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表现理论”看《露西组诗》中的意象之美

2021-03-25 14:22包桂影任玉函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华兹华斯露西诗学

包桂影 任玉函

引 言

随着社会文化态势的演变,诗歌功用理论的指向亦趋多元化。美国学者艾布拉姆斯(M.H.Abrams)曾用“镜与灯”来比喻形容诗学的两种倾向:“镜说”意指模仿理论,认为文艺就是自然的摹仿再现;而“灯说”则代表着表现理论(Expressive Theory),认为诗歌是作者思想感情的表现和外化(王睿,2011:112),是诗人抒发情感、浸润心灵的载体,是主观意识、情感、想象等物态化的具体表现(曾小月,2014:55)。在中国,自古代起诗歌便呈现出明显的表现理论特点,即“言志缘情”。《尚书·尧典》记载:“诗言志”,即诗人通过诗歌来表达自己的思想、抱负;汉代《毛诗序》也曾提到:“诗者,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至魏晋时期,陆机在其《文赋》一文中写到:“诗缘情”,指诗歌是为抒发作者的情感而作,是因情感激动而作,故而“诗缘情”比先秦和汉代的“情志”说又前进了一步,它更强调“情”的成分。而最早见于《礼记·乐记》的诗论“物感说”也反映出中国传统诗学“表现理论”的精义,即艺术是主观情感和客观条件的统一,是人在自然审美过程中所追求的“天人合一”思想的具体体现。“言志缘情说”和“物感说”的诗学理论不仅展示出中华民族在诗歌领域独特的审美艺术,也说明它和西方文学领域的“表现理论”诗学拥有异曲同工之妙。

西方“表现理论”诗学和华兹华斯

(一)西方表现理论诗学的特点

西方“表现理论”诗学远接希腊、罗马时代的先哲思想,近承启蒙主义后期的前浪漫主义思维。艾布拉姆斯的“镜子说”便来源于苏格拉底的《国家篇》,之后柏拉图引用了这一理论,他用“镜子说”说明艺术和宇宙的本质关系,认为诗是心灵的表现,是精神的狂放;德国哲学家康德认为诗是想象力的自由游戏;俄国作家托尔斯泰则认为,艺术作品就是要把作者所体验的真情实感传递给观众和听众,并使他们深受感染。至19世纪初,西方浪漫主义逐渐兴起,因为他们积极秉承“灯”之理论,注重描述人的心灵活动和自然的关系,艾布拉姆斯便将这一时期的浪漫主义诗学归属指向艺术家的“表现论”,其特点主要涵盖以下三个方面:首先,他们认为诗歌应突出情感本位,强调个人心灵的自由与解放。评论家柯勒律治就主张艺术是人与自然之间的媒介物,诗歌的全部素材都来自心灵,同时又服务于心灵。华兹华斯更是指出,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其次,浪漫主义诗人强调诗的美感,崇尚自然天成的至纯至美,他们致力用“艺术的纯美”描写自然、描写自然中的人和事。济慈(John Keat)在1818年2月27日致泰勒的信中谈到:诗所指点的美,应当像太阳一样来得自然,如果诗不能写成像树叶发芽那样自然清新,倒不如不写为妙。第三,倡导创造性的想象力,承认情感有形并通过意象来呈现。济慈在1817年给本杰明·贝利的信中揭示了“想象、美和真理”之间的关系,认为“想象捕捉的美即是真理……想象可被比作亚当斯之梦,醒来就发现它是真理”(Scott, 2005:195)。针对情感有形象这一观点,意大利哲学家克罗齐(Benedetto Croce)在分析英国浪漫主义的诗学观时谈到,情感是通过意象来表达的,没有意象的情感是盲目的情感,没有情感的意象是空洞的意象(克罗齐,1983:233)。华兹华斯在其《序曲》中以一系列的意象来阐述他与自然的对话:“一种弹性力量在我心中,一只造物之手......”就充分说明这一点。

