吼》等小说中包含了大量的政论性文字,故事反倒被抽空成一个形式。黄小配的时事小说《大马扁》《五日风声》《朝鲜血》等书中描写的政治事件带有明显的基于革命党立场的叙事偏执,不能简单等同于真实发生的历史本事。社会小说引述了大量谈奇诉怪的杂闻、花边新闻,娱乐性大于工具性,但并不妨碍此类型小说的主旨定位:从李伯元宣称《官场现形记》的教科书性质和吴趼人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发行当作善举可以看出,社会小说从一开始就很自然地扛起了中国古代小说教化劝善的传统大旗。1906年,《新世界小说社报》在发刊辞中写道:“总而言之,凡世界所有之事,小说中无不备有之,即世界所无之事,小说中亦无不包有之。……种种世界,无不可由小说造,种种世界,无不可以小说毁。过去之世界,以小说挽留之;现在之世界,以小说发表之;未来之世界,以小说唤起之。政治焉、社会焉、侦探焉、冒险焉、艳情焉、科学与理想焉,有新世界乃有新小说,有新小说乃有新世界。传播文明之利器在是,企图教育之普及在是,此小说世界之所以作也。”[6]204这段话在社会效果上,对近代小说的阐述与梁启超在小说界革命之初呼吁小说“新民”的思想一脉相承,与梁氏吁请相比,经过短短四年的发展之后,作家可以如此自信和高调地总结小说强大的社会影响力,正源于对这实用功能的认识和肯定。

近代小说积极援引时政新闻和社会新闻,以“时事、社会教科书”自况,确立了小说面向现实、关注现实、解决现实问题的写作理路;同时在小说中普及西方政治、地理、风物、气象等现代科学,形成百科全书式的知识谱系,可谓准确而有效地迎合了这个实用主义至上的年代主题,这二者迅速提升了小说在文学中的文体分量,使其取代诗、文成为“经世致用”第一文体。古代诗文与小说分属雅文学和俗文学两大阵营,创作者主体精神的融入和古雅的文字表述使诗与文具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族气质,这种特质与知识和社会特定阶层相匹配,所谓“文章天下事”道出的正是古代知识分子尤其是儒家知识分子的政治怀抱。对于更大基数的普通民众而言,政治、国事、天下于他们遥不可及,小说才是属于他们的文学体裁。近代大众传媒的发展打碎了社会不同阶层的知识间隔,一方面,知识、学问不再专属于统治阶级和知识分子,也成为社会大众的应有权利;另一方面,知识分子想通过报刊媒介启蒙大众,其前提是大众喜欢看、看得懂,即思想是新的,思想的表达则需要降格。因此客观来说,在依靠公众而生存的大众传媒时代,诗文的没落几乎是必然发生的事,文学的通俗化、白话与文言的争论正是文学为顺应这个时代所做的必要调整。小说本居于文学诸体末端,长久不登大雅之堂,晚清随着普通知识分子群体和新兴市民阶层政治地位的上升,其文体功能也被发掘出来。梁启超在《译印政治小说序》中对中国古代小说“诲淫诲盗”的故事内容提出批评,呼吁创作“关切中国时局”的政治小说,已经预示了未来小说的变革将主要放在题材和主题方面。依循这一理路,新闻对于近代小说的意义也主要体现在革新题材和主题方面,即通过引述足以新国人之耳目的国内外(尤以国外居多)各领域新闻,增强小说的信息和知识含量;通过传播新近发生的政治新闻和社会新闻,达到间接问政的目的,将小说的主题境界从诲淫诲盗提升至经世致用。如果说近代小说从新闻事件中选取创作素材,使其顺利地搭上了报刊传媒的顺风车,在报刊版面中找到了一块属于自己的新天地,那么教科书主旨和新闻性小说所呈现出的知识性和信息性特征,则使近代小说走出传统“闲书”的定位,成为对现代读者“有用”的百科全书。

近代小说的百科全书属性表面上与中国古代小说的教化传统有关,深层里却是源于新闻素材自身附带的信息属性和传播功能。由于过分强调小说的信息传播功能,部分作品甚至开口即见喉咙,使近代小说越来越偏离了自己的艺术轨道,沦为单纯的资讯工具。黑幕小说最集中地体现了“唯新闻论”对小说艺术的严重戕害。特举《中国黑幕大观》“拆白之黑幕”中的一篇文章《史某》为例:

