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赫宇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24)
伴随日本工业化进程的加速,所发生的一系列公害事件,不仅阻碍社会发展,也威胁着人们的生命健康,这与世界许多国家在经济发展过程中有过类似经历的环境问题日益被社会关注。学术研究也难免脱离对公害事件的叙述,而深陷于所谓“衰败论叙述”或“环境破坏论”的误解中。在此基调下,似乎原本处于宜然良性状态的自然资源环境,总是因人类的开发利用活动而发生退化①休斯认为在环境史研究中,那些作为人类活动结果的全球环境退化,在很多情况下都是通过仔细的研究而揭示出来的,详见(美)唐纳德·休斯著、梅雪芹译.什么是环境史[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117-118;中国因环境问题及诸学科探讨环境演变中人为因素的负面影响时,也有所谓“环境破坏论”的讨论,详见侯甬坚.“环境破坏论”的生态史评议[J].历史研究,2013(3)。。并且很多以“环境史”为题目与内容的学术专著,均以工业化阶段发生的一系列公害问题及相关环境政策法规的出台为研究对象②主要有:石井邦宜.20世紀の日本環境史[M].東京:產業環境管理協会,2002;井上堅太郎.日本環境史概說[M].岡山:大学教育出版,2006。,这也使得人们顺理成章地将公害史与环境史等视,此观念的长期存在,不利于环境史学整体的发展与学科建构。显然,公害史并非日本环境史研究的全部,应结合发展事实给予客观检讨。
回溯环境史在日本的兴起与发展,大致可分为公害史、农业环境史和文明环境史三大方向。由于环境史发轫与环境问题的密切关系,公害史研究理所当然地始终占据核心地位,而以人类依托原生态自然资源所从事的农耕、林业、稻作、渔捞等生产活动为对象的农业环境史研究,亦已然成为日本环境史研究的一大亮点③王海燕将日本前近代史视野下的环境史研究划分为社会经济史、灾害史和心性史三大视域,将前者又分成开发论、生业论和景观论三大主流论调,认为研究方法不仅仅是历史学的实证主义,也引入了考古、社会、民俗等其他学科的方法。。这些研究均拓宽了环境史的关注方向,尤其是后者相关涉的研究领域,客观地回应了之前外界对于环境史研究取向的误解,并吸引到一些中国学者的关注④代表性成果有包茂红.日本的环境史研究[J].全球史评论,2011;陈祥.日本环境史学的研究与发展[J].学术研究,2013(4);王海燕.日本前近代史视野下的环境史研究[J].史学理论研究,2014(3)。。只是学者们的一些关注与认知尚存在“矫枉过正”的风险,有的研究以现今日本农业经济中的关照人与自然关系的经验去套用于前工业时代的模式,即将日本前工业时期的生态史,认为是处在一种人与自然高度和谐的理想状态,这就难免将人与自然之间的共生关系过度放大⑤认为农业环境史是农村和森林、稻作渔捞的环境史,重在研究人与自然环境的互惠关系,详见包茂红.日本的环境史研究[J].全球史评论,2011:62。,而忽视“探讨共同体的生活方式的变化”。因为“在一定的条件下,共同体的生活方式依一定的规律发展”,“先前的生活方式彻底结束,变化为后来的生活方式”,而这种变迁,就是“主体与环境相互作用的结果”[1]87-89。与此同时,尚有学者认为日本学界较为重视对气候、灾害、地形等宏观的环境史研究,忽视对微观的日常生活、景观等内容的关照,以至除了水田生产方面的环境史研究有可圈可点之外,而对其他与人类生产生活相关的研究显得十分薄弱[2]109。凡此,都为进一步检视日本前工业时期人与自然关系是否是仅有共生而无冲突,是否仅有竞争而无协同,更或者仅有放大的自然对人类的影响而缺乏人类获取生计的日常生产与生活写照等问题的进一步深入探讨留有余地,也显得有予以回应的必要。
