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富的痛苦
——论拜伦的海洋体验与海洋抒写

2021-03-25 14:22孙晓博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唐璜拜伦大海

孙晓博

引 言

“围绕拜伦本性和他形象中的神秘的、重大的幽暗晦暝,精神上的悲剧性的阴沉,世界痛苦和忧郁得几乎夸张的面具,造就了拜伦在他的时代的伟大”(茨威格,2014:104),也造就了他的全部生活、全部创作,海洋体验与海洋抒写自在其中。

拜伦与海洋有着密切的关联,他自喻为“大海之子”,歌德称赞他“永远从海涛中间崭然卓立(Byron issues from the sea-waves ever fresh)”(梁实秋,2015:49);普希金视他与海洋为一体,“你的形象在他身上体现,/他身上凝结着你的精神,/像你一样,磅礴、忧郁、深远,/像你一样,顽强而又坚韧”(普希金,1997,第二卷:32)……拜伦自童年时就喜欢大海,喜欢在大海中游泳,喜欢与大海亲近(也是其一生中最幸福的行为与动作),如其在《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第四章第一百八十四节中对大海的“告白”:“我一直爱你,大海!…… /因为我,打个譬喻,就是你的儿郎”(拜伦,1990:290)。

海洋在拜伦生命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拜伦与海洋的缘分持续一生,“拜伦爱海当然是因为他曾有海上生活的经验,实在也是他自己的性格使然”(梁实秋,2015:48)。作为“海的诗人,海的化身”(梁实秋,2015:48),拜伦依托自己丰富的海洋经历与海洋体验以及独特的“海洋因子”与“海洋性格”——“拜伦的性情最与海近,所以也只有海最能启发他的诗思,只有海最能和他的诗气配衬。拜伦目中的海,不是万顷晶波,是他自我的变象。拜伦咏海即是表现他自己的性格”(梁实秋,2015:49)。在一系列作品(抒情短诗、叙事长诗、小说游记、诗剧等)中抒写过不同时间、不同情境、不同风貌、不同性格、不同地域的海洋,感慨置身于宏阔海洋空间的离别与漂泊,赞叹无限大海的伟大与永恒,向往无边大海的自由与广阔……

离别与漂泊:海洋抒写与拜伦的生命体验

海洋文学作品中的海洋意象和船的意象/形象一直是海洋文学研究中一个历久弥新的话题(薛巧萍、段波, 2020: 152)。拜伦一生经历过无数次的离别与诀别:与国家——“夕阳在海上渐渐下坠,/我们的船儿扬帆追随,/再见吧,太阳,再见,/我的祖国——祝你晚安!”(拜伦,1990:7);与亲人、爱人——“那海浪激起我什么感触?/只怪它——海浪,把你我分离!”(拜伦,2012:115);与友人——“我的小艇在岸边,我的帆船在海上;启程前,两番举盏,祝汤姆·穆尔健康”(拜伦,2012:140)。有自主的离别,也有被迫的“离别”……种种离别均通过告别陆地、投身大海得以实现、完成,继而导致了诗人离别行为、离别思绪与海洋空间的高度重叠,海洋空间成为诗人抒写离别、表达痛苦的基本载体。

剑桥毕业获得世袭议员身份后,有感于生活的平淡、英国的压抑,拜伦便决定到东方旅行。1809年6月26日,他开启了长达两年的旅途生活:英国——葡萄牙——西班牙——马耳他——阿尔巴尼亚——希腊——土耳其——希腊——马耳他——英国。他乘船航行于大西洋、地中海、直布罗陀海峡、达达尼尔海峡、亚德里亚海、爱琴海,常常望着星空、大海、浪涛,构思着他的诗篇,抒发内心的万千思绪;也遇到过暴风雨中的大海,险些葬身海底。1810年5月3日,拜伦横渡达达尼尔海峡,成为他一生最自豪的事情之一(莫洛亚,1985:98)。如果说这次旅行是诗人的“自我流放”、自愿旅行,那么5年后的旅行便是“被迫流放”、非自愿的旅行——由于妻子的出走、分居及其与同父异母姐姐之间的“乱伦”谣言,遭受上流社会、反动文人的层层攻击,1816年4月25日,拜伦永远离开了祖国,飘向茫茫大海。6年后,他在《唐璜》第十章安排“漂泊者”唐璜出使英国,想象、展现了自己重回故土的画面,并表达了对故土的原谅与和解:“我没有什么理由爱那一角土地, /它或可成为世上最高贵的国家,/它之于我虽然仅仅是出生之地,/我对它衰落的美名,过去的文化,/却不禁又是景仰,又深深惋惜。/分别了七年,(犹如罪人流放天涯。) /无论自己的祖国怎样不光彩, /也总该使人的愤慨平息下来”(拜伦,2008:564)。待登陆上岸,初到英国,批判的矛头又直指英国,拜伦自感叹:“半个英国佬,这是我的不幸”,足见拜伦对祖国的矛盾态度。随后拜伦到了比利时、瑞士的日内瓦、意大利的威尼斯,1823年7月更是变卖家产乘船渡海去支援希腊人民的解放事业,最后也病逝于这块土地上(拜伦,1991:224-237)。

