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玉薇
1991年,利物浦大学教授贝特(Jonathan Bate)的专著《浪漫主义的生态学: 华兹华斯与环境的传统》(RomanticEcology:WordsworthandtheEnvironmentalTradition)开启了英国浪漫主义批评向生态研究的转向①。浪漫主义时期的英国,科技和工业发展如火如荼,人与自然的关系第一次出现了疏离和断裂。人们的生活开始充斥着机器噪音、工厂烟雾和拥挤的城市街道,宁静美丽的自然逐渐变成一个遥远的梦想,无论在身体还是在精神上,人类都从自然整体中脱离出来。包括贝特在内的很多批评家认为,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浪漫主义文学代表着最早的生态思想的出现②。如詹姆斯·麦考斯克(James McKusick, 1997: 123-124)在《华兹华斯文学圈》(TheWordsworthCircle)杂志创办的特刊《浪漫主义和生态》的前言中说:“很多浪漫主义作品都绝望地意识到了人与自然世界的疏离,努力在人类和我们居住的脆弱地球之间重建有活力的、可持续的关系。”一些浪漫主义诗人开始抗议科学中的机械自然观对自然灵性的扼杀以及科技和工业的发展对人和自然关系的扭曲。如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 et al., 2013: 58)反对机械论指导下的科学对自然无止境的研究和探索,侵犯自然的神性,他称科学家为“一个揭秘的奴隶/一个竟然对母亲坟墓进行窥探和样本采集的人”,辜负了“自然赋予”的“甜蜜知识”,“歪曲”了自然“美好的形象”(华兹华斯,1986: 116),济慈(John Keats,1983: 204)则谴责机械化的科学剥夺了自然本来的诗意和灵气,他称之为“冰冷的哲学”“剪去仙人的翅膀”,让“我们知道它(彩虹)的纬线,它的组织”,于是把彩虹也“列入普通事物的沉闷目录里”。浪漫主义作家试图重建人与自然的关系。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创作了一个人类和自然分离的可怕寓言:他笔下的老水手由于杀死了一只信天翁而遭到报应,因为信天翁和人类一样都是自然有机整体中的一环,老水手的行为直接破坏了人和自然的和谐统一。他从反面表明,人和自然应该是和谐共处的,人类不应该成为自然的杀手。可见,很多浪漫主义作家在恢复自然的生命力和活力,重建人对自然的归属感上达成了共识。
从生态伦理学视角思考,人类只有宏观地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才能反思和处理好人与人之间的伦理关系(王占斌, 2020)。在浪漫主义文学自然书写的研究中,批评家们对诗歌的探讨更为充分,而对浪漫主义重要小说家玛丽·雪莱(Mary Shelley,1797-1851)的生态批评尚留有很大空间。玛丽·雪莱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描写呈现了颇为深刻犀利和富有预见的思考,在天人矛盾激化的当下,值得我们仔细阅读反思。目前国内有关玛丽·雪莱生态思想的研究集中于《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 1818)这一部小说如张金凤的文章《科学主义过度的危险——现代寓言〈弗兰肯斯坦〉》和朱岩岩的《一个现代普罗米修斯的悲剧——科技异化视域下解读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等。事实上,玛丽在《末世一人》(TheLastMan, 1826)中也有对自然问题的深刻剖析。在她的笔下,无边界的科学研究和人类中心主义的态度引发人与自然关系的疏离和断裂,最后召唤出可怕的“怪物”和“瘟疫”,给人类带来灭顶之灾。玛丽借此表达对19世纪人与自然关系异化问题的担忧与警示以及对重建人与自然和谐关系的呼吁。