事实上,具有鲜明特色的日本“里山”“里湖”这些前工业化时期更加密切人与自然关系的自然与人化有机结合景观的客观存在,揭示出在人与自然之间并非只存在美好的互惠协同关系。由于受物资短缺与环境承载力的局限,还有不同地理环境影响下的人群所采取各自生产方式差异的存在,人类在利用自然资源和从事获取生产与生活资源的经济活动时,与自然界及其他物种之间存在大量冲突与博弈,甚至在追求利益的不同人群之间,也存在着激烈的为获取资源的竞争关系。尤其近些年来,日本学者在有关水田稻作、林野开发、野生动物以及渔捞等相关内容研究中呈现出的显著成效①详见佐竹昭.近世瀨戶內の環境史[M].東京:吉川弘文館,2012;佐野静代.中近世の生業と里湖の環境史[M].東京:吉川弘文館,2017。,均为本文从环境史层面立论及讨论如上所述客观现象奠定了基础,也使得围绕“里山”与“里湖”加以考察日本环境史的整体面相成为可能,以此求教方家,敬请指正。
“里山”与“里湖”名称的出现,即涵盖了日本前工业时代人们对自然山水资源利用的朴素意识,对其的相关研究,更体现了日本环境史学者对于人与自然系统动态关系的探索,并且寄托了日本社会对于资源可持续利用与生物多样性等问题的现代反思。
“里山”一词早在江户时代就已出现。直到二战结束,学者四手井纲英在研究农用林和薪炭林时,使其得到推广与普及。其涵义主要是指早期人类在山林中活动较为频繁的区域,人们为获取生产与生活必需资源,对自然山林施加人力后形成的自然山泽②如福井县就曾选定县内最有代表性30处的“里山”,面积0.2—70平方千米不等。详见福井县里山里海湖研究所,http://fncc.pref.fukui.lg.jp/fukuinature/fukuisatoyama/juyochi。,可以说是自然与人化结合的产物,体现出生物同环境达到了统一的生态性。在日本,“里山”分布十分广泛,最多时占到国土面积的一半,在生物多样性、环境保护及资源可持续利用等方面,还扮演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重要角色,还有半数以上的濒危动物生活在广布的“里山”区域环境中。
近年来,“里山热”(「里山(Ⅴ)一xvi」)在日本社会成为一个新现象,其出现得益于日本环境部门的政策指引。为促进自然资源的有效利用与循环利用,日本政府开始推进“循环型社会”建设。2004年起,日本环境省在神奈川、京都、兵库和熊本四地开展里山保全和荒废里山的恢复等工作[3];2010年,在名古屋组织的生物多样性第10次缔约国会议中,环境省所属的非营利组织NORA正式将里山认定为日本最具代表性的“二次自然”[4]2。而与此同时,相关学术研究也在日本学界中纷纷展开。
最早从事环境史研究的学者主要来自社会学、民俗学等领域,这些学者付出的诸多努力,为“里山”的生态性研究提供了深厚的学术基础。如千叶德尔的《童山的研究》(『ttげ山の研究』,1956)一书,被视为日本最早的里山研究成果之一,美国环境史学代表人物克罗农也指出,此书既是站在今天的生态视角评判,依旧具备很高的水准[5]。检视与“里山”相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山林管理、复合农业经营以及人与野生动物的关系这三个方向,较有代表性的如玉村风男《里山商业》、吉良龙夫《日本的森林与文化:里山论的视点》、桥本道范《日本中世的环境与村落》等③,这些研究均蕴含着现代意义的对于如何更好地促进资源可持续利用和保护生物多样性的思考。尤其是水野章二在其《里山的成立——中世的环境与资源》中,认为“里山”的观念,实际是从江户初期开始逐渐形成的,呼吁人们在研究、评价江户时期的日本史时,不能忽视“里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6]2。关于“里湖”,则主要指在一些湖岸内侧形成的池、沼、泽、潟等水体[4]10。这些水体的形成,有自然本身的营力,更受人类活动的影响,由于这些水体靠近陆地,水位较浅,很容易被缺地少地的人类完成填水造陆,将广阔水域改造为小型水体。故而,从19世纪末到二战结束前的半个世纪里,随着日本人口及战时粮食需量的猛增,政府推行填湖造田政策,以致各地农地面积迅速增加,也使得“里湖”原有的生物多样性遭到了严重破坏。