总之,“表现理论”诗学关注诗人的个人情感,强调诗歌的真和美,重视对自然的描写(赵黎明, 2013:8-10),把诗人的主动性、想象力和情感视为作品的推动力。但是,因为“表现理论”诗学存在过多强调主观性和个人情感问题,夸大自我主义的崇高,忽略生活对文学的重要影响、忽略文学对生活的依赖、更忽略“将世间苦难视为自己苦难”(谢海长,2020:41-47)而饱受诟病,故而表现理论文学观直到18世纪末19世纪初,随着浪漫主义运动的兴起,才对英国的文学实践和诗歌创作产生广泛而深刻的影响,华兹华斯、柯勒律治、雪莱、济慈等便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18、19世纪之交,整个欧洲经历着一场伟大、史诗般的历史巨变。以思想和文化解放为特点的“启蒙运动”将人的意识从无知和错误状态下解放出来,在其代表人物伏尔泰、孟德斯鸠和卢梭等人影响下,天赋人权、三权分立和主权在民等民主思想应运而生并且日益深入人心,各种封建特权不断受到自由主义政治运动的冲击。其次,在法国,特权阶级和平民阶级之间的矛盾日益尖锐而且逐渐不可调和,而1788年的天灾(春天大旱、夏天特大冰雹)致使冬季时物价飞涨、民不聊生。这几项原因叠加在一起终于导致1789年法国大革命的爆发。法国大革命不仅影响了欧洲的政治格局,重创了封建君主专制,更重要的是法国革命也改变了欧洲文化运动的行程,使盛行已久的古典主义退出历史舞台,而以“抒发自我情怀”为特点的浪漫主义席卷欧洲。随着浪漫主义的盛行,“表现理论”诗学逐渐占据了欧洲文学和诗歌理论的主导地位。

(二)华兹华斯:“表现理论”诗学的践行者

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 1770-1850),18、19世纪之交英国著名浪漫主义诗人,出生于湖泊星罗棋布的英格兰北部。优美静谧的自然环境培育了他对自然虔诚的爱,也使他在历经喧嚣之后在家乡找到自己的“精神家园”(张尚信,2008:121-125)。因为轰轰烈烈的法国大革命最终没有实现华兹华斯所追寻的“人生而平等、人生而自由”的政治理想,他又厌恶资本主义城市生活的冷酷无情,华兹华斯便与柯勒律治(Samuel Taylor Coleridge)、骚塞(Robert Southey)等隐居在昆布兰湖区和格拉斯米尔湖区,在这里他们通过吟诗作对来赞美湖光山色的大自然、赞美宗法制度下宁静祥和的农村生活。故而他们一起被世人称之为“湖畔派诗人”(Lake Poets)。

1795年是华兹华斯诗歌创作生涯中至关重要的一年,因为这年他结识了当时已享有盛名的诗人兼评论家柯勒律治。柯勒律治对人类欲望的批判和对自然万物的热爱深深影响了华兹华斯,致使他开始从人性的视角对人类生活和社会生活进行更为深刻的思考,关注的焦点也从当时残暴、混乱、无序的人类社会逐渐转移到淳朴静美的大自然。柯勒律治的思想意识和诗学理论观奠定了华兹华斯成为一位杰出的浪漫主义诗人和著名的“表现理论”诗学践行者的基础。

1798年,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合著的《抒情歌谣》出版。自然生命世界寄托了太多诗人在人类社会无法寄托的情怀,在与周遭环境亲密的互动联系中,他不断地诠释着生命的本真存在,也呼唤着人性的真正复归(陈瑜明、杜志卿, 2019: 107)。《抒情歌谣》把英国传统民谣那种简洁、明快的韵律与浪漫主义诗歌的情感和想象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尽显诗人崇尚自然、赞美自然的思想情感,展示了诗人“自然天成,天人合一”的诗学主张,故而《抒情歌谣》被称为英国浪漫主义的美学宣言。另外,华兹华斯几次作序以补充和完善自己的诗歌理论,在思想上,他认为诗歌创作不仅要突破描绘现实的窠臼,更要关注自然风光之美和人性之美;在艺术上,华兹华斯强调个人感情的自由抒发和诗歌的主观能动性,重视挖掘民间文学题材和运用民间语言,同时大力倡导发挥想象的创造力。