拜伦的作品具有强烈的自传性,他在旅居、“流放”期间,依据自身的经历与体验,创作了众多作品,如《恰尔德·哈洛尔德》《唐璜》等。在这些作品中,拜伦均“浓墨重彩”、细致入微地描写了主人公告别家乡、漂洋过海的离别情景与漂泊思绪(完全是他自己的经历与体验的普遍投射),并形成固定的“套路”与“格式”。

由于对酒足饭饱、花天酒地、无聊空虚的生活感到厌倦,恰尔德·哈洛尔德便决定离开阿尔比温岛(Albion),离开自己的国家——告别母亲、姐姐,抛开家园、祖产、田地、情人、宴饮,“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他的祖国,/去到海外的许多炎热的国土流浪”(拜伦,1990:4)。而真正离开陆地、看着远离的祖国海岸时,内心开始懊悔(Repented)——从海上回望陆地,故土越来越远,故乡标志性的“白色岩石”(white rocks)隐匿在浪花中,消失在视野中。“风儿也像有意要把他送往异乡;迅速地后退了,那白色的岩石,/一转眼就消失在万顷的波涛上”(拜伦,1990:7),他开始不舍家乡。其他人叹息、伤感而流泪,而主人公强忍离别之苦。夕阳沉落于大海,海岸早已消失,暮色沉沉,浪涛喧嚣,更是徒增悲伤之情。主人公抱起竖琴,面对蓝色的波涛(waters blue)、咆哮的浪花(breakers roar)、沉落的夕阳,向祖国道声再见、说声晚安。距离越远,对祖国的思念越浓,而当看不到祖国时,思念之情让位于漂泊之感:“现在我是孑然一身,/在这辽阔的海上飘零”(拜伦,1990:12),无人相随,并假想陆地上没有人关心“我”,假以时日,“我”被众人遗忘。爱犬、辽阔的大海(wide sea)加剧了主人公的孤单与伤悲。于是乎,情绪再次出现转变,主人公开始厌恶故乡、厌恶陆地,希望大海能带“我”到异乡、别处,无谓哪里,只要不是家乡(Nor care what land thou bear’st me to,/So not again to mine),而最终摆脱了故乡的海岸,来到新的海岸,人人都兴奋。