伴随战后的经济复苏,工业化导致的环境问题升级,为此,日本开始就“里湖”生态的一系列问题进行反思。然而,相比“里山”研究,学界在“里湖”研究方面取得的进展则稍显缓慢,其中主要原因是水面以下发生的环境变化着实难以观察。不过,至21世纪初,春田直纪在《自然与人的关系史》一文中,将水下地形和鱼类生态等自然环境因素引入渔业、渔捞史的研究中[7]223-235,“里湖”研究突破长期以来的沉静局面,转而成为日本环境史研究中的一大亮点和受热捧的专题。
继春田直纪之后,涌现出了水野章二的《琵琶湖与人的环境史》、山本早苗的《棚田的水环境史》、佐野静代的《中近世的生业与里湖的环境史》以及西野麻知子的《琵琶湖案的信息》等,都可以视为具有较高水平的“里湖”研究的成果①参见水野章二.琵琶湖と人の環境史[M].東京:岩田書院,2011;山本早苗.棚田の水環境史——琵琶湖水辺にttftf開発·災害·保全の1200年[M].京都:昭和堂,2013;佐野静代.中近世の生業と里湖の環境史[M].東京:吉川弘文馆,2017;西野麻知子.琵琶湖岸fk(x)のetッfjージ :保全の再生のft(X)の視点[M].東京:サasfflイズ出版,2017。。在相关研究中,作为日本最大湖泊的琵琶湖备受关注,该湖凭借蕴藏的丰富淡水、鱼类和水生植被资源,不仅供给附近村落的日常消费,更促进关西地区城市长期繁荣。围绕此水体形成了包括岸边农耕、湖内渔捞及加工等内容的复合型生业,显示了前工业时代日本地方生业的特点,更成为重新思考人类在利用自然资源过程中有效处理人与自然竞争及共生关系的实物景观与学术研究的经典场景。
日本有着丰富的林业资源,森林覆盖率极高。其中濑户内海沿岸的广大地区更是盛产松木,加之典型的花岗岩地质特征,使此地获得了“白砂青松”的美誉,同时成为里山研究中较有代表性的一个地区。位居濒临濑户内海的广岛县,经济发达、人口密集,废藩置县前,这里每个村落都会定期调查山林资源的利用状况,并制成所谓“山帐”的记录。1814年,广岛藩计划编写作为全藩地方志的《艺藩通志》时,令辖境内各村庄将其人口、经济、物产等情况制成《国郡志书出账》上报,由此保存了许多珍贵资料,这使得之后的里山研究得以顺利开展具备了资料可能,并使得学界利用生态学方法加以分析彼时人与自然关系的面相提供了资料。
诚然,濑户内地区也密布岛屿,在前工业时代,位于海岛上的村落所占有的林野面积与内陆地区由村落持有所有权的“野山”不同,尽管岛屿的村落林野面积相对狭小,但是也拥有自己的所有权。根据上述所谓山账中的记载,岛上有很多属于村民私有的“腰林”,生长着许多周长不过1尺的小松,为当地村民提供了大量的木材和松叶资源,人们除了留够自家所用外,也进行一定比例的采伐,并通过发达的水路运往九州和关西地区出售,收入可观[6]11。为使林木有足够的生长时间,村民的采伐或贩卖行为必须获得藩的许可,并且每隔20年进行一次资格审查。这样的一种采伐利用模式,形成了林木不致被完全砍伐,其生长周期也得到保障,一定程度上起到了保护山林的作用。
与林野利用的问题相比,在濑户内地区的里山,原本就存在着人与野生动物争夺生存空间的冲突。佐竹昭对本区猪、狼等野生动物数量的变动研究,可以作为野生动物物种生存状况的一个参考因素。另外,18世纪后期,江户医生橘南谿到过广岛,其发现有很多黑毛肥猪在广岛城周围一带悠闲踱步,这些猪体格壮如小牛。与中国不同,在当时的日本,人们的肉食品主要以野生鸟类、鱼类及少量的兽类为主,还没有达到圈养野生动物为家畜的阶段,上述两位日本学者所说的猪,均指野猪。也有学者认为,这些当时生活在广岛的野猪也用来食用,只不过专门供给来访的朝鲜通信使[6]115。由于这些野猪生性凶猛,时常拱食农作物,以致成为该地区农业生产的一大祸害,广岛城附近的村民苦不堪言。藩主遂决定将这些猪驱赶至他处,人们便定期捕捉广岛城周围的猪,集中送至濑户内的佐伯、安艺郡的沿海地带。修建了长2200米、高2米的“猪垣”,一来限制野猪活动,二来防御野猪攻击人类。而且这种设施在广岛地区随处可见,成为一种特殊时期的独特村落景观①岛屿地区的猪垣由柴薪堆建,而内陆地区则以石块为材料,安浦町内平村的“猪垣”考古遗迹显示,该建筑以保护农田为主要功能,依托地形,挖壕作为地基,并以大石块为工料进行堆砌,长度超过4000米。此外,这些“猪垣”的建立与当地林野的利用亦存在紧密关系。详见佐竹昭.近世瀨戶內の環境史[M].東京:吉川弘文館,2012:125-130。。