《弗兰肯斯坦》可以被看作是一部人与自然关系主题的小说。弗兰肯斯坦这个狂热的科学家代表19世纪企图以科学征服自然的人类。他违背自然规律创造出一个新型的人,结果他的造物却变成一个嗜血的“怪物”,这暗含着玛丽·雪莱对人类科学无所顾忌的探索和改造自然的反思与抨击。
弗兰肯斯坦把自然当作发挥他的科学天才和追逐其科学野心的最佳场所,立志要探索“天和地的秘密”(Shelley,1818: 28)。③弗兰肯斯坦的大学老师沃尔德曼(Waldman)教授的一番话使他备受鼓舞。沃尔德曼指出,当代的科学家能够“冲上天宇,探索血液如何流动,弄清我们所呼吸的空气的本质。他们已经获得新的无限权力,他们能够驾驭雷电,模仿地震……”(39)沃尔德曼这番话是18、19世纪欧洲科学蓬勃发展的写照。1780年,富兰克林在一封信中说,“科学的进步之快让我有时哀叹自己生得太早了。现在不可能想象一千年后人类对于物质的力量优势会达到怎样的程度。我们可能会抽去大件物品的重量,使它们变得轻飘飘的,方便运输。在农业方面,劳力可能减少,而产量翻倍。所有疾病,包括年老都有了预防和治愈的方法,寿命会随个人意愿延长”(Crocker, 1969: 294-295)。欧洲人对现有的科学成就及其预示的美好未来信心十足、踌躇满志,在此大环境下,就不难理解弗兰肯斯坦何以狂妄自大到比肩上帝的地步。他不满足于牛顿对自然的“分解、解剖和命名”,认为后者尚未“进入自然的大本营”(31),而这恰恰是弗兰肯斯坦的目标——“探索未知的权力,向世界展示生物最深的奥秘”(40)。在此基础上,他要完成一个创举——造出一个人,成为一个新物种的“造物主和源泉”(46)。他的实验成功了,但也按下了一系列灾难的触发按钮。弗兰肯斯坦造出了一个丑陋的怪物,怪物杀害了他几乎所有的家人,最后也导致了他自己的死亡。究其灾难的根源,首先,弗兰肯斯坦企图实现男性生育,成为新的造物主,这不啻对自然规律的挑战和对上帝权力的僭越。造物指责弗兰肯斯坦“竟敢玩弄生命”(95),他自己也承认他错在企图超越自然,获得上帝的全能权力(219)。玛丽·雪莱在1831年版的《弗兰肯斯坦》的前言中明确指出,弗兰肯斯坦的造人实验是一种“愚弄世间造物主的伟大机制的行为”,因此“所产生的后果一定是可怕的”(Marshall,1889: 142)。弗兰肯斯坦践踏自然和生命的实验造出了怪物,最终给自己和亲人带来毁灭,这正是自然对人类妄自尊大、无法无天的科学野心以及相信科学万能的乐观主义的当头一棒。中国学者洪晓楠(2013:40)指出,“科学伦理是自然法则与道德法则的统一”,而实现两者统一的前提是“道德法则必须符合自然法则的要求,必须在根本上与自然法则相一致”。正如《道德经》中那句脍炙人口的名言所蕴含的真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些都和玛丽·雪莱传达的警告异曲同工。她意在提醒人类,科学的发展是存在界限的,悖逆自然规律的发展必将遭受灾难。