如果说恰尔德·哈洛尔德是“自愿放逐”,那么《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第三章中的“我”(拜伦自己)则是“被迫放逐”。拜伦于1816年在瑞士完成了《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第三章,开篇便是在大海之中思念女儿、告别祖国的情景:祖国的海岸渐渐远去,“那海岸已经在我眼前隐去,/阿尔比温是再也不能使我欢欣,或者使我忧郁”(拜伦,1990:127)。大海之上,漂泊无依、孤苦伶仃、风浪相随、思念女儿,万般可怜。而对自己的未来、方向更是无法预测、无法把握,深深的漂泊之感涌上心头,“周围已是起伏的波浪,风在唏嘘;/我走了;漂泊到哪儿,自己也不知道”(拜伦,1990:127)。漂泊之后,决绝之情随即而来,既然被故乡抛弃、驱赶,“我”虽不舍,但已到了广阔的大海上,只能向前航行, “又到了海上!又一次以海为家!(Once more upon the waters! yet once more!)/我欢迎你,欢迎你,吼叫的波浪!/我身下汹涌的海潮象识主的骏马;/快把我送走,不论送往什么地方”。伴随着无奈、漂泊与孤独,“然而我还是不得不流浪去他乡,/因为我象从岩石上掉下的一棵草,/将在海洋上漂泊,不管风暴多凶,浪头多么高”(拜伦,1990:128)。伤感过后,最终,“我”来到异乡,学会了他们的话语,与他们生活在一起,但仍然孤独,思念故乡、思念亲人:“我学会了外国话,在陌生人的眼里,/我不再是陌生人;然而这孤僻的心,/任何变化都不会使它感到惊奇;/反正漂泊到任何地方在它都行,/也不在乎那儿有,唉,或者没有居民;/但我确是生在居民引以为荣的国度,/那自豪不是没有根据;可是我竟远行,/离开圣贤和豪杰辈出的神圣岛国,/而漂泊到遥远的海外来寻找我的栖身之所”(拜伦,1990:202),漂泊的苦涩之感与对故乡的思念之情溢于言表。

告别家乡、漂洋过海的离别与漂泊“格式”也出现在拜伦的另一部作品《唐璜》中。唐璜与朱丽亚偷情之事被朱丽亚丈夫发现,满城风雨,最终朱丽亚离婚进入修道院;而唐璜在其母亲的要求下,离开西班牙,游历欧洲,继而避开风头、增长见识。唐璜及随从告别祖国、故土,来到码头、登上船只,扬帆起航,浪涛汹涌,波涛四溅,“虽说是顺风,海浪却异常汹涌;/…… /那轩然大波真像有魔鬼在翻腾。/只要你站在甲板上,飞溅的浪花 /就直打到脸上,打得脸皮粗硬” (拜伦,2008:111)。拜伦以自己的经验(“那海湾我很熟悉,因为常经过”)描述唐璜的处境与感受,并在接下来的诗行中,漂泊大海,“我”直接诉说离开家乡时的痛苦与不舍:“当一个人看着自己熟悉的乡土 /隔着茫茫的波涛,渐远渐隐去,/这情景,我承认,够令人难过的,/特别是初登世途,更会别情依依; /我记得,大不列颠的海岸是白的,/而异方的海岸却不是一览无余,/它越远越神秘,泛着一片蓝色,/望着望着,你就已寄身于海波”(拜伦,2008:111),完全是拜伦的自我写照,英国海岸的白色岩石,记忆犹新。唐璜同样如此,站在海船上,眺望着越来越远的西班牙海岸,“柔肠脆断”,“他的祖国西班牙已越来越远;/初别故土的滋味的确够苦涩”(拜伦,2008:112)。割舍不掉家乡的母亲、情妇,不同于恰尔德·哈洛尔德的强行忍耐,唐璜哭了,眼泪与海水交融,伤心连连,然而只能离开,挥手告别。随后直面大海,唐璜经历晕船呕吐的折磨以及暴风雨的肆虐、浪涛的袭击,发生了沉船事故,历经艰难航行,最终,在黎明时分看到了新的海岸,唐璜登岛、存活,迎来了新的命运与人生。

拜伦的主人公乘船,离开祖国海岸,漂向大海,然后历经情绪的转变:首先表现对祖国海岸的浓浓不舍之情,继而因广阔无限的大海而迷茫,产生了悲伤的漂泊之感,随后产生了无谓到哪里、只要不是故乡的决绝以及看到新的海岸时的希望与激动情绪……形成了拜伦创作体系中以海洋抒写离别情景及表达漂泊思绪及转换的固定范式,广泛影响普希金、莱蒙托夫、科兹洛夫、捷普利亚科夫、密茨凯维奇等诗人的创作,诚如普希金(1997:438)所言:“在我们这个时代,如果一个准备出访绚丽东方的年轻人登上了海船,却并没有想到拜伦勋爵,也没有情不自禁地把自己的命运和恰尔德·哈罗尔德的命运联想一番,那可就太奇怪了”。拜伦为世界文学离别与漂泊语境贡献了独特的“拜伦标识”与“拜伦模式”。