女郎陈某某,吴县人。早丧父,家亦小康,已字同乡王姓。姿色姣好,壮饰华艳,革履金镜,效近时女学生装也。肄业于西门某女学校。一日女郎由校回家,有拆白史某者,一见花容,为之神往,追随而行。女郎不知背后有人,到家即扣扉而入。史某既知女郎居处,遂赁比邻空屋而居,与同志数人,伪设某某研究社,以掩旁人耳目。每当日向西斜,史某必倚闾以盼女郎之归,或诣校门与之偕行。一日星期例假,女郎因购物出外,为史某侦知,早伺候于道旁。见女郎来,以目传情,大施其吊膀手段。而女郎年乍及笄,情窦初开,见史某貌似冠玉,鼻架托力克镜,身披厚呢大衣,颈围骆驼绒巾,俨然维新学子,心中怦然一动,不觉含情脉脉、斜注秋波,嫣然一笑。史某知其已入彀中,遂以语言挑之,女郎不拒。于是晚间雇车偕出,僦居山东路某旅馆(盖山东路各旅馆中,皆有秘密室,为野鸳鸯临时幽会之所。)。呜呼女郎,清白之躯,已被史某侮辱。不料春风一度,珠胎已结。久之,女郎腹部,日渐膨胀。丑声四溢,竟为夫家所知,立即提议退婚。女母睹此情形,无可掩饰抵赖,只唯唯而已。不数日,女郎建议于母,愿以终身托史某,史某即乘机拜谒。其母以爱女故,不忍呵责,遂允许。月余即宣布结婚,自是野合鸳鸯,已为正式夫妇。爱情甚笃,而史某时以果饵之属,孝敬女母,于是女母亦视史某为佳婿。一日史某谓女母曰:“余今舍学就商,与旧友黄君,各备五千金资本,合设皮鞋公司,于英界南京路,择于下月开张贸易。今尚少千余金,不得已来与岳母商量,如荷允诺,他日或作股本,或作存款,悉听长者之命。女母信以为真,遂于箱中取千金予之。史某既得金,一去不返,母女始恍然大悟,悔之莫及。女郎愧愤交加,终日泪痕洗面,未几恹恹成病,医药罔效,至数月而殁。[7]10-11(1)本文的具体位置在“拆白之黑幕”专题下的10-11页。

从内容上看,上文中拆白党骗财骗色的情节未脱离中国古代小说诲淫诲盗的选材偏好;从叙述上看,叙述者陈述事件始末,除了史某与陈姓女的衣着面容稍加描述外,全文基本没有使用文学技法。文学的退场,使整个故事失去了血肉,仅剩下干巴巴的躯干。更为严重的是,故事叙述者的批评意识隐身,任由故事以新闻的形式自行展现在读者面前,缺少了叙述者主体观点的引导和节制,故事的教科书功能大打折扣。与“骗术”的认识价值相比,这则故事留给读者更多的是“艳情”“嫖经”的娱乐特质。《史某》基本上代表了“中国黑幕大观”类文章的写作水平:文学技法几乎为零,故事以媚俗为宗旨,教育功能成为空招牌——小说创作沦为满足作者、读者共同“审丑”偏好的工具。

相似的故事情节在《九尾龟》《海上繁花梦》《留东外史》《歇浦潮》以及稍后的《上海春秋》等小说中大量存在,只是增加了些许文学技法,并且存在于一个完整的叙述空间中,故事和人物相对丰满了些。尽管如此,由于作者依旧将此类故事放在“艳情”和“嫖经”的娱乐层面来讲述,因而早期社会小说念兹在兹的教科书功能也沦为“嫖界指南”,黑幕小说重返小说界革命之前的“闲书”位置,“媚俗”成为此类小说主要的审美特质。考其根本,由于黑幕类小说“并不是在人文或社会背景(比如处在危机中的社会)中展现杂闻故事,而是将故事从这种背景中抽取出来,赋予一种能够满足公众探秘心理的变形图像”[8]129,因而其首先激起的便是一种获取他人秘密的快乐,而非教育本身。正是基于这一认识,1919年,周作人发文称“黑幕是一种中国国民精神的出产物,很足为研究中国国民性社会情状变态心理者的资料;至于文学上的价值,却是‘不值一文钱’。”[9]128