然而,广岛北部山区的冬季气候寒冷,猪在山深雪厚的地方行动迟缓,加之还有其食物链顶端的天敌——狼的活动,因此很长时期内,猪群栖息于较为平坦的广岛所属佐伯和安艺的沿岸地带,而这些地带又是人口分布密集且数量增长极快的地区。据留存至今的民间档案可知,野猪于上述地区的活动在18世纪前期达到了顶峰,亦与此时该地区山林开发的高潮期相吻合。由于居于山林周边的人们过于密集地林野采伐和农垦活动,使原先作为人与野猪栖息地缓冲区的山林减少,野猪活动范围和生存空间开始越来越多地与人类生活区接壤,甚而重合,以致野猪扰动人类生活的猪害事件频次提高。此后人类在濑户内沿岸及岛屿地区活动日趋频繁,不时组织人力驱赶猪群,野猪的栖息地不断被人类占据,当然,与野猪同栖息于林地的其他各类野生动物也一步步地被驱赶至北部偏远山区,导致动植物种类的减少与消失。
从19世纪前期编写的《蒲刈志》与《国郡志书出账》中可知,伴随人类活动区域的扩展与驱赶野猪乃至野猪栖息地的转移,那些深受猪害的靠近里山的蒲刈村和仓桥岛村,已经很少见到野猪,而位于沿海地带的安艺、丰田郡等地方,早已是人口密集的发达的城市主城区,野猪也已绝迹。与之相对,原本不适宜野猪生存的佐伯郡吉和村、饭山村等山区积雪地带,却逐渐出现了野猪与狼等动物活动的记载。野猪出现在广岛北部内陆地区并与狼共存,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人口增加后的空间活动范围延展,对野猪栖息地的影响远比狼的威胁更为强烈。延至20世纪后半期,野猪等野生动物再次大量出现在广岛等里山地区,并继续冲击村落家舍,甚而破坏农地庄稼。究其缘由,与这里人类活动范围缩小、林野砍伐力度减弱关联。此时,因经济高度发展已步入发达国家的日本,呈现出农村人口大量涌入东京、大阪几大都市圈的局面,加之老龄化趋势的日益严重,包括里山在内的山区人口锐减,山区人口密度较之前降低,且呈加速趋势。由此,人类活动的空间范围缩减,人迹基本退出,使自然生态系统的“自愈”功能增加[6]99-119,显示出自然环境强大的自组织恢复能力。相对应的则是动物的活动空间与栖息地在没有人类干扰的情形下,得到了扩展。这或许就是日本里山功能再现的根本原因,显示生物与环境统一的生态性。
值得一提的是,有些“里山”也临近“里湖”,位于湖周围的绵延群山丘陵地带,如位于今天滋贺县大津市的仰木地区,背靠比叡山,面朝琵琶湖,平原极少,本不适宜大规模的农业耕作,故仅在山麓地带开辟有“棚田”,类似中国的梯田。由于地形差异使得一些地区棚田灌溉用水十分困难,为此当地村落建立了一套被称为“井堰亲”的配水制度。其中位于湖西岸一带的里山,棚田最为集中,这项配水制度也最为完善。当地居民就地取材,用石头和黏土造堰截流,并开辟若干支流连通棚田,以畅通灌溉,同时保证各处水流配给均等[8]17。时至今日,在这些地区依旧可以看到类似“井堰亲”的配水制度,在农业生产中发挥着巨大作用。
仰木地区近湖沿岸复杂的地形,使一些低湿区的耕地排水不畅,而地势较高地区的灌溉水源却存在严重不足。针对这种因地势造成的用水矛盾,当地人地势,发明所谓“逆水灌溉”的方法,即利用龙骨车、水车等人力取水机械,从地势较低的湖区汲水到周边高处山地灌溉,并在内湖开口处及水路等处筑起堰和闸门,以调剂灌溉和其他用水。至明治时期,人们又开始使用电动机将水通过管道输送到目的地。
琵琶湖作为日本面积最大的湖泊,为近畿地区发展提供了丰富的用水及水产等资源。该湖呈南北走向,北宽南窄,南端最窄处宽度仅1000米,自空中俯瞰,其形如一把放置的琵琶扇,故名。湖周围居住民在利用“里湖”自然资源过程中,所采取的生产方式,或与自然生态有复合共生性,或人类自身之间存在竞争与协同关系,抑或是人在利用水生生物时,对里湖中的资源存在不断地攫取与过度扰动。