伟大与永恒:海洋抒写与拜伦的生命反思

置身于特定的历史时空中(1788—1824年,欧洲),拜伦对历史是非常敏感的,作为历史的参与者与见证者,他在作品中既详细、准确、频繁地描述、评判过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欧洲的“当代政治”(黑暗现实与“风起云涌”),也追忆、回忆过欧洲曾经、昔日的“历史功业”(历史文明、文学成就、建筑风貌、自然风光……)。拜伦在历史反思的过程中,往往引入宏阔、永恒的海洋意象,以海洋的永恒(恒定性)关照人类,反衬人类的渺小、无助与历史的瞬间、易逝。

拜伦在丰富的海洋经历与海洋体验中,意识到海洋的伟大、无边无际、庄严、恐怖与永恒,不以人类的意志为转移、不以时间的流逝而变化,这也是他热爱海洋、向往海洋的原因之一。“他热爱大海,因为大海是不可征服的,因为流连逝着的永恒岁月都无法在它的额头镌刻下皱纹,它直到今天还在滔滔翻滚,就像它当初在宇宙洪荒之际滔滔翻滚于天地之间一样”(勃兰兑斯,1984:364)。继而拜伦在诗篇中不断将海洋诗化与神圣化,将其塑构成一个完美、永恒、客观的理想世界:在《柯林斯的围攻》(TheSiegeofCorinth,1816)中,艾尔普海边遐想,诗人以海景揭示了时间的流逝及海洋的伟大与永恒。海洋掌控自我规律与命运,月亮、风、时间都无权干预与管辖,任时间流逝,海洋亘古不变:“那海水没有潮汐,没有涨落,/它永远不变地滚动着浪波;/因此,即使最大、最暴怒的海浪(wildest of waves, in their angriest mood,)/也不会伸入几码远到陆地上;/月亮无可奈何地看着海滚动,/对她的来去,海水无动于衷:/无论平静,起风,在深渊或浅滩,/她对它的流向没有辖制权。/岩石露着底,没有被水浸润过,/它遥望着浪花,不见它朝前扑落;/它下面有一条泡沫的界限,/那是多少世纪以前留下的线,/在它和绿色的土地之间、有一小条平坦的黄色的沙滩”(拜伦,1982:247-248)。在《锡隆的囚徒》(ThePrisonofChillon,1816)中,瑞士爱国者博尼瓦尔被囚禁地牢,“我”也被囚禁于地牢,离别了亲人,独自一人,时间仿佛静止,压抑、孤寂。诗人用无声无息如死水一般的“海洋”宣示人生的无奈、地牢环境的封闭、压抑与绝望以及衬托地牢中时间的缓慢、无限及永恒:“只是虚无缥缈充满空间,/只是凝固,而没有固定点;没有时间、大地和星星,/没有善恶,没有变化,没有止境,/只有寂静和不出气的呼吸,/那时既非生、也非死的一息,/那是瘫痪而停滞的海洋,/悠悠无际,静止而无声响”(拜伦,1982:293)。在《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第四章第一百八十三节中,诗人直面海洋,将海洋与全能的上帝相比较,无论何时、何地、何种状态,海洋均无边无际、永恒、庄严、孤独、深不可测、恐怖:“你是辉煌宝鉴;全能的上帝的威容……你无穷无尽,无边无际,/而且庄严。你是‘永恒’的肖像,神的宝座。/你的底里产生蛟龙,万国九州服从你;/你永远令人敬畏,你孤独,而且深渊无底” (拜伦,1990:290)。在《唐璜》中,诗人再次直陈海洋的无涯、永恒、咸涩、可怕与恐怖:“呵,任何景物都好,只要能躲开 /那无涯、可怕、永恒而咸涩的海(Away the vast, salt, dread, eternal deep)”(拜伦,2008:145);“啊,大海用水画出了永恒的轮廓,/或者永恒的缩影 (我是这么想)/它使我们的灵魂感到愉快而满足,/因为看到了难以看到的事物”(拜伦,2008:740)。