其次,弗兰肯斯坦还错在将自然物化为毫无生气的死物。在他眼中,自然是有待科学征服和改造的对象,而作为人类行动的客体,自然被降格到只具有被动、死寂、干枯的物质属性。他试图撕下自然原有的神秘面纱,如同贪婪的窥视者一般,“深入自然内部,展示它在其隐蔽处如何运作”(39)。弗兰肯斯坦把探索“人的身体结构”和“生命的原理”(43)作为他揭秘自然研究的焦点。在研究过程中,他观察了很多死尸,了解人的身体是如何“腐败和消耗的”。而为了进行实验,他又“从停尸房收集人骨,用渎神的手指搅扰人体骨架中无穷的秘密”(47)。他称自己“对超自然现象没有恐惧”,教堂墓地和停尸房对他来说“只是失去生命的身体的寄存地”(43-44)。透过弗兰肯斯坦的科学之镜,自然已经没有任何神圣和威严可言,它只是一个有待分析和征服的物质对象,是一堆化学元素的集合而已。正如批评家安妮·梅勒(Anne Mellor,2004: 19)所言,弗兰肯斯坦眼中的“自然只是物质,是科学家可以随意排列的颗粒”,而非“活生生的有机体,自然圣母或大地母亲”。此外,在造人实验的过程中,弗兰肯斯坦的身心完全被这项任务所占据,甚至“失去了所有的灵魂或感觉”,“对自然美景”也“视而不见”(47)。科学的复杂计算和冷酷逻辑让他失去了对自然之美的感受力,导致了自身的异化,而他蹂躏自然做成的科学实验最终召唤出了魔鬼似的怪物,这个怪物可以说正是异化了的人与自然关系的化身。
弗兰肯斯坦对自然的态度是典型的机械自然观。17世纪,笛卡尔(Rene Descartes)的《哲学原理》(ThePrinciplesofPhilosophy, 1644)和牛顿(Isaac Newton)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TheMathematicalPrinciplesofNaturalPhilosophy, 1686)向世界提供了一种新的科学分析方法,即一切自然现象都可以用机械运动和“力”来解释。这样一来,自然便成为科学的放大镜下被勘探、测量和计算的对象。在人类雄心勃勃的征服欲和科学无休无止的窥探欲面前,自然拥有的神秘、庄严、崇高的光环及其孕育万物的情感意义完全被科学理性与数据消解和遮盖。机械自然观在19世纪初方兴未艾。在1824年发表的一篇文章《论鬼魂》(OnGhosts)中,玛丽哀叹自然曾经激发人类无穷想象力的神秘面纱被残忍撕碎,“我们还剩下什么可以用来做梦的东西呢?云朵不再是为太阳驾驭战车的仆从……彩虹不再是神的信使,雷电也不再是神的怒吼,警告人们将要降临的灾难”(Clergy & Miles,2000: 281)。而在《弗兰肯斯坦》中,弗兰肯斯坦对自然无所顾忌地加以研究,甚至擅自改变生命创造的自然规律,自然因此失去了原本丰富多彩的样态和富于灵性的存在。
当代生态女性主义学者卡洛琳·麦茜特(Carolyn Merchant, 1991:212-325)指出,17世纪的机械自然观导致“宇宙的万物有灵论和有机论观念的废除,构成了自然的死亡”,“自然现在被看成是死气沉沉、毫无主动精神的粒子组成的,全由外力而不是内在力量推动的系统,故此,机械论的框架本身也使对自然的操纵合法化”。她呼吁人类恢复“自然的整体论预设”,把自然看作“有活性的、有生命的”有机体。同样,科学史家乔治·萨顿(George Sarton,2007:132)也认为机械论的科学过时了,他指出真正的科学应当彰显人文精神,因为即便科学能够使人类知识“臻于完善”,也是“不充分的”,“我们就如同需要真理一样需要美、爱和仁慈”。有关科学与自然的关系,萨顿(2007:24)指出,科学应当是“用自然本身的语言去解释自然”,以“证实自然界的统一性、整体性与和谐性”。而在《弗兰肯斯坦》中,玛丽·雪莱早在一个多世纪前就已经在质疑纯粹以攫取知识为目的的科学的局限性,并思考将人与自然的和谐以及美与爱的追求纳入科学视阈的必要性。