三、小说选题的偏执与艺术原真性的丢失

新闻虽然是一种以真实为衡量标准的文体,但新闻其实无法真正还原事件本身。多数情况下,由于新闻融入了报刊和记者的主观立场,对本事的还原只属于一种片面真实。近代小说从新闻中取材,与新闻互通声气的创作理念意味着小说素材的真实是建立在新闻真实的基础之上,而非本事真实之上。例如《捉拿康梁二逆演义》《大马扁》《文明小史》等小说分别将康梁二人塑造为妖孽、骗子和沽名钓誉者,其形象与真实世界里的康有为和梁启超有很大不同,但如果对照《申报》在戊戌维新之后有关康梁的系列报道,就会发现小说与新闻的应和之处。《申报》光绪二十四年农历八月十五日转录西报新闻:“西报云:康有为奉旨严拿。其犯罪之由,虽曰结党营私,究竟莫知实在。若因奏请皇上改行一切新法,则康意欲强中国,未可厚非,英国自应为之保护;倘另有谋为不轨情事,英国亦所深恶,断不干与。当俟将康之情罪昭示明白,然后送还中国也。”[10]2在与这条新闻前后相邻的时间里,《申报》一直在梳理和跟踪戊戌政变的过程及善后事宜。从这条相对客观的转录新闻来看,《申报》在这段时间内对康梁之事的相关报道还处于描述性质。九月初十,《申报》刊发头版头条《论康有为大逆不道事》,已经附加了主观的述评:

自逆匪孙文谋叛不成,逃之外洋后,康有为乃接踵而起。康有为,粤之南海人,自幼即狂放不羁、妄自尊大,号长素,意欲驾素王而上之,而名其徒曰超回、轶赐,今之从犯梁启超即轶赐也。当其公车北上时,即屡次上书言事,其中最为荒谬者,则请皇上迁都。然当时举国若狂,已有倾心尊奉者。迨礼闱获售,益复肆无忌惮,著书立说,叛道离经,其署年月也,动说孔子降生后若干年。其时反侧之形尚未发露,予即私语人曰:“此非崇圣人也,实不乐书我大清国号年号耳。”时人犹将信将疑,甚有目予为妒才忌能,加以笑骂者。……至于康逆既遁而至海外,而仍无知妄作,致书上海日报馆,肆意诋侮,且伪造密诏离间皇太后及皇上骨肉之亲,此更狂悖之尤。[11]1

十月初一日,《申报》继续在头版头条发布《慎防逆党煽动海外华人说》:“逆首康有为之恶绩,本馆已逐加指斥,普天净土凡有血气者,当无不发指眦裂,争思食肉寝皮矣。而不知其党梁启超之悖悍凶顽,亦有不亚于康逆者。”[12]1这两则论说不仅对康、梁二人领导的变法事件做了否定性判断,而且对康梁二人做了妄自尊大、包藏祸心的主观判断。这种对新闻人物和新闻事件的主观叙述并不影响其保有形式上的新闻真实,对《申报》的读者而言,这两则论说的真实性是毋庸置疑的。如果将《申报》的报道与《捉拿康梁二逆演义》《大马扁》和《文明小史》等小说对照起来看,会发现小说与新闻的言说态度如出一辙。

伊丽莎白·诺尔-诺依曼曾提到,在新闻传播领域中有一种过程被称为“沉默的螺旋”,其具体内容是指“一方大声地表明自己的观点,而另一方可能‘吞下’自己的观点,保持沉默,从而进入螺旋循环——优势意见占明显的主导地位,其他的意见从公共图景中完全消失,并且‘缄口不言’。”[13]5“沉默的螺旋”从传播效果上解释了作为强势话语的新闻如何一步步侵蚀其他话语,成为近代唯一的声音。庚子事变后,学习西方、革故鼎新成为重要的时代主题。受此影响,新闻界普遍用西方价值观来评述新闻事件:无药可救的时局、形式主义的新政、空闻其声的立宪和文化失衡后而怪事不断的社会成为本时期新闻对中国现实的基本判断。由于晚清公共空间初步成型,报刊新闻掌握了公共领域的话语权,在形式上集合并代表着民意,这使以读者为衣食父母的职业小说家在引述新闻事件时,很难保持自己的判断而不受影响。此外,新小说家大多兼职办报,一些小说家本身就兼任新闻的发布者,无形中也影响了小说对新闻内容的趋奉,其结果是小说再无力反映多样的生活,一个偏执的、病态的、正在沉沦的社会成为小说里唯一的现实。