“朴素生活,高尚思考”的创作理念一直贯穿于华兹华斯的创作中。首先,为突破古典主义的束缚与窠臼,1800年他专门为再版的《抒情歌谣集》作序,在序言中华兹华斯强调:一切好诗都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凡有价值的好诗都离不开诗人的真情实感,只有真情实感才能把事物内在的重要性和美感突显出来,给读者带来真正的愉悦。他认为,诗歌不是源自人的理性,而是源自人的心灵,人的心灵能够映照出自然界最美的东西。其次,华兹华斯尊崇卢梭倡导的“回归自然”论,崇尚“自然天成”。他指出,自然之美深不可测,这种美既可怡情、益智、寄思,还可衬托社会之丑。华兹华斯的诗篇往往从赞美自然入手进行天人合一理念的宣传,在他的心目中,大自然是整个人类和一切生物的慈母,只有在微贱的田园生活里,人们的热情才能和自然之美永久地合二为一,人们才能为心中的热情找到滋润的土壤。在他看来,田园生活虽然贫贱,却能使人的心灵反映出自然界中最美最有趣的东西,从而把自然提升到引人入胜的境地。不过他也认为必须把人们的热情与自然的“美”巧妙地结合起来,才能达到“天人合一”的艺术境界。第三,华兹华斯热衷于运用“想象”歌颂最接近自然状态的人,他认为想象力意味着心灵在超越某些外在事物上的活动完全不受某些外在因素的控制。在华兹华斯想象的世界里,对自然的凝视、对生活在自然深处人的凝视总是密不可分(包慧怡,2020:10)。《抒情歌谣集》不仅最好地解读了他所崇尚的诗学理论观,也反映出诗人一直在自然中追寻着自己的精神家园和诗意栖居地,诸如《致雏菊》《咏水仙》之类便是其中盛赞自然之美的名篇佳作。而于1898至1899年间完成的《露西组诗》更加用情地讴歌了生活在自然状态下的人,尤其是平凡之人。

在《露西组诗》中,华兹华斯通过抒发自己强烈的感情,借助想象的力量,使露西从一位默默无闻、平凡无助的少女升华为一位娴静典雅、美丽祥和的自然女神,而且《露西组诗》的各个章节,字里行间都流露出诗人对露西的深情眷恋和赞誉。读者在赞叹之余,也会注意到这个天真可爱的少女从未直面人生,她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始终是一个可望不可及、英年早逝的少女形象,这不禁令人疑惑和好奇。许多学者认为,美丽的露西姑娘是自然的化身,是自然之美的代言人;也有人认为少女露西暗含诗人妹子多萝西的身影等等。这些猜测只代表某个方面,至少不是全部,因为任何文学作品都蕴含着作者浓厚的情感经历,蕴含着作者对生活的理解和感悟。

露西:至美至真的自然之化身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露西是华兹华斯笔下自然之美的化身。1798年9月《抒情歌谣》出版之后,华兹华斯携带妹妹和柯勒律治一起前往德国寻求生活的方向和创作灵感,后因经济不堪重负,华兹华斯不得不和柯勒律治暂时分离,独自带着妹妹多萝西在德国乡下度过了一个贫困、伤感的冬天。这段生活既给华兹华斯提供了静心感悟、认真沉思的机会,也给他提供了新的诗歌创作灵感。1798至1799年间,诗人先后发表五首有关露西的诗作,后人称之为“《露西组诗》”。这组诗包括《我有过阵阵莫名的悲痛》《她住在人迹罕到的路边》《我曾在陌生人中做客》《她沐了三年阵雨和阳光》和《昔日,我没有人间的忧惧》(柴玉, 2015:72-74)。在组诗中,诗人以平实、忧郁的笔调刻画了几个不同侧面的“露西”形象,虽然她们身份各异、年龄不同,但她们却有着共同的特点:纯朴、天真、美丽,她们的本质没有被资本主义自私、虚伪的城市生活所异化,每个不同侧面的露西形象都体现出表现诗学所追求的“真、美”理念。然而纵观华兹华斯的五首《露西组诗》,尽管少女露西处处闪现着真、善、美的光影,但她给读者的印象却始终是虚无缥缈、时隐时现的,直至香消玉殒。少女露西的逝去不仅使读者扼腕叹息,也令人感叹大自然虽美但也残酷无情。

《露西组诗》的第一首《我有过阵阵莫名的悲痛》,给读者描绘了一幅静谧、优美的月夜图,一幅骑着马儿和情人相会的夜景图,也是他淡泊生涯、高洁思想的绝佳注脚(史凤晓、张琳,2019:30-38)。