拜伦以海洋的永恒衬托人生的短暂、人类的渺小及无意义。《恰尔德·哈洛尔德》第三章第七十节,流露出悲观失望的情绪,奋斗、竞争,只是徒劳。没有航行目标的漂流、漂泊,犹如没有奋斗目标的人生,与大海的永恒比较,充满绝望与无意义:“在那里,不消多久,就会深深懊悔/由于摧残了我们自己的灵魂,/使得浑身的血液都变成辛酸眼泪,/把未来看得跟漆黑的夜一般阴沉,/人生的竞争只是一种绝望的逃奔,/对于黑暗中踯躅的人,最勇敢的水手,/也必须有自己的目的地才能航行,/但是也有些人在永恒之海上漂流,/他们的船不停地驶航,却永没有下锚的港口”(拜伦,1990:164)。第四章第一百七十九节,充分展现了海洋的永恒威严与人的渺小,人的力量、人的欲望、人的规则以大海为界,只能在陆地上作为,而在大海之上,留不下任何作为和痕迹,除了人本身(被海洋吞噬):“奔腾吧,你深不可测的深蓝色的海洋!/千万艘船舰在你身上驰驱,痕迹不留;/人用废墟点缀了大地——他的力量,/施展到海岸为止”(拜伦,1990:288)。第四章第一百八十节,面对永恒海洋的“报复”,人只能承受,无法反抗,无力反抗,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你的道路上没有他的足迹,啊,大海,/你的原野也不是他能驾驭,——而你,/只消把肩耸一耸,就能将他摔开;/你完全蔑视他那摧毁大地的恶势力;/你只一下就把他从你的胸膛抛上天际,/他在你戏谑性的浪花里发抖和呼喊;/你逼得他向她的神明祈祷,以为万一,/可怜的希望能侥幸实现:漂向就近港湾;/而你又把他扔回地上:——让他躺在那边”(拜伦,1990:288)。第四章第一百八十一节,人的反抗、威胁、作为或者所谓的绝对力量、绝对势力,在大海面前不值一提,都只是大海的“玩具”:“海军的大炮,象霹雳似的在猛轰/岩石筑成的城墙,使得百姓慌张,/帝皇在他们的京城里抖颤惊恐;/海怪似的橡木巨舰,那肋材庞大异常,/它们的那些泥塑的制造者多狂妄,/自称战争之主、海洋之王,妄自尊大;/但这些都是你的玩具,跟雪片一样,免不了溶化在你滚滚的浪涛下,/你能倾覆特拉法尔加的战利品或威风的阿马达”(拜伦,1990:289)。

拜伦以永恒的海洋标识历史事件。历史易逝,海洋永恒,见证荣辱兴衰,涤荡黑暗暴政。《青铜世纪》(TheAgeofBronze,1823)中,庇特与政敌福克斯之间有着深刻的隔阂与矛盾,两者对立,如同海洋(爱琴海)隔开了希腊半岛与小亚细亚半岛,而今,一切消逝、消散,唯有海洋咆哮、汹涌:“当时庇特多么威风,他就是一切,/至少对政敌如此,他从不听劝诫。/我们曾看到精神界的两大巨灵,/像阿索斯和艾达两座巍峨高峰/隔海对峙,呵,是被雄辩之海隔开,/那言辞的波涛是多么汹涌澎湃!/就像在希腊和扶里吉亚两岸之间/爱琴海的深渊掀起咆哮的狂澜。/但而今呢,这两个对手都安在?/只有几英尺沉郁的泥土把他们隔开。/呵,坟墓!你肃静,有力,使一切沉默,/你是一个从不起浪的寂灭之渡/淹没了世界”(拜伦,1982:412)。《恰尔德·哈洛尔德》第四章第十四节,描写了1571年威尼斯、西班牙海军击溃土耳其的勒班陀之战。海洋记载事件,见证、镌刻威尼斯的光荣历史:“虽然造成许多奴隶,她自己保持着自由权,/是欧洲抵御土耳其人侵略的堡垒;/堪与特洛亚媲美的坎地亚,还有曾看见/勒班陀之战的不朽的汪洋海水,/都来作证!你们的名字时间和暴君不能诋毁”(拜伦,1990:205)。第四章第一百八十二节,海洋永恒,时间之外,陆地历经兴衰变迁,世事无常,而大海始终如一,见证着尘世的变迁,吞噬掉一切“暴君”与“暴政”,象征着人类永恒的理想世界:“你岸上帝国兴亡,只有你容颜不改;/而今安在:亚述、希腊、罗马、迦太基?/当它们自由时,你的浪潮冲给它们权威,/接着送去许多暴君;它们的土地/归属了外人、奴隶或蛮夷;它们衰微,/使疆土枯干成沙漠。而你却永不变更,/除了你狂放不羁的波涛变幻不已;/时间不能在你苍翠的颜面划下皱纹;/依然同开天辟地的时刻一样,你还是汹涌奔腾”(拜伦,1990:290)。