小说既然按照新闻的理解表现现实,便与新闻构成了互文的关系。而“互文性是作为一个完整的机制来反映外部世界的,具体做法和所得的结果作用相等,这就是我们所谓的‘参考性’:作为文本和外部世界的中间地段,参考的意义在于它是一个包含了两个方面的整体。”[14]105换言之,小说中与新闻形成互文关系的那个故事兼具现实与文本的双重性质,它处于虚构的小说情节和真实新闻本事的中间地段,决定了近代小说通过新闻触摸到的现实注定不是真正的现实。本时期的社会小说再现了一个魑魅魍魉横行无忌的混乱世界,这与社会杂闻偏好选择触犯规则、脱离常理的素材有很大关系。正是这些带有鲜明消极倾向性杂闻的引入,才导致社会小说中的现实世界出现了倾斜,“瞒”和“骗”成为社会小说对现实的唯一诠释。政治小说和时事小说的作家大多具有自己的政治立场,会自觉过滤掉时政新闻中一些与己观点相悖的事件元素,放大另一些有助于阐释自己政治理念的元素,革命党人黄小配在《大马扁》中塑造的骗子康有为的形象就是很典型的一例。《新中国未来记》等具有乌托邦色彩的政治小说描画了人们对未来世界和他处世界的好奇,其想象世界的千篇一律又来自那个时期公共领域的主流理想。因此,如果说新闻完成了对现实的第一重展示,小说借助新闻勾画的现实实际上是对新闻文本中现实的展现,也即现实世界的第二重展现。概言之,这种以新闻为中介间接触摸社会现实的写作方式才是近代小说与现实关系的本质。

将新闻里的现实世界做二次展示,显示出本阶段新小说家对小说创作手法的特殊认知,“文学不是把生活贴在艺术里,而是对别人的文本做深层的改动,并把它移到一个新环境中,继而载入自己的文本与之相连”[14]27。吴趼人给包天笑看自己的一个簿子,“其中贴满了报纸上所载的新闻故事,也有笔录友朋所说的”[15]358,这些材料连在一起就成了小说。包天笑为创作纪念秋瑾的小说《碧血幕》,特在《小说林》杂志第八、九两期目录前封二的醒目位置登载征求小说素材的广告:“鄙人近欲调查近三年来逸闻轶事为碧血幕之材料,海内外同志如能貺我异闻者,当以该书单行本及鄙人撰译各种小说相赠。开列条件如下:一关于政治外交界者;一关于商学实业界者;一关于各种党派者;一关于擾伶妓女者;一关于侦探家及剧盗巨奸者;其他凡近来有名人物之历史及各地风俗等等,巨细无遗精粗并蓄。”[16]《碧血幕》虽然仅在《小说林》杂志刊登四回,但从其随附的广告文可以看出,该作的设计思路正是粘合各类新闻。新小说家的这种写作方式同样被展现到小说之中。《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在楔子部分即交代此书来自记录九死一生二十年来所见所闻的笔记,叙述者“将这本册子的记载,改做了小说体裁,剖作若干回,加了些评语”[17]4,便成了小说。《狮子吼》的叙述者得到好友寄来的一封信和一卷残书,叙述者遂将这本书改成章回体,以小说形式发表出来。两个楔子均明确表达了正文内容的引述性质。事实上,“引述”新闻这一写作方式本身就像在小说与现实之间打造了一道有形的隔离墙,小说的世界仅仅向与其相关的文本世界打开,现实中真实的世界则被排除在外——仅仅依靠小说与新闻两种文本之间的交流,小说便实现了文本的自我繁殖。