人们利用湖区水源以及水生生物资源的方式多种多样,营造出里湖特有的生业,反映了人类面对资源短缺时的竞争与协同面相。琵琶湖沿岸分布着一些水位较浅的水域,被当地人称为水沼,这些大大小小、星罗棋布的水沼,尽管仅占到湖域总面积的0.6%,却在当地生态系统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每当进入丰水期,鱼类就游来产卵,这些水沼就成为当地渔民绝好的临时渔场。另外,湖沿岸的一些浅水域,由于经过长期的土砂堆积,在湖泥的滋养下,具有较高的肥力,当土砂区域逐渐凸显而与湖的深水主体相隔离后,尤其是每年的枯水期,附近村庄的人们便趁势在水砂区域种植水稻等农作物,营造出本区特有的生业。
此外,湖岸周边生长着湖区六成以上的抽水植物,也称为吸水植物,每到低水位时期,也正是苇、秣等植物茂盛的时候,人们将其采集,加工成纤维材料,又制作成各种笼、席类的制品。这里一度成为日本蓑笠产品的主要产区。17世纪成书的《百姓传记》中就详细记述了苇、秣等抽水植物的种植方法,表明人们已经可以对野生的苇、秣等植物进行栽培,以满足市场的大量需求。更重要的是,伴随这种生业方式的形成,一些精神层面的隐喻也随之产生。在日本,蓑笠不仅是遮风挡雨的服饰,更作为人间与亡灵相通的媒介而具有某种象征性,如《日本书纪》中记载的鬼神,大多是以蓑笠为装扮的。然而,人类对于里湖及其周边自然资源的利用不仅限于此,从山江进和桥本铁男的研究可知,在铁路出现之前,人们充分利用琵琶湖水运,使其成为以沟通江户与大阪之间内陆航运的重要通路①详见杉江進.近世琵琶湖水運の研究[M].東京:思文閣出版,2011;橋本鉄男.丸子船物語 :橋本鉄男最終琵琶湖民俗論[M].東京:サasfflイズ印刷出版部,1997。。
琵琶湖滋养了大量的鱼类,在前工业时代琵琶湖区的人类活动中,渔业捕捞最为重要。一些中国学者认为,在对日本从事捕捞业的村落的研究中,如果能不断地挖掘史料,还原渔场的地形条件,并展开对水体中的鱼种及其栖息行为的研究,就能进一步弄清当时的人类生产活动[2]109。正如前所述,“里湖”研究长期未能取得突破性进展的主要原因,还在于难以掌握水下环境境况,仅关注湖岸地区及浅水域自然条件,却相对忽略湖体水下状况,这对于分析该地区生物多样性的真实状况十分不利。不过日本学界已经关注到这一问题,并已经践行于研究中专门就琵琶湖一带居民对不同水深、不同季节而使用专门的捕捞方法进行了探讨。
在琵琶湖渔业的发展历程中,位于今天滋贺县首府大津市北部、琵琶湖西南岸的坚田,是一个由“今坚田”“西之切”与“宫之切”三村落组成的共同体,在渔业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在前工业时代,由于坚田地方承担为将军进贡之责,其渔民掌握有更具优势的捕捞技术与捕鱼工具。“西之切”的渔民,可以熟练使用一种名叫“小丝网”的捕鱼工具,不仅能够捕捞到更深水域的鱼,且由于网眼更密,连幼小的鱼苗也无法逃脱。而“今坚田”的渔民,更掌握了一种名为“延绳渔”的捕捞技术,其使用的渔网由一根粗大的主绳和很多细微的分支细绳组成,在细绳的末端还挂有200—1000个不等数量的吊钩,网的主绳长度可达3000米,使用此种网捕捞,作业半径可以轻易超过2000米,作业深度也超过了100米。近年有日本学者认为坚田所使用的捕捞工具和技术,极有可能是从外地传入,而非琵琶湖沿岸土生的。因为小丝网与中世濑户内海地区所使用的“刺网渔”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延绳渔则与大阪湾、淀川等河川地区使用的捕鱼法十分相似。
坚田渔民还能够针对不同水深及气候条件,使用专门的捕捞方法,甚至在琵琶湖北的深水区作业时,依旧可以保有足够的捕获。而相较之下,13—17世纪,琵琶湖沿岸除了坚田之外的渔村大多使用一种名叫“地引网”的捕捞法,顾名思义,此法主要针对较浅水域的鱼类,在岸边张开渔网,定点捕捞,其作业范围一般不过15米[4]90-93。