我有过奇异的心血来潮,我不怕把它说出,

但只说给多情的人,我曾有过的遭遇,

那时候我每天爱着的姑娘,像玫瑰一样鲜艳,

我在一个月明的夜晚,骑马走向她的家园,

我望着头上的月亮,它把广阔的草原照耀,

我的马快步而上,已到我喜爱的小道,

马儿继续前进,蹄声响亮,不停地一直向前,

这时月亮正徐徐坠落,邻近露西的屋顶,

我陶醉在那些美梦之中,那是大自然的恩赐,

我两眼始终牢牢望定缓缓下坠的月轮,

马儿继续前进,不断向前,

突然间那下沉的月亮,一头栽在她的茅屋后面,

多么熟悉而奇怪的念头,一下子钻进了情人的头脑,

“呵,慈悲的天”我对自己喊叫,

“也许露西已经死了”。 (杨德豫译)

诗人一开始便描述自己骑马走在去和情人约会的路上,空中皎洁的月光、地上清脆的马蹄声和远处碧绿无垠的草原使他陶醉在一种恍然若梦的状态里。在想象中,他的爱人美得像六月盛开的玫瑰,娇艳欲滴;又宛如一碧如洗的草原,葱茏清香。马儿也犹如懂得主人急迫又欢快的心情,在温柔幽静的夜色里踏出清脆悦耳的蹄声。这一个个形象生动的意象勾勒出一帧物我共体、天人合一的和谐画面(韩玲,2011:9-10),也衬托出露西与自然之母的水乳交融,这种天人合一的图画简直就是大自然对诗人的一种恩赐。然而恰在此时诗风忽然一转,诗人写到:“那下沉的明月,蓦地栽在她茅屋后边”。这落幕的月亮使诗人突然意识到时间的残忍和自然的无情,难道露西的命运也将和渐渐消失的月亮一样,走向她人生的终点?情人将逝的念头使诗人感到惊恐,他担心“万一露西会死掉”,露西死了可怎么办?于是诗中字里行间流露出诗人的焦虑和忧伤,这种感伤的情怀是诗人在自然景物的影响下真情实感的自我流露,它契合了华兹华斯所信奉的主张:人的最本质情感和自然界最基本的元素融为一体,最微贱的花常常是超越了眼泪的深沉思想(张秀清,2009:87-88)。露西之死,映衬出夜幕下大自然最悲凉的“美”。

《她住在达夫河源头近旁》是《露西组诗》的第二首,以悼念已逝的恋人露西为主题。虽然露西至纯、至真、至美,但她还是经受不住命运的打击而红消香断于自然母亲的怀抱里。

她居住在白鸽泉水的旁边,

无人来往的路径通往四面;

一位姑娘不曾受人称赞,

也不曾受过别人的爱怜。

苔藓石旁的一株紫罗兰,

半藏着没有被人看见!

美丽得如同天上的星点,

一颗唯一的星清辉闪闪。

她生无人知,死也无人唁;

不知她何时去了人间;

但她安睡在梦中,哦可怜,

对于我啊是个地易天变! (郭沫若译)

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露西曾生活在远离尘世的乡村山野,卑微而凄凉,但她对诗人却完全不同,诗人用简练而有韵律的语言描述露西这位大自然的女儿。在诗的第一节,人迹罕至的路和白鸽泉边既描述了露西生存环境的偏远荒芜,又提喻出整个大自然的神秘深邃。接着诗人便哀叹露西“生无人赞,死无人怜”的可悲命运。在第三句中,诗人运用了两个生动形象的视觉意象,把这位孤栖而平凡的姑娘比喻为开在青苔石旁的“一朵半隐半现的紫罗兰”,又把她比作“天上的星点”美丽又冷艳。时隐时现的紫罗兰意味着露西在浩瀚的大自然中微不足道,而“闪烁的星点”则凸显出露西在诗人个人的世界里独一无二的尊崇。诗人之所以把露西置身于这样遥远、宁静而又显示出无限美的意境中,目的就是让自己和读者都能产生强烈的情感共鸣,哀叹并赞美这位姑娘的至真至美。华兹华斯相信美的景致和美的灵魂皆拥有超自然的魅力,因而他对露西美的比喻不但恰如其分,而且能够启迪人们无穷的遐想,最重要的是诗人强烈的想象力使真实的体验变得丰富多彩(张国清,2012:29-30)。在诗的最后部分,诗人感叹“她生无人知,死也无人唁”,虽然世人漠然无情地“任她无声而生、任她无声而世”,但诗人悲天悯人的性情和对生活在自然状态下人的讴歌使他能够以独特的视角欣赏露西的无限魅力。最后诗人以平静而朴实的笔触来描写他内心的悲伤和失落:“对于我啊是个地易天变!”这样平实的笔调让读者在欣赏这首诗时心灵变得既平静自然又充满悲悯怜爱,哀叹这位至纯至美的姑娘过早融入自然母亲的怀抱。然而这恰恰是诗人的本意,在华兹华斯看来,露西没有被虚伪贪婪、反自然、反人性的工业文明所异化,至死保持着真诚和纯净,是非常值得华兹华斯珍惜和钟爱的。对于诗人而言,露西的故去意味着她纯真的灵魂回归自然,也只有清新纯净的大自然才配得上露西高贵纯洁的灵魂。