拜伦的海洋抒写与历史反思相交织,一方面表现出暴政、侵略、罪恶终将被吞噬、被战胜的强烈信心;一方面又流露出人生短暂,消极、无奈、痛苦的悲观情绪。拜伦的反思具有广阔的普遍性,是对一般规律的思索与揭示,“拜伦的自我却代表了普遍的人性;它的忧愁和希望正是全人类的忧愁和希望,当这个自我以一种男性的强有力的风格隐缩进自身之中,在一段时期内完全为孤独的哀愁所浸透的时候,那种哀愁便扩大成为对人类一切苦难和哀愁的深切同情”(勃兰兑斯,1984:371)。海洋承载着拜伦的反思、痛苦与希望、绝望,流向永恒。

自由与自然:海洋抒写与拜伦的生命追求

作为“咆哮的雄狮”(吴元迈、卢仁龙,2001:56),拜伦一生向往自由,不仅主张国家自由、政治自由,鼓励意大利、葡萄牙、西班牙、希腊争取民族独立,恢复国家主权——“19世纪中叶的民族民主运动,几乎可以说是从他所鼓吹所刺激的热情里喷涌出来的”(曲金良,1999:121),更追求个体的“人”精神、身体之普遍“自由”。“他感觉到自由思想是一切精神生活首要的和不可缺少的基本要素”(勃兰兑斯,1984:367),诚如梁实秋(2015:47)在《拜伦与浪漫主义》中所言,“拜伦的自由思想,并不只是拘泥于政治主权的一方面,他的自由思想是广大无边的……拜伦乃代表的却是人类普遍的自由思想。对于拜伦,精神上的自由和身体的自由至少是一般的要紧”。他创作的《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唐璜》《海盗》等作品都洋溢着国家自由、民族自由、个体自由的气息,堪称自由献歌,“爱好自由的热情是这些诗篇的思想基础”(刘敏,2005:132)。海洋,广阔、无限、自由,与拜伦的自由思想、自由观念及自由气质极为匹配,继而成为其追求自由、表达自由、歌颂自由的核心意象。

拜伦第一部诗集《闲散的时光》(HoursofIdleness,1807)中的《我愿做无忧无虑的小孩》(“I would I were a careless child”)一诗充分表达了诗人对“无忧无虑”、自由的童年时光的向往——在高原洞穴居住、在旷野奔跑、在海浪上奔跑,听大海的咆哮(Ocean’s wildest roar),没有尘世的繁文缛节、功名利禄以及背叛、痛苦、喧嚣与烦扰:“我愿做无忧无虑的小孩,仍然居住在高原的洞穴,/或是在微曛旷野里徘徊,/或是在暗蓝海波上腾跃;/撒克逊浮华的繁文缛礼/不合我生来自由的意志,/我眷念坡道崎岖的山地,/我向往狂涛扑打的巨石。命运呵!……/把我放回我酷爱的山岳,/听峨岩应和咆哮的海洋;/我只求让我重新领略/我从小熟悉的故国风光”(拜伦,2012:21-22)。海洋与高原、旷野、山地等共同构成雄伟的“自然意象群”,对立于世俗、尘世,指示自然,象征自由。