菅浦是一座位于琵琶湖东南岸的村落,作为内藏寮供御人,也曾一度远近闻名。从《贺茂御祖皇太神宫诸国神户记》中可知,在琵琶湖渔业捕捞过程中,坚田与菅浦两地渔民由于使用的工具与掌握的技术存在差异,双方之间长期存在着渔业纠纷。加之渔业资源受季节与地理的分配不均,致使矛盾愈深。坚田具有地理与技术等许多优势,在一年的捕捞季节里,不断追踪洄游产卵的鱼群,可以在湖中央到湖岸多次往返从事捕捞,在竞争中时常占得上风,而菅浦位处沉降式湖岸,距岸边仅10米之处的水深就超过了30米,受捕捞技术的限制,渔民只能在离岸边很近且水位较浅的水域进行捕捞作业,在捕鱼的间隙期,从事一些农耕活动。
每年初春时节,鲤鱼、鲫鱼等鱼种到达菅浦附近距岸较远的水域产卵。进入丰渔期,坚田渔民凭借技术与工具的优势,时常来菅浦附近水面捕捞,并且总是将成群的成鱼和鱼卵用网一并截走,这必然引起菅浦渔民的不满。而每当深秋,为湖区渔业捕捞最为关键的时期,时鲤鱼进入成熟期,该种鱼是坚田和菅浦两地所承担的重要贡纳物,所以,双方围绕进贡鱼类的竞争和冲突亦难以避免,加之坚田有较高捕捞技术与能一网打尽的渔具,极大影响了菅浦地区产鱼量与鱼类的繁殖,矛盾临界点攀升。而解决分歧,达到协同的办法,则是菅浦民众的妥协。1335年,菅浦渔民曾出纳过一份誓约状,声明菅浦此后每年向坚田献上30条大鲤鱼和大量的稻米、大豆等物资,作为交换条件,坚田在捕捞时不能进入菅浦水域,为菅浦留下一些鱼种,以便日后繁衍。然而,问题拖延难以达成一致。直到1397年,由藩主发布的《四至榜示》详细规定了双方的捕捞界限,这场渔业纷争才得以平息[4]89。
这场长达半个多世纪的纷争告诉我们,即使在前工业时期,鱼类资源相对丰富,环境问题并未凸显,却依然不能满足人类对资源的不同需求。
日本环境史研究的主题不仅存在于工业化之后的阶段,更蕴藏在漫长的前工业时期中。公害史是日本环境史研究的主流方向,而以早期农业与文明,或前工业时代的“里山”与“里湖”为主题的环境史研究,则包涵了更多人与自然的朴素共生的图景,也是人们更倾向去了解与描绘的部分。只是,所忽略的另一个事实,即人与自然之间、人与人之间实际存在着大量冲突或竞争,且深藏于日常的生产与生活之中,并不呈现完全朴素和谐的场景,这就延伸和补充了既往的研究,亦回应了有的中国学者将这种认知倾向归咎于单纯以历史学或其他学科主导环境史研究,往往会使人产生“人与自然共生社会的错觉”[2]109的稍显牵强的说法。由此,进而言之,从对“里山”“里湖”的考察中也发现,日本的环境史研究呈现出研究领域宽泛且学科界限较为模糊的各学科自行演进的研究特点,此与欧美等国环境史更多地表现为历史学所属的分支学科不同。同传统的历史学科或纯学术研究相比,日本社会科学和工学进行的环境史研究具有更强的应用性,研究者都是从各自专业的领域出发,来关注具体问题。
近年来,一些中国学者也在坚持利用环境史学为主体的交叉学科的理论知识,对时间断限等同于前工业化时代的中国环境史进行关注,并取得不少成果。王建革在考察江南生态文明时认为,在前工业时代早期,由于人地关系宽松,古人往往依靠广大的自然生态景观经营田野和园林,后来人们逐渐开始利用水流和小生境经营田野,并建成具有江南特色的小园林生态,这种微妙而深刻的转变,实际上受到了人口压力增大的影响。其相同的理念在研究嘉湖地区桑基农业问题时也有阐述①详见王建革.水文、稻作、景观与江南生态文明的历史经验[J].思想战线,2017(1):156;明代嘉湖地区的桑基生态与小农性格的发展中国经济史研究[J].2014(1):3-10。。从这个意义而言,日本环境史学科的均衡发展,必须全面地看待前工业化时代的各个层面,扩大研究所关注的时空维度,或采取长时段的研究方式,关注前工业时期不同阶段的资源环境的特点,这些思路或许都符合环境史研究的内涵及未来发展的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