虽然露西离开了,但她美好的灵魂却如同岩石旁生长的苔藓、天空中闪烁的星辉与世长存。诗人超然的感受力和丰富的想象超越了时间、空间的限制,把一个孱弱善良女子的命运放在大自然永恒的运转里(张国清,2012:29-30),从中收获一种不朽;同时也把自己融入其中,凭着火样的热情把天人合一的凄凉美艳融为一体。另外,这种自然归真、天人合一的境界不仅体现出诗人对精神家园和精神自由的孜孜以求,也体现出真善美的大自然和最贴近自然的人带给华兹华斯的灵魂享受和美的体验。

《她沐了三年阵雨和阳光》一诗中,诗人用一种意象修辞把自然比喻成一位伟大的母亲,而把露西看成是自然的孩子,最终露西和自然之母永远地融为一体。

三年里晴晴雨雨,她长大

自然说:比她更美的娇花

世上从来没见过,

她该是我的,我该有一位

随身女伴陪着我。

让这乖孩子和我在一起,

让我做她的法度和动力;

不论在天堂、人世,

在林中、屋里、平地、山崖,

她都在我的照管之下

……

“她像小鹿般欢腾嬉戏,

她的呼吸散发芳香;

流云给她轻柔的姿态,

垂柳为她把枝条摇摆”

……

自然说过,便着手施行——

好快呵,露西走完了旅程!

她死了,给我留下来

这一片荒原,这一片沉寂,

对往事欢情的这一片回忆——

那欢情永远不再。

露西死了,她回到了自然的怀抱。(杨德豫译)

本诗中出现了“露西之死”的意象,这意象或隐或显,或凄惶或淡定,但都使诗作蒙上凝重和忧郁的阴影。诗人把大自然想象成一位力量无穷的伟大母亲,她以自己至高无上的能力培养出露西至真、至美的品行,实现了露西与大自然母亲灵魂上的精神契合。诗的前六节都出自大自然这一“造化”之口,此处的“造化”就是指母性的自然。自然之母对露西称赞和艳羡不已,直呼“世上比她更娇美的花,从未见过”,但自然这个造化之主有时也显示其无比的威仪霸道,声称“让我做她的法度,让她陪伴于我”。于是她便把露西收归于自己,收归于自然母亲这个怀抱并受她的节制。

接下来的四节诗描述露西在自然意志下健康成长,同时自然以她神奇的力量将露西塑造得超凡脱俗无与伦比。此处诗人用了几幅美妙的意象勾画出露西的极致之美:“她像小鹿般欢腾嬉戏,她的呼吸散发芳香;流云给她轻柔的姿态,垂柳为她把枝条摇摆”,这几幅图画显示出在自然母亲的熏陶下,露西成长为一位快乐、美丽的少女。诗人运用“小鹿、芳香、流云、垂柳”等意象勾勒出一幅生动、清香、流动的美人图;诗歌后面提到的“木石、风暴、星辰、溪水”等也都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的生灵,这些生灵又赋予露西深层次的内涵,使她在“动与静、快乐与悲哀、幸运与无奈”的自然背景下,不得不接受自然母亲的威严和法则。所以说露西是造化之子,是大自然的天成之作。

然而造化弄人,在诗的最后露西死了。“她死了,给我留下来,这一片荒原,这一片沉寂;对往事旧情的这一片回忆”。露西最终没有摆脱自然母亲的威仪,死后化入美丽洁净的大自然中。在这首诗中,诗人借自然之口表达自己对于生和死的思考:生命固然来自造物主的恩赐,但是死亡也是造物主的终极法则。在华兹华斯看来,自然既慈爱又严苛、既美丽又荒芜、既创造生又致人死。无奈之中,诗人只有借助自己的诗来表达对露西的无限眷恋,表达对自然的无限敬畏,表达只有自然这个造物之主才能使露西“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浊陷渠沟”(《红楼梦》,曹雪芹)的强烈情感。露西,自然之处子,大美之化身。