在小说中,完成实验后的弗兰肯斯坦,得以走出科学的狭隘思考,重建和自然的联系。超越了科学家的片面视角,他被堵塞的感知力得以重新打开,他开始欣赏自然之美,并从中品尝到快乐,“自然施与我最快乐的感觉,平静的天空、翠绿的田野使我充满欣喜”(64)。他不再把自己看作俯视和支配自然的上帝,相反,他发现了自然“宏伟、令人惊叹”的一面,并在自然中找到了神圣的上帝。“四处垂悬在我之上的巨大的山石和悬崖,岩石间激荡的河水之声,四周瀑布的喧响都在宣告着一个全知全能的权力”,在崇高的自然面前自觉渺小的弗兰肯斯坦开始承认,只有上帝才是“创造并统治万物”的至高权威,现在的他甘愿从自封的王位上走下来,开始“害怕或屈从于”这个力量(89-90)。除去学会谦卑地看待自然,敬畏真正的造物主之外,接连失去几位亲友的弗兰肯斯坦还在自然的怀抱中得到了慰藉,“崇高庄严的景象给了我最大的安慰。它使我从琐碎的感觉中得到升华,虽然悲伤无法消除,但却使我变得平静”(92)。这时,他也不再把自然看作是等待研究、解剖的死物,而是认识到自然也是有灵魂的,并且它的灵魂伟大得多,让他渴望融入其中。他对着直插云霄的勃朗峰和冰块漂浮的大海喊道:“游荡的幽灵,如果你在游荡的话,不要在你的被榻中休憩,允许我享受这一点幸福,或者把我带走,跟你做伴”(94)。跳出科学功利视野的弗兰肯斯坦学会了尊重和热爱自然,用敬畏之心来弥合与自然母亲断裂的纽带。
弗兰肯斯坦在实验前后和自然关系的鲜明对比表明,人类对自然毫无顾忌地探秘和研究可能会导致人和自然的分离,威胁自然守护人类诗意、美、神圣感的精神家园以及人类痛苦的抚慰者的角色。同时,在科学扬起人类未来的希望之帆时,玛丽颇有前瞻性地提出了科学的道德边界和伦理责任问题。她用弗兰肯斯坦制造出怪物的悲剧暗示,科学的发展不是无限制的突飞猛进,而是应当听从自然规律,不计代价地发展科学、改造自然只能让人类自食恶果。然而,历史所目睹的是,在接下来的两个世纪里,科技带动工业迅猛发展,成为人类掠夺和剥削自然资源的利器,自然环境因此遭到严重蹂躏,生态平衡也被破坏。哲学家汉斯·约纳斯(Hans Jonas)警告人类,“现代技术所带来的福音已走向反面,已经成为灾难”(洪晓楠,2013:38)。而最近十年来,更是出现了弗兰肯斯坦式的科学成果,人工智能已经开始替人类思考决策,如果没有严格的监管,人工智能拥有独立意志和类人情感将不再是天方夜谭;2018年基因编辑婴儿的诞生也意味着人类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创造后代。这些科学发明堪称真正的“人造人”,无不在向人类敲响科学威胁的警钟。由于玛丽富有前瞻性的想象力,“弗兰肯斯坦综合症”(Frankenstein Syndrome)成为技术恐惧的代名词(Rollin,1995)。2018年是《弗兰肯斯坦》出版200周年,《科学》(Science)杂志年初就推出了《弗兰肯斯坦》专题:《一个现代的怪物:〈弗兰肯斯坦〉的持久遗产》(A Modern Monster: The Lasting Legacy ofFrankenstein),这代表着科学界对科学的伦理边界这个越来越紧迫的话题一次集体反思。而200年前,玛丽·雪莱对科学发展的忧虑的超前性和精确性令人惊叹。
在《弗兰肯斯坦》中,玛丽针对科学的发展做出了限定,而她另一部延续人和自然关系主题的小说——《末世一人》则更多是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态度和行为的谴责。在这部小说中,自然的诅咒化作一场瘟疫,惩罚了自视为宇宙主宰、把自然工具化的人类。瘟疫来临之前,主人公们不无自负地称人类是“万物灵长,物质的使用者,生死的主人”(Shelley,1826: 184)④,人支配和利用自然被认为是天经地义。正如叙述人沃尼(Lionel Verney)所说,“人的头脑是所有美好和伟大的事物的来源,而自然只是人的第一大臣”(5)。阿德里安(Adrain)也认为自然是上帝对人类的恩赐,田地里的食物正“符合我们的口味”,树木又“提供给我们建房子的材料”。自然的美好恰恰烘托了人的伟大,他赞叹:“啊,人类!你值得住在这样美好的居所!”