除了“夫子自道”式的自我抒情与自我感慨,拜伦还通过对“大海主人”(汪汉利、王建娟,2016:43)——“海盗”形象的塑造,凸显自由追求与自由理念。拜伦很少从道德伦理的角度评判海盗,多是从自由个性的角度塑造海盗、彰显海盗。《阿比道斯的新娘》(TheBrideofAbydos,1813)中,诗人借海盗头领赛里姆的诉说肯定了海盗的高尚,彰显了海盗的自由追求:“我也热爱自由。/啊,让我像海上族长一样漫游,/或者只知道陆地上鞑靼人的房屋,/岸上的帐篷,海上的船,/对我而言胜过城市和宫殿,/骑着马,或者扬着帆,/穿越沙漠,随风而动,/听凭马儿所驶,船儿所行”。较之于城市、宫殿,海洋才是海盗的家,才能撑得起、配得上海盗的放纵与自由。完成于1814年的《海盗》(TheCorsair)堪称自由的赞歌。第一章第一节的“海盗之歌”开宗明义,歌颂海盗纵横大海、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快乐生活:“在水波潋滟、一片深蓝的大海上飘航,/我们胸襟开阔、自由成性、像大海一样,/随风扬帆天涯,任惊涛似雪翻卷,/巡视我们的帝国,看望我们的家园!/这就是我们的邦土呵,威震远近——/我们的旗帜就是皇杖,谁见它都得俯首听命。/犷悍生涯里我们骚乱也仍然劳逸结合,/每一番变化都是充满欢乐”(拜伦,1988:81)。拜伦表达了强烈的渴慕与向往,抒情的“我们”指示拜伦“与海盗紧紧连在一起,海洋是海盜和诗人共同的‘版图’‘家乡’(home)和‘帝国’(empire)。拜伦对海洋的热爱和对海盗生活的向往,在诗歌中表达得淋漓尽致”(汪汉利、王建娟,2016:43)。在正面展示海盗的自由自在之外,拜伦还以“俘虏”的视角衬托、宣扬海盗的自由及自由的可贵。如《海盗》第三章第七节,身处囚笼且面临死亡的康拉德听到牢笼外面的大海涛声,勾起对往昔自由时光的极度向往:“随夜晚来临,暴风雨与黑暗紧密交缠。/啊!他怎样凝神倾听大海的奔腾,/浪声从未如此使他从梦中陈醒,/他深恋的大海的吼声使他奋起,/他的野性希望他更悍野不羁!/他以往常在带翅的波浪上驶船驰骋,/由于速度异常他深爱海浪暴烈翻腾,/如今拍岸的波涛回响耳际,/多熟悉的声音——哎!近也无益!”(拜伦,1988:148)海洋汹涌的自然力以及强烈的自由精神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失去了自由,才能意识到自由的可贵,自由的力度与价值才更能得到释放与凸显。《唐璜》第四章第九十节,海黛去世后,唐璜成为俘虏,被装船漂洋过海贩卖到苏丹土耳其,途中“俘虏……在回到那阴暗的铺位前,/不禁对海波投出依恋的一瞥 /(海被晴朗的天映得加倍的蓝,/在日光下自由而欢快地滚动),/然后就一一走下舱口的黑洞”(拜伦,2008:279-280)。诗人直接陈述海洋的自由形态与自由精神,并以海洋彰显俘虏的“不自由”,又以俘虏的“不自由”凸显海洋的自由。

在瑞士期间,受雪莱的影响,拜伦的写作及思想有着明显的泛神论思想。自然界的万物都具有生命意识,“都被认为是‘不灭的爱’的体现” (勃兰兑斯,1984:373)。《曼弗雷德》(Manfred,1816—1817)“面对着汪洋大海的精魂,/快把你的心愿向我说明”(拜伦,2007:11),召唤7个自由的海洋精灵。由此,拜伦以海洋表征自由的表达沾染着泛神论色彩,他将海洋视为自然界的有机构成,凸显海洋的自然属性以及生灵属性,并进一步将海洋拟人化、人格化,海洋成为主人公的“朋友”,吸收主人公的“情绪”,容纳主人公的“存在”:“一切景物所体现出来的情感……属于一种更高级和更广泛的范畴……这是宇宙的伟大法则……虽然我们深知自己是它的一部分,我们却失去了自己的独立存在而融化于整体的美中”(勃兰兑斯,1984:373)。