露西:至美至善的理想之化身

1770年,华兹华斯出生于英格兰北部湖区的一个律师家庭,由于少年时父母先后离世,生活孤独,经常在家乡的山山水水间寻找自己的精神寄托。1789年,法国人民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大革命运动,攻占了象征封建王权的巴士底狱,英国人民对这次伟大的革命寄予深切的同情和支持。华兹华斯也深受影响,希望法国建立一个自由、平等、博爱的新型国家,使人民过上幸福祥和的生活。1790年,在法国革命爆发一年之后,华兹华斯利用假期到欧洲学习游历,并在法国的布卢瓦居住下来,在此他结识了许多温和派的吉伦特党人(主张建立共和制,推翻君主制),同时,他也深受激进理性主义思想家威廉·葛德文影响。葛德文认为,人人生而平等、个人权利神圣不可侵犯、一切罪恶都是非正义(《政治正义论》,1793)。在两种思潮影响下,华兹华斯逐渐转变为一位炽热的民主主义者和热情的革命者,他认为法国革命表现了人性的完美,它必将拯救生活在水深火热的法国人民。他于1790和1791年两次奔赴法国,大力支持并积极参与法国革命,成为热烈拥护法国革命的民主派。他认为法国革命是人类争取自由解放的伟大运动,他赞美道:

此时的欧洲欣喜若狂,

法国人民掀起革命的风浪,

人性得以再生,人民追求阳光!

伟大的上帝与我们同在,

他慈爱的心使我们更坚强。 (包桂影译)

然而,法国革命的果实被一个残酷的暴君所窃取,在革命取得初步胜利半年之后, 雅各宾派进行了专政并实行了严厉的专制统治。整个法国陷于白色恐怖之中, 华兹华斯的很多朋友遭到残酷镇压,血雨腥风的屠杀取代了平等博爱的理想。在大革命混沌无序的恐怖政治中,法律、正义都在所谓的“人民意志”面前轰然倒塌,革命的结局是在激进和狂热中不断制造和消灭所谓的敌人,新的个人专制代替了人民孜孜以求的民主和平等。此时此刻他突然发现,“民主当权”不仅并非万能而且犯下罪恶,个人自由和人民主权已经沦落成某些人攻击对手和制造混乱的工具。因此华兹华斯公开放弃了人民主权的主张,放弃了追求自由和对自由救赎的信仰。1793年英国在法国保皇党派的要求下,和西班牙等国组成反法联盟向法国宣战,旋即遭到以拿破仑为首的法军的沉痛打击。这次事件使华兹华斯深感意外又使他对法国革命的热情产生极大矛盾。尤其是拿破仑掌握法国政权后,他的军事独裁和不断向外发动的侵略战争使华兹华斯对法国革命产生了强烈的幻灭感,在“致法国”一诗中,他彻底放弃了自己激进的雅各宾派思想,发誓不再为一个腐朽、疯狂和暴乱的社会摇旗呐喊。至此,华兹华斯希望通过革命建立一个乌托邦社会的理想化为泡影,他人性中的温良和仁善被所谓的革命摧残,他的精神支柱随之坍塌。

虽然革命理想在华兹华斯的内心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不过随着逐步放弃革命的民主主义主张,他的思想逐渐趋向消极保守。此后华兹华斯渐渐开始追随英国著名的启蒙思想家和保守主义者埃德蒙·伯克的“渐进秩序论”。埃德蒙·伯克认为,良好的秩序是一切存在的基础,法国大革命所体现的原则是对人权、自由、宪政以及文化传统的粗暴践踏。他反对社会暴力, 推崇社会秩序与温和改良。在伯克思想影响下,华兹华斯对革命失去了以往的热情,理想之光也不断消解。

1795年他和妹妹多萝西一起在偏僻宁静的湖区安顿下来,回归到他曾经熟悉的自然环境中。优美旖旎的自然风光和宁静平和的乡村生活不仅使他找到了慰藉心灵的精神家园,也慢慢抚平了他的精神创伤,然而终究如火如荼的革命理想幻灭了(王颖,2008:78-80)。不过在华兹华斯的革命理想“幻灭”的隐喻背后,实则也包含着他对革命初衷的无限眷恋和对失败的深刻反思,因为对人民的同情、对理想的追求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他的革命理想充满至善至美的人性之美。