当包天笑折服于吴趼人贴满新闻故事的小本子时,他可能没有考虑到这一做法泛滥的后果:如果一个小说家的素材库中有足够多的材料可供选择,那么精心选材、精彩讲述很可能会成为一句空话。更可能的结果是作家遭遇选择的难题,面对这些被自己珍藏的故事,无法割舍,最终照章全收。另一方面,吴趼人的方法如果放在信息发展滞后的古代,那些本子上珍藏的故事材料会因其稀少而被作家好好把握,一则故事不经过精心构思、细致讲述而仓促面世的情况在古代小说中很少见。然而,放到新闻业日渐勃兴的近代社会,这个小本子的珍贵性其实是很有疑问的。新闻是伴随着工业印刷文明兴起的现代文体,它的兴盛为大众增添了越来越多的谈柄,也由此增加了可提取故事的存量。当故事可以通过随手翻报的日常活动而获取时,故事资源不再是稀缺物品,吴趼人的小本子会很快被各类稀奇事件、新闻故事所填满,这意味着将有不少故事得不到小说家充分的消化和吸收。“这一吸收过程发生在内心深处,它需要一种松弛状态,而这种松弛状态却是越来越难以求得了。”[18]298新小说家大多兼做职业报人,经常处于创作小说和接收新闻的紧张状态中。对他们而言,找到小说素材不是问题,真正成问题的是能否以古人那种审美的态度去消化一则故事,而后把这则融入作家人生经验的故事创作出来。从近代小说故事沦为话柄的创作情况来看,新小说家显然没有完成好好讲述一个故事的任务。

新小说家急于展现更多的故事,不愿好好讲述一个故事,这和新闻故事的无限量供给有很大关系,其涉及的更深层问题则是本雅明所讲的“光韵”的消失。新闻属于机械文明时代由大众传媒批量制作出来的应用文体,为大众提供即时讯息是其存在的主要价值。这决定了新闻的生命力极其短暂,除了极少数涉及重大政治事件的旧新闻具有存在价值可以作为历史资料而继续保留外,大多数新闻会被更新的新闻事件所替代。因此,阅读新闻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对资讯的即时性消费。不仅如此,新闻的原真性也很成问题。一则新闻事件的影响力往往与发布此条新闻的媒体数量、层次和转载次数成正比,即影响力越大,这则新闻的原创性就越小。独家新闻当然也有,但它追求的是对读者第一时间的感官冲击力,如果没有后续其他媒体的转载和跟进,也注定是昙花一现。因此,对新闻来说,可复制性的价值远远超过原真性。这样看来,作为生命力短暂且追求影响最大化的应用文体,新闻本身不具有艺术品因永恒性和原真性而散发的特殊“光韵”。近代小说百科全书式的创作模式损伤了艺术的原真性;小说与新闻、小说与小说间随处可见的互文关系更加剧了原真性的缺失,随之而来的便是“光韵”的消散。“然而,当艺术创作的原真性标准失灵之时,艺术的整个社会功能就得到了改变。它不再建立在礼仪的根基上,而是建立在另一种实践上,即建立在政治的根基上。”[19]17一言以蔽之,小说失去可供审美的光韵,仅具有认识的、伦理的价值,这是近代小说发展陷入绝境的根本原因。

“新闻报道的价值无法超越新闻之所以为新闻的那一刻,它只存在于那一刻;它完全屈服于那一刻,即刻向它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故事就不同了。它是耗不尽的。它保留集中起自己的力量,即便在漫长的时间之后还能够释放出来。”[19]297-298与新闻被动地反映现实相比,小说的魅力在于发现存在的可能性,探寻主导现实的深层动力。这要求小说必须与现实拉开距离,站在审美的维度上观照现实。拿这个标准来衡量近代小说,无论是晚清时期服务于“新民”任务,还是民国时期受制于娱民理念,其对现实的表达始终没有脱离工具主义的思维逻辑。失去了审美的纬度,仅仅依靠认识价值和伦理价值维持的近代小说沦为黑幕小说,叙事格局日益逼仄,直到五四小说高举“人生、艺术”两面大旗登上文学舞台后,中国小说才摆脱了新闻应声虫的尴尬处境,完成了审美的现代性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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