以海洋抒写自由、指示自然(泛神论)的主题及表达在《恰尔德·哈洛尔德》第三章、第四章的呈现最为明显。第三章第十三节,恰尔德与世人格格不入,离群索居,孤独忧郁,继而向往自然,转向“那浩渺的洪波”——海洋。渴慕自由,其实也是拜伦的写照,“拜伦也希望在海洋中寻找弥合心灵的创伤的药剂”(吴元迈、卢仁龙,2001:56),希望“那海洋,那一望无垠、奔放不羁的海洋,一扫他胸中郁积的块垒,给予他的苦难以安慰”(勃兰兑斯,1984:364)和自由,“起伏的山峦都像是他知心的朋友,/波涛翻腾着的大海是他的家乡/他有力量而且也有热情去浪游,/只要那里有蔚蓝的天和明媚风光;/沙漠、森林、洞窟以及海上的白浪,/这些都是他的伴侣,都使他留恋,/它们有着共通的语言,明白流畅,/胜过他本国的典籍——他常抛开一边,/而宁肯阅读阳光写在湖面上的造化的诗篇”(拜伦,1990:133)。海洋同山峦、天空、沙漠、森林、洞窟、湖泊等自然物象全部被拟人化,成了诗人的朋友与知己,拜伦的“心灵与身体已与大自然完全融为一体”(鲁春芳,2009:217), “高山、天空和大海是他自身的一部分,而他也是它们的一部分,爱着它们是他最纯洁的幸福”(勃兰兑斯,1984:362)。第三章第七十二节展现了自然对“我”的治愈及“我”对融入自然的渴望,希冀摆脱肉体,实现自由目标和全身心的解脱:“我已经和周遭的大自然连在一起,/我好象已经不再是原来的自我,/在喧嚣的城市里,我总觉得厌腻,/高山却始终会使我感到兴奋快活;/大自然的一切都不会令人厌恶,/只怨难以摆脱这讨厌的臭皮囊,/它把我列进了那芸芸众生的队伍,/虽然我的灵魂却能够悠然飞翔,/自由地融入天空、山峰、星辰和起伏的海洋”(拜伦,1990:165)。第三章第七十五节,表达了同样的理念与追求,自然具有生命,“我”与自然融为一体:“山峰、湖波(浪涛)以及蓝天难道不属于我/和我的灵魂,如同我是它们的一部分?/我对它们的眷爱,在我深深的心窝”(拜伦,1990:166)。第四章第一百七十八节,诗人再次重复展现了对尘世的逃避以及对自由的追求和融入自然的向往:“在不见道路的森林中别有情趣,/在寂寞的海岸自有一番销魂的欢欣,/在大海之滨,有一种世外的境遇,/无人来打扰,海啸中有音乐之声。/我爱世人不算泛泛,但我爱子安更深,/经过这些谈心;和自然谈心之际,/就避开我今昔的一切,不论幸与不幸,/而和宇宙打成一片,并且心头掀起/我永远不能表达而又无法全部隐匿的情意”(拜伦,1990:287)。面对尘世的攻讦,拜伦坚守自我的自由追求以及与自然融为一体的理念,“我的祭坛/是山川大地,海洋,天空和星星,/就是从同一个‘整体’而生的万物,/灵魂始自它,也必以它为归宿” (拜伦,2008:1289)。

结 语

综上,生命的内在悲剧——“尼采对拜伦始终是非常同情的。他讲:……通过人性的发展,我们已经变得十分娇弱敏感地痛苦,需要一种最高的拯救和安慰的手段。由此便产生人会因为他所认识的真理而流血至死的危险。拜伦用不朽的诗句表达出这一点”(罗素,2011:327),与外在痛苦——家庭的不幸、爱情的悲剧、被国家抛弃的痛苦、不满黑暗现实的苦闷、不自由的挣扎……迫使敏感的诗人投入无限、广阔的海洋,从中寻求安慰、满足、解脱、自由,并在诗篇中尽情倾诉与抒发。诚如茨威格(2014:105)所言,“我敢于表述这样的观点:拜伦根本就不是一个天生的诗人,而是由于他生活的外在处境,他的创作都是逼出来的”。于是,他频频面向海洋,以海洋抒写离别的决绝与漂泊的苦涩,以海洋展现人的渺小无助以及荡涤人间的丑恶,以海洋展现绝对的自由和神秘的自然。“他的脑海里萦绕的是大胆的造反者的念头,他的灵魂中笼罩的是充满神秘的犯罪,他的声音里轰鸣着的是世纪的痛苦”(茨威格,2014:105),丰富的痛苦构成了拜伦海洋体验与海洋抒写的基本动力与情感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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