露西:至美至纯的爱情之化身

在法国居住期间,华兹华斯不但热心于法国革命,同时他还疯狂爱上一位法国女孩安妮特·瓦伦(Annette Vallon)。安妮特出生于法国一名外科医生家庭,她美丽善良、感情奔放。爱情至上的两位年轻人一见钟情并陷入情网,完全把政治信仰和生活习性上的差异抛在一旁,更把家人的反对抛到脑后。华兹华斯在法国的革命行为激怒了远在英国的舅父,中止了对他的一切经济资助,致使华兹华斯陷入经济窘境,为此他不得不暂时离别爱人回国求助。

1792年,在华兹华斯回国之后不久,以英国为首的反法联盟向新成立的法兰西共和国宣战,企图把新成立的共和政权消灭于萌芽之中,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导致华兹华斯陷入各种矛盾之中。首先他不能按时回到恋人和刚刚出生的女儿身边,对爱人和孩子的牵挂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其次,他向往平等自由,同情并支持伟大的法国革命,但他也热爱自己的祖国,诗人曾说过:离开祖国使我更加发自内心地感到对祖国的依恋(胡娜,2009:65)。毫无疑问,对爱人的眷恋、对国家的热爱成为他爱国之情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除了对法国革命后来的残暴、无序感到失望之外,华兹华斯和爱人之间也产生了不可调和的政治矛盾。出身于法国贵族家庭的安妮特,本来就是因为青春年少、内心充满激情才逐渐背离自己的阶级、对穷苦大众充满同情之心而参加革命的,然而革命形势的发展大大出乎她的预料,推翻皇帝、打破传统秩序的大革命不但使她感到恐惧,也使她更加同情和维护国王和王室的利益,甚至她还尽其所能帮助王室成员逃跑。在这一点上华兹华斯与安妮特不能达成共识,他们之间产生了信仰上和政治倾向上的分歧,而这种分歧逐渐撕裂了他们之间弥足珍贵的爱情。终于曾经的心心相印和炽热爱情在政治的漩涡里演变为南柯一梦。

理想不再、爱情已失。残酷的现实使华兹华斯变得十分沮丧和消沉,一方面,他难以融入唯利是图又充满肮脏的资本主义社会;另一方面,对自然的向往使他渴望回归自然,渴望到自然中寻找人性的最终归宿。从此,华兹华斯寄情于青山秀水和花草树木,随之他与安耐特的美好爱情也融化在自然的重峦叠嶂中,华兹华斯如火如荼的浪漫爱情在复杂的社会背景下彻底破灭。当然,激情过后,华兹华斯也会用理性来加持破灭的爱情,爱情虽逝,但诗人至美、至纯的爱情之花依然美艳!

结 语

随着革命理想和爱情之火的破灭,华兹华斯由关注人类的现实生存逐渐转向关注人类的心灵状态,并开始对人类的前途和命运进行深刻反思(赵青,2009:121)。在华兹华斯眼中,原来世俗中的一切“美好”都开始变得令人生厌并虚无缥渺,为了排遣这种强烈的失落感,他把自己的眼光开始转向自然,希望从自然的大美和静宓中寻求心灵的宁静。1798年9月诗歌合集《抒情歌谣集》出版,华兹华斯和柯勒律治两位好友以及华兹华斯的妹妹多萝西动身前往德国,在那儿华兹华斯开始了《露西组诗》的构思与创作。

在《露西组诗》中, 他提出拯救人类心灵的途径之一就是回归自然,人们可以在大自然中寻找心灵的驻足地。露西的塑造便遵循了他的这一理念,这位少女已经与自然融为一体,她的至真、至善、至美都融化在自然这个造物主之中。诗人对自然的感念、对理想的怀念、对爱情的留恋都寄托在具有大美气质的露西身上,使之成为自然永恒的一部分。如此一来,自然界的基本元素与人的基本情感交融在一起,形成了《露西组诗》的魅力所在。虽然在灵魂深处,华兹华斯也深刻怀念曾经的革命激情和真挚爱情,不过只是物是人非而已。“露西”,华兹华斯生命里自然、理想和爱情的永恒“发光体”!“露西”,华兹华斯一个逝去的、却永远难以忘却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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