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晓东
《琵琶行》与《红楼梦》看似毫不相关,体裁不同,一个是诗,一个是小说;内容不同,一个讲一女子的故事,一个讲一群女子的故事;产生的时代不同,一个产生于唐代,一个产生于清代,但它们都是从诞生之初就开始传诵不息的文学经典,况且还都是叙事性文学作品。文学经典自有其相通的地方,叙事作品也有其相同的地方,比如两部作品中写人物的出场,就有诸多相似之处。虽然一个是年老色衰、流落江湖的琵琶女,一个是大家族里美丽泼辣、聪明能干的大管家,身份、处境有天壤之别,但她们在作品中的第一次露面却极其相似。
一、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先声夺人
《琵琶行》中琵琶女的出场,是先从琵琶声写起的:“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这是未见琵琶女,先闻琵琶声。这琵琶声与众不同,一响起就牢牢地抓住了听者的耳朵和心,以至于主人忘了回家,客人也不再出发,主客都忘了此行的目的。当然,这听众也非同一般,“我从去年”刚刚辞别帝京,是一个深受文化中心艺术熏陶的理想听众;由“座中泣下谁最多”可见,听众全部落泪,说明都被深深打动,听众是合格的听众。正是这样理想、合格的听众,在这“水上琵琶声”中听出了与众不同,听出了万分惊喜,足见出这仙乐般的琵琶声动人心魄的力量。
《林黛玉进贾府》中王熙凤的出场和琵琶女的出场如出一辙。“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未见其人,先闻其笑;未见其人,先闻其语。众人是见惯了凤姐的出场,也听得出凤姐的笑声,但出身贵族的林黛玉是第一次进贾府,她识得诗书,懂得礼仪,是贾府中的一个特殊的听众、特殊的观众,她在这笑声里听得出反常。当然这笑声,这说话声已经活脱脱写出一个风风火火、张狂放肆的凤姐形象。
琵琶声与笑声都有先声夺人之势,一个起于寂静的秋江水面,一个起于肃静的王府后院,环境的静让它们分外地响亮,都产生了平地一声惊雷的效果。
琵琶声与笑声一定都引发了听众太多的疑问。这琵琶声一定会引起主客的诸多疑问,地僻的浔阳何以有这般仙乐?这般仙乐该由怎样的人物才能弹出?她为何在这荒凉的江面弹奏?这“放诞”的笑声,这毫无顾忌的说话声,同样会引起林黛玉的很多疑问:母亲不是讲过,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吗?众人都屏声静气、恭肃严整的贾府,这来的是谁?她为什么会这般放肆无礼?疑问是好奇心萌发的开始,琵琶声与笑声自然激起主客与黛玉的好奇心,这弹者、笑者是谁?文本中的听众会产生疑问、好奇,作为读者的听众难道就不会吗?这琵琶声与笑声已然设置好悬念,紧紧地抓住了乐于思考的读者的心。
二、层层铺垫,大肆渲染的烘云托月
《琵琶行》“忽闻水上琵琶声”中“忽”是一个转折,有惊醒的味道。前面黯然销魂、唯别而已的感伤,枫叶飘飞、荻花漫舞的凄凉,举酒欲饮却无管弦的遗憾,酒难尽兴、不得不别的沉痛,江面苍苍、江月茫茫的压抑又都成了“忽闻”的前奏与铺垫,主客急切,读者更加急切。主客“寻声”而去寻访,“暗问”是因为唯恐惊扰了这仙乐,“移船”是慢慢地划船,内心急切却又急不得,不敢急,要故意放缓行动才不致惊扰这仙乐,这“相近”就吊足了我们读者的胃口。古典文学专家霍松林这样讲琵琶女的出场:“忽闻水上琵琶声”具有浓烈的空谷足音之感,从“夜送客”之时的“秋萧瑟”“无管弦”“惨将别”一转而为“忽闻”“寻声”“暗问”“移船”,直到“邀相见”,这对于琵琶女的出场来说,可以说已是“千呼万唤”了。但“邀相见”还不那么容易,又要经历一个“千呼万唤”的过程,她才肯“出来”。
“始出来”和“千呼万唤”或许只是一个短暂的自然时间,但对诗人与我们读者而言,却是极其漫长的心理时间。“千呼万唤”都有一些苦口婆心的意思了,这就把诗人的急切、真诚淋漓尽致地描摹出来了。琵琶女的犹豫迟疑和对待“邀相见”的足够的慎重是通过“始出来”的“始”字表现出来的。琵琶女终于出场了,却又是“半遮面”的朦朦胧胧。当然,这“半遮面”既有些许的羞涩在里面,更多的却是一个沦落天涯的风尘女子不愿见人的无边的幽愁暗恨。秋江、秋月的无边苍茫,要走的客人、送行的主人的无限凄凉,听闻仙乐之后的急切,漫長的寻找,等等,都是诗人的大肆渲染,都要为琵琶女的出场作铺垫。
林黛玉到达贾府后,先去“上房”里拜见贾母,陪同贾母的是王夫人、邢夫人、李纨等家族重要的女性成员,这些人陪同贾母,正如众星捧月,就显现出贾母的身份特征。同时,她们的陪同就凸显出了王熙凤“迟到”的与众不同,因为林黛玉是贾母唯一的外孙女,迎接林黛玉是贾母以及贾府的头等大事,黛玉的到来,连“三春”姊妹都“可以不必上学去了”,在这关键的时间点,却没有管家身份的王熙凤在场。
林黛玉依次见到的是贾氏三姐妹,在场的人虽然辈分有别,但共同的特征是在贾母面前“敛声屏气”、毕恭毕敬,而王熙凤随后在众人中笑着迟到。“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贾母是这个大家族权力金字塔的塔尖,她的居息之所是极其庄重的地方,所谓“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然而此人竟敢高声笑语,就足以见其身份之特殊,怪不得黛玉不禁惊诧起来。脂砚斋在读到此处时,批注道:“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各个人的表现,都成了王熙凤出场的铺垫。
王熙凤到场后,贾母对她的介绍很特殊,一改对其他人说话时的说话方式,完全是一副调笑打趣的口气。通过黛玉的眼睛进行观察,极力铺陈王熙凤集珍珠宝玉于一身的装扮,与她独特的美丽——美丽的外表下隐藏着刁钻、狡黠的本性。王夫人在王熙凤回答之后的“一笑,点头不语”。王熙凤见到黛玉之后开始了尽情表演,有行动,有语言,有哭有笑。对林黛玉的赞美,对贾母的奉承,对婆子们的问话,对王夫人的回答,她善解人意、巧于逢迎的性格特征就表露无疑。这恰恰是深得老祖宗欢心的原因,得贾母宠爱又是她在贾府身份显赫特殊的根本原因。贾母所说,林黛玉所见,王夫人的会意一笑,王熙凤对不同的人的不同回应,构成了多侧面多角度的精雕细刻,凸显着她的与众不同。在这大肆渲染,烘云托月的强化中,王熙凤一出场就栩栩如生,形神毕肖。
叙事性作品中人物的出场安排是塑造完整人物形象的最初环节,因此作家在构思时都十分重视,我们读者也应该在此处多多留意。琵琶女与王熙凤都是经典作品中的经典形象,她们的出场同样经典,并且有着诸多相似,通过比较与细品,有助于更好地解读文本,提升对文本的鉴赏能力。