(58-59)在“伟大”人类的对立面,自然被当作无声、被动的工具,只为人类利益而存在,这是典型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生态批评学者马内斯(Christopher Manes, 1996:17)指出,自西方文艺复兴以来,“自然从一个有灵的存在变成了象征的存在,从一个滔滔不绝的言说主体变成了沉默无言的客体,以至于只有人才有言说主体的地位”。而小说中正是对人的极度张扬和自然主体地位的丧失成为自然通过瘟疫施展报复力量的诱因。
在小说中,瘟疫被认为是“自然的爆发”,“自然转头向我们展示它充满威胁的眉头”(185)。瘟疫所到之处,死神也随之抵达,尸横遍野,哀嚎载道,亚洲、美洲相继成为一片无人的荒原。在自然的怒火面前,曾经无所不能的人类变得黔驴技穷,只能靠自然本身的运作,用寒冬来推迟死亡的到来。冬天“变成了一个从不让人失望的全科医生”,人们“满怀感激的欢迎”它的降临(190)。春天的到来让人类重新陷入“担忧和悲伤”,但姹紫嫣红的自然却“笑着……邀请我们参加快乐的新生命的假面会”(219)。曾经高傲的人类,这时却俨然沦落为自然可以任意摆布和愚弄的小丑。因而沃尼痛苦地发问:“现在人类还是万物之主吗?”(252)他已然意识到,自然并非人类的温顺玩偶,而是蕴藏着巨大毁灭力量的未知敌人,“一旦她动一根手指,我们就要震动……她可以把地球握在手里,抛向空中,让所有的生命都无法存活,人类和他们的全部成就也将永远消失”(185)。后来的事实证明,沃尼最大的恐惧最终变成了现实。小说里这些骇人景象对200年后刚刚经历了2020年肆虐全球的新冠肺炎的我们而言并非无法想象。而这场疫病的源头同样被认为来自大自然,它夺走千万人的生命,让世上强大的国家纷纷陷入危机,令世人再次领教了自然的巨大威力,玛丽的末日警告更显振聋发聩。
在小说中,当人类在死亡线上挣扎残喘之时,自然还上演了很多可怕的灵异事件。当英国人准备举国迁徙,到欧洲大陆寻求生机时,他们在多佛海滩经历了令人恐惧的末日奇景:大海波涛汹涌,“震耳欲聋地咆哮”,海水倒灌,“多佛被淹没”。紧接着,“风暴”来临,“大雨冰雹交加”,“船只被毁”,岸边大块土体坍塌入海。而当所有人“看着如山一般涌起的巨浪”时,一个奇迹发生了:天边出现了“另外三个太阳”,围绕着落日旋转,“光线刺眼”,最后“三个太阳合成了一个,沉入海中”(296)。惊恐万分的人们无法理解这些怪诞的自然现象,他们感到生存于其中的世界“好像不再由古老的规律所支配,而被放逐于一个陌生的时空”(297)。有人断言这是“审判日到来”的前兆。事实上,玛丽·雪莱的这段描述来自同时代画家约翰·马丁(John Martin)画作中的末日天启景象,而人类灭亡的结局也证实了自然的异常爆发确为末日预兆。曾经视大自然为仆从的人类,意识到自己终究无法理解和驾驭自然,只能臣服于它的强大和神秘。联系一下进入20世纪以来自然的一系列“异常爆发”——极端天气、特大洪水、冰川融化、海边低地被吞没、有毒的雾霾遮天蔽日……我们就会承认,玛丽·雪莱的警世预言绝非谲怪之谈。
在小说中,到了人类灭亡的最后关头,当自然曾经的“主人、拥有者、欣赏者和记录者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逝去”的时候,自然竟“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日夜交替,四季轮回”,到处都“充满生机勃勃的声音”……(365)可见自然自有其存在的价值和规律,人类自封为自然主人,并对其予取予求的态度只不过是妄自尊大而已,自然最终“宣告了它的胜利”(350)。20世纪生态中心主义(Ecocentrism)的代表人物罗尔斯顿(Holmes Rolston,2012:40)指出,自然拥有“独立于人类行为的价值”和一种“内在完整性”,自然不受人类的喜好和需要定义的“内在价值”应该得到关注。当沃尼成为世上最后一个幸存者的时候,他不得不承认,人类只是“蜉蝣”和“灰尘的精华”,和动物“其实没有什么不同”。人终于从自封的神坛走了下来,甘心重归于自然,自然也从被边缘化的工具变成世界的中心。生态中心主义的另一代表人物奥尔多·利奥波德(A. Leopold,1997:194)提出一种“土地伦理”(Land Ethic),认为人类只是自然“共同体的成员”,人类曾经“征服者的面目”应当“转变成这个共同体中平等的一员和公民”的角色。在《末世一人》中,玛丽·雪莱让妄图支配自然的人类受到灭顶之灾的惩罚,最终以平等的身份重归自然共同体,这种对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鞭挞与当代生态理论以及人类当下的深刻反思不谋而合。
在前述两部小说中,人类妄图物化、僭越和控制自然的行为遭到自然化身的“怪物”和“瘟疫”的报复,玛丽·雪莱试图让我们认识到:自然是伟大灵魂的寄居之地,是饱含诗意和灵性的神圣之邦,是人类寻求快乐和慰藉的精神归宿,是蕴含巨大力量的神秘之所,人类不应用狭隘逻辑解密自然,以自己的意志支配自然,或用科学无限制地改造自然,而要平等地尊重自然万物的独立存在,对它的奇观异景怀敬畏之心,重新投入自然的怀抱。
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和《末世一人》用奇妙诡谲的想象力描绘出无边界的科学研究和无敬意的利用自然最终可能给人类自身招致的灾难,极大地凸显了这个问题的紧迫感,成为英国浪漫主义向科学和工业敲响的警钟中最为可怕和震耳的声音之一。她雄辩地表明,若人类以谦卑之心去尊重和热爱自然的神圣和壮美,用心和自然进行交流,自然就会展现它温柔的一面,成为哺育和滋养人类的乳母和守卫者,赐予人类快乐、平静和美好;如果人类企图窥探自然的全部秘密,无休止地掠夺自然资源,践踏自然的尊严,那么自然的愤怒将会释放出毁灭性的“怪物”和“瘟疫”,让人类亲历末日。两个世纪后的今天,臭氧层空洞、土地沙漠化、水污染、雾霾、物种灭绝等生态问题触目惊心,生态批评也随之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成为显学。而在自然释放出的新冠病毒肆虐的后疫情时代,重温玛丽·雪莱200年前的可怕预言和真诚警告,并依此修正人类自身的行为更显紧迫而重要。
注释:
①请参见方丽. 2013. 绿色的文化批评:英国生态批评考评[J]. 国外文学(1):36-44.
②具体参见:Moruno D. 2011. Feeling Nature: Emotions and Ecology[J]. Archives Internationales d’Histoire des Sciences, 64(27): 247-261;Bewell A. 2004. Romanticism and Colonial Natural History[J]. Studies in Romanticism, 43(1): 5-34.
③小说《弗兰肯斯坦》引文均出自Shelley M. 2007. Frankenstein[M]. London: Vintage Books. 本文引文均由作者翻译,随文标明页码不再详注。
④小说《末世一人》引文均出自Shelley M. 2004. The Last Man[M]. London: Wordsworth Editions Limited. 本文引文均由作者翻译,随文标明页码不再详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